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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小子

好吧,我们答应了他的请求。当晚,我们对他做了非常过分的事,连我们自己都觉得过分的那种。第二天早上,我俩满心懊悔,但看到他又觉得有点恶心。我们干脆让他先回去,什么时候我们想理他了自然会再联系。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求求你们别赶我走。”

但是他刚一回家,我们就感到了难以忍受的无聊。头两天,我们想尽各种办法追求刺激,但是少了他的旁观,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没有了意义,我们甚至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探讨他的事情,猜测着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谈论着他的怪异之处。最终我们定下决心,无论接下来要做什么,都要按正确的方法去做:定期开家庭会议,设置安全词,好好询问彼此的感受。他离开后的第三天,我们把他叫了回来。我们满心善意,但过分的礼貌让所有人都感到极度不适,最后只有一头扎进卧室,重复着三天前还让我们深恶痛绝的事情才能缓解尴尬紧张的气氛。

说着,他哭了起来。

之后我们继续变本加厉。他就像是我们抓在手里的一件光滑的物件,捏得越紧就越容易从指缝中滑落。我们痴迷地追逐着他内心深处的抵触和反抗,就像因为气味的吸引而变得疯狂的狗。我们大胆地试验——用铁链和玩具进行充满痛苦和伤痕的试验——然后不顾彼此身上浸透的汗水,像暴风雨过后被卷上海滩的垃圾一样瘫倒成一团。这样的时刻有一种独特的静谧,房间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我们此起彼伏却又逐渐缓和的呼吸。接着我们会把他轰走,但二人世界维持不了多久,将他撕成碎片的强烈欲望又会在我们心头集聚。无论我们对他做什么,他都毫不反抗。无论我们让他做什么,他永远、永远都是言听计从。为了自保,我们竭尽全力地把他推开,让他远离我们。我们不再跟他一起外出,不再跟他一起吃饭,也不再跟他讲话。我们只在想要的时候才会给他打电话,长达数个小时的残忍折磨之后再打发他滚回自己家。我们要求他随叫随到,像玩悠悠球那样把他支使得团团转:滚蛋,回来,回来,滚蛋。我们与其他朋友彻底断绝了往来,上班成了我们放松心情的休闲时光。他不在的时候,我俩精疲力尽地相对而视,只有一部褪了色的黄片在脑海中无限循环。

“对不起,”他说,“我知道不应该再跟她来往了,我不想走。”

终于,他不再秒回我们的信息。开始是五分钟之后,然后是一个小时,直到最后有一天他回复说:“我今天晚上可能没办法过去了,对不起,我的脑子真的有点乱。”

有一天,他给前女友发信息被我们抓了个现行。我们查了他的手机发现,他们竟然一直在联系——他当初可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跟她一刀两断了啊!我们怒火攻心,感到了深深的背叛。我们让他在桌对面坐下,说:“你不是非得跟我们待在一起,我们也没有强留你的意思,说真的,你想回家就回去吧,我们根本不在乎。”

这下我们慌了。彻底慌了。我们焦躁地在屋里踱来踱去,把玻璃杯摔得粉碎,大喊着:“他在想什么啊,什么鬼东西,他不能这样对待我们!”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到无人旁观的平庸房事,回不到只能相互撕扯的二人世界。我们越想越恼火,发疯似的给他连打了二十个电话,但他还是没接。最终,我们决定:不行,这完全不可接受,我们必须得去找他,绝不能让他这样躲着我们,必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气急败坏,但愤怒中夹杂着对这场“狩猎”的兴奋、甚至是狂喜:一件不可逆转的爆炸性事件即将发生。

他急于取悦我们的百依百顺起初让我们非常受用,但渐渐地,我们开始感到恼火。他一成不变的老实听话让性失去了初体验时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冲突和刺激,变成了索然无味的例行公事。没过多久,我们又忍不住开始拿他开玩笑了,说我们就像他的父母,说他像婴儿一样幼稚无助,给他立下了更多规矩:在沙发上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的规则开始变得难以遵守,甚至完全是故意为了惩罚他而定的。“你这个坏小子,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我们会这样挑逗他说。这个游戏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们想尽了各种点子惩罚他,但即便如此,惩罚的方式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过火。

他的车就停在他住所的楼下,他的房间亮着灯。我们站在街边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他默不作声。我们干脆掏出了以前帮他浇花、取邮件时拿到的房门钥匙,打开门直接走了进去。

一开始,尽管我们的命令与平日一样,包括起床、洗澡、刮胡子、不要给前任发信息等等。但每句出口的号令都好像带着电,都仿佛会发光。我们的要求越来越多:他应该去买几件我们为他挑选的漂亮衣服。他应该剪头发。他应该给我们做早餐。他应该把他睡的沙发周围打扫干净。我们为他制定日程,并且不断细化再细化,一直细化到他吃喝拉撒睡都只能在我们规定的时间进行。这样的安排似乎有些残忍,但他毫无怨言地默默接受了。没过多久,他就在我们的照顾下变得生机勃勃。

他和前女友在卧室里。我们进屋时,二人一丝不挂,他正趴在她身上疯狂耸动。跟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夜晚相比,眼前的景象无趣得可笑,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首先约法三章:哪些事他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大多数时候他基本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在一旁看着;有时甚至连看也不能看。我们就像两个暴君,设定条条框框,朝令夕改,看他疲于应对,并从中获取快感。起初,这样的夜晚就像是真实生活边缘摇摇欲坠的气泡,诡谲怪异,是无法对外人诉说的阴暗秘密。但大约一周之后,我们开始规定他白天必须遵守的规则,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全新世界就此展开。

那个女人先看到了我们,吃惊地尖叫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气氛有点微妙,但我们推说醉得太厉害了、完全断片了,好歹糊弄过去了。他吃完早餐便离开了,一连三天没有回来。第四天晚上,我们发信息给他,约他出来一起去看了场电影。第五天晚上,他就回来了。我们对先前的事避而不谈,只是默契地各自喝着酒,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事情都心照不宣。我们不停地喝,认真地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气氛变得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紧张,但我们对他的想法也越来越确定。终于,我们对他说:“进去等着。”等他先进了卧室,我们又花了很长时间喝完杯中的酒,静静地回味着,平心静气,然后才一起走了进去。

他从她身上翻下来,大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惊恐万状让我们感到些许快慰,但要用这来熄灭我们的怒火,仍然是杯水车薪。女孩儿连忙扯过被单遮住了身体,她最初震惊中的只言片语逐渐变成了责骂的狂风骤雨。“你们怎么回事,”她冲我们吼道,“这他妈的怎么回事,你们来干什么,你们俩都是变态!那些事他都跟我说了,真恶心,赶紧滚,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儿,你们这两个疯子,滚蛋滚蛋滚蛋。”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烂醉如泥,于是便再次抛出了那个问题,想让他坦白:你就承认吧,你每天都在外面听着,对吧?你个变态,偷听我们,都快要疯掉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说到这儿我俩稍稍愣了一下,因为这是我们第一次告诉他,我们知道他在偷听,而且我们本来没想说得这么直白。他什么也没说。于是我们更加肆无忌惮——一边晃着手里的啤酒一边对他说,你这边的动静我们也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一边喘着粗气,沙发一边吱吱作响,哎呀,这没什么,我们不介意,我们知道你饥渴难耐,但问题是,你别装乖了行吗?说完我俩都笑了,疯狂地大笑,又痛快地喝了一轮。然后我们想到一个新的点子:既然他偷看过了——还偷看了不止一两次——他也得让我们看看,这样才公平。他应该给我们演示一下,他背着我们,在我们的沙发上干了什么。我们不断地嘲笑他、怂恿他、挑逗他,就这样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他越来越六神无主,却并没有拂袖而去,而是一直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直到他伸手开始解裤子拉链,我们这才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我们强忍着看他继续,直到再也忍无可忍,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没关门就干了起来。不过这一次我们并没有对他发出邀请,因为我们只想让他站在门外,远远地往屋里看。

“闭嘴。”我们说,但是她置若罔闻。

我们问他,你什么时候才能找个新女朋友啊?上帝啊,你单身了这么久,已经快要疯了吧?不想从我家的沙发上爬起来?你就躺这儿等死吧。晚上上床之前,我们会双手抱胸站在他面前,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对他说,你最好乖乖的别闹事,这可是张好沙发,明天早上起来可别让我看见上面有什么奇怪的斑点。我们甚至会当着别人(比如漂亮姑娘)的面,拐弯抹角地这样说。比如我们会说,跟她说说我们家那张沙发,说说你是多么爱它。你特别喜欢在上面趴着,对吧?每当这时,他都会尴尬地点点头说,是啊,我确实喜欢那张沙发。

“求求你,”我们的朋友哀求着她,“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无法思考了。拜托。”

“他也想加入床上游戏”——原本不过是我们的幻想。但奇怪的是,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开始对他的忸怩作态感到恼火。我们明白,我们必须采取主动,否则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毕竟我们二比一,人数占优;其次这是在我们的家里;最后,这是我们三个之间唯一的相处模式:我俩予取予求,他只有俯首帖耳。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迁怒于他,故意找他的麻烦,责备他扫了我们的兴,用更加残酷的手段捉弄他。

但她仍然不愿善罢甘休。她喋喋不休,一个劲儿地对他、对我们、对之前发生过的所有事品头论足。原来他一边跟我们聊她的事情,另一边也在跟她讲我们的事情。现在倒好,她什么都知道了,就连我们两个之间都羞于启齿的事情她也一清二楚。我们以为他对我们毫无保留,但实际上,他一直在说谎,这件事他一直瞒着我们,原来我们才是真正的毫无保留。

这个游戏的无穷乐趣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开始加码,比如半裸或者裹着一条浴巾便走出卧室,把房门留一道缝。在度过了一个格外销魂的夜晚之后,第二天我们会问他前一天睡得好不好,或者问他梦到了什么。这种时候,他总会目光呆滞地环顾左右,然后说,我忘了。

让她闭嘴,我们慌张地大喊。让她别再说了,让她闭嘴,马上,立刻!我们紧握双拳,怒视着他。他不停颤抖着,双眼含泪。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瞬间熄灭了我们焦灼的怒火,让一切重回正轨。

我们不顾他与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继续旁若无人地做爱。说真的,那段时间我们的性生活质量前所未有地高。我们一边做一边想象着隔壁的他把耳朵紧紧贴在墙上,在嫉妒、欲望和耻感的三重折磨中辗转反侧。这甚至成了我们性幻想的核心。我们并不知道真实情况是否如想象的那般——也许他用枕头堵住了耳朵,想屏蔽掉我们的喘息和呻吟;或许我们低估了家里墙壁的隔音能力——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默契地维持着幻想的游戏,挑战对方敢不敢趁着遍体绯红、气喘吁吁的时候离开卧室,从冰箱里拿水,顺便看看他到底睡没睡。如果他还醒着(几乎每一次他都是醒着),就随便跟他聊几句,然后一溜烟地冲回床上,嘲笑他一番,然后猴急地再来一次。

让她住嘴!我们再次命令道——他照做了。

一般我们会先给他做晚饭,吃完之后三人一起开车出去转转,我们坐在前排,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后排。我们开玩笑说应该给他点零花钱,给他安排点家务,还说应该跟通信公司商量修改我们的电话合约,把他的号码加成亲情号,毕竟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待这么长时间。我们还说,应该监督他不要再给前任发信息了——虽然他们早就分手了,但还是保持联系,而且还经常煲电话粥。每次说起这件事,他总是满口应承会跟前女友一刀两断,还发誓他很清楚这样对他没有好处,但说完便立马接着给那个女人发信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高兴能有他的陪伴。我们喜欢对他发牢骚,喜欢照顾他,喜欢在他做错事——比如给前任发信息,或者熬夜太晚导致第二天翘班——的时候骂他。

他一下扑在她身上,两人顿时打成一团,乱打乱挠,打得床铺直摇、床头灯乱晃。然后双方进入势均力敌的僵持阶段,他的前胸压着她的后背,手臂卡住她的脖子,把她的脸压进了床垫里。

第二天早上难免有些尴尬,但我们告诉自己,没事,也许昨天晚上的事能让他知趣地回家,甚至还能激励他奋发图强,找一个愿意和他过性生活的女朋友。但不乘想当天下午他给我们发短信,问我们晚上有什么安排。不多时,他就变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来。

很好,我们说。就这样继续。保持住。

吃完饭,我们意犹未尽地邀请这位朋友跟我们一起回家。一到家,他就问我们今晚能否在我家的沙发上再留宿一夜。在我们的追问之下,他坦白道他不想一个人回家,因为他一回家就会想起跟前任的种种过往。我们说,当然可以。你想住多久都行,毕竟我们的沙发床就是为此准备的。但趁他转身的工夫,我们相互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因为虽然我们都希望他过得好,却无法忍受第二个被打搅的夜晚。我们都喝醉了,扮好人让我们心力交瘁,于是早早上了床,跟他道晚安的方式都仿佛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们今天晚上就是要做爱。一开始,我们还努力控制音量,但很快,我们感觉这样努力保持安静、时而相互傻笑着捂住嘴——似乎反而更加引人注目,不如干脆自然一点,于是便彻底放开了。老实说,一想到他在门外黑暗中听着我们的喘息和呻吟,我们都忍不住更加兴奋了。

不要因为我们在旁边就分心。这不正是如你所愿吗?你知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啊。所以,别停,坚持到最后,做事情要有始有终。

我们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推进浴室,然后带他出去吃晚饭。饭桌上,我们告诉他不要再讲分手的事情,并且发动魅力攻势:他讲的笑话我们都哈哈大笑,为了让他痛快特意多点了一瓶酒,并给他提供人生建议。你值得一个能让你幸福的人,我们告诉他,你应该找一个爱你的人,开始一段健康的关系——说到这里,我俩不约而同转向对方,深情对望了一秒。他就像一只悲伤不已、渴望友善和褒奖的小狗,而看着他急不可耐地把我们的关怀照单全收,我们也感觉十分欣慰。我们喜欢抚摸着他柔软的脑袋,轻轻抓挠他耳朵后面的皮毛,看他兴奋地扭来扭去。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身下已经停止挣扎、静止不动的女人,看着她乱成一团的金发。

第二天一早我们起床准备上班的时候,那位朋友仍在酣睡。他衣衫不整,沙发四周散落着捏瘪的啤酒罐。不用问,昨晚我们睡下后,他又一个人喝了好久。看着他可怜巴巴地躺在那儿,我们都为昨天晚上开他的玩笑感到羞愧。我们特意为他多煮了一些咖啡,还给他准备了早餐,临走时告诉他想在这儿待多久都行,但我们下班回到家发现他还躺在沙发上,仍然有点意外。

求求你们,别逼我,他说。

当晚,我们躺在床上,聊着那位朋友的事。我们抱怨房子太小,抱怨他在外面我们没法做爱。或许我们可以不管他,尽管去做——毕竟这是他过去几个月里距离性生活最近的一次(拒绝性生活是他那个女友控制他的手段之一)。也许他会高兴的。

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我们期盼已久的轻微的反抗。只不过在结尾才出现,难免有点扫兴。毕竟他趴在那里,如此卑微渺小,而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一刻,掌握了他生杀予夺大权的我们完全可以潇洒地凯旋——但我们没有离开,就这样看着他按照指令行事。没过多久,女人的皮肤变得惨白,只有大腿上浮现出瘀青的斑块;她的身体完全停止了自主活动,原本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苍白的手指舒展开来。但他仍然没有罢手;日出日落,斗转星移,直到空气中开始弥漫着浓烈的气味,我们仍然把他留在原地,看着他按照指令行事。等到我们终于叫停的时候,她的双眼已经变成了蓝色的弹子,干瘪的双唇露出牙齿和牙龈。他从她的身上下来,哀号着,失神地似乎想找个窟窿钻进去,躲开她,躲开我们。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轻拍着他的肩膀,轻抚着他汗湿的头发,轻轻拭去他脸颊上的泪水。我们吻了吻他,把他的胳膊环抱在她的身体上,让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你这个坏小子,我们一边转身离开一边轻柔地对他说:

一天晚上,一个朋友来到我们家。他终于跟那个渣女分手了。这是他们第三次分手,但他仍然坚持认为这次打击会伴他一生。他在我们家的厨房里来回踱步,细数着两人在一起的六个月里她对他的百般凌辱和折磨,我们则时而惊讶、时而忧伤,满脸同情地看着他。等他去卫生间冷静一下的工夫,我们立马瘫倒在一起,翻着白眼、吐着舌头,恨不得马上自杀。听这个朋友抱怨分手的细节就像是在听一个酒鬼抱怨宿醉:是,这事儿是挺痛苦,可你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的你自己心里都没点数,别人对你怎么能同情得起来?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招惹了烂人就要有相应的心理准备?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我们给他调好了那晚的第四杯酒,告诉他他喝得太多了,可以先在我家沙发上住一晚,明天醒了酒再开车回家。

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