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的枪放在书桌里了。”我说。
我穿过客厅时,艾琳正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穿着白色宽松长裤、浅蓝色衬衫及露趾凉鞋。她见到我,十分惊讶。“我不知道你昨晚在这里,马洛先生。”她说,仿佛整整一个星期没见过我,而我眼下只是顺道过来喝杯茶。
“枪?”她好像恍然大悟,“哦,昨晚有些乱,是吧?不过我以为你早就回家了。”
他继续往外走。等他离开后,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准备上路。我已经受够韦德这一家子了。
我走近她。她脖子上戴了根细细的金项链,坠着一枚精巧的白底上绘有金蓝两色图案的珐琅坠子。蓝色部分像是一对翅膀,但没有张开;与此相对的是一柄镶金边的白色珐琅宽匕首刺入一幅卷轴的图案。我看不清上面的字。那枚坠子像是军徽之类的东西。
“多谢咖啡。”我冲着他的背影说道。
“我喝醉了,”我说,“故意的,有些失态。有点寂寞而已。”
他完全没反应,甚至对那记耳光也是。挨了耳光,加上被骂作墨西哥杂种,对他一定是致命的侮辱。不过这回,他只是神色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接着,他一言不发,端起咖啡托盘,离开了书房。
“你没必要这样。”她眼睛清明如水,里面竟没有丝毫歉疚。
“我不许下人对我嘴巴不干净,墨西哥杂种。我来此地是有正事,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从今往后,看住你这张嘴。当心挨枪子儿,你那张漂亮脸蛋就难保了。”
“要看怎么想了,”我说,“我要走了,我不敢肯定还会再来。我刚才提到枪的事,你听清楚了吧?”
我起身绕过茶几。他挪了挪,仍旧面对着我。我瞧了瞧他的手,他今天早晨显然没有佩刀。等足够靠近时,我出手扇了他一记耳光。
“你放在书桌里了。说不定放在其他地方更好。但他并没打算朝自己开枪,是吧?”
“我走了。”
“我回答不了。说不准下次他就朝自己开枪了。”
他眼里闪过一道光。“以后别再来了,小子。”
她摇摇头。“我觉得不会。真的不会。你昨晚帮了大忙,马洛先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墨西哥小流氓的把戏,”我不屑道,“你碰的不过是几个小钱。许多男人喝醉了会去鬼混,她什么都知道,你没捞到什么可以诈钱的东西。”
“你已经尽力了。”
他耸耸肩。“主人发起脾气来难对付着呢。你最好付钱,探子。”
她一下涨红了脸,然后笑起来。“我昨夜做了个古怪的梦,”她视线越过我的肩头,缓慢地说道,“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昨夜出现在这房子里,那人十年前就去世了。”她抬起手指,抚摸着那枚镶金珐琅坠子。“所以今天我才佩戴这个。这是他给我的。”
“两千块钱能买一车皮像你这样偷渡过来的苦力。”
“我也做了个古怪的梦,”我说,“不过我不打算说出来。请告诉我罗杰的情况,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说。”
他咧了咧嘴。“你就给我两码吧,探子。那样我就不告诉主人你昨晚从她屋里出来。”
她垂下眼睛盯住我看。“你刚才说你不会再来了。”
“两千块。”
“我说我不敢肯定。我说不定还得再来。但愿不需要。这栋房子里有些事很有问题。酒充其量不过是其中一部分。”
“什么是两码?”
她注视着我,眉头紧皱。“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你敲诈了他多少?我猜不超过两码吧?”
“我想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又开始说西班牙语了:“听不懂。”
她仔细想了会儿,手指依然轻柔地抚摸着那枚坠子。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总有另一个女人,”她沉静地说道,“不是此时便是彼时。不过倒并不一定就那么糟。我们讲的话牛头不对马嘴,是吧?我们大概都不是在讲同一件事。”
“私下拿了多少——保守秘密的钱?”
“也许。”我说。她依然站在楼梯上,从下往上数第三级台阶;手指依然抚摸着那枚坠子;她看上去依然是一个如此美丽的梦中人。“尤其是如果你觉得另一个女人是琳达·洛林的话。”
他皱了皱眉头,点点头。“嗯,是的。不少钱。”
她放下抚摸坠子的手,下了一级台阶。
“你挣了不少吧?”
“洛林医生好像与我有同感,”她漫不经心地说,“他一定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
“主人我来照顾。”他说。
“你说他跟空闲谷区一半的男人这么闹过。”
他打开香烟盒,取出一支点上,冲着我的脸傲慢地吐出一口烟。
“我这么说过?哦——当时那种情形下,那么说很自然。”她又下了一级台阶。
“谁是‘我们’?”
“我还没刮胡子。”我说。
“好啦,赶快走吧。我们不希望你留在这里。”
这话让她有些吃惊,接着她笑了起来。“噢,我可没指望你和我做爱。”
“不要,谢谢。”
“从一开始——你游说我去找人时,你到底对我有何期望,韦德夫人?为什么找我——我能给你什么?”
“你要用早餐吗?”他阴着脸问。
“情况糟糕的时候,”她平静地说,“你靠得住。”
我喝了两杯,不加糖也不加奶。然后我抽了根烟。好了,我又人模人样了。过了一会儿,甜哥儿又走进屋子。
“我很感动。但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
“新鲜咖啡,刚煮好的。”他说着走了出去。
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抬头望着我。“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转身离开了。不一会儿,他端来一只银托盘,上面是一把银制小咖啡壶、糖和牛奶,还有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三角餐巾。他将托盘放在茶几上,收拾了空酒瓶和其余酒具,又从地板上捡起另外一只酒瓶。
“倘若因为这个的话——这理由太差劲,世上几乎没有比这更差劲的理由了。”
“你说得没错,甜哥儿,我一点也不硬。”
她眉头微蹙。“怎么讲?”
我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他没动弹,只是轻蔑地看着我。我笑起来,放开了他。
“因为我的所为——所谓靠得住——就算是个笨蛋,也不会犯第二次傻。”
“操你妈!”(1)
“你看,”她轻松地说,“我们的谈话正在变得令人费解。”
“去端该死的咖啡过来。”我朝他吼道。
“你是个非常难以捉摸的人,韦德夫人。别了,祝你好运。要是你真心为韦德好,最好为他找个对路的医生,而且要赶快。”
“今天早晨你倒是不硬,探子。你一点也不硬。”
她又笑起来。“噢,昨夜还只是小发作。你应当见识见识他情况更糟糕的时候。他下午就能起来工作了。”
“没你的事。”
“他能起来就见鬼了。”
他嘲弄地望着我。“没搞到她,嗯?被踢出来了,探子。”
“他能,相信我。我最了解他。”
“没法子。”
我直截了当地给了她最后一击,听上去实在很恶毒。
“我关了灯。主人没事,还在睡。我关了他房间的门。你怎么喝醉了?”
“你其实不想救他,是吧?你只是表面上装装样子。”
“谢谢。”
“对我说这种话,”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实在恶劣。”
“你要不要来些咖啡?”
她绕过我,出了饭厅的门。大厅里空无一人。我从前门走了出去。在这明亮幽静的山谷中,此时正是一个完美的夏日清晨。这里远离城市的尘烟,又有矮山丘挡着海上来的湿气。天气会转热,但会热得温和、精致、独一无二;不会如沙漠中的炙热那般粗鲁,亦不会如城市里的闷热那般黏腻腐臭。空闲谷区是绝顶理想的生活之所,绝顶理想。体面的人物有体面的家,体面的汽车,体面的马儿,体面的狗儿,说不定还有体面的娃儿。
我抬起头,看见甜哥儿站在门口,白外套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朝后梳,油光乌亮,目光中流露出敌意。
不过,有个姓马洛的家伙只想逃离这一切。越快越好。
我费劲地走进小卫生间,解下领带,脱去衬衣,双手接了些冷水扑在脸上和脑袋上,再用毛巾使劲擦干。然后我穿上衬衣系好领带,伸手去拿外套,口袋里的枪咚地撞在墙上。我取出枪,退出弹仓,把子弹倒在手心,五颗完好的,一颗变黑的弹壳。我转而一想,没用,这东西多得是。于是我又把子弹装了回去,拿着枪回到书房,把它搁在书桌的某个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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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了起来,这需要骨气,需要意志力。我使出全部力气,我的体力已大不如前,那些艰难岁月损害了我的身体。
(1) 原文为西班牙语。
一缕阳光照着我的一只脚踝,痒酥酥的。我睁开眼睛,望见一棵树的树冠在迷蒙的蓝天下轻轻摇曳。我翻了个身,脸触到了皮革,脑袋疼得像被斧子劈开了似的。我坐起来,发现身上盖了块毛毯,我一把掀开,伸脚下了地。我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时钟,指针指着六点二十九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