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盲刺客 > 黛安娜甜点店

黛安娜甜点店

“他讨好她。他送给她东西。”

“她为什么会这样?”劳拉问道。

“我从哈利法克斯给你写过一些信。”劳拉转换话题说。

“说来容易做来难。她也许不想来呢。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她目前还离不开理查德。”

“我也从来没收到过那些信。”

“你可以把她带在身边呀。”

“我估计,理查德一直在查看你的信件。”劳拉说道。

“也许对你不是。你得到了父亲的信托基金,但我没有份。再说,艾梅怎么办?”

“我想是的。”我说。话题正转向一个我没有料到的方向。我原以为我会安慰劳拉,听取一个悲伤的故事,对她表示同情;但相反,她却在对我进行说教了。我们多么容易滑回我们原来各自的角色中去。

“那不是个理由。”

“关于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她终于问道,“关于把我关进那个地方?”

“我知道你一直有这种感觉,可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说道,“他永远不会让我离婚的。而且我也没有钱啊。”

问题来了,直接摆到了台面上。这是个关键问题,两者必居其一:要么劳拉疯了,要么理查德一直在撒谎。我不能两者都相信。“他给我说了个故事。”我含糊其辞地说。

她轻轻笑了一声。“那会对你有害的,”她说,“你真不该待在那儿,待在那个家里。你不该和他待在一起。他恶劣极了。”

“什么样的故事?别担心,我不会伤心的。我只是想知道。”

“他们说,那会对你有害的。”

“他说你——嗯,精神上受了刺激。”

“我估计他们偷了这些信。而且,他们还不让你给我打电话,也不让你来看我吧?”

“那自然。他会那样说的。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我说道,“我从来没收到过什么信。”

“他说你以为自己怀孕了,但那只是一种幻觉。”

“无非是这样那样的活儿,”她说,“我让自己派上用处。”在这个问题上,她只会说这么多了,我猜是在某个施食所,或类似的什么机构干活,或者在医院里打扫厕所之类。“你没收到我的信吗?从贝拉维斯塔诊所寄出的?瑞妮说你没收到。”

“我是怀孕了,”劳拉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这就是他们为什么如此匆忙地把我弄走。他和威妮弗蕾德——他们俩吓坏了。这样的耻辱,这样的丑闻——你可以想象他们认为这对他辉煌的前途会产生什么影响。”

我没有追问下去。这事背后有一个理由,劳拉总是有理由的。我避免去听这个理由。“可你当时在干什么?”

“是的。我能够看到这一点。”我也能够看到当时的情形——医生悄悄的来访、那种心理恐慌、兄妹俩之间匆匆的商量,以及他们的紧急计划。接着,他们专为我编造了另一套假话。我通常十分温顺,但他们一定知道我有条底线。一旦他们越过这条底线,他们一定害怕我会作出什么反应。

“船在那儿进港。”

“总之,我没有生下孩子。这是他们在贝拉维斯塔诊所做的事情之一。”

“哈利法克斯?为什么去哈利法克斯?”

“事情之一?”我感到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二十一岁了,于是我从父亲留下的信托基金里得到一点钱。于是我去了哈利法克斯。”

“我意思是说,除了骗人的鬼话、药片和机器之外,他们还做剖腹产,”她说道,“他们像牙医那样用乙醚把你麻昏过去,然后把孩子取出来。然后,他们对你说,这一切都是你想象出来的。然后,当你指控他们时,他们说你对自身和他人构成了危险。”

“后来,你又做了些什么?”

她是如此平静,如此言之凿凿。“劳拉,”我说,“你肯定吗?我是指那个孩子。你肯定真有一个孩子?”

“不,谢谢。”

“我当然肯定,”她说道,“我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件事呢?”

我们的咖啡来了。它的味道像烤焦的吐司皮和烤菊苣;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们放进去的就是这个。“你想要些蛋糕或别的什么吗?”我说,“这儿的蛋糕不错。”她瘦成这样,我觉得她可以吃些蛋糕。

尽管劳拉的话还有几分可疑,但我这次相信了她。“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我低声问道,“谁是孩子的父亲?”谈这种事需要压低声音。

“没有暖气,”她说道,“但有许多老鼠。”

“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我认为我不能告诉你。”劳拉说。

“暖气炉不会开着。不可能有暖气的。”我说。

我猜测,孩子的父亲一定是亚历克斯·托马斯。亚历克斯是唯一令劳拉感兴趣的男人——除了父亲和上帝。我极不愿意承认这种可能性,但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他们俩过去一定是频频约会:当她开始在多伦多的学校里逃课的时候;当后来她根本不去上学的时候;当她身穿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连胸围裙,鬼话连篇地安慰医院里老叫花子的时候。毫无疑问,他从那连胸围裙上获得一种廉价的刺激;那种古怪的式样一定吸引了他。也许那就是她退学的原因——同亚历克斯约会。她当时有多大——十五岁、十六岁?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来?

“不需要。瑞妮还留着一把钥匙呢,”她说道,“不过,别告诉人。”

“你和他在恋爱吗?”我问道。

我还记得卸煤的斜槽,以及地窖门上那把不可靠的锁。不过,那在很久前就修好了。“你是破窗而入的吗?”

“恋爱?”劳拉说,“和谁?”

“噢,要知道,”她说,“我们想去的话,总能进去的。”

“和——你知道的。”我不能说出来。

“可阿维隆庄园整个都被封掉了呀!在整个战争期间,它一直封着。我们多年没回去了。你怎么进去的?”

“噢,不,”劳拉说,“根本没有。太可怕了,但我不得不这样做。我不得不作出牺牲。我必须自己承受苦难。我就是这样向上帝保证的。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的话,就可以救亚历克斯。”

“开头我在阿维隆庄园。”她说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我对劳拉的心智健康刚建立起来的信任开始崩溃:我们又回到她疯狂的玄学王国里去了。“救亚历克斯什么?”

一阵沉默。我几乎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还没准备好问她回到多伦多在做些什么。我问她这段日子去了哪里?她一直在做什么?

“不让他被抓住。否则,他们会枪毙他的。卡莉·菲茨西蒙斯知道他在哪儿,就是她露的口风。她告诉了理查德。”

我们俩叫了饮料。她要咖啡,而不要茶。我告诫她,这里的咖啡不好——由于战争,在这样的地方喝不到好咖啡。但她却说:“我已经喝惯了坏咖啡。”

“我简直无法相信。”

她既是又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劳拉。当然,老了一些——我们俩都是——但不仅仅是这一点。她衣着简洁,甚至有点过于朴素:一件暗蓝的衬衫式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打了褶的马甲,上面的小扣子一直扣到胸前。她的头发朝后梳成一个简单的鬏。她看上去有点干瘪,身体也有点往里缩,失去了光彩,但同时又像是半透明的——仿佛小钉子般的光线从里面穿透她的皮肤刺出来,又仿佛荆棘般的光线呈毛绒式的雾状从她体内射出来,好像举起来照着太阳的蓟。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情形。(你不该太相信我的描述。我的视力已经不正常,我已经需要眼镜了,尽管我还没有意识到。劳拉周围模糊的光线也许是一个视觉错误。)

“卡莉是个告密者,”劳拉说道,“这是理查德说的——他说,卡莉一直为他提供情报。还记得那次她被关进监狱,是理查德把她弄出来的吗?这就是他保她的原因。他欠她的情。”

因为我在开车,无法正面瞧她。我不得不等到泊完车,等到我们来到黛安娜甜点店,再等到我们俩面对面坐下,我才终于看清楚她整个人。

我觉得这事的原委令人震惊。听来也不可思议,尽管有一丝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它也许是真的。但如果是这样,卡莉一定在撒谎。她何以知道亚历克斯在哪儿?他如此频繁地更换住处。

“我不会那样做的。”我说。她没吭声。

不过,他也许和卡莉保持着联系。他也许这样做了。她是他可以信赖的人之一。

“不过,关于我来这儿的事,我希望你没向理查德提起过,”她说。“也不要向威妮弗蕾德说起,”她补充道,“因为这是一码事。”

“在这场交易中,我这一头做到了,”劳拉说,“而且奏效了。上帝不骗人。但后来亚历克斯去打仗了。我意思是说,他从西班牙回来之后。卡莉就是这么说的——她告诉了我。”

突然,我快哭出来了;她似乎无动于衷。然而,她的脸颊一直很凉,又凉又瘦。

我听不懂这话的意思。我的头开始晕了。“劳拉,”我说道,“你为什么来这儿?”

“但我还是来了。”

“因为战争结束了,”劳拉耐心地说,“亚历克斯很快就要回来了。如果我不在这里,他不知道去哪儿找我。他不会知道贝拉维斯塔诊所,他也不会知道我去了哈利法克斯。他同我联系的唯一地址是你的。他会想办法给我一个口信的。”她具有忠实信徒那种铁一般的信心,令我十分恼火。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真的来了。”我对她说。

我真想摇醒她。我把眼睛闭上了片刻。我看见了阿维隆庄园的莲花池,石头仙女把脚趾浸在池水中;我看见母亲葬礼的第二天,烈日照在柔韧的绿叶上闪闪发光。我吃了过多的蛋糕和糖,觉得反胃。劳拉挨着我坐在池沿上,喜滋滋地自己哼着歌,坚信一切太平,而且天使也同她在一起,因为她和上帝签订了某种疯癫的秘密条约。

劳拉站在金街和斯帕蒂纳街的拐角,正是她说的那个地方。那不是个名声很好的地区,但她似乎并不担心。我摁摁喇叭,她挥挥手走过来,爬进车里。我探身亲了亲她的脸颊。我立即有一种自己背信弃义的感觉。

我恨得手指发痒。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把她推下去了。

“听起来像辆不错的车。”她轻快地说道。

现在,我就要说到至今仍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件事了。此刻我真该咬掉自己的舌头;此刻我真该把嘴紧紧闭上。出于爱,我应该撒谎或者说些别的,就是不说真相。千万别打扰梦游人,瑞妮常说。震惊会要了他们的命。

“算是有吧。”我把车描述了一番。

“劳拉,我真不愿意告诉你这件事,”我说,“但不管你做了什么,都没能救成亚历克斯。亚历克斯死了。他在六个月前阵亡了。是在荷兰。”

“噢,现在你有车了?”

她周身的光芒暗淡下来。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望着她就像望着一团蜡在冷却似的。

“我在这儿,”她说,“在城里。”她不肯告诉我具体的地方,但她说定了一个街角,午后我可以去那儿接她。我说:也好,我们可以一起喝茶。我打算带她去黛安娜甜点店。那个地方安全、僻静,顾客主要是些妇女;那儿的人都认识我。我说,我要开上我的汽车。

“你怎么知道?”

“你在哪儿?”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一定记得,此时她对我是个未知的因素——也许神志还有问题。

“我收到了电报,”我说道,“他们发给了我。他把我列为他最近的亲属。”甚至到那时我还可以改变策略;我可以说:一定弄错了,电报一定是发给你的。但我没有那样说。相反,我说道:“他太不谨慎了。考虑到理查德,他不该那样做。不过,他没有家人,而且,要知道,我们俩是情人——暗地里相爱很久了——再说,他还能指望别的什么人呢?”

“是我。”她说。

劳拉一言不发。她只是看着我。她的目光穿透了我。天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一条下沉的船、烈火中的城市、插入后背的一把刀。然而,我认出了那种眼神:那日她在卢韦托河几乎淹死,就要沉下去时的眼神——恐惧、寒冷、痴迷,像钢铁一般闪着光。

一个星期之后,她打来了电话。她是在上午早餐后一小时打的电话;她一定知道这个时候理查德不在家。我没有听出她的声音,因为我已经不再指望她的音讯了。起先我还以为她是裁缝店的那个女人。

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把手伸过桌子,迅速而又几乎小心地拿起我的钱包,好像里面装着什么易碎的东西似的。接着,她转过身,走出了甜点店。我没有起身去阻拦她。我惊呆了。当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劳拉已经走了。

战争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正式宣告结束——欧洲的那场战争。这是唯一让劳拉挂心的事。

付账时有了麻烦——我的钱都在钱包里。我解释说,我妹妹错拿了我的钱包。我答应第二天来偿还。这事解决后,我差不多是跑步到我泊车的地方的。车不见了。车的钥匙也在我的钱包里。我并不知道劳拉已经学会了开车。

又是一个引用错误。

我步行了几个街区,心里在编造着各种故事。我不能告诉理查德和威妮弗蕾德我的车怎么了;它会被用作对劳拉不利的又一条证据。而我要说,我的车抛锚了,被拖到了修车铺。他们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我上了车,一直被送回家,然后我才意识到我把钱包忘在车里了。我要说,没什么可担心的。第二天早晨一切都会解决了。

再下面,用橙色笔写着:天堂在西诺星球上。劳拉·蔡斯。

于是,我真的叫了一辆出租车。穆加特罗伊德太太会等在家里给我开门,替我付车费。

在那句之下,用绿色笔写着:天堂在一粒沙里。布莱克。

理查德没在家吃晚饭。他在某个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吃着糟糕的晚餐,并发表演说。现在他正干得不亦乐乎,他的目标指日可待。这个目标——我如今知道——不仅仅是财富或权力。他想要的是尊敬——无非是尊敬,尽管他是个暴发户。他对它充满了企盼和渴望;他希望自己得到的尊敬不仅像一把锤子,而且像君王的节杖。这样的欲望本身并不可鄙。

墙上最新的话是用金色记号笔写的:没有耶稣,你去不了天堂。那些注释者又作了改动:“耶稣”两个字被划掉了,上方用黑色笔写上了“死亡”二字。

这个专门的俱乐部只接纳男人;否则的话,我也会去那里——坐在后面,面带微笑,最后热烈鼓掌。每当理查德去俱乐部的情况下,我会放艾梅的保姆一夜假,亲自照料艾梅睡觉。我会看着用人给艾梅洗澡,读故事给她听,然后把她掖进被窝里。在这样的特殊夜晚,她反常地迟迟不能入睡;她一定知道我在为什么事情烦恼。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抚摸她的额头,望着窗外,一直到她迷迷糊糊睡去。

小隔间的门终于开了,出来一个姑娘——皮肤微黑,身穿深暗的衣服,涂了黑眼圈。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接着噗嗤一笑。“对不起,”她说,“我没看见你在那儿。你吓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带着外国口音,但她属于这里;她来自年轻的一族,如今我才是圈外人。

劳拉去哪儿了?她此刻人在哪儿?她把我的车怎么了?我怎样才能找到她?我说什么才能把事情解决好?

然后,我去了洗手间。中间的小隔间里有人,于是我等着,也不去照镜子。岁月使你的皮肤变薄;你可以看见静脉和腱。它也使你变得不再敏感。当你皮肤薄得透明时,要回到你原先的样子就难了。

一只六月的甲虫被灯光吸引,撞到了窗户上。它像一个瞎子在玻璃上跌跌撞撞。它听起来怒气冲冲,受到了挫败,又孤立无助。

今天,我一直走到喜庆桥,然后向前到了圈饼店。我在店里吃了小半个橘子味的甜麻花。那是一大团面粉和油脂做的,像淤泥一样通过我的动脉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