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瞧着自己的手。“要是他能完成手上的书,我想情形会好很多。”
“没什么意义,韦德夫人。我做不了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保证事发时刚巧就在这里。那样我必须时时刻刻守在这里。即便别的事情都不干,这也不可能。举个例子,如果他发疯,那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没看出他有任何发疯的迹象。他看上去相当稳定。”
“我帮不了他。”
“有可能,”她朝湖那边望去,“这地方非常宁静。人们认为一个作家在这儿会很愉快——如果对作家来说,还存在愉快这回事的话。”她扭头看着我。“这么看来,说不动你接受罗杰的请求了?”
她抬起头,手拄在躺椅边缘,身体微微前倾。“他觉得你能,你就能。这才是关键。你大概觉得既在我家做客又拿报酬,心里不是滋味?”
“说不定他是个改邪归正的醉鬼,”我说,“很多醉鬼后来变得恪守清规戒律。”
“他需要一个精神科医生,韦德夫人。你认不认识哪个有点真本事的医生?”
“哦,不。”她皱了皱眉头,接着又笑了起来,“我讨厌这种造作的闹剧。倒不是说他医术不高明,可他已经跟空闲谷区一半的男人这么闹过了。琳达·洛林不是烂货。她看上去不像,谈吐不像,举止行为也不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洛林老这么干,好像她真是个烂货似的。”
她看上去很吃惊。“精神科医生,为什么?”
“你是说那位甩手套的先生?”
我把烟灰从烟斗里磕出来,持着空烟斗坐着,等它凉了好收拾起来。
“哎,你觉得怎样?”她悄声问道。
“你想听听外行的看法,那就请听着。他觉得心里埋着个秘密,又无法弄清楚是什么。有可能是关于他自己的罪恶秘密,也有可能是关于别人的。他认为自己就是因为无法弄清楚这个才喝醉的。他大概认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发时他喝得醉醺醺的,所以应当喝醉了去寻找答案——真正的烂醉,他那种醉法。这是精神科医生的工作。这还好说。如果这种说法不成立,那么他醉酒就是因为他想喝醉,或者控制不住自己,所谓的秘密只不过是借口。因为他喝酒,所以写不出句子,无论如何完不成书稿。换句话说,这个假设就是,他喝得太厉害,所以无法完成那本书。也可以倒过来说。”
我背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艾琳·韦德走过来,在我旁边的躺椅边上坐下。
“哦,不是,”她说,“罗杰很有才华。我敢肯定他最出色的作品还未出世。”
如果说这所谓常规还有意义,它意味着你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威吓要挟别人,你当着妻子的面拿手套掴另外一个男人耳光,实际上是在指责她行为不检点。作为一个酗酒还没有完全康复的人,韦德表现不错。何止不错。当然,我没见过他喝醉,我不知道他醉后会是什么样。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是个酒鬼。差别大着哪。一个偶尔贪杯的人喝醉时和清醒时是同一个人,而一个酒鬼,一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就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了。你无法预料他会怎样,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会变得你根本认不出来。
“我告诉过你这只不过是外行的看法。那天早晨你提到他有可能不再爱你了。这条也可以倒过来说。”
我舒展手脚,仰卧在一张铺有软垫的铝合金躺椅上,点上烟斗,悠闲地抽着,困惑于自己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只要罗杰·韦德有心,他看来完全能把握住自己。他对付洛林很有分寸。倘若他给洛林的尖下巴来一拳,我也不会太吃惊。按常规说他那样做有些过火,但洛林也太过分了。
她朝屋子那边望了望,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它。我也朝那边望过去。韦德站在门里注视着我们。我看着他的时候,他往吧台后面走去,伸手拿起一只酒瓶。
客人们告辞离开,走进傍晚的暮色里。嘈杂声渐渐退去,汽车启动,告别声像皮球一样在人们之间弹来弹去。我走向法式落地长窗,跨出去,来到铺着石板的露台上。地面向湖畔倾斜下去,湖水纹丝不动,就像沉睡的猫儿。湖边有一小截木栈桥,边上用白缆绳系着一条小船。对岸不是太远,一只黑色水鸡懒洋洋地在水上游弋,像个溜冰的人,几乎没搅起什么涟漪。
“阻止他是没用的,”她飞快地说道,“我从来不去阻止他,从不。马洛先生,我觉得你说得不错。没什么办法,只能让他自己克服。”
她剧烈地抽噎着,扑进他的臂弯里。我绕过他们离开了。每个鸡尾酒会都一个德行,连对话都一样。
烟斗凉了,于是我把它收起来。“由于我们一直在黑暗中摸索,不妨换个角度看一看。”
“看在上帝的分上,宝贝儿,我是你丈夫,”他嚷嚷着回道,一边抓起一方手巾擦了擦脸,“明白吗,你丈夫!”
“我爱我丈夫,”她坦白地说,“或许不是年轻女孩那种爱法。但我爱着他。女人一生只年轻一次。我那时爱的人已经死了,死在战争中。他姓名的首字母恰巧和你的一样。现在已经不再刻骨铭心了——只是有时候我还是不能相信他已经去世。他的遗体没有找到。战争中许多人都如此。”
“别碰我,你这讨厌的强奸犯。”她尖叫起来,把剩余的酒泼在他脸上——只不过是一匙酒外加两块冰。
她寻觅的目光在我脸上徘徊良久。“有时——当然,只是偶尔——我在某个冷清的时段去某家僻静的酒吧或上好的酒店的大堂,抑或清晨或深夜在客轮甲板上散步,总觉得有可能会看见他坐在阴影里等我。”她顿了顿,垂下眼帘。“很傻。我为此感到羞愧。我们十分相爱——热烈癫狂、难以言喻、如梦似幻的爱情,一生不可能遇到第二次。”
“噢,听着,猫咪——”
她不说话了,目光落在湖水上,神情有些恍惚。我又朝屋子里望了望,韦德站在敞开的法式落地长窗里面,手持酒杯。我回头看向艾琳。对她来说,我已经不复存在。我站起身来,走进屋子。韦德手持酒杯站着,杯中像是烈酒。他的目光已经不对劲了。
她愤怒地攻击他。“你是说又得给那该死的秋海棠浇点水了?”她嚷道。
“跟我老婆亲热得怎样了,马洛?”这话是从一张扭曲的嘴巴里挤出来的。
“行了,猫咪。得回家去了。”
“如果你是指那个的话,没有。”
一个穿茧绸外套、开领衬衫的家伙走到她背后,越过她的头顶朝我咧咧嘴。他一头红色短发,脸像一只烂肺头。我这辈子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人。他拍了拍女孩的头顶。
“我指的就是那个。你那天夜里亲了她。你自以为很快就会得手,但你在浪费时间,老兄。就算你的调子合她的口味。”
“要是你愿意,可以亲亲我。”她扭扭捏捏地说。
我企图绕过他,但他用结实的肩膀挡住了我的去路。“别急着离开,老兄,我们想把你留在左右。我们家里缺个私人探子。”
“不怎么写了。”
“我是多余的。”我说。
她睁开眼,抓起酒杯,向我眨了眨眼。“你写的诗真棒,朋友。最近还在写吗?”
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酒杯时,不无恶意地瞥了我一眼。
甜蜜的海伦,请以一吻赐我永生。(3)
“你应该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来建立对酒精的抵抗力,”我告诉他,“等于白说,是吧?”
烧毁了伊里亚高入云端的城塔?
“得了,导师。你想谆谆教诲人,是不是?你头脑应该够清醒,不至于会去尝试教育酒鬼啊。酒鬼不可救药,我的朋友。他们只会走向崩溃。这个过程有的部分很有意思。”他又啜了一口,几乎将杯里的酒喝光了。“但有的部分很可怕。允许我引用杰出的洛林医生——那婊子养的拎黑包的杂种——的精彩语句:离我老婆远点,马洛。当然你喜欢她。他们都喜欢。你想带她上床。他们都想。你想分享她的梦,嗅一嗅她记忆里玫瑰的芬芳。也许我也想。可是没什么可让你分享的,老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孤零零一个人在黑暗里。”
就是这倾国倾城之颜,发动千条战船,
他喝完了酒,把杯子翻过来。
“啊,马洛,”她沉吟道,“多么伤感又美丽的名字呀。”她放下快空掉的酒杯,闭上眼睛,头往后仰,伸出双臂,差一点儿戳到我的眼睛。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就跟这个一样,屁也没有一个。我最清楚了。”
“有。”
他将酒杯搁在吧台边上,腿脚僵硬地走向楼梯。他攀着扶手往上爬了十来级,停下脚靠在扶手上,俯视着我,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有e吗?”(2)
“请原谅刚才那些无聊的挖苦,马洛。你是个不错的家伙。我不希望你出任何事情。”
“马洛。”
“任何事情,什么事情?”
“你叫什么名字?”
“说不定她还没从初恋的魔力中走出来,那个在挪威失踪了的家伙。你不想失踪,是不是,朋友?你是我的专属私人侦探。我迷失在塞普尔韦达峡谷的野林子里,是你把我找了回来。”他用手心一圈圈地摩挲着光滑的扶手,“要是你失踪了,我会很伤心的。像那个很有英国派头的家伙,他失踪得一点痕迹都不留,有时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你是否想过他说不定是她造出来玩玩的?”
“我也靠不住。”我说。
“我怎么会知道?”
“只要斯文,我倒不是很在乎。”她边对我说边伸手去拿刚斟满的酒杯。她喝下半杯酒后,对着我咧开了嘴。
他看着我,双眼之间聚起深深的皱纹,嘴巴带着恨意歪向一边。
我点点头,从酒杯上方望过去,看到她的狮子鼻和被太阳晒得粗糙的皮肤。
“谁会知道?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宝贝儿烦啦。宝贝儿破玩具玩太长时间啦。宝贝儿要走啦。”
女孩转向我。“你对共产主义有没有兴趣?”她问道。她目光呆滞,小红舌在嘴唇上舔来舔去,像是在搜寻巧克力余屑。“我觉得谁都应该有兴趣,”她继续说道,“不过你要是去问这里随便哪个男人,他们都只想要摸你。”
他继续爬楼梯。
一个土黄色头发、束着发带的小个子女孩从我身边冒出来,她将酒杯放在吧台上,低声说了句什么,甜哥儿点点头,给她又倒了一杯酒。
我站在那里,直到甜哥儿走进来,在吧台周围开始动手收拾,把酒杯放进托盘,查看酒瓶里的残酒,他没注意我。或者我以为他没注意我。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先生。还有一杯好酒。浪费了太可惜。”他举起酒瓶。
有人大笑起来。洛林身体紧绷,就好像一头马上要跳将起来的野兽。韦德觉察到了,利落地转身走开,留下洛林一个人下不来台。如果他追上前去,会显得比现在更蠢。唯有一走才是上策,于是他走了。他目不斜视,迈开大步,飞快地穿过客厅,走向甜哥儿拉开的门。他走了出去。甜哥儿关上门,表情漠然地回到吧台边。我走过去,要了杯苏格兰威士忌。我没有看见韦德去了哪里,他不见了。我也没有见到艾琳的影子。我背对着客厅,不理会他们的哄闹,只管喝我的苏格兰威士忌。
“你喝了它吧。”
“没问题,别紧张,”韦德说,“我有个好建议,医生。你何不找个高明的医生看看?”
“谢谢,先生,我不要。一杯啤酒,不能再多。(4)一杯啤酒是我的量。”
“别碰我!”
“有头脑。”
“悠着点儿,医生。你可不能什么都占上风。”
“家里一个醉鬼就够了,”他看着我说,“我英语讲得不错吧?”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他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臂。韦德一把抓住他的肩头,把他扳了过来。
“当然,不错。”
“你跟我一起走。”他怒气冲冲地说。
“可我想事情就用西班牙语。有时候我会用刀子想事情。主人是我的人。他不需要什么帮助,伙计。我照看他,明白了?”
她又坐了下去,拿起酒杯。她朝自己的丈夫投去隐含着轻蔑的一瞥。“你走吧,”她说,“你还有好几个电话要打,别忘了。”
“你干得不赖,混混儿。”
“我们走吧,”洛林说,“过来,琳达。”
“长笛的儿子。”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西班牙语,端起堆满东西的托盘,举到肩头,伸出一只手托着,一副跑堂的架势。
“用不着,”韦德毫不客气地说,“但是你若要再开尊口,请选个对你我都公平的地方,那样我行动可以更自由些。对不住,琳达,可你嫁了他了。”他慢慢揉着刚才被手套抽过的脸颊。琳达·洛林苦笑着耸耸肩。
我走出门去,心里还在琢磨,“长笛的儿子”在西班牙语里怎么竟会变成骂人的话。但我没在这上面花太长时间,因为还有其他太多事情要琢磨,韦德家的问题不仅仅是酗酒,酗酒只不过是一种经过掩饰的反应。
洛林瞪着他,没有动。“我警告过你了,韦德先生,”他冷冷地说,“许多人都听见了,但愿我无须警告你第二遍。”
那天晚些时候,九点半到十点之间,我拨了韦德家的电话。铃声响了八遍后,我挂断了。可手刚放开听筒,电话铃声就响了。是艾琳·韦德。
“我只收有出息的学生,”韦德说道,“抱歉,请你马上离开此地。”他提高嗓门,用西班牙语说:“甜哥儿!洛林医生马上就要走了!”他转过来面对洛林。“要是你听不懂西班牙语,医生,那意思是说,门在那儿。”他指了指门。
“有人刚刚打电话过来,”她说,“我预感可能是你。我正要去洗澡。”
“你在说自己吧,我知道得非常清楚,”洛林冷笑道,“你不配给我上礼仪课。”
“是我,不过没什么要紧的事情,韦德夫人。我离开时,他头脑有些糊里糊涂的,我是说罗杰。我想我可能该对他负点责任。”
洛林转身对着她,举起手套。韦德跨过去挡在他面前。“悠着点儿,医生。我们这地方,要打老婆得回家关起门来打。”
“他还行,”她说,“在床上睡得正沉。我觉得他心里对洛林医生的恼火比脸上流露出来的厉害得多。毫无疑问,他还跟你说了一堆毫无道理的话。”
“老天,你做得太过火了,亲爱的。别犯傻,行不行?还是你更愿意等别人来掴你耳光?”
“他说他很疲倦,想睡觉。我觉得这话相当合乎情理。”
我望着琳达·洛林。她气得满脸通红。她慢慢地站起来,面对医生。
“要是他只说了这句,那是。行了,晚安,谢谢你打来电话,马洛先生。”
韦德的眼睛一眨不眨。“明早去决斗?”他沉着地问道。
“我没有说他只说了这句。我是说他说过这句。”
近旁的聊天声突然低了下去。男男女女都竖起了耳朵。大制作。洛林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拉直,攥住其中一只的指尖,朝韦德脸上狠狠抽去。
沉默了片刻,她说道:“谁不会偶然冒出些古怪念头呢?别太把罗杰的话当真,马洛先生。毕竟他的想象力高度发达。自然是这样。上次发作没过几天,他不应该又喝。我估计他还在其他事情上冒犯了你,请你别记着。”
“好吧,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韦德依然很和气,“因为你是我的客人,我不好说什么,不过我认为你搞错了。”
“他没冒犯我。他言之有理,你丈夫是个能够对自我进行苛刻反省的人,这禀赋并不多见。大多数人过了一辈子,花费了一半的精力企图维护他们根本不曾拥有的尊严。晚安,韦德夫人。”
“我不沾酒,韦德先生。你非常明白,我来这儿只为一件事,我刚才已经挑明了。”
她挂断了电话。我拿出棋盘,装满烟斗,摆上棋子,检查完棋钮是否松动,然后开始了戈尔恰科夫与曼宁金对垒的冠军锦标赛,走了七十二步,以和局告终。无坚不摧的力量撞上无可动摇的堡垒的经典,一场无甲胄的战役,一场不流血的战争,一场你能够在广告代理机构以外的任何地方发现的对人类智慧的精心浪费。
韦德好奇地望着他。“医生,你累了。啊,你没喝酒,我拿一杯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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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德先生,”洛林声音发颤,“我有话跟你说。非常简单,希望不用我再啰唆一遍。离我老婆远点。”
(1) 哈里·“匹兹堡的菲尔”·施特劳斯(1909-1941),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职业杀手,使用过多种行凶手法,包括枪杀、用冰锥刺死、溺毙、活埋、勒死等。
“很高兴见到你,医生,”韦德和气地说,“你好,琳达。最近你躲到哪里去了?哦不,问得真蠢,我……”
(2) 马洛的名字原文为Marlowe。
前往吧台时,我们迎面碰上洛林医生和他的妻子。医生起身走向韦德。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说是憎恶。
(3) 这几行诗选自英国剧作家和诗人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的剧作《浮士德博士》。
他拉开门,客厅里的喧哗迎面扑来,好像比刚才更吵了,如果可能的话。这些人大约又灌下了两杯酒。韦德四处打招呼,见到他,大家显得很愉快。其实酒喝到了这时候,即便看见手持特制冰锥的“匹兹堡的菲尔”(1),他们都会乐呵呵的。人生不过是一场长长的杂耍表演。
(4) 原文为西班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