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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刺客·街头漫步》

说说话吧。

事后,她得套他说话。

说什么呢?

他躺在那儿,心满意足地抽着烟。如果她想要他表白,那一定得在他抽烟之前,就像玩妓女给钱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说得很少。也许只是我想你,或者怎么亲你也亲不够。他闭着眼,咬牙克制着自己;她在他怀里能听得见。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有时候她给他带些香烟来,一把左右——这对他来讲真是奢侈的大收获。她从家里的玻璃咖啡桌上的银烟盒中偷出来,塞进她的钱包里带来。不过,她并不是每次都带。这样能吊他的胃口,保持他对香烟的渴求。

告诉我你喜欢听什么。

她想象他也在想象她——想象着她穿过街道,越来越近,就要到了。他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焦急万分,等得快受不了?他的心情和她一样吗?他喜欢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不在乎她来不来——但这只是他的一种装腔作势而已。例如,他已经不再抽盒装香烟了,因为他买不起。他买来烟丝自己卷香烟抽;用一个龌龊的淡红色橡皮卷烟器,每次可卷三支长烟。他再用刮胡子刀片把它们割断,然后装在“克雷文”牌香烟的盒子里。这是他的一个小把戏,或者是他的虚荣心吧。他对香烟的需求量大得让她吃惊。

如果我这样做了,然后你说了,那话还会是真的吗?

这次,他没来接她。他说最好不去接。她只能自己前去了。她戴着手套的手掌中攥着一张叠着的纸片,上面是他画的秘密地址。不过,她根本就不用看。她能感觉到那纸片在她手心微微发光,就像黑暗里的镭射罗盘。

你可以自己琢磨嘛。

凄凉是个老派的词。

可你总是说不出什么让我可以琢磨的话来。

危险来自对他看得太真切、看得太多——来自看着他的形象缩小,她自己也跟着缩小。接着,一觉醒来空荡荡的,什么也没了——彻底完了。她将变得一无所有。她将会感到凄凉。

然后他会哼道:

浪漫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发生。浪漫就像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看你自己一样。浪漫意味着排除物质生活:当生活一团糟时,浪漫只能叹息。她还想从他那儿了解更多吗?包括他全部的生活?

呵,把你那物儿塞进去、抽出来,塞进去、抽出来,

他从哪儿弄到苹果和面包的呢?他对这些细节闭口不谈——她不在的日子他是如何生活的。或许他认为,让她知道得太多会损害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龌龊的细节太多了。也许他是对的。(看看画廊里所有暴露女人私生活细节的那些画。《林中睡仙》、《苏珊娜和她的长辈》;一只脚伸在锡盆里的《浴女》——是雷诺阿[1]还是德加[2]画的?两位画家画的女人都很丰满。还有女神狄安娜和她的侍女们的玉体,照样也逃不过那些画家的火眼金睛。但没有一幅名为《水池边洗袜子的男人》的画。)

轻烟照样从烟囱里冉冉上升——

不过,她还是会考虑一些她起先从不挂心的事。他是如何洗衣服的?有一次,他在暖气片上烘袜子——他发现她在看,就一下子把袜子拿开了。在她来之前,他会整理一下,至少临时抱一下佛脚。他在哪儿吃饭呢?他说,他不喜欢在一个地方被人经常看到。他必须吃一顿换一个地方。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具有一种庸俗的魅力。有些日子,他比较紧张,整天低着头,足不出户。房间里东一个苹果核,西一个苹果核;地板上还有面包屑。

他会说:好了,你能听出什么来?

然而,最终她还是回来了。抵制是没有用的。她没有记性,还是要去见他。她投降了,抹掉了自我;进入了自身的愚昧状态,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她想要的是自我献身,哪怕是短暂的献身。她想无拘无束地生活。

你真是个坏蛋。

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她自己:什么事她能做,以及她愿意做到什么程度。能做和愿意做都不相干。她会被推到哪儿,会被领到哪儿,这才是问题所在。她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动机。她从未有过所谓的动机;欲望不是动机。在她看来,似乎她别无选择。这种极端的快乐也是一种屈辱,就像被一根耻辱的绳索拉着前行,又像脖子上套着一个狗圈。她怨恨自己缺乏自由,于是就拉长与他见面的间隔时间。她有时故意失约,撒谎说她没看到公园墙上的粉笔记号,或者没有收到消息——诸如那并不存在的服装店的新地址、一张她从未有过的老朋友签名的明信片,或是一通打错的电话之类。

我可从没说过我不是。

近来她总觉得有人在监视她,尽管她每次察看并未发现异常。她变得更小心了;她尽可能地小心翼翼。她害怕了吗?是的。大多数时候是这样。害怕无关紧要。但说实话,害怕有一定的作用。这会令她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更美好;渐渐地,她也就不再害怕了。

难怪人们总是借助于故事。

如果她被抓住,不到天亮她就会背叛他。她清楚地、冷静地明白这一点。总之,他们会放过她,把她的卷入看作是一次轻率的涉足或是带有反抗意识的恶作剧。由此而产生的任何混乱将被掩盖起来。她个人当然要为此付出代价。可她用什么来付呢?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别指望再从她身上获得什么。她要把自己关在家里,拉上百叶窗,让人们以为她出去吃饭了——永远如此。

她从修鞋摊向左拐,走过一个街区,再过两幢房子,就看见一座小公寓楼:不断向上公寓。此名想必取自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3]的一首诗。还有一面带有奇怪图案的横幅:一个骑士牺牲了所有的世俗利益而攀登高峰。什么高峰呢?就是那种不切实际的资产阶级虔诚的高峰。此情此景,多么可笑。

她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种所谓的危险:那些身穿着宽松黑色套装、竖起衣领的男人,以及他们转来转去的汽车。跟我们来。我们带你上车。接下来就把你带到空房间里,里面有刺眼的灯光。这一切听起来太戏剧化了,仿佛是黑白电影里大雾中经常发生的事。这种事只发生在别的国家,只发生在外国人身上。即使发生在这里,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不断向上公寓是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每层开有四扇窗,还设有带铁栏的阳台——那阳台太小,看起来更像是窗台,连一张椅子也放不下。这些阳台在这个地区曾经风光一时,现在常有人来此凭栏。在一个阳台上,有人拉了根晾衣绳;上面晾了块抹布,像败军的旗帜一样飘摇。

然而,这样做仍旧有危险。他曾告诉她这样对他也有危险,而且危险更大。他想,有一次他走在街上,被人认了出来。那个人可能是反赤小分队的打手。他的对策是走进一个拥挤的啤酒屋,然后从后门逃出去。

她走过公寓,在下一个街角穿过马路。她停下来,瞅瞅脚下,似乎鞋上沾了什么东西。她又往后看看。没有人跟踪她,也没有车慢慢跟着她。有个壮实的女人吃力地走上公寓的门阶,两只手各拎一只网线袋,看上去很沉;两个衣衫破烂的小男孩在人行道上追着一条狗。门廊上有三个老头弓着身子挤在一起看报纸,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人。

于是,她决定采取惊险行动,仅仅靠她脸上的计谋去冒险。如今她已熟能生巧,表情平和、冷静、茫然。她可以扬起双眉,那种坦然真诚的目光只有双重间谍才能装出来。脸上表情纯洁如水。她应该避免说谎的必要。事先要让对方所有的问题都变成愚蠢的问题。

她转身往回走,一到不断向上公寓就低头钻进旁边的小巷。她步履匆匆,但决不让自己跑起来。柏油路面不平整,她的鞋跟又太高,在这个地方扭伤脚踝是要坏事的。尽管路两边的房墙上没有窗,她还是感觉自己暴露了,好像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的心怦怦直跳,两腿发软,脚下无力。为什么她没来由地慌张起来?

不行。这样做行不通。首先是那个手提箱。那是离家时带出来的。你这么匆匆忙忙要去哪儿?

他不会在的——她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这声音很轻,很痛苦,仿佛一只悲伤的鸽子在哀鸣。他走了。他被抓走了。再也见不到他了。她几乎哭出来。

她是乘出租车来的,在三个街区以外付钱下了车,因为那儿交通相对繁忙。她最好别成为人们谈论的逸闻;谁会在这个穷地方坐出租车呢?然而,她本来就像一个逸闻人物。她需要一件在大甩卖时买的外套,塞入手提箱,进一个饭店的餐馆,先把自己的外套留在前台,溜进化妆间换衣服,然后再弄乱头发,擦去口红,出来时就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她这样自我恐吓真是傻透了。但有一点是真的。他比她更容易消失;她有固定的地址,他知道去哪儿找她。

酒吧到了,就在他说的那个街角。这是个啤酒屋。男人们在外面聚成一堆。当她经过他们身边时,没有人跟她说话;他们只是盯着她看,就像从灌木丛中窥视一般。然而,她能听见他们的小声嘀咕——他们的喉咙里发出的对她的愤恨和觊觎,如同船尾的涡浪一样紧紧跟随她。也许这些男人把她错看成教会义工或傲慢的施善者——干涉他们的生活,问这问那,然后把残羹剩饭施舍给他们。不过,她穿得太好,不像是干这个的。

她停下脚步,抬起手腕,闻了闻袖口毛皮上的香水味,定了定神。后面有扇铁门,供仆役进出。她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女人们脚步匆匆,低着头,拱着肩,拎着一个个牛皮纸袋。她们想必都已结婚。她们此刻想到的是一个炖字。她们要向肉店讨些骨头,再买些便宜的肉回家,和蔫白菜一起煮。她的胸脯太挺,下巴昂得太高,脸上没有垂头丧气的表情。当这些女人们抬头看她时,她们的目光是十分肮脏的。她们一定认为她是个婊子,但她穿这样的高档鞋子,又不像是这种人,究竟来这里干嘛?

[1]雷诺阿(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创作以人物画见长,主要作品有《包厢》、《游船上的午餐》、《浴女》等。

房子里传出咆哮、狗吠、叽里哇啦的人声以及砰砰的门声。有女人们高八度的无奈的愤怒声音,还有孩子们大声的顶撞。狭窄的门廊里,男人们坐在木椅上,两手垂在膝下;他们没有工作,但还有家和房子。他们的眼睛盯着她,横眉怒视她的毛皮衣领和袖口,以及她昂贵的蜥蜴皮手袋。他们可能就是这里的房客,挤进地下室和偏角的房间,这样才能付得起便宜的房租。

[2]德加(1834—1917):法国画家,早年为古典派,后转为印象派,作历史画与肖像画,主要作品有《芭蕾舞女》、《洗衣妇》等。

这里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这一排排的简陋小楼都是用人住的,但现在用人不多了,那些富人让他们住到别的地方去了。这些砖房已经被烟熏黑,上下各两间,厕所在屋外后面。有的房子至今在它前面的小草坪上还留有菜园的残余——一条发黑的番茄藤,木桩上还垂着线。这些菜园收成不会好,因为太阴暗,土质也不好,布满煤屑。不过,即使在这个地方,秋树还是长得很茂盛,叶子泛着红橙黄三种颜色,有的则红得像新鲜的猪肝。

[3]朗费罗(1807—1882):美国著名诗人,代表作有长篇叙事诗《伊凡吉林》、《海华沙之歌》等。《不断向上》是一首篇幅不长的叙事诗,描写一个年轻人揣着一面写着“不断向上”的旗帜,不顾老年人和小姑娘的劝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赶路,最后被埋在雪地里,但是他听到了从天上传来的声音:“不断向上”。现美国纽约州的州印上镌刻着“不断向上”的箴言。

她沿着街头漫步,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有资格在这条街上漫步的女人。不过,她看上去并不像。她的衣着不对——帽子不对,外套也不对。她应该系条头巾,从头顶扎到下巴,再穿件宽松的外套。她应该显得老气一些,朴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