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差一点就把她搞到手了,是吧?”
我没回答他。
我同样没回答他。
“不错,这就结束了,”奥尔兹说,“我已经准备把她叫来询问。韦德不是自己开的枪,脑子里太多酒精。不过,就像我告诉过你的,动机是什么?她的自白在细节上可能有差错,但证明她在监视他。她知道恩西诺那栋客宅的布局。那个姓伦诺克斯的女人从她身边抢走了两个男人。客宅里发生的事就跟你想象的一样。有个问题你忘了问斯潘塞。韦德自己有没有一把P.P.K.型号的毛瑟枪?不错,他有一把小型毛瑟自动枪。我们今天已经跟斯潘塞在电话里聊过了。韦德醉后完全不省人事。这可怜的倒霉蛋不是以为自己杀了西尔维亚·伦诺克斯,就是他真的动手杀了她,或者他有理由认为是他老婆杀了她。不管是哪一种情形,他最终都会说出去。不错,他早就开始酗酒了,他讨了个空心美人。墨西哥佬最清楚了。那小杂种差不多什么都知道。这女人整天恍恍惚惚的。她人活在此时此地,心却在彼时彼地。要是她有过性渴望,也不是因为她丈夫。听明白我的话了?”
奥尔兹和赫南德兹两人都坏笑起来。“兄弟并不是那么没脑子,”奥尔兹说,“我们知道她脱衣裳的事情背后有文章。他说不过你,就认了。他又伤心又摸不着头脑,但他喜欢韦德,希望弄个明白。等他弄明白了,他就会动刀子。对他来说,这是他个人的事。他从来没有泄露过韦德的隐私,但韦德的老婆却说出去过,她故意把事情搅浑,把韦德搞糊涂。这完全说得通。最后,我猜她开始怕他。另外,韦德从未把她推下楼梯。那是意外,她自己绊倒了,他想拉住她。甜哥儿也看见了。”
“告诉他,伯尼。”
“这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要留我在他们近旁。”
“就这么结束了,了了?完了?”
“我能想到几个理由。其中之一很老套。任何警察都碰到过。你这里有些她还没弄清楚的事情。你帮助特里·伦诺克斯逃跑,是他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他的知己。他知道多少,又告诉了你什么?他拿走了打死西尔维亚的手枪,他知道那枪发射过。她可能以为他是为她才这么干的,她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那么他应当知道是她开枪杀了那女人。等他自杀后,她愈加肯定他是知道的。但你呢?她吃不准。她要从你这里榨取情报,她有魔力可以施展,还有现成的借口可以接近你。再说,如果她要替罪羊,你首当其冲。你可以说她是在收罗替罪羊。”
“你在等什么?”
“你把她想得太有头脑了。”我说。
“什么怎么样?”
奥尔兹掐断一根香烟,半截放进嘴里嚼着,另外半截夹在耳后。
“怎么样?”他说。
“另外一个理由是她需要一个男人,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可以把她揽在怀里,让她重温旧梦。”
洛林惊讶得差点打了个趔趄。他急忙转身,慌里慌张地摸出门去。门关上了,有半分钟,谁也没说话。赫南德兹摇摇头,点上一支烟,然后看向我。
“她恨我,”我说,“这个说法我不信。”
“滚吧,老兄。”赫南德兹说。
“当然,”赫南德兹干巴巴地插嘴道,“你拒绝了她。她也许已经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你却又当着她的面说破,而且斯潘塞也在场。”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洛林尖声说道,“我最好提醒你——”
“你们这两位大人物,近来有没有看过精神科医生?”
“抱歉得很,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医生。”
“老天,”奥尔兹说,“你难道没有听说?我们现在被这些精神科医生缠得头疼死了,我们这儿就有两位。这已经不像是警察的活儿了,快成医学的一个分支了。他们在牢房、法庭和审讯室里跑进跑出,写起报告来动辄十五大张,论述为什么一个小痞子会抢劫酒馆,强暴女学生,贩卖毒品给毕业班学生,等等。再过十年,像赫南德兹和我这样的人得去玩罗尔沙赫氏墨迹测验(2)和词语联想测验,不用再做引体向上和射击练习了。我们出去办案,只要拎着小黑包,里面装一台手提测谎仪和一瓶真言灵就行了。可惜我们没逮住揍大模子威利·马贡的那四只猴崽子。不然我们说不定可以调教调教他们失调的心理,让他们学会爱他们自己的妈。”
“我能否报告某位关注案情进展的人士,对此案不会作进一步的调查?”他生硬地说道。
“我可以滚蛋了吗?”
他朝奥尔兹和赫南德兹点点头,和洛林医生礼节性地握了握手,便离开了。洛林医生起身要走,又犹豫了一下。
“你都明白了?”赫南德兹弹着一根橡皮筋问道。
韦斯医生站了起来。他壮实,和蔼,相貌平平。“我们上次对韦德家人的审讯太仓促,”他说,“我估摸这次我们不用费神准备开庭。”
“我都明白了。这个案子完结了。她完结了。他们都完结了。顺顺利利了了一桩普通案子。除了回家,不用干什么,忘记它,就当从没发生过。我遵命就是。”
他齐了齐那几页肉粉色毛边纸。劳福德弯下腰签了名,拿起那几页纸,折叠起来,装进胸袋,走了出去。
奥尔兹从耳后摸出那半截香烟,看着它,好像奇怪它怎么会跑到那儿去,然后把它往背后一丢。
赫南德兹说:“好吧,这归你了。劳驾在收条上签个名。”
“你发什么牢骚?”赫南德兹说,“要不是当时手边没枪,她说不定会做得天衣无缝。”
“别急,赫南德兹。随便哪个执法机构都得考虑公共关系。如果报纸登出这份自白,我们就麻烦了。这是肯定的。我们周围到处是猴儿急的改革派,就等着这种机会捅我们一刀。你的副手上星期获准延期十天左右继续调查此案,我们的大陪审团已经开始紧张了。”
“还有,”奥尔兹严厉地说道,“昨天电话没出故障吧。”
“你已经相信了第一份自白书,不会愿意相信与之相矛盾的第二份吧。”赫南德兹挖苦道。
“不错,”我说,“你们会飞快地赶来,然后会发现个真假参半的故事,在其中她只撒了些无足轻重的小谎。今天早晨你们拿到了她的自白书,我估计是完整的。你们没容我一读,如果只是一份爱情绝笔,你们不至于打电话去地区检察官办公室。要是当初伦诺克斯一案被认真调查过,你们的人肯定会挖掘出他的参战记录,在哪里负的伤,等等。这么一来,这事和韦德一家的关联就会浮出水面。罗杰·韦德知道保罗·马斯顿是谁。跟我有联系的另外一个私人侦探恰巧也知情。”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可看到的全是没有表情的脸。“我不能代表地区检察官说话,不过我的感觉是,就算这女人还活着,单凭你手上的自白书,也不足以起诉。”
“确有可能,”赫南德兹承认道,“但是,警方不是这么调查案子的。就算没有压力要了结此案,要让大家把这件事情忘掉,你也不会继续纠缠一个一目了然的案子。我调查过几百桩凶杀案。有些干净,整齐,完整得像是照章办事;大多数这里说得通,那里却说不通。不过要是你查出了杀人动机、方法和机会,而嫌疑人逃跑了,写下了自白书,紧接着就自杀,那你就不会去管它了。世上没有哪个警局会劳民伤财去质疑再明白不过的案子。对于伦诺克斯杀人的唯一质疑是有人认为他是个心慈手软的家伙,不会干这种事,而且另外的人也同样可能是凶手,可别人没有逃跑,没有写自白,没有把自己的脑袋打开花。他却干了。再说说他的心慈手软,依我看,百分之六七十进毒气室、坐电椅或上绞刑架的杀人凶手,在他们邻居眼里都像富勒牙刷公司的推销员一样无害。无害,安静,教养良好,就像罗杰·韦德的太太。你想不想看看她在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行,看吧。我得出去一下。”
劳福德歪了歪嘴角,干咳一声。“我读过那份所谓的自白书,”他谨慎地说道,“我一句话也不相信。你已经知道了背景情况:情感枯竭,丧亲之痛,毒品,战争期间在英国于炸弹轰鸣之中讨生活的艰辛,秘密婚姻,那男人的重新出现,等等。毫无疑问,她产生了负罪感,想靠移情来净化自己。”
他站起来,拉开抽屉,将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这里有五份复印件,马洛。别让我逮着你偷看。”
“不错,他是个大嘴巴。那次你们逮捕他时已经领教过了吧?”
他朝门口走去,接着又扭头对奥尔兹说道:“你想不想跟我一起找彼肖瑞说几句话?”
“我怎么知道他不会跟哪个记者重复在这里听到的每一句话?”
奥尔兹点点头,尾随他走了出去。等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人时,我打开文件夹,看着黑底白字的复印件,拈着纸边数了数。有六份,分别用回形针别在一起。我拿了一份,卷起来,塞进口袋,这才开始读下面那一份。读完后,我坐下来等着。过了大约十分钟,赫南德兹一个人回来了。他又坐回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点了点文件夹里的复印件,将文件夹放回抽屉。
“我请他来的。”
他抬起头来,毫无表情地望着我。“满意了?”
地区检察官办公室派来的代表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这人在此有何贵干,赫南德兹?”
“劳福德知不知道你有这个?”
赫南德兹瞥了他一眼,转向劳福德。“要是我把这封信提供给报社,你们办公室会作何反应?”
“我不会告诉他,伯尼也不会告诉他。是伯尼亲手复印的。怎么了?”
洛林脸红了。“急救的处方,我说过,警监。医生不可能随叫随到。哮喘发作往往说来就来。”
“要是流出去一份会怎样?”
赫南德兹不悦地皱着眉头,低头看着办公桌。“我只是奇怪,我还不知道麻醉疗法是医治哮喘的常规疗法。人哪,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啊。”
他脸上浮现出令人不悦的笑容。“不会。要是真发生了这种事,也不是从局长办公室任何人手里流出去的。地区检察官那里也有复印机。”
“嗯,”韦斯医生慢条斯理地说道,“假设她没写那封信,而且我们没其他证据表明她吞服了多少药片,这就有可能是药物的意外过量服用。这种药物的安全范围不是很大。我们明天就会知道确切情况。看在老天的分上,你没想捂着那封信吧?”
“你不太欣赏地区检察官斯普林格,警监?”
“有何见解,韦斯医生?”
他作出吃惊的样子。“我?我谁都欣赏,就连你我也欣赏。滚吧,我要干活儿了。”
洛林医生轻蔑地笑笑。“间歇性的,所有哮喘都这样。从来没发展成我们所说的持续性哮喘,那种情况发作起来非常严重,病人有可能会窒息。”
我起身要走。他忽然说道:“你近来带不带枪?”
“但你一下子就给她开了五十片,”赫南德兹说道,“手边有这么多这种药片相当危险,你不觉得?她的支气管哮喘有多厉害,医生?”
“有时候带。”
“韦德夫人不是瘾君子,”洛林医生冷冷地说道,“处方上的剂量是一至两片五十毫克的药片。我允许的最大剂量是二十四小时内服用三至四片。”
“大模子威利·马贡带了两把。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不用。”
“致命的剂量,”他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没有服药史,不知道患者对药物的先天承受能力和后天习惯程度,很难马上断言。据她的自白,她服用了两千三百毫克,是一个非吸毒者最低致命剂量的四至五倍。”他以询问的眼光望着洛林医生。
“我猜他觉得他已经镇住了所有人。”
“韦斯医生,有没有杜冷丁服用剂量的确切数据或推断?”
“有可能。”赫南德兹漫不经心地说。他捡起一根橡皮筋,绷在两个拇指间,越绷越紧,最后叭的一声断了。他揉了揉被橡皮筋弹了一下的拇指。“谁都可能被逼得太紧,”他说,“不管他看上去有多厉害。再会。”
韦斯医生是个胖乎乎、乐呵呵的家伙,看上去挺能干。“我以为不需要开庭审理,”他说,“所有迹象都表明是麻醉药物中毒。救护车到达时,那位女士呼吸微弱,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什么反应都没有。那种状态下,一百个里都救不活一个。她皮肤冰冷,不仔细检查,感觉不出还有呼吸。家仆以为她死了。她是在大约一个小时后才死的。我明白那位女士偶尔会遭遇剧烈的支气管哮喘,杜冷丁是洛林医生开给她应对紧急情况的。”
我出了门,飞快地走出大楼。一旦做了替罪羊,从此便是替罪羊的命。
待大家在硬椅上尽量坐舒适后,赫南德兹开口道:“这是非正式的,不做速记,不录音,尽可以随便说。韦斯医生代表法医,他会决定需不需要开庭审理。韦斯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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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南德兹面前放着几页肉粉色毛边纸,上面的字是手写的,用的是绿色墨水。
(1) 美国加州临太平洋城市,与洛杉矶相距不远。
就跟上回一样,区别在于这回是白天,我们在赫南德兹警监的办公室里。局长去圣巴巴拉(1)参加宗教狂欢周开幕典礼了。赫南德兹警监在,伯尼·奥尔兹也在,从法医办公室来了个家伙,还有洛林医生,他看上去好像做堕胎手术时被抓了现行似的。此外还有一个高高瘦瘦、面无表情的家伙,姓劳福德,是地区检察官办公室派来的代表,隐隐约约听人说他兄弟是中央大道区玩数字彩票的帮派头子。
(2) 瑞士心理学家赫尔曼·罗尔沙赫(1884-1922)发明的一种测验,用于测试人格特征、情感功能,窥视隐藏的思维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