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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要再来一杯,”我说着朝侍者招招手,“我觉得脖子后面有一股冷气。请问你和波特家族是否有关系,洛林夫人?”

她往后一靠,把头枕在靠垫上缘凹下去的地方。“意料之外的是特里·伦诺克斯会为此自杀。意料之中的是不开庭审判对所有的人都有好处。”

“西尔维亚·伦诺克斯是我妹妹,”她说,“我以为你知道。”

“我刚才不是那样说了吗?你说那是‘异想天开’。”

侍者走过来,我吩咐他麻利些。洛林夫人摇摇头,说不想再喝了。等侍者离开后,我说:“有波特老头——对不起,哈伦·波特先生——捂住这件事,我居然还能知道特里的老婆还有个姐姐,真是够幸运的。”

她啜着饮料,慢条斯理地说:“总而言之,你不以为这样的结局最妥当?没有审判,没有煽情大标题,没有诽谤中伤——报界为了报纸销量会不顾事实,不顾公正,不顾无辜者的感情。”

“你夸大其词了,我父亲没那么有势力,马洛先生——当然也没那么狠心。我承认他处理私事的确非常老脑筋。即便是自己的报纸,他也从不接受采访。他从不拍照,从不作演讲,外出一般坐汽车或者自己的飞机,雇有专门的驾驶员。不过他是相当有人情味的。他喜欢特里,说特里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个绅士;不像许多人,只有从客人进门到他们开始品尝第一杯鸡尾酒的十五分钟内才是。”

“也许吧。有一个时期,随便哪个余醉未消的警察都能够让我完蛋。不过现在已经不同了,在州执照机构受理之前,得先上法庭听证。那些家伙不太买警察的账。”

“可他最后出了个差错。我是指特里。”

“还没提吊销你的执照。”她冷冷地说。

侍者端着我的第三杯酒快步走过来。我尝了尝味道,然后静坐在那里,用一根手指抵着圆形杯底的边缘。

“我不是替自己辩解。我干了傻事,给自己惹来了麻烦,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我不否认他的自白书救了我。要是他们把他带回来,送上法庭,我想他们也会给我安个罪名。至少钱上会大大超出我的承受能力。”

“特里的死对他是个不小的打击,马洛先生,你说话又开始阴阳怪气了。请别这样。父亲也知道这情形会让某些人觉得太天衣无缝了。他倒宁可特里逃掉。如果特里向他求助,他会帮他的。”

她突然笑了起来。“抱歉。我开始觉得你的确是诚实的了。我起初还以为你在设法为自己辩解,而不是为特里。不知怎么地,我现在不这么以为了。”

“哦,不会的,洛林夫人。被杀的是他的女儿。”

“好吧,就算我把动机看错了。说不定我把什么都看错了。刚才我惹怒了你,你想要我马上离开吗——这样一来你可以独自享用琴蕾?”

她变得有些不耐烦,冷冷地横了我一眼。

“异想天开,”她说,“一个男人不会为了掩盖一桩小丑闻而自杀,或者存心让人杀了。西尔维亚已经死了,至于她的父亲和姐姐——他们完全能够应付自如。马洛先生,有钱人总是能够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恕我直言。父亲多年以前就已经跟妹妹断绝了关系。见面时,他极少跟她说话。要是让他表达自己的看法——他过去不曾以后也不会这么做——我敢肯定他对特里杀人的怀疑程度不下于你。不过特里已经死了,追究这些还有什么用?他们也可能因为飞机失事、失火、高速公路撞车而丧命;既然她早晚会死,这时候也许是最恰当的。再过十年,她会变成一个被淫欲牵着鼻子走的婆娘,就跟你现在或者以前会在好莱坞聚会上撞见的某些可怕的女人一样。那些国际人渣。”

“自白书说不定是真的,像奥塔托丹这样的小地方,他们不知道怎么造假。不过这并不能证明就是他杀了他的妻子。至少我不这么认为。对我来说,自白书只说明他走投无路了。在这种情形下,某种人——你说他懦弱也罢,心软也罢,感情用事也罢,如果这么说能让你高兴的话——有可能会决定不让其他亲友成为公众瞩目的对象。”

我心中陡然冒起一股火。我起身朝厢座四周望了望,邻座空着,再过去一个座位有个家伙正在独自安静地读报纸。我一屁股坐下来,把酒杯推开,俯身凑过去。我还有足够的理智压低自己的声音。

“毫无疑问,是墨西哥警察作假。”她尖刻地说道。

“老天啊,洛林夫人,你想告诉我什么?你是说哈伦·波特是那么一位善良可爱的人物,他从没想过对地区检察官施加影响,让那帮家伙捂住那桩杀人案的调查,以免有人去碰它?你是说他怀疑特里没杀人,可他不让任何人着手调查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你是说他没有动用自己的报纸对政界的影响力,没有动用银行户头,没有动用九百名一心揣摩他心思的家伙?你是说他没有插手,所以没有旁人,没有地区检察官办公室的人,没有市警局的人,只有一个听话的律师孤身一人去了墨西哥,确认特里是否真的给了自己脑袋一枪,而不是哪个印第安人手痒痒开了火?你老子腰缠万贯,洛林夫人。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发的财,可我非常明白,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组织网络,他是不可能有今天的。他可不是好拿捏的人,他是个厉害角色。这世道要挣这么一大笔,你非得这么厉害不可。你跟三教九流打交道,不需要跟他们见面握手,只需要远远地跟他们做买卖就行。”

“他还有把枪,”我说,“在墨西哥这就足够让那帮神经兮兮的警察朝他开火。在美国也不乏警察就这么杀了人——他们有些人因为门晚开了几秒钟,就隔着门板开枪了。提到自白书,我没见过。”

“蠢哪,”她愤愤地说道,“我真是受不了你。”

她盯着我看。过了片刻,她缓慢地说:“他自杀了,留下一份完整的自白。你还想知道什么?”

“当然。我可不会唱你喜欢听的曲儿。告诉你吧,特里在西尔维亚被杀那晚跟你老子通过电话,说什么了?你老子告诉了他什么?去墨西哥,再给自己一枪,孩子。家丑不能外扬。我知道我女儿是个荡妇,那帮醉鬼里随便哪个杂种都可能一时发疯,把她的漂亮脸蛋打烂。不过你无法预知,孩子。那家伙酒醒后会后悔莫及。你活得滋润,现在是你报答的时候了。我们要维护波特家族的名声,使其高洁如山中的紫丁香。她和你结婚是因为她需要在面子上有个交代。现在她死了,这是她最需要这个交代的时候。你就是这个交代。要是你失踪了,就一直失踪下去,没问题。但是一旦被人发现了,就得去见上帝。太平间再见。”

“你不喜欢我的用词,我也不喜欢。而且,如果相信他干了那样的事,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喝琴蕾。”

“你真的以为,”黑衣女子口气冰冷,“我父亲是这么说的?”

“这话太寡情了。”她有些愤怒。

我往后靠了靠,不友善地笑了。“如果需要,我们也不妨把这段对话润饰得漂亮些。”

“换个话题很容易,洛林夫人。”我端起酒杯,灌下一大口。“我想你也许可以跟我讲讲特里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至于他为何把他妻子的脸砸得血肉模糊,我没兴趣推测。”

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出厢座。“我能否送你一句忠告?”她说得很慢,字斟句酌,“很简单。要是你以为我父亲是那种人,要是你四处散布你刚才对我说过的想法,你在这座城市干这行或者其他任何行业,前途将会极其短暂,随时可能终止。”

“这可就没意思了,马洛先生。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坐在这儿和你一起喝酒。”

“非常好,洛林夫人,非常好。这话我听玩法律的人说过,听地痞流氓说过,也听上等人说过。措辞不一样,但意思没分别:别掺和。我来这儿喝一杯琴蕾,是因为有个人曾经嘱咐过我。瞧,我现在是在自掘坟墓啊。”

“不,”我说,“我仅仅是为了钱。”

她站起来,略微点点头。“三杯琴蕾,双份的。你大概有些醉了。”

她挺直身子,狠狠瞪了我一眼,嘴唇撮起来。“所以他逃走了,而且如果我听说的是真的,你助了他一臂之力。我猜你为此很自豪吧。”

我往桌上扔了远多于酒钱的钞票,起来站在她身边。“你也喝了一杯半,洛林夫人,为什么喝那么多?是否也有人嘱咐你,还是你自己的主意?你的嘴巴也不紧啊。”

“我同意。”

“谁知道呢,马洛先生?谁知道?谁又真的什么都知道?吧台那边有个人在看我们。你认识他?”

“别挖苦人,马洛先生。有些女人就是那样。她们身不由己。一开始他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他要尊严,大门可是敞开的。他没必要杀了她。”

我扭头看了看,很惊讶她居然注意到了。一个黑皮肤的瘦子坐在吧台那头靠门的凳子上。

“好像合情合理。”我说。

“他叫奇克·阿戈斯蒂诺,”我说道,“赌棍曼宁德兹的枪手。我们给他来个出其不意,吓他一下。”

她用一只胳膊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我说过跟他太熟了,熟到认为他碰上的事没什么要紧的。他妻子很有钱,给了他所有的奢华。她要求的唯一回报就是不受打扰。”

“你真是喝醉了。”她马上说,抬脚就走。我跟在她身后。吧台边坐着的那个家伙转过身望着前面。我走到他身边时,一步跨到他背后,飞快地架住他的胳膊。我大概真的有点醉了。

“也许吧,”我说,“那家伙老来烦我,到现在还是。那你呢?”

他气冲冲地转过身,滑下高脚凳。“留点神,毛小子。”他吼道。我眼角扫见她正要跨出门去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她伸手去拿酒杯。她戴着一枚镶了许多小钻石的绿宝石戒指,旁边是一枚窄窄的白金戒指,表明她已经结婚。我把她归入三十五至四十岁那一组,但是靠近年轻的那头。

“没带枪,阿戈斯蒂诺先生?多粗心啊你。天快黑了。要是碰上难招架的小鬼怎么办?”

“比这再稍微多些,不是吗?”

“死开。”他粗暴地嚷道。

侍者端来酒,放下。等他走后,我说:“我只是个认识特里·伦诺克斯、喜欢他、偶尔跟他出去喝喝酒的人。这是份无心插柳、偶然拾得的交情。我从没去过他家,也不认识他的妻子。只是在停车场见过她一回。”

“啊,这句话你是从《纽约客》上偷来的吧?”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人。”她说。

他嘴巴抽了抽,人却没动。我扔下他,追着洛林夫人出了门,来到门外的遮雨篷下。一个花白头发的黑人司机站在那里跟停车场的小伙子说了几句话。小伙子行了个触帽礼离开了,一会儿开来一辆漂亮的凯迪拉克豪华车。黑人拉开门,洛林夫人上了车。他关上车门,样子就好像关上珠宝箱的盖儿一样。他绕到驾驶座那边。

她朝我微微一笑。她戴着绿宝石耳坠,别着绿宝石领针。它们看上去像是真货,可以从切割方式看出来——边缘的斜切很平滑。即便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它们仍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她摇下车窗,从里面望着我,似笑非笑。

“或许我也是。不过这岂不是太巧了?”

“晚安,马洛先生。很不错——是不是?”

“或许我是对这种酒情有独钟。”

“我们一顿好吵。”

“就因为我来此地喝一杯琴蕾?那你呢?”

“你是说你吧——而且大部分时候是和你自己。”

“我叫琳达·洛林,”她平静地说,“你有那么一点伤感,是不是,马洛先生?”

“经常如此。晚安,洛林夫人。你不住在附近吧?”

“我姓马洛。”

“不在附近。我住空闲谷区。远离湖边公路的那头。我丈夫是医生。”

她犹豫了片刻,拿起一双黑手套和一个黑色小山羊皮金边金搭扣手提包,向角落里的厢座走去,默默坐下。我在小桌子对面坐下。

“你是否碰巧认识一个姓韦德的人?”

我从高凳上下来,站在一边等着。不知道她会不会让我难堪。我倒不怎么在乎。即便在这个性意识过强的国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偶尔也可以会会面谈谈天,而不把上床扯进话题。眼下这情形有可能是这样,但她也有可能以为我要勾搭她。要真是那样,滚她的蛋。

她皱了一下眉。“我认识韦德一家,怎么?”

酒保踱过来,望了望我的杯子。“一样的再来两杯,”我说,“送到厢座去。”

“怎么问这个?因为在空闲谷区我就认识这家人。”

她谢过我给她点烟,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然后点点头。“是啊,我跟他非常熟悉。也许太熟悉了。”

“哦,是这样。好吧,再道一声晚安,马洛先生。”

我没有马上回答,先点了一支烟,瞧着她把烟蒂从玉烟嘴里磕出来,又装上一支。我把打火机凑过去。“伦诺克斯。”我说。

她靠回车座,凯迪拉克轻轻地咕噜着,汇入了日落大道的车流中。

“非常惬意的时候,”她说,“几乎可以说是泡酒吧最好的时候。”她喝尽了杯中的酒。“我说不定认识你的朋友,”她说,“他叫什么名字?”

一转身,我差点儿和阿戈斯蒂诺撞个满怀。

接下来就该是老一套了,所以我没动,仍然安坐在那里。“他不是英国人,”片刻之后,我说,“我估计可能战争期间他在那里。我们以前偶尔过来,会来早些,就像现在这时候,别人还没闹腾起来。”

“那小瓷人儿是谁?”他冷笑道,“下次你要卖乖,躲远点。”

酒保把调好的酒放到我面前。加了酸橙汁,琴蕾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迷蒙的黄绿色。我尝了一口,既甜又烈。黑衣女子瞧着我,向我举起酒杯。我们同时喝下一口。这时我知道了原来她的酒跟我的一样。

“她不会想认识你。”

“也许你说得对。”她又回过脸去。

“好啊,你小子真机灵。我记下了车牌号码。曼迪喜欢知道这类小事情。”

“我还以为是某种热带饮料,大热天里喝的。马来半岛之类的地方。”

来了一辆车,车门砰地一开,跳出个七英尺高四英尺宽的彪形大汉,瞧了眼阿戈斯蒂诺,往前跨出一大步,单手扼住他的脖子。

“酸橙汁啊。酸橙汁很英国,就像用吓人的鳀酱煮鱼一样英国,那东西就跟加了厨师的血似的。难怪别人叫他们酸橙佬。我是指英国佬,不是指鱼。”

“小痞子,不许来我吃东西的地方转悠,我要跟你讲几遍?”他咆哮道。

“何以见得?”

他摇晃着阿戈斯蒂诺,用力一扔,后者身体飞过人行道,撞上墙去,随后瘫在地上,不断咳嗽。

“他一定是个英国人吧。”

“下一次,”大汉吼道,“我他妈的一定把你给崩了。相信我,小子,他们收尸的时候,你手里会拿着把枪。”

“有个朋友教我喜欢上了这种饮料。”

奇克·阿戈斯蒂诺摇摇头,闷声不响。大汉上下审视了我一番,咧咧嘴。“晚上好啊。”他说着跨进了维克托酒吧。

他走开了。黑衣女子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头瞧着自己的杯子。“这地方极少有人喝这种东西。”她声音很轻,我起初都没意识到她是在跟我说话。她又朝我这边看了看。她有一双深色的大眼睛,指甲涂成我见过的最艳的红色。她看上去不像是可以随便勾搭的女人,声音里也没有挑逗的意思。“我指琴蕾。”

我瞧着阿戈斯蒂诺直起身子,惊魂甫定。“这位老兄是谁啊?”

“我朋友离开了此地,”我说,“方便的话,给我来杯双份的。多谢费心。”

“大模子威利·马贡,”他含糊地说道,“风化纠察队(1)的绣花枕头。他自以为很厉害。”

他将小餐巾放在我面前,不断地打量我。“你猜怎么着,”他用愉悦的声音说,“我听见你和你朋友有天晚上谈起,就进了一瓶玫瑰牌酸橙汁。可你们再也不来了。我今晚才开的瓶。”

“你是说他不见得厉害?”

“来一杯琴蕾,”我说,“不加苦料。”

他木然望了我一眼,走了。我从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回了家。在好莱坞,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我在离她两个座位的吧凳上坐下。酒保朝我点点头,但没有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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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克托酒吧里真是安静,进门时,你仿佛可以听见温度下降的声音。吧台高凳上坐着个黑衣女子,衣服剪裁得体,这个时令,料子应当是合成纤维,比如奥纶。她独自坐着,用一支长长的玉烟嘴抽着烟,面前是一杯淡绿色饮料。她的神情中有种微妙的紧张,那可能是由于神经质,也可能是由于性饥渴,还有可能仅仅是因为节食过度。

(1) 美国处理赌博、吸毒、卖淫等非法活动的警察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