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塔的客厅里有一百个左右色彩鲜艳的雪茄盒,盒面是各样的立体图景和抽象拼贴画。像极了小孩子向学校提交的立体微观模型,不过更精细、更漂亮。一个烟盒上,身穿蓝色裙子的洋娃娃坐在贝壳上。有一个盒面上缀着摇摇欲坠的钟面塔,塔的上方悬浮着一个礼帽式的结婚蛋糕。再看另一个,纸糊的人,几只红色的纸鸟儿从他的心脏飞出。还有一个,两具骷髅骨架牵着手,在圆球上翩翩起舞。小场景如此丰富,我很难全部将其纳入眼中。我暂时忘却了丧亲之痛,忘却了再次与“真正的”玛格丽特擦肩而过。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作品,我还是点点头,跟她走进家里。此刻我的心情跌落谷底,回到车上只能徒增伤悲。
“这些是什么?”我问。
“对了,”她说,“想看看我的作品吗?”
“Cajitas。小盒子的意思。”
“丽塔・奥楚努埃维。确实如此。”
“它们都很好看。”
“打小我就不喜欢婚前的姓氏,奥楚努埃维。太多音节了。”
“谢谢你。还是小姑娘时,我就开始做这些东西了。我的一生都在这些盒子里。每个盒子都诠释着我生命中不同的时光。”她说。
我点点头。
我指着那个心脏处飞出鸟儿的纸人问:“他有什么故事吗?”
“大家都叫我丽塔,汤是我丈夫的姓,”她笑了,“我现在单身,但没改姓。已经习惯玛格丽特・汤这个名字了,明白吗?”
“啊,没错,我亲爱的小鸟人。他离开了我,我相信他一辈子都在后悔这个决定。”她笑着说,“盒子的价钱从一百五十到——”
“你看起来不像玛格丽特・汤。”我失望地跟她说。
我打断了她:“这些是你要卖出去的?”
“是。”她又说。
“我想这么做,但正逢市场淡季,卖出去并不容易。”她大笑起来,又戛然而止,“难道这不是你来我这里的原因?”
“哦,你叫玛格丽特・汤?”
我止住质疑,决定说谎。“我是说,你怎么能舍得跟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分离呢?它们可代表着你生命的每个篇章呀。”
“我是。”她说。
她笑了笑:“哦,顺其自然吧。习惯了就容易多了。”
“我找玛格丽特・汤。”我说。
“我想带走这个鸟人。”
我按了门铃。一位妩媚的中年女士应了门。她浓密的黑发扎成一个圆髻,尽管天气寒冷,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紧身衣和一条五彩斑斓的纱笼裙,还有玛吉以前常穿的木底鞋。她似乎正等着我来。
“三百五十美元。”她说。
斯托纳姆路75号,一幢古旧的维多利亚建筑,有弧形门廊,是整条街上最破落的房屋。该建筑被分割成三套公寓,每层楼一套。
“好,没问题。”
凭借着L提供的渺茫线索,我无法自已地决定到温亚德去寻找玛格丽特。我拨通了查号台电话,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然而天哪,我竟然查到了她的信息:斯托纳姆路75号#1契尔马克,玛格丽特・汤。拨号后无人接听,因此我决定开车跑一趟。
她从架子上取下模型,用报纸包好。“不敢说我会想念它,但也不代表说我不会想念它。”
进门几小时后,L依旧坐在我家的台阶上。她在哭泣;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返身出门安慰L时,我的姐姐贝丝来了,按惯例她每周都会来家里吃正餐、做忏悔。她只见过L一次,却一见面就拥抱了她。善良的老贝丝。总能助人于危难中。[虽然她只是你的姑妈,我觉得她值得你依靠,简——贝丝比你的亲生父母都可靠。]
我点点头。
“我喜欢你的头发,”我撒了个谎,“它跟你很相配。”关于这一点,我这次说的是真话。
“如果我说它的价钱是一千美元呢?”她问。
“而且你还讨厌我的头发!”
“照付。”
“我很欣慰。”
走出斯托纳姆路75号,我注意到门前挂着一个手写的牌子:丽塔的盒子。如你所知,简,这不是我第一次忽略身边的招牌了。
她拥抱了我。她的胳膊比以前粗了。“我不再爱你了,”她在我耳畔低语,“真的,不爱了。”
驾车返回途中,我想到这世界上除了我的玛格丽特・汤以外,还有千千万万个其他的玛格丽特・汤:棕色头发的玛格丽特・汤们;棕色皮肤的玛格丽特・汤们;棕色眼睛的玛格丽特・汤们;年老的、年轻的、善良的、卑劣的玛格丽特・汤们;老师玛格丽特・汤、银行家玛格丽特・汤、律师玛格丽特・汤、家庭主妇玛格丽特・汤。
“我不能,L。对你来说,我就是个浑蛋。”
纷至沓来的玛格丽特们让我生不如死。
“看到你悲伤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我没有。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8
“我不悲伤。”
她离开我的日子里,我体会到心有信仰、笃信上帝的感觉。每晚上床前我都要在心里念一遍“我爱这个女人”,每个早晨醒来也会这样做:我爱这个女人。每个清晨醒来知道自己还爱着同一个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坚定的信仰。这是一种意愿。清晨醒来,相信自己的一切都将安稳持久,这就是信仰的意义。
“看到你这么悲伤,我应该高兴才对。”
即便她永远都不回到我的身边,我也知道自己会一直爱她。尽管很哀伤,但不得不说,只有分离才能让我们真正学会如何去爱。
我摇摇头。“恭喜你。真心的。”
9
她点点头。“我预料到今天会碰到你。每次走在这条街上,都会想起你。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你,但好像从来没有成功过。”
以下是整个故事里最为离奇的情节:她回到了我身边,简。
我打断了她:“祝贺你,L。告诉我你们在哪里登记结婚,我要送你一只纯银铸的勺子什么的。”
“你变了。”她说。
“去年夏天,我的朋友在温亚德的一次聚会中看到过她。不过,他其实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她。或许只是一个跟她相像的——”
我承认。
“不,也没什么。”
“我记得你的头没这么大,个子没这么高。”
“邮戳?”L斜睨着她蓝色的大眼睛,“邮戳是……不记得了。怎么啦?这很重要吗?”
我摇了摇那变大的脑袋。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起来。“L,贺卡上的邮戳是哪里的?”
“我记得你和我一样高,现在却不是了。大概因为我以前的鞋跟比现在的高?我想就是这样吧。那时大家都穿鞋跟很高的鞋。”
“这事情太傻了,我扔掉了。没拆开就扔掉了。”
“是你在缩水。”
“上面写了什么?”我问。
“别这么说!”她大笑起来,闭上了眼睛,“说真的,你跟我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L笑了起来。“她的确寄了。”
“我一直在找你,”我说,“但怎么都找不到。”
“不是因为你。是她想离开我。你不过是恰好给了她一个离开我的理由。她或许应该给你寄张圣诞贺卡表示谢意才对。”
“或者可以说,你不知道去哪里找我。”
“我其实知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明知故问。”L慢慢点点头。“对不起,不该提起这件事。鉴于现在我这么幸福,我为曾经可能给你们带去的哪怕一星半点的伤害表示抱歉。”
“你到哪里去了?”我把她的头紧紧拢在双手里,盯着她的眼睛。“你到哪里去了?”
“她离开我了。”
“真有那么重要吗?”她问,“现在我就在你眼前。我们之后一定有时间再说这些伤心事。”
“她怎么样?”L问。
“玛格丽特。”我刚开口,接着就发生了件奇怪的事。我径直在门廊里坐下,哭了起来。
“抱歉,L。”
“别哭了,”她说,“我想介绍你认识个人。”玛格丽特朝台阶下招招手,那里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孩。
“你会喜欢他的,”她信誓旦旦地说,“他很像你,唯一的不同是,他是真的爱我。”她看着我。“你从来都不发表意见。很久以前,你这样会令我有点受伤。”
“是梅吗?”我问。乍看起来她比梅年纪小,不过随着年龄渐长,你眼中的孩子会显得越发年幼。又会有很多玛格丽特・汤出现吗?
“谢天谢地。就像你对男人的口味一样。”
“梅是谁?”玛格丽特好奇地看着我,“这是简。”
“不,亲爱的,确切地说,不是同一枚。可我一直喜欢这种切割样式的钻石。我们虽然分手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珠宝的品味也要变化。”她笑了起来。
确实,坐在台阶上的女孩并没有玛格丽特标志性的红发。她是金棕色头发。“简?”我重复道。
“L,”我说,“不会还是那同一枚戒指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你开心地笑了,抬头朝我看来。我哽咽着无法说话,只能挥了挥手。
“真高兴听你这么说。我要结婚了。”说着,她抬起了手。手指上戴着多年前我和她一起买的那枚戒指。
“给孩子取名为‘简’,是十分明智之举,你不觉得吗?”玛格丽特问我。
“我……”我究竟怎么样?“我很好。”
“当然了,”我赞同,“是我母亲的名字。你知道的?”
“哦,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做点改变。”她拉起我的手。“最近你怎么样?”
“知道,”玛格丽特回答,“你的一点一滴,我都记得很清楚。”
“你究竟为什么要染头发呢?”我问。
“有些事情,宁愿你忘记才好。”
“很高兴你喜欢它。如果你讨厌,我会疯掉的。”
“你告诉我都有哪些事情,我努力服从你的意愿。”
“竟然是红色的!”
“如果我告诉你是哪些,你又该全部都记起来了。”
“喜欢吗?”她问。
玛格丽特拉起我的手,领我走下台阶。
是L。“哦,天哪,你的头发!”
你主动跟我握了手,简,非常拘谨,十分礼貌,就像跟一位叔叔或者商业伙伴握手。我凝视着你的眼眸,觉得那就是我自己的眼睛。哦,简。你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时光荒芜,我们全力以赴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家台阶上这一刻的到来?
“亲爱的,”马尾辫女孩说话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那天,你比我更主动出色地掌控着局面。你向我介绍了你自己,接着我向你介绍了我自己。你问应该怎么称呼我,喊我的名字,还是叫爸爸。
应该说,是我停止了主动的寻找。但在地铁里,我观察路过的一双双鞋子。一个尖细的黑色鞋头足以让我的心脏停跳。在查尔斯街上,我被一条红色的马尾辫吸引,差点被出租车撞到。走近仔细看,才发现辫子的颜色是庸俗伪劣的番茄红,就像瓶里的番茄酱一样。
我们一点儿都没有提及那三年里玛格丽特去了哪儿,她经历了什么事情。我们也从没讨论过她为什么要回来。虽然我想了解这些,但后面那些日子里我变得更成熟、更理智了。我对她的爱胜过了自己的好奇心。为了她,我愿意背负这段光阴的空缺。
为此,我强迫自己相信,转错几个弯恰恰是为让自己迷路,但无论如何我都未能再找到玛格丽特・汤。过了一阵子,我不再寻找了。从塔希提岛回来时我瘦了三十磅,然后开始努力适应没有她的生活。
10
让自己迷路,说来容易,做起来难。你的心智总会狡诈地折返回固定模式,它想方设法让你找到正确的路。每遇到一座标志性建筑,就没法挪步了,朝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是两难。所有的“是”和“不是”平分秋色,相互抵消。通常,最后你总是又回到了起点。
[严格说来,回到我身边的这位女士和离开我的那个,很不一样。从物理学角度讲,新的玛格丽特的屁股和胸部更加肥大,上腹部有条剖腹产留下的疤痕,大概是因你而生的。她可能不是玛琪,但再也不是玛吉了。从心理学角度讲,那些变化甚至更微妙,难以精确捕捉。
玛格丽特曾经说过:“抵达玛格丽特小镇的最佳方式是尽力让自己迷路。”
回顾过去,我有一套为什么玛格丽特会回来的理论。我认为,她感到身体当中的玛琪、老玛格丽特,特别是格蕾塔在她身体里闹闹嚷嚷,喷薄欲出,争先恐后要控制她。
7
因此,我认为她不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如果不是为了你,可能我再也见不到她。她将永远消失下去。她是为了你才回来的;为了把你送到我身边,简。]
另外,今早醒来,我感觉好多了。一定是我的死期将至了。
11
5.整日躺在床上,却没有性生活。
十几年美好的时光里,我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玛格丽特,然而到目前为止,失去最后一个玛格丽特是最糟糕的。
4.周围的每个人(“活着的人”)都变成幽灵一般的存在,你虽活着却跟死了一般。还有,你没法甩掉自己求生的愿望。这是最恼人的。
失去心爱的人,不只是失去那个人,而是失去你无法想象的更多东西。我可以应对失去网球球友、一起吃饭的饭友、我的性感女神。我唯独无法面对的,是那么多小小的玛格丽特如流水般一齐离我而去,有些玛格丽特我甚至向来懒得仔细观察:只穿了袜子查收邮件的玛格丽特、坐在餐桌前吃没有洗过的葡萄的玛格丽特、脸上蒙着书睡着的玛格丽特、把橡胶套鞋丢在门前的玛格丽特、写了长长的书信却不忍寄出的玛格丽特。[爱就在于这些细节,简;若非如此,随便找个两条腿的人过日子就可以了。]
3.死是很疼的。(向旁人描述你的痛苦是毫无意义、枯燥乏味,且很不礼貌的。)
失去似乎无止无休。就在我觉得不会再失去她的时候,又会发现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失去她。
2.死亡都墨守成规,简直他妈的无聊透顶。我整天泡在肥皂剧里。人们说肥皂剧不真实,但事实上,肥皂剧就是现实生活的写照。比如,肥皂剧和现实生活里的人,都会在同样的错误面前犯傻无数次。另一方面,肥皂剧的角色常常能起死回生,这一点是现实生活当中不会,至少不经常会发生的。
在贝丝和我还是孩子时,我们邻居家进了强盗。我们两个好奇不懂事的孩子便跑去问邻居家的主妇,都丢了什么呀?她回答:“我现在还说不清楚。东西只有在要用时,才会发现它不在了。”
1.人们会堂而皇之地闯入你的房间,打断你正在读的书或其他事情。我亲爱的,不到咽气那一刻,你都得过非人一般的生活。
这正是最后一个玛格丽特离去后,我的感受。
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我还是写下关于死亡最糟糕的五个方面吧。
玛格丽特去世前六个月,她渐渐显出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并非她样貌老去,而是一些极细微的小事透露出来的,不熟悉的人根本体会不到:爬楼梯时她得倚靠着我;她晚上睡觉时间越来越早;她的胃口越来越差;她不看书了;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死亡令人作呕、厌恶,而且毫无意义。我已经沦为专门吃饭—拉屎—睡觉的作坊,生产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万幸,你不会看到我最糟糕的一面(我指的是生而为人最羞愧的事情,比如便盆、梦遗以及狂热的幻想)。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存在于纸上的男人,整洁清净、白纸黑字。我没写到的地方,你自然也看不到。
我想送玛格丽特看医生,甚至心理医生,但她并不感兴趣。
我的心情反反复复。有时候,我真想在你回来之前结束自己的性命。有时候,我又自私起来,盼着能见到你。我思忖了这两种情境:没一个是完美的。
“有什么意义?”她问。
我也想你。想到不能呼吸。
意义就是你要死了,我心想。
爱你的,简
“所以我要死了?掐指算算,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我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了。只要不把过多注意力放在死亡上,死亡没什么大不了。”
想你。
“你还不老,”我说,“或许还可以做点什么。”
夏令营没我想得那么糟。饭食也超乎预料。我们用各样的绳子编手链,还能骑马。我不明白为什么骑个马他们就那么激动。那就是匹马而已嘛。他们还常常唱歌。为什么所有人都唱得不亦乐乎?篝火晚会上,我不得不和一个皮肤上出了怪异疹子的女生手拉手。不过,除了这些,夏令营还是精彩的。她说我不会被传染上疹子的,她当然会这样说了,不是吗?
玛格丽特笑了:“或许,只有在你眼里我还年轻!上周我们去食品杂货店,收银台的女孩以为你是我儿子!”
亲爱的爸爸:
“你胡说。”
三周前你和我说了再见。你悲伤得不能自已。好在,对于一个九岁的小姑娘来说,悲伤不会持续太久。就在上周,你给我寄来了明信片:
“你只是没有看到真实的我。倒不是说你以前看到过。”玛格丽特笑了。“我的老天哪,经过这么多年,你一定是真的爱我。”
这个夏天你远在海伍德夏令营。这是你离家的第一个夏天。你姑妈贝丝和我讨论过送你去夏令营的决定时,我们争论了很久。我认为你应该去夏令营,因为最好不要让你目睹爸爸日渐萎靡衰弱的样子。贝丝则认为,你不应该去,应该让你多陪在我身边,日后你会感恩这些跟我一起度过的日子。
我摇摇头。“我当然爱你,M。所以我想送你去看医生。”
后来回想这个梦,我觉得梦的重点根本不是玛格丽特。而是你,简。
“没用的,你知道的。我老了。一天比一天更老。这就是人生啊。”
玛格丽特是个巨人。有一整个地球那么大。她自身就是一颗行星。而且,她比以前更像玛格丽特。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像玛格丽特的玛格丽特。我想,我要跟她做爱,可是我太小了。我完全嵌进了她的身体。借由她两腿间的沟壑,我爬进了她的身体。在里面,我发现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看起来很面熟。两人都穿着校服,衣着整洁。女孩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正要回答时,梦醒了。
后来,我突然意识到她能读懂我的心思了。只有老玛格丽特在她迟暮之际才有此番本领。
在“SS加长”号(这是我给床垫起的名字)上的三周,我不断梦到你的妈妈,梦里仿佛她就在眼前。不知道为什么,但我那本可笑的圣诞礼物“梦境日记”竟然也在船上,大概我注定摆脱不了它了。[题外话:有比别人的日记更枯燥的东西吗?有比听别人絮叨自己梦境更乏味的事情吗?记录梦境的日记是不是人类发明的最无趣的文体?]这是我“梦境日记”里的话:
12
我在这张加长的单人床垫上漂流了三个星期,只有生鱼和塔希提柠檬能填填肚子。那柠檬是致命的。但如果不吃塔希提柠檬,我可能会死于坏血症,或者饿死。而吃了它,我就感染了不可治愈的罕见脑膜炎。回头看来,死亡是非此即彼、迟早到来的事情。可是啊,简,谢天谢地是现在,如果是当时,你我就绝无可能像现在这样熟悉了。
玛格丽特去世前一个月的一天,我发现她站在卫生间镜子前,手里拿着我的剃刀正对着她的手腕。我夺过刀片。
去塔希提的路上,船沉了。我是唯一的生还者。所有的救生艇都被戳了洞,一个我们都不认识的患有躁郁症的海军大副,一直以来都用救生艇壁熄灭烟头。大船翻沉后,我幸运地抓住了从船舱漂出来的单人加长床垫。
“我觉得这样更轻松,”她说,“在变得更糟糕前了结自己。”
我揣着一部分继承来的遗产,乘坐“SS同名”号轮船环游世界。我找遍了每个地方,却一无所获。[简——如果一个人想让自己消失,她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会变糟的。”我安慰她。
你妈妈离开一个月后,我踏上旅程,满世界去找她。她答应过要给我电话号码,但是因为某种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原因,她没有。
“对不起,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向我道歉,“你遇到我时,你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五岁的姑娘。”
不过,以防你好奇,我要告诉你为什么我会命不久矣。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我感染了臭名昭著的塔希提岛柑橘病毒,是一种不可治愈的、潜伏期很长的、罕见的脑膜炎。
“我从不觉得你普通。”我说。
现如今,你知道我将命不久矣。等你读到这些时,我已经死了。不知为何,人们似乎很乐意打探别人的死因。我认为,这并没什么意义——一个人命不久矣,他就是命不久矣;一个人死了,那他就是死了。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是吗?”
6
“玛吉,我亲爱的姑娘,不要抱歉。期望是虚空的,谁也不能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你要明白,对于我来说,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你对我而言却是唯一的。”
她离开几个月后,我突然想到,假如她们没有全都合体为一个玛格丽特的话,那么至少还能留下一个陪我。到那时,我会跟其中的任何一个和谐相处。就算是玛琪也行啊。
“因为你不认识世间别的人。”她说。
接着我们做了一场爱,后来她就走了。
“我不需要。我知道。”我回答。“还有,我是个容易心生厌倦的人,但你总能令我的生活生动有趣。日复一日,我永远都不知道你会变成哪一个你。”
“等我安顿下来,我会告诉你地址的。”她答应我说。她撒谎了,简;我跟你说,她撒谎了。
“我也不知道。”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我主动提出。不是个明智的做法,但至少我尽力了。
“总而言之,在我眼里,你就是完美的。你既是我灵魂的伴侣,又是我肉体的依赖。”
“你过来。”她说。
“你太抬举我了。”她笑了,“以后跟简要多说我的好,好吗?”
“玛格丽特・汤的父母亲可能会高兴,也可能不高兴,如果宣布她将订婚时用——”
我点点头。
“真浪漫。”她说,“我们应该用便利贴发布我们的订婚通告。”
“如果需要,编一些我的好话给简听。”
“那天早晨我不是在向你求婚,你明白的。我只是在提醒自己,在不远的将来,可能会考虑向你求婚。”
我再次点头。
“没门儿。”
“你打算怎么说我们的故事?”她问我。
“你老是抓着这点不放。”我说。
“我还不知道。”
“印证了我的观点:以麻线为基础的婚姻就跟以货真价实的珠宝为基础的婚姻一样,会轻而易举地分崩离析。”她打趣说。
“告诉我开头也行。”
“印证了我的观点:纸花未必比鲜花长久。”
我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我想实际上这张纸应该来自最上面的那朵花。我把其余的花都扔进碎纸机了。”
“开头简单呀,”她说,“你甚至可以用‘很久很久以前’开头,像童话故事那样。”
“当然。一清二楚。”我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开始讲,“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个迷失自我的人。”
“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张纸也是来自我的捧花。你还记得吧?”
“不要。这太悲伤了。这是说给孩子听的,N。”
“你一直留着那支笔?”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一个叫玛格丽特・汤的女人住在玛格丽特小镇。”我耸耸肩,“恐怕这样也不太好。”
“再也找不到像这支这样的了。就是那支钢笔,我床垫下的那支。”她解释道。
“我喜欢这个。”她说,“非常喜欢。”
“要知道,我们可以再找一支笔。”
我摇摇头。“没那么好。”
她看着那页纸。“哦,大概是钢笔没墨水了。我没注意到,我是摸着黑写的。你可以对着灯光看,或许能看得到笔迹。”
“现在我可以安心走了。”她微笑着说。
我接过纸,一片空白。“上面什么也没有。”
一个月后,她离我而去。
“我知道。”她耸耸肩,“我天赋异禀,总能爱上不合适的男人。”她递给我一张浸了水的皱巴巴的淡粉色纸张。“我要说的都在这上面了。我一直说我真正想说的话都是落到字面上的。”
她去世时,可以说她八十七岁,可以说她三十五岁,全凭你怎么计算。
“他有老婆。他不爱你。”
她的死因,可以说是因为衰老,可以说是因为太过年轻,全凭你怎么考量。
“正是跟你不同,才有意义。”
当然了,这个故事还有其他的版本。(无论什么总有其他版本。)这个版本和上一个只在一两个小细节处不同。但最主要的区别在于开头,当我走进浴室时:玛格丽特已经割腕自杀了,十二个小时后我才发现她,她躺在地板上,已经没有了生命。
“你怎么会爱上他?他比我老。还比我胖。”
这个版本里,玛格丽特同样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我以对话形式跟你讲过的很多事情。
她大笑:“显然,这让事情愈发有趣。”
第二个版本是你姑妈贝丝可能会告诉你的版本。我强烈建议你忽略掉她的故事。我告诉你,你的妈妈是年老而终,简。
“跟她上床,是为了报复你。”
在我生病期间,贝丝照顾我。我们经常谈起你,这些谈话让我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加苍老。断断续续的,我告诉她一点我的写作计划,但她认为我时间有限,应该花在更实际的事情上。我想她所谓更实际的事情,是列遗嘱、清理遗物、品茶休息。此处我要补充一句,我认为自己的写作计划是极其实际的事情。在我看来,女儿应该对自己的父母有所了解。
她打断我说:“听起来可真糟糕。”
“玛格丽特是个有血有肉的凡间女子,”贝丝说,“一个非常有趣的女人,是的。但到最后,也只是肉体凡身。让简的脑袋填满这些虚构的故事,对她无益,也毫无意义。
“L在我心里一点分量也没有——”
“玛格丽特是个有血有肉的凡间女子,”她说,“只是她不擅长过现实的生活。”每当贝丝要佐证自己的观点时,总会重复自己的话。
“我自然要做回玛格丽特・汤。”她说。
“关于玛格丽特,你打算怎样告诉简?”
“你目前打算怎么办?”我问她。
“她爸爸深爱她的妈妈,而她妈妈自杀了。”
第二天,我在客厅看到玛格丽特和五个不成一套的行李箱。我想象这一刻已经许久,所以这一幕变得似曾相识。
“这听上去糟透了,贝丝,”我对她说,“根本不适合小孩子听。简还是个小女孩,不该承受这样的事情。”
我接过电话。“你好,”我说,但是L早就挂了电话,“她不见了。”我指的是她们两个人都不见了。
因此,如果你问贝丝姑妈,她可能会告诉你这个乏味的悲剧故事:一位长期抑郁的母亲自杀了,父亲还得了绝症。千万不要理会她的故事。姑妈贝丝虽出于好意,但我告诉你,这是一套谎话。她知道的是二手信息。她不在现场,因此不知情。在大多数事情上,你应该听贝丝姑妈的话,但还有一些,你要做好准备忽略她的一面之词。
玛格丽特笑了。“嗯,”她说,“他可是曾经差点儿就成了你的丈夫。我想你以前也跟他上过床。所以说到底,我们要讨论的只不过是时间先后的问题。”玛格丽特把电话递给我。“找你的。”
想到这一点,我不无担心你跟姑妈一起生活会时常乏味。
“我跟你丈夫上床了。”L说。
但在这些的背后,在她宽臀的背后,贝丝是位伟大的女性。你一定还记得,她和我从小生活在阴郁的环境下,养大我们的男人尽管讨厌孩子,但在如何教养孩子方面观念严谨。
幽会后一个星期,如我所料,L给玛格丽特打了电话。
因此我要向你道歉,简。对不起,为我这残败的身体,为你将来在贝丝姑妈家里可能被过度严厉管束的(或乏味无奇的)时光。你要记住,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一个愚笨至极的男人会在天上——也或者是地狱——一直关注着你。不论你做什么,这个愚笨至极的男人都会认为精彩无限、本该如此,并且毫无怨言。
她用了,简。她离开了我,这样跟你说吧,她看上去如释重负。
13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跟L无关。我想我只是要给玛格丽特一个离开我的理由。我想知道,如果给了她这个理由,她会利用吗?
我去世前的那个星期,对贝丝说:“我在考虑回玛格丽特小镇。”
究竟为何我要跟L上床?当然因为我有欲望想跟她上床。还因为我自认为有资格这样做,既然以前我们做过无数次爱。这就像开车路过你的童年旧居——心里涌起强烈的冲动,想要停车看看现在的住户把原来的沙发摆在了哪里。
“玛格丽特死了。”贝丝耐心地回答。
“那到时候你一定记得提醒我。”
“不是人。是地方。”我告诉她。我压低了声音。“玛格丽特小镇。是一个单词,后面没有字母‘e’。”
“如果玛格丽特离开你,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她狠狠地还了一句。
“根本没有玛格丽特小镇这个地方。”贝丝分毫不让地说。
“命中注定,是厄运,是好运。只不过是你看待的角度问题。”
“当然有,”我说,“我在那儿待过一整个夏天。那里住着许多不同的玛格丽特,贝丝,她们年龄不同,但都有一头红发。你知道吗,我的玛吉不只有一个,而是有六个。”
“命中注定?这样的说法很可怕。”
贝丝哈哈大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你够用心,就能发现我身体中有个伊丽莎白小镇。哦,是的,我可爱的小弟弟,你平凡的姐姐、朝夕相处的贝丝,身体里还住着十个贝丝呢。我的乳名叫伊丽莎白,不过没人这样喊我。我长成小女孩时,你大概记得,我是莉齐。少女时,我是莉瑟。上大学后,我又是比,这个我前后存在了二十多年。其间,我自信满满的时候,我就成了伊莱扎。每当我懦弱自卑,我又成了贝思。我厌恶那样的自己。当然,对于我的弟弟来说,我一直是那个平凡普通的老贝丝。”
“哦,L,不要这么夸张。命中注定,你一定会有新的恋情。”
“这些只是名字的区别!玛格丽特真的是很多个女人。”
“亲爱的,这不是为了你,”她说,“是为了我。”她用那一贯忧伤而漠然的蓝色眼睛看着我。“多希望你有个兄弟,我便可以爱他。哪怕是鳏居的父亲或堂兄弟也行。一个跟你相像的人,我可以把对你的爱,转移到他身上。但我不能再爱你了。就是不能爱了。我也不想再爱上任何人。”
“所有的女人都有多个自我!恐怕你对女人的了解太少了。”
“这对我有什么帮助?”我问。
“哦,不要说了,贝丝!”
“如果我打电话给她,跟她大吵大闹,可能她以后再也不让你来见我了,甚至朋友也做不成了。”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小镇,N。年龄越大,镇上的人就越多。有人说,人是一成不变,我完全不同意。在漫长的生命岁月里,人们可能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女性的变化更甚于男性。也许是因为女性需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生理变化——月经、怀孕、更年期。多数女人身体里至少住着三个女人。”贝丝说。
“我一直很喜欢你那样把头发扎起来。”我说。
“我想她,”我说,“我太想她了,想到大脑疼痛。”
“我当然介意,可我束手无策,”L下床,开始梳理她浅金色长发,“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如果你想要的话,”L说,“我可以打电话给她,把她大骂一通。”她把头发扎成了一条马尾辫。
“那只是癌细胞在跟你对话。”她说。
“你一点儿不介意?”
“这算是——”我顿了一下,“一个笑话?”
“我知道,”L说,“否则你怎么会来我这儿?”
“是的。”她说,“糟糕的冷笑话,恐怕是这样。”
“玛格丽特爱上别人了。”
“你的幽默感总是那么糟糕。”我说。
“我想,我爱你,你不爱我也没什么太大关系。我会自取所需。”她世事洞明地笑了,“你明白吗,我多希望自己从来没爱上你,但事与愿违。爱上你是世上最为水到渠成的事情。对我来说,像是被一段木头绊了一跤。绊倒一次,便次次绊倒。”
我那一本正经的贝丝姐姐哈哈大笑起来,笑到流泪。她这样笑的时候,像个小孩子。这让我想起了六岁的贝丝。她有一个黄色的小悠悠球。这个愚蠢的悠悠球是她的心头之爱,她常常目不转睛盯着它,看它上下弹跳。她甚至不懂得任何玩悠悠球的技巧,似乎也没兴趣去学。一天我割断了悠悠球的绳子,又重新系上,想跟她开个玩笑。等她发现我做了什么之后,她伤心极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本来可以上蹿下跳的悠悠球。为这件事,她哭了一个星期,怎么安慰都没用。多么善良的老贝丝。
“哦,L!”我抗议道。
“L今天要来看你。”贝丝说。
她哈哈大笑起来。“好吧,我本来不打算讲得这么严重的,不过,尊严很确切。”她摇了摇头,“尊严,我的上帝呀。至少现在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了。”
“她是来道别的。”
“尊严?”我说。
“哦,大概吧,”她说,“人们,还有他们假惺惺的再见。”
“你对我坏透了,我知道,”她说,“我再明白不过自己应该将你抛在脑后,再也不见你,再也不和你说话。我知道我没有一点……怎么说?自尊?”
“L是个善良的人。”我对贝丝说。
“为什么你允许我这样对你?”完事后我问她。
“的确是。”她同意。
问题不在于为什么看到玛格丽特的情人后,我有了跟L做爱的需求(原因应该一目了然);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L对我听之任之。
“她取消了婚礼,你知道吗?”
她的情人比我老,头发比我还少。不过我承认,他确实比我高一点点。见过他的第二天,我给L打了电话,我们约好在她公寓见面。
“知道。我是说,之前就知道,”贝丝说,“那差不多是七年前的事情了,N。”
我只见过玛格丽特的情人一次。在玛格丽特为推广艺术品商店举办的鸡尾酒会上见到的。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并非因为他的行为,而恰恰相反,是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出卖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持续太久、音调太高),她对他倾注的特别的关注,特定的姿势,别样的专注。要知道,我再清楚不过坠入爱河的玛格丽特是何模样。
“所有的事情都交织在一起了。你认为她为什么取消了婚礼?”
我估摸着在真正出轨之前,玛格丽特已经筹划了好几个月了。她整天挂着特别的笑容,我知道那笑容不是因为我。她眼里的笑意神秘而遥远。一次,我知道她看到我和L一起在餐厅用餐。我看到她了,但她不知道我看到她了。她看到了我却假装没有看到我。那天我没告诉她我约了L一起吃饭,而她也绝口不提看到了我。女人只有在对你毫无感情的情况下,才会对你和前任未婚妻秘密进餐视若无睹。
贝丝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在房间里来回忙碌,“这些窗户该擦了。要喝杯茶吗?你要的话,家里没有牛奶了。店里的低脂牛奶也断货了。”
我确信她在外偷情的那天晚上,她回家时穿了两只不一样的鞋子。一只高跟的乐福鞋,是她的,另一只是别人的平底鞋,我猜是玛格丽特出轨对象的情人的。她看起来满是愧疚,性感妖娆地穿着一双不成对的鞋站在那里。我从没对她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欲望。
多么善良的老贝丝。我的兄弟般的双胞胎姐姐,跟我分享过同一个子宫的姐姐,你果真认为我对你和我第一个未婚妻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吗?你果真认为我已经如此神志不清了?如果你恋爱了,希望你告诉我。我会为你感到高兴,贝丝。我会他妈的非常高兴,我会该死地为你开心到不能自已。你知道吗?贝丝,你看到这些了吗?你还像小时候那样在偷看我的日记吗?
在真正离开我之前,玛格丽特已远离了我数月。打包好的行李箱?台面上的钥匙?那都是后话了。
我们从来不交流任何重要的话题。我们的谈话总是围绕着窗户、牛奶的价格。其余的全靠想象。
5
“你说说,贝丝,”我问,“你觉得我可以让L给我口交吗?你知道,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去你的。”她清脆响亮且不无得意地说。她说完就搬起那块破旧不堪的招牌走开了。
贝丝从门后探出头,眯缝着眼看着我。“不,我基本确信她不会。”她说。
我叹了口气。“这个招牌凑巧是你的名字,但它又脏又旧还坏掉了。你难道还不了解自己吗,你会把它放在某个地方,接着就忘得一干二净,而它会因此变得更脏更旧更破。”
我朝贝丝眨眨眼,她皱起眉头。“不会。”她重复道。
她打断了我的话。“你难道丝毫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招牌对我来说与众不同?”
“你爱她,就说出来吧,贝丝。说出来又怎样。我想听你说出来。”
“是的。”我顿了顿,“不是——”
“对你来说这很重要吗,为什么?”
“你就是这么看的吗?”
“在我死之前,我想知道你会幸福快乐,这理由充足吗?闭眼前我想看到你光明正大地爱她。你怎么就说不出来你爱她呢?”
“上帝呀,玛格丽特,我们家没用的破烂还不够多吗?”
就在这时,L,我甜美善良的L,走进房间。“她爱我,”L说着,在贝丝脸颊上亲了一口,“虽然她还没有向我表白,但这不代表我体会不到她的真情。”
“它就能正常工作了呀。”
14
“修好之后呢?”我问。
“虽然她还没有向我表白,但这不代表我体会不到她的真情。”我被你姑妈大声朗读的声音吵醒。
“我打算请电工来看一下。或许他能修好,让它正常使用。”
“嗨,那是写给简的。”我说。
“不知道。”
贝丝说:“最后这部分感动得我都要落泪了。我是说,尽管全是一派胡言乱语,当然,除了这最后一部分。”
她耸耸肩。“还不知道,但这么好的东西,扔掉太可惜了。佐治亚州的一个收集遗物的家伙送给我的。这块招牌来自亚拉巴马州玛格丽特的一家旧电影院,电影院已经被拆掉了。”她扬起一个奇异而神秘的笑容,“你以前知道亚拉巴马州有个玛格丽特吗?”
“当然。”
“你打算拿它怎么办?”
她说:“爱情故事本该如此。”
“你喜欢它吗?”她问。
“是的。”
“是个招牌。”她说。她把包裹放在餐桌上拆开。果真是块招牌——一块相当大的老式招牌,上面装着内壁厚重的玻璃日光灯,排成一个个字样。很多灯泡已经开裂,或者完全破碎。招牌上写着:“玛格丽特小镇电影院”。“玛”和“镇”字的灯泡已经彻底剥落不见了。
“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臭狗屎一样的可恶负心汉,我永远不会遇到L。”
“那是什么?”我问她。
“这当然也是看问题的一种方式。”我说。
结婚两周年后不久的一天,玛格丽特扛着一个硕大的长方形包裹回来,包裹外面包着塑料纸。
“你知道你的故事还可以怎样改进吗?”她问,“你可以把它与著名的历史事件联系起来。你可以把故事设置在战争之类的背景里。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爱那个女人,因此那个女人便爱上了男人的双胞胎姐姐。那故事就话题十足,充满政治性。”
4
“但这也是关于我和玛格丽特还有简的故事,你要明白。”
不过,在接下来的婚姻生活里,我将此幕场景深锁于心,从不触及。
“当然,你也可以保留这部分内容呀。只要设定故事发生在战争中即可,只是换个叙事角度而已。否则,这只是一个男性和女性试图融洽相处却以失败告终的故事。战争这一背景非常有意义且重要。”
我想,我早该对此心生怀疑。仅有不到百分之二的人群“天生”长着红头发。更该死的是,她的阴毛从来都是棕色的。只能说,有些时候,我们看到一些端倪,却故意选择视而不见。
“但那段时间没有战争。”我提醒她。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的染发剂。
“世界上每时每刻总有战争发生,”她坚持道,“我知道了!可以设定在战后,比如深受战争创伤的某个小村庄。”她建议道。
“要知道,我以前就是这么干的。”她说,“再给我二十二分钟,好吗?”她温柔地把我推出门外。
“上帝呀,贝丝,别再提战争了!战争跟我和玛格丽特没有半点关系。它从没发生过。”
“你确定?”
“没发生就没发生过呗!”她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这个了?”
“洗过颜色就淡了。”她回答。
15
“哦,”我说,“那染料颜色看起来很红。确定这是你要的颜色吗?”
你也许会问,从地理上来说,玛格丽特小镇处于何方。年轻时,我一度认为它在纽约州北部马尔伯勒和纽堡之间的某个地方(她是这么告诉我的)。实际上,它的地理位置比这灵活得多,边界也变换多端。随便问一位技艺精湛的地图绘制师,他会告诉你,地点看似永久不变,但实际上它们却远非我们想象的那般恒久固定。
“嗯,不是的。”
因此,简,如果你需要一张通往玛格丽特小镇的地图,我会通过这些文字给你指引。它是一位笨拙绘图师的不完美作品,但应该能为你指出大致方向。
“我还以为你的红头发是天生的。”我说。
16
结婚第六个月,我发现玛吉的红头发并不是“天生”的。一天早晨,我在卫生间撞见她正用沾了苹果红染料的刷子刷头发。卫生间的台面上放着一个染料空盒,中暖棕色,色号180。
生命行至终点时(确实也是我的现状),人总觉得必须把自己毕生所学分享出来。但是,简,把它都写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经验少得可怜。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你的母亲,就连自己也陌生起来。现在,我对你的认识也仅止于一个穿格呢短裙、扎两条金棕色辫子的小女孩。(你也许会好奇自己的头发颜色遗传自哪里,那是遗传自我,我小时候头发就是这个颜色。)
真正的亲密关系,意味着将发现对方平日里不为他人所知的一面。即便你有时不愿看到这些。真正的亲密关系,是她剃去的唇须,是她胸罩的真实尺码,是她屁股上的疖子,是她漂染头发的颜料。
我希望我能告诉你要永远追随自己的内心,但我觉得这不是个好建议。你当然有独属自己的内心,这确定无疑,但你还有大脑,还有灵魂。我开始相信,我们不仅仅用心灵去爱,还要用大脑去爱。真爱不仅是一种本能,更是一种意志。它远不只是生理的反应、眼神的交汇和心跳的加速。
3
一夫一妻无疑是高尚的,简。即便你只是有这样的意愿,那也是高尚的。你的余生都将和同一个人一起入眠、一道迎接清晨,即便你渴望离开却还是留在这个人身边——这些才是爱的体现。
这当然绝非玛琪的最后一次现身。在我们的婚姻生活里,大多数早晨醒来时,她都是玛琪。
如果我把爱诠释得令人沮丧,那也不是我的本意。爱,不论何种形式(浪漫的、柏拉图式的、自私的、婚姻的、家族的等等),都是让人愉悦的,全身心、无保留的愉悦。
我摇了摇头。
所以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
“刚刚有什么不对劲吗?”玛吉问。
有一天,你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会开车沿着一条路走下去,然后一天,你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你会拐错方向。路的尽头,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他(她)会在那里等你。
我回了玛琪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起身去冲咖啡。等我返回床边,玛琪已经变回玛吉,但伤害已成定局:我知道,她随时都会变成玛琪。
还有哦,简,我幸运的女孩,这个人将成为你的城池。在他那里,你会找到商店、餐馆、歌剧院和棒球队。也许还有监狱,还有医院。你活下去需要的一切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哦,到那时,你就是所有简里最本真的简。
我全身乏力,况且时差还没倒过来,所以你能理解的吧,我没有马上认出那是玛琪。
一旦找到这个地方,这个奇妙的地方,你便再也不愿离开了。那就泊好你的车,简,留下来。这座城池将成为你的家。当然,不像你从前生活的那个家。它将是所有家里最像家的家。
中年妇女温吞地翻了个身,张开肥腻的眼皮看了我一眼。“好累呀。”中年妇女说,“既然你起来了,可以帮我倒杯咖啡吗?”
这座城池里有爱。这座城池也有哀伤。在这座城池里还将有富裕、贫穷、善良、龌龊、疾病和健康等等太阳底下存在的一切。这是地球上最伟大的一座城池,简。对你来说,如果走运的话,它将成为你在地球上的唯一一座城池。它将成为你新生的地方,也将是你死去的地方,以及承载生死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的地方。
“你他妈是谁啊?”我惊叫道。
过去八年里,我一直非常仔细地观察着你。你妈妈像你这么大时,早已分裂成两个玛格丽特。而你,我的甜心,在这方面一点不像你母亲,但却遗传了她的所有优点。别担心,你没有被诅咒。你将成长为一个快乐、独立、完整的人,当然你的内心里也有一座容纳了各种各样的简的城池。
蜜月第一个清晨醒来,我发现身边躺着的竟是个中年妇女。
年复一年,也许你不会一成不变。这再正常不过了。生命旅途中,一个简可以蕴含、裂变成很多个简。过去八年里,花样百出的简已经让我数不胜数。请拥抱你的迭代反复;她们没有一个会延续长久,就像你姑妈贝丝所说,大多数女人身体里藏着很多个自己。
[简,莫非拥有一本“梦境日记”这个行为本身在某种程度上会导致做些意味深长的梦吗?]
我要死了,简。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加绚丽多彩。
玛吉是用木头做的,身体可以从中间打开。她是个俄罗斯套娃。(我记得人们也管那叫嵌套玩偶。)在玛吉身体里面,有很多个玛吉娃娃,一个比一个小。其中几个,我认得出来,她们来自玛格丽特小镇,但更多的是陌生的娃娃。成千上百个玛吉。我一层层打开娃娃们的身体,却始终触不到其核心。
我只有四十六岁,相对你的年龄似乎很老了,但总有一天(而且比你预料的快),你会发现,四十六岁仍很年轻。
飞机上,我又做了一个千头万绪、不祥的梦,我常常做这样可怕的梦。我把它也记在我的“梦境日记”里了:
我只活到四十六岁,听来有些悲伤,但不幸中却有万幸。
婚礼后第一天,我们飞往巴厘岛度蜜月。
在你身上,我找到了永恒;在你身上,我会重生。
2
附:
分手的情节也大抵雷同。“我爱上别人了”“某天早晨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不爱他了”,或者“她死了”“他死了”,以及以上情节的各种组合。
现在时间不多了,简。很快,我就要回玛格丽特小镇了。等我到了那里,我会给你写最后一封信。以明信片的形式。一张明信片,让你知道我已安全抵达。明信片上可能没有足够的地方给我签名(毕竟明信片很小),只要看到“玛格丽特小镇”的邮戳,你就明白是我寄来的了。以防万一明信片没有送达,我先把明信片上要写的话写在这里:
我想,这其实也是人们之所以对此津津乐道的原因。正因情节相同,人们才爱听——在别人的故事里回味自己的往昔。
亲爱的简:
人们似乎都认为,夫妇之间相遇的方式至关重要,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他们是如何分手的。结局通常比开端更有韵味。可惜人们只痴迷故事的开场,即便它们千篇一律。不过是:“朋友介绍我们认识的”“起初我们互相看不顺眼”“我对他一见钟情”,或者“我们当初只是朋友”。
你母亲的名字是玛格丽特・玛丽・汤。她19××年出生于纽约州奥尔巴尼。我们在大学相遇,尔后马上步入婚姻。你六岁时,她自杀了(用药丸和剃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也不十分确定为什么——大概那天的她是格蕾塔?
简,那个长的版本我已经跟你讲过。下面就说说你妈妈的浓缩版吧。她会面带狡黠的微笑,跟别人说:“其实也是老套的情节啦。他是我的老师,你想不到吧。他是我哲学必修课的老师。摆在我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跟他睡一觉,要么挂科肄业。当时我想,跟他睡一觉似乎更划算。”玛格丽特的故事总能博得听众会心一笑。但我总觉得,这样的情节有些轻佻,令我难堪。
还有,我亲爱的,我告诉你关于她的每件事都是非常、非常真实的。
玛格丽特和我刚结婚时,大家都好奇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短的,是每逢鸡尾酒会她喜欢讲的;另一个是长的,也是真实的版本。
给你我所有的爱
1
若你翻过卡片,反面是玛格丽特小镇招牌的图片,只是招牌上终于有人补上了残缺的“玛”和“镇”字。是我添上的,简,怕你猜不到我还是告诉你吧,我想做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现在这个招牌上写着:“欢迎来到玛格丽特小镇”,下面写着“人口,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