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马洛先生,不用为此操心,我们自有我们的路子。你想开什么条件?”
“你不想要酬金?”
“我不知道你们要怎么核实,舍曼先生。如果你去问地区检察官,他要么否认,要么把它发给洛杉矶所有报纸。他不得不这么干。如果你去问警察局长办公室,他们会推给地区检察官。”
“钱我不要。”
“我们需要核实,你明不明白?”
“好吧,我想你的事你自己最清楚。我可不可以再跟摩根说几句?”
“贵报必须刊登这份自白书复印件的完整照片。不然就什么也别登。”
我把电话交给朗尼·摩根。
“我承认。不过当时这纯属一桩丑闻,谁犯了罪并不是问题。如果你的文件确实可信,眼下摆在我们面前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你想开什么条件?”
他简短地说了几句就挂断了。“他同意了,”他说,“这份复印件我拿走,他去核实,他会按你说的做。尺寸缩小一半,占头版半个版面。”
“伦诺克斯一案,贵报并没作多少报道,舍曼先生。”
我把复印件给了他。他拿着文件,伸手捏了捏他那长鼻子的鼻尖。“我说你真他妈的傻,你不在乎吧?”
一个居高临下的粗鲁的声音。“马洛先生,你开什么条件?记住,本报是洛杉矶唯一一家还会考虑触及这个事件的报纸。”
“我也觉得。”
他听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是的,先生。就在这儿。”他将电话从桌子那边推过来。“想跟你说几句。”
“改主意还来得及。”
“舍曼先生,看上去这是洛杉矶警察局局长办公室的官方文件。我想我们很容易就可以鉴别它的可靠程度。还有,这是有代价的。”
“不用。还记得那晚你从县拘留所开车送我回家吗?你当时说我得跟一个朋友道别。我还不曾真正跟他道别。如果你发表了这份复印件,那就是我的道别。已经很久了——非常非常久了。”
我伸手过去,从他面前收回了那份复印件。“告诉他,我是怎么弄到手的不用他管。从哪里来的另当别论。看看复印件背后的印章就知道了。”
“好吧,伙计。”他歪了歪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在犯傻。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
他将纸上的内容逐字逐句念了一遍,念完后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等一下,先生。”他放下听筒,从桌子那边望过来。“他想知道这份东西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尽管说。”
“是我,舍曼先生。”
“我对你的了解比你以为的要深,这是做记者这一行让人懊恼的地方。你总是知道很多不能见报的材料,于是变得愤世嫉俗起来。要是这份自白上了《新闻报》,会惹许多人不高兴。地区检察官、法医、警察局长的手下、一个有权有势的姓波特的公民和两个分别姓曼宁德兹和斯塔尔的恶棍。你也许会进医院或再次进班房。”
他挂上听筒,坐在那里,将电话搁在大腿上,食指摁住按钮。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他拿起听筒凑近耳朵。
“我不觉得。”
我将电话机推过去。他拨了号,等了一会儿,说:“我是摩根,我要和舍曼先生说话。”他又等了一会儿,电话转到另一个女人那里,最后才找到总编,他要总编用另外一部电话打回来。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老兄。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地区检察官是不会高兴的,因为是他捂住了伦诺克斯的案子,就算伦诺克斯自杀和他的自白书使检察官的做法看上去不无道理。许多人都想知道伦诺克斯,一个无辜者,怎么会走到写自白书这一步;他是怎么死的;他真是自杀,还是有人帮了他一把;这事为什么没有作调查;整件事为何这么快就销声匿迹了。还有,要是他手上有这份自白书的正本,他会觉得警察局长手下的人把他卖了。”
“给我电话。”
“你们不必把背面的印戳也登上去。”
“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不然不能公开发表。”我打开办公桌抽屉,将复印件递给他。他飞快地将四页纸扫了一遍,开始细读起来。他看上去相当兴奋——就好像寒酸的葬礼上的殡葬承办人。
“我们不会。我们和警察局长是朋友。我们觉得他是个正派人。他未能制止像曼宁德兹之流,我们并不因此怪他。只要赌博在某些地方半合法,而在另外的地方完全合法,那谁都无法制止赌博。你从局长办公室偷了这份自白,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躲过他们的,能不能告诉我?”
“舍曼先生——就是总编辑——说我可以跟你接触接触,看看你手上有什么。”
“没门儿。”
三点半左右,朗尼·摩根来见我。他还是那晚从监狱送我回家时那样,瘦得像根电线似的,疲疲沓沓,面无表情。他无精打采地跟我握了握手,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好吧。法医也会不高兴,因为韦德的案子他瞎判一气。地区检察官帮着他。哈伦·波特也会不高兴,因为他动用强大势力了结的案子又重新见报。曼宁德兹和斯塔尔会不高兴,这理由我不确定,不过我知道,他们警告过你。要知道,这些家伙若对谁不高兴,那人就要倒霉了。你可是会受到大模子威利·马贡的待遇哟。”
我们挂断了电话。我去便利店买了一份鸡肉色拉三明治,喝了点咖啡。咖啡太浓,三明治太油腻,像是从旧衬衫上扯下来的玩意儿。只要是烤出来的、用两根牙签串起来、边上露出莴苣叶子的东西,美国人一概来者不拒,莴苣叶子稍微烂点就更好了。
“马贡做事可能太狠了。”
“我再给你打过去,要先请示一下上司。”
“为什么?”摩根拖长了声调说,“因为那些家伙必须说到做到。如果他们不嫌麻烦跑来告诉你别多事,你就别多事。如果你不听,而他们由着你惹是生非,他们不就显得很软蛋了?黑道硬汉、大腕人物及董事会,没有哪个瞧得上软蛋。他们都不是好惹的。还有克里斯·马迪哪。”
“正本在地区检察官手里。他们不会发布出去,因为会揭开两件已经封档的案子。”
“我听说他差不多控制了内华达。”
“这玩意儿你从哪里弄来的?我怎么知道它值不值得我花时间?”
“正是,老兄。马迪是个好人,不过他知道怎样办事对内华达最有好处。在里诺和拉斯维加斯做生意的大款流氓们都赔着小心不敢招惹他。要是他们惹恼了他,税钱就会飞速上升,警察的合作程度相应地飞速下降。东部的头儿接着就会决定换人了。管事跑腿的要是和克里斯·马迪处不好,就等于没管好事跑好腿。那就请他滚蛋,另找个人来。‘请他滚蛋’对他们来说只有一个意思,装进木匣子里抬出去。”
我告诉了他。他想知道详情,但我不愿在电话里跟他讲。他说他不跑警事新闻。我说不管怎样他仍然是城中唯一一家独立报纸的记者。他还想争辩。
“他们绝没听说过我。”我说。
“你在哪里?”
摩根皱了皱眉头,毫无意义地上下挥动着手臂。“没听说过你没关系。马迪在太浩湖靠内华达那边的地产和哈伦·波特的相邻。兴许他们偶尔会打声招呼。兴许某个在马迪门下混饭的角色从某个在波特门下混饭的角色那里听说有个姓马洛的痞子多管闲事,聒噪得厉害。兴许这些话会从电话里传到洛杉矶某间公寓,某个壮汉得了暗示,便带了两三个朋友一起出来活动活动。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此壮汉不用知道为什么,家常便饭了,心里一点儿也不难过。坐着别犟,等咱来拗断你的胳膊。你想要收回吗?”
“一份两起杀人案的自白书复印件。”
他将复印件递过来。
“是吗?譬如……”
“你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我说。
“如果你感兴趣,我有东西给你。不过我想你不会感兴趣。”
摩根慢吞吞地起身,将复印件放进衣服里面的口袋。“我可能说得不对,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我无从知道像哈伦·波特这等人物会对这些事情持什么样的态度。”
我打了过去,找到了他。他倒是很清楚地记得我。“我听说你很忙啊。”
“皱眉头,”我说,“我见过他。不过他不会动用打手,这与他的生活观念不相符。”
“摩根先生要四点左右才会回来。你可以打去市政厅新闻发布室看看。”
“据我看,”摩根尖锐地说道,“想要阻止凶案调查,打个电话和干掉证人,所不同的只是手段。改日见——但愿如此。”
我将复印件收进办公桌抽屉里,锁上。午餐时间到了,但我没胃口。我从抽屉深处拿出一瓶特地留在办公室的酒,喝了一大口,然后从桌边的挂钩上取下电话簿,查找《新闻报》的号码,拨了号,告诉接电话的女孩,我要找朗尼·摩根。
他晃晃悠悠出了我的办公室,好像被一阵风刮走了似的。
最近一次开的杜冷丁还剩四十六片,我打算把它们全吞下去,然后上床躺下。房门锁着。只消短短一段时间,我便救不过来了。霍华德,我希望你明白,我面对着死亡写下这些,每个字都是真实的。我没有遗憾——也许除了没能趁他们在一起时把他们同时杀掉。对那个别人叫他特里·伦诺克斯的人——保罗,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他是那个我曾爱过、嫁过的男人的空皮囊。那天下午是唯一一次,我见到了战后回来的他——起初我没认出他来,后来我认出来了,而他立即就认出了我。他应当在挪威的皑皑白雪里英年早逝,我那献给死神的恋人。他回来了,与赌徒为友,为富娼之夫,成了个受宠而堕落的男人,或许之前还干过坑蒙拐骗的勾当。时间使一切都变得低劣平庸,满目疮痍,皱纹累累。人生的悲剧,霍华德,并非英年早逝,而是日益老去且日益下贱。我不会步此后尘。别了,霍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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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读了一遍。信写得详尽合理,足以使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读者满意。艾琳·韦德出于一时忌妒,杀了特里的妻子,后来又蓄意安排,等待机会,杀了罗杰·韦德,因为她确信他已经知晓内情。那晚在罗杰房间里手枪走火、子弹打进天花板的事也是有意安排的。无从回答且将永远没有答案的是为什么罗杰·韦德不采取任何行动,而是由着她得手。他一定已经明白结局会是什么样。所以他毫不在乎地损毁自己。操纵语言是他的本行,他的语言几乎无所不及,唯独对此事片言不留。
(1) 棒球术语,指比赛中防守球员通过一系列连贯的动作造成两名进攻球员同时出局。
回到我在卡文葛大楼六楼的窝里,我开始玩每日例行的“双杀”(1),对付早晨送来的邮件,从信箱到办公桌再到垃圾箱,“廷克传给埃弗斯再传给钱斯”。我在办公桌上腾出一块地方,展开复印件。我把它卷起来是怕弄出折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