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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凝视鳗鱼的眼睛

到了晚上,我们开始杀鳗鱼。这是一出残酷的场面。爸爸抓起鳗鱼,将它摁在一张桌子上,拿出剖鱼刀,把锋利的刀尖直接扎进鳗鱼头部。鳗鱼快速地抽搐扭动,身体蜷缩,仿佛整个身体是一大块肌肉。等它稍微平静下来后,爸爸把刀抽出来,把鳗鱼放到一块近1米长的木板上。他用一根约12厘米长的钉子将鳗鱼的头固定在木板上,使得它像被挂在十字架上一样。然后他用刀扎进皮肤,沿着鳗鱼头部以下的身体切开一道口子。

我经常会出去看它们。妈妈的工作是帮人看孩子,房子里全是小孩,我经常带其他孩子去放着水桶的车库里玩。我用手戳那些鳗鱼,试图让它们游动起来。我演示怎么抓它们,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鳗鱼的身体两侧,大拇指像钩子一样卡住下面。我把鳗鱼拎起来,让它们在空中蜷缩、扭动。它们在水桶里可以一动不动,就像死了或瘫痪了一样。可是当我把它们拎起来的时候,它们突然有了一股狂暴的力量,缠住我的胳膊。我身上散发出一种鳗鱼黏液干了的臭味。我从不让其他孩子动鳗鱼。

“我们来把它的睡衣脱掉。”爸爸说着,递给我一把钳子。我夹住皮肤的豁口,唰的一下把鳗鱼皮剥了下来。里面蓝莹莹的,像一件小孩的睡衣。有时,鳗鱼的身体仍会轻缓地摆动着。

但是我很愿意帮爸爸照看我们抓住的鳗鱼。清早当我们从溪边回到家时,我们把鳗鱼装在盛着溪水的黑色水桶里。我们往另一个更大的桶里装满清水,把鳗鱼倒过去。然后它们要在那里待上几小时,有时候是一整天。中间某个时候,我们会给水桶换水。

我们打开鳗鱼的身体,将内脏清理干净,把头切下来,然后鳗鱼就杀好了。

我自己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吃鳗鱼。这并不是因为我同情它们,而是因为我不喜欢吃鳗鱼。那种肥腻的、有点腥的味道让我感到恶心。但是爸爸爱吃鳗鱼。他用手拿着吃,把骨头啃干净,舔手指上的油脂。“真是肥美啊。”他说。但是用斯科讷[1]话说出来更像是“该死的”。他除了煎着吃,还会煮着吃。也是切成同样长的一段一段,放进一锅盐水里和多香果、月桂叶一起煮。鳗鱼肉变成了全白色,看起来油亮亮的。比起煎鳗鱼,我更不喜欢煮鳗鱼。

如果鳗鱼很大,我们就会去称一下,不过它们基本上总是差不多大小,在半公斤到一公斤之间。它们可能在肥瘦程度和颜色上略有差异,有些颜色偏白一点,另外一些是更为暗沉的黄褐色。但大体上它们都非常相似。在我们钓鳗鱼的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钓到过一公斤以上的鳗鱼。我们自然把这种大小的视为鳗鱼中的巨人,不过我们也知道,存在近两公斤的鳗鱼。爸爸的梦想就是能钓到那样大的鱼。他在报纸上读到过一篇关于一个业余钓鱼人变成一个钓大鳗鱼的专家的报道。

我在鳗鱼身上看到了相似的行为。我曾切下一条鳗鱼的头,看着它身子的其余部分游走,仿佛在试图拯救自己。我看着它在无头的状态下继续活动了好几分钟。对鳗鱼来说,死亡似乎是相对的。

“他能在溪边一连坐上整整三天,”爸爸说,“三天三夜,他只是坐在那里等。他可能坐了三天,但什么都没发生,然后突然鱼就上钩了。一条接近两公斤的鳗鱼!”

后来我在某处读到,章鱼的触角上有大量的神经末梢。其触角上集中的神经细胞实际上要比大脑里的多。此外每一个触角都构成一个神经中枢,独立于头部的中央大脑。这好比它在每一个触角的顶端都有一个小而自主的大脑。也就是说,触角可以自己行动。一只章鱼既可以用触角进行感知,也可以用触角尝味道,有些种类的章鱼触角上甚至有感光的神经细胞,使得它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用触角去看。不过还不止这些:当你切下章鱼的一根触角,这根触角不仅能继续活动,还能像一个几乎完全独立的生物那样活动。我们可以扔一块食物给这根触角,它会抓住食物,试图把它送到那个已经不再跟它连接的头部的位置。

耐心显然是首要条件,你必须舍得把时间花在鳗鱼上面。我们把这个理解为一种交易。

我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个场景。一个身体刚刚还活着,但现在已经死了,甚至被切成了一段一段的,可它仍然在动!如果死亡意味着静止,那我们是否真的可以说这条鳗鱼已经死了?如果死亡带走了我们感知的能力,那这条鳗鱼如何还能感觉到铁板上的热度?心脏不再跳动了,但它身上仍然存在某种生命。我想知道生命与死亡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我们也试过其他鱼饵。我们把冻虾挂在鱼钩上,也试过肥硕的蛞蝓和甲虫,效果都不是特别好。有一回我们在溪边的草丛里发现一只死青蛙,它肥硕光滑,可能是我们不小心踩死的。爸爸把它挂到鱼钩上,再将鱼钩扔进溪水中,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青蛙不见了,鱼钩空了。我们重新用起了蚯蚓。我们不断在诱饵上下功夫,觉得终有一天一条大鳗鱼会出现的。

我还知道爸爸喜欢吃鳗鱼。夏天,当我们钓来很多鳗鱼时,他可以一周吃上好几天。他通常会把鳗鱼跟土豆用熔化的黄油煎着吃。妈妈负责做饭,她把去了皮并洗净的鳗鱼切成10厘米长的鱼段,裹上面包屑,加点盐和胡椒,用黄油来煎。我喜欢看她煎鳗鱼。每次当她把鱼放到热铁板上时,都会发生一种看起来不太真实的景象——鳗鱼段在动。当它们被烫到后,仿佛痉挛般一跳一跳的,仿佛这些鱼段仍有生命。

直到今天它也没有出现,这件事只是让鳗鱼继续成为我们心中的一个谜。我认为也正是因为如此,爸爸才成为一个钓鳗鱼的爱好者。他给我讲玻璃鳗、黄鳗和银鳗的故事,讲它们是如何改变形状的,讲那些活得比人还久的鳗鱼,讲生活在狭窄黑暗的井里的鳗鱼。他讲鳗鱼穿过大西洋回到出生地的漫长旅行,那是一个离我所认识的世界很远,甚至是我无法想象的地方。他讲它们是怎样利用月亮——或者太阳——的活动进行导航的,讲每一条鳗鱼是如何出于某种不明原因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它们是怎么能够如此确信这些事情的?它们对自己所选的路怎么能够如此确信?

这条小溪代表他最初的起点,是他熟悉、亲近并且不断回去的地方。而在那隐秘的溪底活动、偶尔现身的鳗鱼代表的则是另外一种东西。它们更像是一种提醒:关于鳗鱼或者人类,关于我们从何而来、要去何处,我们所知的是如此之少。

在爸爸讲的马尾藻海的故事中,它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童话世界,或者世界尽头。我眼前浮现出一望无际的辽阔大海,突然变成了一片由海草组成的厚厚的地毯,海草丛中生机勃勃,鳗鱼们互相缠绕着游来游去。它们死去,沉入海底,而与此同时,小小的透明的柳叶鳗游了上来,让自己被看不见的海流带走。每当我们抓住一条鳗鱼的时候,我都会凝视它的眼睛,想一瞥它曾经看见的那些东西。可它从不曾与我四目相接。

但不管怎样,我知道他喜欢去那条小溪旁,置身于那种有魔力的、杂草丛生的环境,那里有静静流淌的溪流,还有柳树和蝙蝠。他父母家就在几百米之外。那是一个带有住宅和马厩的农庄,院子外有一条窄窄的碎石路沿着平缓的斜坡而下,通往小溪。爸爸自孩提时代起就在那里奔跑,去钓鱼或游泳。这条小溪仿佛构成了他的世界的外在边界。他在水边高高的草丛里钻来钻去抓老鼠,把活老鼠塞进裤子口袋里带回家,然后在院子里用它们练习打弹弓。冬天他在结冰的水面上溜冰。夏天,他跪在田野里拔甜菜或挖土豆,这时他可以听到急流的声音。

1瑞典最南部的一个省。

爸爸喜欢钓鳗鱼有很多原因,我不知道他把哪一个放在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