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吻了吻那个伤疤,然后我们都没再说什么。
她仍然没说话。我继续尝试想让玛吉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实验”。但她只肯说“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
10
“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我说。
第三个玛格丽特,米亚,想当个画家。(当年她决定去U大学主修艺术史,然而收获寥寥,失望而归。)她总在那里涂涂画画,素描、水彩或涂鸦,手从不闲着,却从来不让别人看她画了什么。自从我来了以后,米亚从未给过我好脸色看。因此,当她说想给我画像时,我不无惊讶。后来我才知道,是老玛格丽特提议的。
她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米亚说,她想把画架放在河畔,是距离发生上次车祸的那座桥五十码远的地方。那时我已经可以拄着腋杖随意走动了,因此十分乐意去房子外面透透气。
“应该是个很严肃的实验。”我说。
“我曾经想过我的白马王子会是什么样,说实话,可不是你这样的。”米亚说,“首先,你太老了。”
“因为一次最后失败了的实验。”她说。
“不跟玛吉比的话,我还不算老。”
“怎么弄伤的?”
“我是说,他应该在二十五岁左右,最多这样。第二,你不拉大提琴。”
“是的,”她说,“倒也不是一直,但至少你认识我以前就有了。”
“我应该会拉吗?”
“玛吉,”我问,“这疤你是一直有的吗?”
“唔,会拉总不是坏事吧,”她说,“如果你不会拉大提琴,那至少应该是玩乐队的。我的白马王子还要有条狗,一条黄色的大狗。你没养狗,对吧?”
“其实是个意外。某个时候,格蕾塔拿到了钥匙,然后……”她的手越过肩膀挥动着,手表从手腕处滑落。我注意到一条以前从未发现的淡淡的竖着的伤疤。
我摇了摇头。
“那么为什么要锁起来呢?”
“他的前臂也比你的宽。还有你知道有些男人手上有凸出的青筋吗?嗯,他还要有这种青筋。”米亚叹了口气,“如果喜欢那种细细瘦瘦、弱不禁风类型的,你也不算难看。但我只是不能相信玛吉居然会喜欢你这款。”
“哦,”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有意思的。只是放了些东西。一堆谁都不要了的旧东西。”
“如果你再长大八岁,我也会变成你喜欢的类型,你要知道。”我说。
“那个上锁的房间里有什么?”我问。
“我知道。真是太没劲了。”
那天晚上,我向玛吉问起第七间屋子。
我笑了:“所以说,你无论如何都没法接受我?”
我试图强行打开它,但没有用。明亮的灯光从门底下的缝隙里倾泻出来。(或许这灯光是我想象出来的?)我从锁眼朝里窥探,但什么也看不见。
她摇了摇头:“不太可能,但某种意义上说,这对你而言也不算什么。反正你要担心的是那些老玛格丽特们。梅和我,我们都是过去式,是玛吉曾经的样子。”
既然来到了这里(而且对我来说下楼比上楼更加费力),我决定看看三楼还有些什么。在第二扇门后面,我发现一架钢琴和一个乐谱架。第三扇门后面是好几个书架的学校课本。第四扇门后面的房间看上去像学校宿舍(尽管不是我初见玛吉当晚她所在的那种宿舍)。第五扇门后面是一个架子,上面挂着的貌似是一些戏服。第六扇门后面有六幅画,全都是玛格丽特在不同年龄段的画像(很可能是自画像)。最后一扇门,也就是第七扇门,是锁着的。
“嗯,玛琪似乎也不怎么喜欢我。”
三楼有七扇门,基本上相当于一个阁楼。我很快找到了卫生间,它就在楼梯口边上的第一扇门。马桶确实坏了,而且依我看来,可能再也修不好了。显然,因为它已经太久不能用了,有人曾经想把它改造成花盆。马桶的水箱里绽放着红色和白色的郁金香。
“她谁都不喜欢。她不喜欢我,不喜欢玛吉,连梅都不喜欢。”米亚耸了耸肩,“可能我们都让她有些失望吧。我自己也觉得她有点令人失望。”
玛格隆只有一个卫生间。与五个女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这多少让我有些处境尴尬。(仅和一个女人共用卫生间都已经够尴尬了。)有次玛琪告诉我,三楼有个坏了的马桶。“或许你能修好。”她说着大笑起来。听她的语气,我知道几乎是不可能的了。然而,等我逐渐恢复,能够不太吃力地爬上三层楼梯之后,我还是决定考察一下这第二个卫生间。
“我爱玛吉,你知道的。”
9
“我知道,这显而易见。”
“很快,”我答道,“相当快。”
“真的这么明显?”
“希望不大,”她说,“你舅舅什么时候过来?”
“是啊,绝对是的。就我而言,我永远不会爱上你,不会像她那样爱上你。”她猛然不说话了,而是看着我,“你打算娶她吗?”
“我能帮到你吗?”我问她。
“我不确定。”我说。
“我不去追问为什么,”她说,“反正就是这样。”
“你总该知道究竟如何选择。”米亚说,听起来简直是贝丝的翻版。
“你难道没好奇过,你们为什么会是这样?”我问。
“别人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她为什么要知道?”玛吉问,“我们因为知道这事得到过什么好处吗?可能她其实是知道的,但如果她愿意装作不知道,我们谁有资格多嘴?”
接下来大约二十分钟,她默默地画着素描。突然,她微笑起来:“知道吗?你的鼻子特别好看。”
“梅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问玛吉。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事到如今,我们仍然睡在一起。大概只是出于习惯,而非其他原因吧。再说了,没了她我怎么睡得着。
“谢谢。”
“好吧。”梅乖乖地回答道。
“要不我就画你的鼻子吧,如果可以的话。这是你整张脸的亮点。”她撕下第一张纸,把它揉成一团。
玛吉坐在门廊的秋千上,读着一本书。她白了我们一眼,朝梅喊道:“没有什么诅咒,亲爱的,别担心。”
于是米亚开始画我的鼻子。她是那样的全神贯注,双眼放射着光芒,手臂轻盈地随着画笔摆动。没过多久,暮色降临,我们只得进屋里去。
梅在她的树屋里也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她从树屋里往下望,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是诅咒?”她问。
我很高兴得到这个观察她的机会,让我看清楚我爱的女人在十几岁时的样子——看见她那时的长腿,了解她那些怪异的激情与奇特的念头——可我知道她最终会成长为一个迥然不同的女人。即使这个女孩永远不会爱上我,她仍然轻而易举地捕获了我的心。玛吉以前就是米亚,米亚以前是梅。
老玛格丽特与我坐在玛格隆的前院草坪上。玛琪从厨房探出头来。“告诉你,可没你想得那么他妈的奇怪。我活得比你长多了,告诉你,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身体里没藏着另外几个女人。”她还说玛吉是个“该死的傻瓜”,说我不该听那个“该死的傻女人”说的任何一句话。
我们再次回到玛格隆时,我对她说:“你知道吗,你很可爱。”
老玛格丽特翻了个白眼,一瞬间与米亚有几分神似。“你们还太年轻。”她说,“我可真不觉得这是一种诅咒。其实是一种福分,真的。这些年来,我一直与自己相伴相依,而且相处得非常融洽。”
她垂下头,但我能感觉到她很开心。“我就那样。”
“玛吉说这是一种诅咒。”我说。
“不,你很可爱。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
她给出的解释颇具浪漫色彩,却冗长含糊,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父亲快要死了,他想确保他的女儿能找到真爱,天长地久的真爱。他知道,只有无论女儿年纪多大都始终倾心于她的人,才真正值得托付终生。所以父亲找来当地小有名气的女巫,他的老姑娘姐姐萨拉,请她为自己刚出生的女儿施一个魔咒。魔咒会让她分裂成为不同年纪的自己,直到她找到真爱为止。找到真爱后,魔咒会自动解除,她会重新变回完整的一个人。”老玛格丽特一口气说完这些,喘都没喘一下。“不幸的是,”老玛格丽特承认,“真爱比父亲想象得更难遇见。”接着她又说,“当然了,这些都是我编出来的。”她笑了,我也笑了。
“想看看你的鼻子吗?”
一天,我问老玛格丽特,她觉得玛格丽特小镇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我点了点头。她打开素描本,把她的画作给我看。
我也十分喜欢老玛格丽特。[真希望你见过她,简。]
“画得很好。”我说。这是真的。尽管不得不说,看到自己的某个部位被给予如此特写,多少有点吓人。
老玛格丽特拍了拍我的手。她的指节因为关节炎而扭曲变形,手背上布满了老年斑。“我挺喜欢你的,年轻人,”她说,“很容易就明白玛吉为什么会喜欢你。”
“我喜欢鼻子。”她说,“鼻子是脸上唯一没有重复的部位。其他所有部位都有第二个:两只眼睛,两条眉毛,两片嘴唇,两只耳朵。”
“吞药后溺死的,”老玛格丽特说,“可怜的格蕾塔,她一直是个完美主义者。我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鼻子也有两只鼻孔呢。”我指出。
“但愿这样问不会太无礼,‘没了的玛格丽特’是怎么自杀的?”我问。
她没理我。“鼻孔不算。”
“我三十五岁那年,格蕾塔来了。你永远都见不到她,因为她在我三十九岁那年自杀了。我们叫她‘没了的玛格丽特’。那段时间我们难过极了。格蕾塔之后,只来了一个玛格丽特,就是玛琪。她是在我五十二岁那年来的,同一年我的更年期开始了。接下来的二十五年应该算是安静无事吧。有人说我这二十几年来没怎么变化,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再出现别的玛格丽特吧。”
我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比玛吉的小且骨感,典型的小姑娘的手。我还注意到她经常咬指甲。
“我在那个岁数也是个可人儿,不是吗?二十五至三十五岁的我永远是最漂亮的。尽管我十几岁时也挺出挑,但那时我的脸有点圆润,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二十五岁左右。然而到二十五岁以后,那种圆润消失了,当时的我是最漂亮的。尽管我在四十岁左右还有一段最后的惊艳期。”老玛格丽特回想起来叹了口气。
“我来给你的石膏签名吧。”她说。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魔法笔,弯下腰动起手来。直到她大功告成,我才看到她做了些什么:她信手画了一只头戴王冠的青蛙,下面签了她的大名。
我对此表示赞同。
“是青蛙王子。”她说。
“我二十五岁那年,父母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玛吉就是在那一年出现的,19××。米亚很讨厌玛吉的到来,因为玛吉无疑是最漂亮的那个。”
“我知道。很棒嘛。”
“十七岁那年,就在我和一个名叫麦克尔・利维的男生约会时,米亚冒出来了。我去了趟洗手间,往鼻子上擦了点粉。回来时,我看见米亚坐在桌边,她和麦克已经吻上了。她在性方面始终领先于我。我决定不打扰他们,但接下来那个星期我就和麦克分手了。如果他连我和另外一个我都分不出来,我也不想跟他再有任何关系了。他并不在意,当然了,因为他已经移情于我那位刚从城外来的‘表妹’了——我们是这么称呼她的了。
“你知道青蛙王子的故事吗?”她问我。
“梅最奇怪的地方,实际上也是我后面所有玛格丽特最奇怪的地方是,她们从来不会老去。我的岁数一年年增长,她们却永远停在她们初来时的年纪。我一直觉得她们应该会变老,但当然了,也没有任何类似的先例可以让我参照。
“女孩亲了一只青蛙,它就变成了王子之类的。”
“梅是第二个玛格丽特。她是在我七岁生日前夕出现的。一天,她就这么进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了。因为她看上去就是我的翻版,所以没人想要让她离开。很显然,第二个我的出现把我母亲吓坏了。我父亲那阵子喜欢喝点酒,他还以为是母亲在跟他开玩笑呢。他说,‘我记不得了。难道我们生的是双胞胎?’母亲开始抽泣。父亲以为母亲是因为气他不记得生的是双胞胎而哭泣的,自那以后,他再也没喝过酒。
“那是美好的版本。”米亚说道。“真实的版本中,是青蛙恐吓女孩的,因为她不想亲它,毕竟它是只青蛙嘛。她用尽全力把它甩到墙壁上,然后它就变成了王子。所以王子其实是被女孩揍出来的。”
“我是最老的玛格丽特・汤,也是第一个,”老玛格丽特说,“我出生于19××年,就生在这座房子里。
“不错的故事。”我说,“想想那些还在亲着青蛙的可怜姑娘,明明什么变化都不会发生。”
最开心的事是和老玛格丽特一同散步。她做过两次髋关节置换手术,走得并不比我快多少。散步时,她也不会问我很多问题。或许她本来就没必要问,因为她反正都能读出我的所有想法。尽管如此,她还是乐于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这时玛吉从屋里走出来。她看着米亚的涂鸦作品。“有意思。”她说。
那个夏天有点像退休岁月。我会散散步,看看书,休息休息,恢复身体。挺无聊的,是的。但神奇的是,无聊与幸福的感觉其实相差甚微。
米亚朝玛吉翻了个白眼,然后就进屋了。
在等待雅克从塔希提赶来的这段时间里,玛吉与我之间的关系紧张不堪。尽管如此,我待在玛格丽特小镇的日子还不赖。
玛吉和我在门廊的秋千上坐下。我还打着石膏,坐上秋千并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玛吉不得不帮我一把。
8
“你十七岁的时候真是太可爱了。”我对她说。
想到我的玛吉以后会变成如此刻薄的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只此一点,足以让我为即将离开这里而庆幸不已。
玛吉笑起来。“我那时很可怕的。又高傲自大又战战兢兢,动辄对别人评头论足,连自己都讨厌。说实话,和那时的自己住在一块简直让我痛苦不堪。”
“是上一次跟你一样的一个家伙过来的时候。”玛琪“哼”了一声,“我告诉她,她跟他不会持久的,最后的确如此。跟往常一样,我是对的。只是从来没人听玛琪的话。”
“我再说一遍,你那时真是太可爱了。”
“玛吉为什么要戳瞎你?”我问。
“那时候我的腿倒真的很细。”她只得说。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玛吉给戳瞎的。她宣称只是想帮我剪头发,但我懂她的。”
11
“嗨,玛琪,”我反问她,“你那只眼睛怎么没的?”
简,在你出现之前,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孩子。我是说,抽象意义上的孩子我是很喜欢的,他们脸蛋粉扑扑的,头发像丝缎一样柔滑。然而,一想到要把大段大段的时间花在一个特定的、具体的孩子身上,显然不是什么诱人的事。
玛琪听到了我跟雅克舅舅的整个对话。“你要离开我们了。”她得意扬扬地说道,“我对此并不吃惊。”
孩子一般都是痛苦且残忍的,并且有充足的理由如此。第一,他们那么矮小;第二,孩童时期一般都非常痛苦,尽管大人们总说孩子总归要比他们自己更幸福。
“不能。我在塔希提。乘船回去就得三周。我到美国给你打电话。Ciao!”然后雅克舅舅就挂了电话。
或许因为我和贝丝是雅克舅舅带大的,而雅克舅舅不太喜欢孩子。他还讨厌猫,我也讨厌。
“你不能再早点吗?”
因此,尽管七岁的梅看上去很乖,大部分时间里我还是尽量避开她。这很容易做到,因为我相当肯定她也在回避我。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吧。有可能梅只是喜欢独自一人,我在与不在都是如此。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她的树屋里,或是到处跑啊玩啊,天知道她会跑去哪儿。梅似乎很享受一个人待着的时光。这样的孩子不太多,成年人中就更不常见了。
“好吧好吧,我三个星期后到你那儿。”雅克舅舅说。
一天早上,我在门廊尽头发现一只芭蕾舞鞋。远处,我看见梅在前院里跑来跑去,地上满是松果、树枝和其他带刺的林地之物。她穿着一只芭蕾舞鞋,另一只脚光着。如果那只柔软的小脚丫能穿过这片带刺之地而不受伤的话,简直就是奇迹了。想到这也是玛吉的脚(某种意义上),我决定把另一只鞋子送去给梅。
“贝丝这个夏天在忙着拯救热带雨林。”
“梅,”我叫住她,“你把鞋子落在这里了。”
“你为什么不打给你姐,伊丽莎白?”雅克舅舅问。
不幸的是,梅不知怎的,以为我们在玩某种滑稽的追逐游戏。她朝我得意一笑,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跑去。我竭尽所能追赶她,尽管我已康复了大半,跑步速度还是因为受伤而大大减缓。
“不,我腿断了。”我又说了一遍。
“慢死啦。”她喊道。
“你还行吧?”
“别闹了,梅,”我也冲她喊道,“我只是想给你这只该死的鞋子。”
“看在上帝的份上,雅克。我出了车祸。”
“你说脏话了!你说脏话了!”她说,“我要告诉她们去!”
“你是在——?”
我继续喊着她的名字,她继续跑着。就在我决定丢下那只该死的鞋子不管时,梅一下子跑进了井里。
“不是。”
在那可怕的十秒钟里,我很害怕她掉下去了,但幸亏她在水桶那里挂住了。
“你是在做爱?”
我累得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一拐一扭地跑到井边。梅坐在水桶里,冲着我笑。我不喜欢孩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无法无天,还有一个原因,则是因为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自恋狂。
“不是。”
她冲着我笑,觉得高兴极了。“许个愿吧。”她说。
“你是在跳乡村舞?”
“不用了,谢谢。”我说。
“不是。”我回答。
“许个愿,不然我就告诉她们你说脏话了。”她坚持道,“你到了井边,就得许个愿。”
不知为何,雅克舅舅觉得这事好笑极了。“噢,哈哈。你是在滑雪吗?”
我闭上眼睛,试着想出一个合适的愿望。
“我受伤了。”我说,“腿断了,得有人帮我开车。”
“你许了什么愿?”她问。
“纽约州北部?没人会要去那儿——鸟不拉屎的地方!”雅克舅舅说,“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开车,或是坐飞机?”
“要是告诉你,就不会成真了,对吧?”
“我要你过来接我。我在纽约州北部的一个小镇。”
她争不过我的这一逻辑,只好由着我把她从井里拖出来。我把芭蕾舞鞋递给她,她穿上了。“真好玩。”她说。她把她的一只小手放进我的手里。“格蕾塔以前也追过我。”
“是你啊?”雅克舅舅操着他愚蠢的比利时口音说道,“有何贵干?”
“格蕾塔是你姑姑吗?”
我拨了他的号码。
“不,格蕾塔就是我,只是比我大很多很多。”梅说。
那阵子,雅克舅舅刚和他的第五任妻子离婚,住在一艘游艇上,四海为家。
“你知道格蕾塔怎么了吗?”
尽管我考虑过打电话给贝丝,让她过来接我,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这么做。就当时那个状况,我觉得自己不知该如何承受她的爱与担心。因此,我换了一个不是很爱我的人,一个视我为浑蛋,却仍旧不得不过来接我的人。我给雅克舅舅打了电话。我知道我之前说过他已经死了,但我的本意是他对我而言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我什么时候想让他死,他就是死人了。然而时不时的,我非得让他复活一下。
“她去外面游泳,然后再也没回来。”她耸了耸肩,似乎在说,这很正常。
7
我点了点头。
简,遇到你母亲之前,我的心灵就是一粒种子。一个滑稽渺小的虚无之物,好似一颗孤独游弋的精子。
“格蕾塔还曾经割过腕,但玛吉帮她包起来了。”她又耸了耸肩,似乎在说,这也很正常。
谁又知道呢?
我点了点头。
米兰达有着像玛格丽特一样的红发,两人之间也确实不无相似。你可能会问,米兰达是玛格丽特之前的那个玛格丽特吗?如果没有米兰达的话,会不会就没有玛格丽特了呢?我是否被诅咒,注定要爱上这个女人?这是否就是我的命?说到底,诅咒和命运究竟是不是同一回事?
“格蕾塔曾经在脖子上吊过一根绳子,但绳子断掉了。”
我点了点头,铭记于心。
我点了点头。
“小家伙,”她说,“你要知道,至少得等你过了青春期,我才会跟你上床。”
“格蕾塔买过一把枪,但结果那是把玩具枪。她举起它对着自己的脑袋,大家都笑了。”
“你真美。”我对她说。
我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努力把自己的视线从她的双乳上挪开,但这一刻,我停止努力,目光望向她的眼睛。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既觉得好笑又全然理解的神情,我就这样爱上了她。在那个年纪(其实哪个年纪都一样),我们的内心都极度简单。
“格蕾塔坐在车库里发动了车子,但老玛格丽特打开了车库门。”
她耸了耸肩,将她一头红色的长发甩至肩头。“不管怎么说,在水族馆待一下午总比去斯特布里奇村庄好多了。”她说。
我点了点头。
哦,那个丢人啊!听到她说“水族馆”时,我的耳朵火烧火燎的!“搞错了,”我绝望地撒谎道,“非常、非常愚蠢地搞错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不知道格蕾塔在干什么,但我只是年纪小了点,不是个小白痴。”
尽管内心觉得这样不大好,我还是把同意书交给了她,并递给她一支钢笔。她颇为老练地签上他的名字。“你要知道,小家伙,这上面写着你要去的地方可是水族馆。”
我点了点头。
“拜托!我三天两头在这么干好吧。”她说。
“你听见我的玩笑了吗?我不是个小白痴!”
“你行吗?”我问。
“不错的玩笑,”我说,“嘿,梅,那小白痴为什么没从悬崖上掉下去呢?”
“我没去过。听起来很无聊。”她动作夸张地朝我打着手势,“把纸给我。我给你仿造个杰克的签名。”
她顿了顿,然后摇摇头。
“是的。”我说。
“因为他是个小白痴。”
“斯特布里奇村庄?”她不可置信,“就是那个全是木头房子、织布机和公牛的地方?”
“不好笑。”为了转移话题,她用另一只手敲了敲我的石膏,“你的石膏酷极了。我也想打个石膏。”
是去水族馆。然而面对这位赤身裸体的女郎,我实在无法开口说出“水族馆”这三个字。我想要去个漂亮华丽的地方,一个能让她印象深刻的地方。六年级学生(我当时才读四年级)去的是斯特布里奇村庄,于是我脱口而出:“斯特布里奇村庄。”
“谢谢。”
“去哪里的?”她问道。
“我知道那根绳子是什么意思。”她对我说。
我怯生生地拿出那张同意书。“只是要他在这里签个字。是一次学校旅行。”
“什么绳子?”
“他不在。”她说,“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玛吉手指上那根。意思是你觉得她很漂亮、很可爱,你爱她,你想每天都亲她的嘴,你还想娶她。”
“我找雅克。”我说。我尽力让自己不盯着她的双乳看。
“是这个意思吗?”我问。
“你有什么事?”米兰达问我。我从来都不能分辨出她的口音。唯一能说的是,她声音中吐露着富贵与异国的气息。
“或许不是今天娶,但某一天肯定要娶。”她说。
当时我九岁。我来到雅克舅舅的卧室,想让他给我签一张同意书,在那里我看到了米兰达。她一丝不挂,唯有颈上一圈珍珠项链,躺在雅克舅舅巨大的红木床上。她见到我并未试图遮掩。她是我第一个得见其裸体的女人,除了我的母亲,当然还有我姐。[问题:在那个稚幼无知的年纪,见到一个女人的裸体与爱上她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还记得遇见米兰达的那天。某种程度上,那天的情景很像我与你母亲的初遇之日。
“还有,你想跟她生一百万个小白痴!”说完这个玩笑,她大笑起来。
雅克舅舅对米兰达付出的感情,可能要比对他的任何一任妻子都多。实际上,他们的关系一直从雅克舅舅的第二任妻子持续到第四任妻子。(米兰达四十四岁时去世,他们的关系这才结束。)
“谢谢你,梅。你让我豁然开朗了。”我吻了吻她的脑袋,答应第二天还跟她玩追逐游戏。
“小家伙,”她说,“我才不想做他的妻子。杰克是个糟糕透顶的丈夫,但却是个妙不可言的情人。”米兰达是唯一一个能叫雅克舅舅“杰克”的人。
那天晚上,我向玛吉问起格蕾塔,她说:“她三十五岁。她太漂亮,太聪明,太抑郁,太有趣,太悲伤了,她在所有方向都过于极致。这样活着太艰难。她把自己累坏了,也把我们累坏了。”
有一次,在完事之后,我问米兰达是否为雅克舅舅从未向她求婚而生气。
“你曾经想过自杀吗?”我问她。
除了我的母亲以及我姐(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我第一个真正爱上的女人是雅克舅舅的情妇,米兰达。她也是我第一个与之上床的女人,尽管那个时候我也已经快十六岁了。直到我大学毕业,我们一直时断时续地保持着床伴关系。
“想过,”她承认,“有时候会想。可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6
“认识我以来呢?”
简,遇到你母亲之前,我的心灵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种子。一个歪歪扭扭、胶着不清的虚无之物,好似一颗孤独游弋的精子。
“没那么经常想啦。”她说。
谁知道呢?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发现自己正盯着她的手腕看。
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是因为圆润手肘上的一小点凹陷?还是因为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当你爱上一个女人时,你会不会其实爱上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更早存在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为现在这个女人的出现铺设了背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永远不会仅仅划破手腕。如果我要自杀,我很可能会用一根非常短的绳子吊死自己。”
玛吉把车倒回去,我们驶回了玛格隆。我决定丢下她一个人走。不是因为我真的想这么做,而是因为她让我这样做。
12
“爱。”玛吉像玛琪那样“哼”了一声,“在目前的情况下,恐怕你很难爱任何人了。”
七月,雅克舅舅还是没来接我。一开始我并不着急。我估计他可能在海地或圣保罗逗留了一阵,或是途中结了第六次婚。雅克是靠得住的,只是经常慢慢吞吞。
“我爱你。”我告诉她。
然而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
“我现在真的没法离开她们。”她说。
接着又是两个星期。
“一切都分毫未变。”我对她说,“我们还是可以回波士顿去,住在我的地下室里,点难吃的外卖。”我想要和玛吉待在我的地下室里。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在地下室的那几个月是极其幸福的,或是极近似于幸福的一种状态。
八月的倒数第二个星期,我接到了贝丝打来的电话,她听上去都要疯了。“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一整个夏天都不给我打电话?我不得不贿赂了U大学某个家伙一点钱,问他要到了玛吉的家庭电话。”
“打电话给你姐。她会开车送你回家的。再说你还要回去写学位论文。”
“我摔断了腿,”我解释道,“没法打电话。”
“玛吉。”我说,“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走。我没法开车,就算我能开,我也不想离开你。”
“雅克舅舅死了。”她说,“你得回家来。”
玛吉摇了摇头。“我得回去。你不用跟我一起回去,N。你不用被卷进这一切。我们认识其实也没多久。要求谁这么做都是强人所难。再说你也不是第一个了。”她从手指上解下那条绳子,把它放到仪表盘上。“我曾假装这不仅仅是一条绳子,”她说,“但或许,它终究仍然只是一条绳子。”
我大笑。“去他妈的雅克。去他妈的。我他妈的恨死他了。”一秒钟后,我哭了起来。他是个糟透了的父亲,但我只有这么个父亲。
“可是某种意义上,那些女人并不是你,”我指出,“她们很像你,但她们和你是完全分离的,对吧?是有点匪夷所思,有点奇怪,没错。但时间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他年纪大了,N,都七十七岁了。”贝丝语气温柔地说。
“除非你爱我们每一个,否则你就不是真的爱我们中的任何一个。”玛吉说。
跟老玛格丽特一样大,我心想。“他怎么死的?”我问。
“事实上,她是个小孩子。”我指出。
“中风。”她说,“来得很快,他没有受苦。”
“但你能爱玛琪吗?你讨厌玛琪,但她也是我。你也根本不可能爱上米亚!还有老玛格丽特,她……老了!她太老了,N!梅简直幼稚透顶。”
“就算他受点苦我也不会介意的。”我说。接着我又哭了一会儿。“他都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我就已经爱上了你。”
“更别说你还假装他已经去世多年了呢。”贝丝提醒我。
她打断了我。“因为我是个怪物,”她说,“永远不会有人爱上我的。”
“还有这茬儿,对。”我在袖子上擤了把鼻涕。“你很幸运,因为你和那个浑蛋实际上没有关系。”我对她说。
“可你怎么会是第四个呢?这说不通——”
“什么意思?”贝丝问。
“我不是第一个玛格丽特。我不是最初的那个;你把我当成最初的那个,只不过因为我是你第一个遇到的。老玛格丽特是第一个,我其实是第四个。只是许许多多当中的一个。在米亚之后,在格蕾塔之前。”
“血缘关系。”
“但是玛吉——”
“哦,别烦了,N,”贝丝叫起来,“你知道我讨厌你玩这个游戏。”
她目光冷峻。“如果你知道,那你也该知道开车出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们会跟着我。她们会找到我。她们和我如影随形。”
事实上,简,贝丝确实是你血缘关系上的姑妈。尽管我经常喜欢拿这个开玩笑,但她的确是,而且一直是我的姐姐。如果我之前对你撒了谎,这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贝丝的体重问题也会降临到你头上。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理解给孩子编故事的重要性。孩子会把你说的关于她的一切都当真,所以在这方面你要特别当心。在我小时候,雅克舅舅说我像我母亲一样“放浪淫乱”,像我父亲一样“撒谎成性”,后来我一辈子都在不同程度上实践了这样的恶名。
“我知道。”我说。从某种程度上,我以为自己知道。
启程赶赴雅克葬礼的前夜,我失眠了,于是我下楼来到厨房。我发现玛琪一人独坐桌旁,喝着家里自酿的玛格丽塔酒。她那只正常的眼睛正流着泪,见我进来她也没有试图遮掩。
“可我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意思。我是一个被诅咒的女人。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女人。”她顿了顿,“一个正常女人的衰老是不留痕迹的,而我却每过几年都会留下一个大活人。”
我问她怎么了。
“别说了。诅咒这个词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我今天有点不开心,”她说,“不过我知道这肯定会过去的。”
“恰如我说的,我们被诅咒了。”她痛苦地重复道。
“很抱歉。”我说。
我顿了顿。“好,那她们是谁,玛吉?”
“不用抱歉。每个人都是不开心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那些女人不是我的姐妹,”她说,“你很清楚她们不是我的姐妹。我早就告诉过你,她们不是我的姐妹。”
“我舅舅死了。”我告诉她。
我打断了她:“哦,忘了你那些姐妹吧!谁在意她们啊?”
她给我倒了杯玛格丽塔酒。“喝吧。”她命令道。
“那些女人——”
我照做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男人粉。”她说。这时候她还只是微醺。
“我们不好。我们没法离开这里。”她顿了顿,“我们不会有幸福的生活。”
“‘男人粉’是什么?”我问。
“我们很好,”我安慰她,“我们会离开这里。以后就能开始幸福的生活。”
“你长得很帅,但我不喜欢男人粉。”她又说了一遍。
“我们被诅咒了,”玛吉说,“我们难逃厄运。”
两杯玛格丽塔酒下去后,她开始有点聒噪起来。
“怎么了?”我问她。
“我想去旅行!”她叫起来,“我想看看这世界!”
无论我对她的驾车技术有多不放心,因为我腿伤的缘故,只得由玛吉驾驶雅克舅舅的敞篷车。我们才过了玛格丽特小镇的那座桥,玛吉就突然猛踩刹车,熄灭引擎。
我忍不住想道,她只有一只眼睛,永远都只能看到一半的世界。
我们在半夜时出走。回想起来,这样做称不上勇气可嘉,甚至都不算是明智之举。或许如果我在当时与其他几位玛格丽特一一对质的话,每个人都会更加好过一点。或许如此。然而在我的性格中,根深蒂固的是避免与人正面冲突的本能——尤其是与女人。
又是两杯玛格丽塔酒下去,她再度陷入了郁郁寡欢。
于是,我做了每个正派男主角都会做的事。我决定拯救玛吉。我装好我们两人的行李箱,说服她逃离这里。其实劝她并没费什么劲。玛格丽特的性格中有根深蒂固的逃跑本能。
“我讨厌玛格丽特小镇。”她说,“我希望能离开这里。这里每个人都无聊透顶,我也无聊透顶。”她笑起来,“你绝对不会想跟我做爱的,是吧?玛吉不会知道的。”
或许你早就已经有所怀疑了,简?
我摇了摇头。
・玛吉曾经坐在两张床垫之间的空隙里说过自己被诅咒了。
“反正我也更喜欢女人。那就亲我一下吧,行吗?”
・红色的玛格丽特・汤;黄色的玛格丽特・汤;蓝色的玛格丽特・汤。
我小心翼翼地亲了她一下,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
・五个名叫玛格丽特・汤的女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惹我讨厌可没啥好处。还记得你把玛吉带到你朋友保罗家里,她喝多了,讲起那个关于非洲猴子的愚蠢故事,让你很尴尬的那次吗?”
就在那时,一个念头开始在我脑中轰鸣盘旋,一个荒谬无理的念头。然而,以下证据又让我觉得它不无可能:
我记得。
签在我大腿上的蓝色的玛格丽特・汤。
“哈,那天晚上是我。”她说。现在她进入了喝醉酒后的挑衅状态。“那是实实在在的玛琪!我随时都能出来!你马上要走了,算你走运,现在你还走得了。”
签在我脚踝上的黄色的玛格丽特・汤。
“我是要走了,晚安,玛琪。”我说。我站起来,但玛琪把我推回到椅子上。
签在我小腿肚上的红色的玛格丽特・汤。
“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一直都是玛琪,你就走着瞧吧,老男孩。肥肥大屁股、肥屁股小孩、恶臭味、粗糙的头发、痛苦、尖叫、嘶吼和肮脏的厕所水池,全都是玛琪。”
一天晚上,我盯着自己的腿看(那个夏天我实在无事可做),发现三人的签名出奇地相似。老玛格丽特的可能稍微有点抖,但除此之外,三个签名几乎一模一样。
我一把推开玛琪。“你喝醉了,”我对她说,“你喝醉了,让人讨厌。”我一瘸一拐地以最快的速度爬上了楼梯。
几位玛格丽特用不同颜色的笔,在我的石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老玛格丽特是红色的,玛琪是黄色的,玛吉是蓝色的,梅是粉色的。梅只会写名,MAY,而米亚压根儿没签。
“我是你所期望的未来,你不要忘了!”玛琪在我身后喊道。她扒开自己的罩衫,露出肉乎乎、皱巴巴的肥大奶头。它们责怪似的盯着我。
玛吉常说,给女儿起玛格丽特这个名字,还不如不给她起名字。
我推开卧室门时,玛吉打开了灯。“你没事吧?”她问。无论多晚,她总会在我回来时假装醒着。
正因为这一名字有如此多的形式,世界上众多的玛格丽特们很容易遭到取笑。取笑式的昵称包括如下这些:Mugrat、Mugger、Pegasus、Marg A Rat、Magpie、Large Marge、Margarine、Margy Pargy、Megger、Meggy Weggy、Mug Wump、May Zit、Peglit和Maggot。可以肯定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小孩子在作弄彼此这件事上,向来是最为卖力的。
“玛琪的奶头可真大。”我对她说。
玛格丽特(Margaret)这个名字来源于希腊语中的“玛格隆(margaron)”,意为珍珠。英语的“Margaret”由拉丁文名字“Margarita”和古法语名字“Marguerite”演变而来。玛格丽特(Margaret)是英语中昵称最多的女性名字。除了米亚(Mia)、玛吉(Maggie)、梅(May),还包括Grete、Margitta、Gretta、Madge、Maggy、Maisey、Maisie、Mamie、Marg、Margie、Margorie、Margy、Marjie、Meg、Megan、Meggi、Meggie、Meggy、Metta、Peg、Peggie、Peggy、Em和Marga。“Margaret”还有四种其他的拼法(Margarett、Margarit、Margret和Margeret),以及二十八种其他的英语拼法(Grethe、Reeree、Marit、Magaret、Makaleka、Maragaret、Maragret、Maret、Margaretta、Margarette、Margarite、Margaritta、Margart、Margene、Margerete、 Margert、Margery、Marget、Margrete、Margrett、Marguerita、Marguerite、Margueritte、Marjorie、Marjory、Markita、Marquerite和Maretta)。这个名字在许多语言中都有对应的词:保加利亚语、克罗地亚语、德语以及塞尔威亚语中是Margareta;捷克语中是Marka或Marketa;丹麦语中是Margrethe或Margit;荷兰语中是Margriet;芬兰语中是Marketta或Marjatta;德语中还有Margret、Margarethe、Margitta或Margarete;匈牙利语中是Margarta;意大利语中是Margherita;挪威语和瑞典语中是Margit;波兰语中是Margarita或Malgorzata;罗马尼亚语、西班牙语和俄语中是Margarita;盖尔语中是Mairead;威尔士语中是Mared或Marged。曾经有人称“玛格丽特”为“苏格兰国民名字”,但我不知道此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下此断论。1990年美国人口普查中,“玛格丽特”这个名字的使用人数在女性名字中排名第九。
玛吉笑起来。“你好像吓坏了。”
5
“嗯,它们真的很大很大,好像从四面八方向我逼近。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的。”我用手握住玛吉一只正常大小的乳房,将它举到眼前端详,心里纳闷,你身体里真的有那么大一个东西吗?
那天夜里,我梦到自己和玛吉做爱,只是她的脸总像面具似的滑落下来。面具下是玛琪的脸。
这些玛格丽特居然真的是同一个女人,这一点实在是匪夷所思。一个女人怎么会需要如此多不同的东西呢?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吗?这么人格分裂,头脑混乱?不管怎样,我都很高兴马上能离开这里,去参加雅克的葬礼。
我想反对,但没有力气。再说,或许她说得对。于是,她吻了吻我就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L,我在遇见玛吉之前的女友。我梦见她正常大小的奶头,她闻起来有青草味道的浅金色头发,她浅蓝色的眼睛,她空洞死寂的声音和平淡木然的表情。乖巧、愚蠢、头脑简单的L。醒来时,我经历了史上最强硬的勃起。要不是当时才清晨四点,我很可能会当即打电话给她。
她翻过身去,又翻来覆去好几次,最后跳下了床。“我觉得有点不自在。我还是到楼下去睡吧,”她说,然后又更温和地补上一句,“你腿伤着,还是地方宽敞点好。”
13
“没什么。”
第二天,我乘飞机回波士顿参加葬礼。一星期前医生给我装上更易于控制、更方便行走的石膏,所以乘飞机并没有什么问题。看着医生锯开那个签满名字的石膏,我心里有点难过。好在我从来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况且留着一个脏兮兮的石膏似乎也是令人恶心且毫无意义的行为。(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希望当初把它留了下来。)
“怎么了?”她看着我,她的脸从未这么像玛琪过。我第一次看出了她俩的相似处。
尽管我对玛吉的车技犹存疑虑,开车送我去机场的仍然是她。
“玛吉。”我再度开口。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玛吉在登机口问我。
她关掉洒下星星月亮的灯,从我身边翻转过去。
“当然还会再见的。”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哪点吗?”她问,“就是你不会为了鸡毛蒜皮的事问我一大堆问题。我喜欢的是,你不会觉得非得对我了解得一清二楚,才能和我一起睡觉、请我吃饭,或是做别的什么。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就喜欢我们两人没对彼此了解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不想再回来,不一定要回来的,”她说,“很显然,你在这里待的时间早超过了原定计划。我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这次葬礼可能就是我们之间很自然的结束契机吧。”
“但——”
“我会回来的,玛吉。我会回来的。”
“跟你说实话吧,我从来没怎么想过这事。从我记事起,一直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哦,我差点就信你了!直到你说第二遍,我才知道不是真的。”她笑了,“如果你再也不回来,我也不会恨你的,你要知道。”
“但这不是,呃,不是很奇怪吗?”我不依不饶。
“谢谢。”我说。
“因为我们就是都叫玛格丽特啊。”
“至少不会太恨。”她补充道。
她起身走向浴室。我也该去,但以我当时的身体状况实在太麻烦,就没去。她一回来我就问她:“但你们为什么都叫玛格丽特呢?”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我说。
玛吉叹了口气,“我以为你知道的。”
她笑了,一秒钟后又摇了摇头。“谢谢你这么说,无论你是否出自真心。而且是否出自真心其实也并不重要。”
“呃,你以前为什么没提过呢?”
“不是真心的。”我开玩笑说。
“我说了抱歉,但我真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说。
“真有趣。”她说这话的语气却告诉我,她一点儿都不觉得有趣。
“只是这类事情,人们一般都喜欢去注意。”
我要登机了。她没有吻我,只是和我握了握手。“我爱你,”她说,“旅途中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记着这句话。”
“抱歉。”她说。
我十分确信,雅克的葬礼堪称史上头号糟糕的葬礼之一。
“挺有趣的,只是想知道而已。”
其一,波士顿八月独有的闷热而潮湿的天气让人透不过气来,因此每个人都没好气。其二,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是不情不愿的,因为没有人真正在意雅克死了这件事。尽管雅克偶尔还挺有魅力的,但他实际上就是个浑蛋。
“我不明白有什么好兴奋的。”
在雅克的第一任妻子和第五任(也就是最后一位)妻子为谁可以坐在前排椅子的正中间位置而几乎要大打出手的时候,葬礼才真正开始。两人都自称是雅克的“正室”。最后,谁都没坐上那把椅子。坐上的是雅克唯一的亲生孩子——烟不离手、患了厌食症的阿梅莉,而她其实压根儿不在意坐在哪里。
“然后,”我继续问,“你们是不是都姓汤?”
葬礼真正结束,是在雅克的第三任妻子突发轻微中风,不得不被急救车运了出去的时候。
“怎么了?这有什么关系?”
六个抬棺人当中,我,一个全日制的研究生,尽管一条腿仍不好使,却仍算是体力最好的。另外五人包括我那五英尺高的姐姐贝丝,雅克的三位老战友(其中一个刚刚做完髋关节置换手术,第二个的膝盖有毛病,第三个的一条胳膊是假肢);当然了,还有一个就是烟不离手、患有厌食症的阿梅莉。正常情况下,贝丝应该是体力最好的,但就在雅克葬礼的前夜,她睡觉时被蜘蛛咬了,伤得很惨。她整张脸肿得厉害,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所以,算上你和老玛格丽特,是不是你们五人其实都叫玛格丽特?”
我们六人得抬着雅克的灵柩爬一座山。头一天夜里下了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贝丝声音嘶哑地对我低语),道路基本变成了泥地。行至某处,我们抬着的雅克的灵柩掉下来,一路滑到了山底。我很想对所有人说,就让他待在那儿吧。气喘吁吁的阿梅莉一屁股坐到她父亲的灵柩上,吞云吐雾,接连抽了两支烟。没人对此提出异议。“该死的雅克,” 阿梅莉操着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比利时口音咒骂道,“该死的,这该死的家伙。”
“嗯,嗯。”
直到葬礼结束,我才发现L也在。认识玛格丽特时,我刚刚跟L分手。那阵子很难熬:你有千千万万种方式让对方知道,你们之间结束了。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L了。
“那米亚呢?”
分手之后她瘦了,浅金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辫——这个发型很适合她。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清澈而空洞,与她的深色连衣裙相互映衬。L眼睛的颜色太浅了,让她看上去永远带着惊讶的神情。
“可以是。”
她朝我招了招手。
“那梅这个名字呢?不也是玛格丽特的简称吗?”
“我想吻你的,可惜我汗涔涔的。”我对她说。
她从我身边翻滚开去,“嗯,可能吧。”
她吻了吻我的脸颊。“雅克的死我很遗憾,亲爱的。”
“唔,我在想,你姑妈玛琪的名字可能也是玛格丽特?”
我耸了耸肩。
“应该吧。”她说,“怎么了?”
“你的腿怎么了?”
“玛吉,玛琪这个名字也可以是玛格丽特的昵称,对吗?”
“说来话长。”我说。
玛吉在做爱时声音并不算大,然而单人床年代远久的弹簧床垫却吱嘎吱嘎响个不停,声音很是滑稽。听上去像个很老很老的妇人在吃力地爬一座山。因此可以肯定,整座房子的人都听到了。(当然,除了老玛格丽特,她已经快聋了。)快到高潮时,响起一阵颇有节奏的敲击声。事后玛吉断言说是水管里头的声音,但我知道是玛琪。于是某种程度上,我几乎就像同时在和玛琪上床。我甚至发现自己看着玛吉时,想到了玛琪那张皱巴巴的脸。甚至在我们做完之后,我发现自己还在想着玛琪。
“嗯,看得出来。”
在一个女人的娘家和她做爱,既迷人心魄,又稍稍带着不安。第一,你不能发出声音,整件事因此笼罩上了禁忌的气氛。第二,这里的所有一切都在告诉你,在远未有你这个人的时候,她就有着自己的人生了:她的信件、年鉴、年代久远的花饰,和拉拉队长的裙子。第三,如果这个房间保留了她童年时代的装饰并未曾改变的话,你会有种在和一个孩子做爱的错觉。在玛吉的房间里,地毯上还是褪了色的粉色玫瑰。她有一盏看上去像马戏团帐篷的灯。这盏灯会在房间各处洒下月亮和星星形状的影子。她的床是单人床。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给孩子用的都是单人床。
“你可以不用来的,L。我和这混蛋是正儿八经的亲属关系,可我都差点没来。”
我第一次和玛吉在玛格隆做爱,大约是那次晚餐过后两个星期。正好是我能自己爬楼梯来到玛吉房间的第一天。
“我一直挺喜欢雅克的。”她说,“他对我很好。每次我们遇到他,他都会过来拥抱我。”
4
“他只是想感受你的乳房而已。”
[回头来读这段时,我担心未能准确地描述出那次餐桌上的情景。受到语言(或至少是我自己的语言)的限制,我无法表现出那些女人一刻不停地盖过对方声音、打断对方说话的样子。尽管我只叙述了一条对话主线,事实上,多个对话是同时进行的。或许可以将效果比作在一个回声不绝的屋子里举行一场拍卖会。]
“别这么下流。我不喜欢你这样。”L摇了摇头,“你还和那女孩在一起吗?”
“嘿,我才三十一岁。”我说。说实话,我的抗议来得也太晚了。每个人都已起身准备离开。因为我动作还不是很利索,我就这样被一个人落在了那里。
我踌躇不语。
梅点了点头。她话很少,但我可以保证,她绝对是她们当中最让人喜欢的一个。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她挑起一道修理得完美无瑕的眉毛。
“梅,今晚轮到你收拾了。”玛琪吩咐道。
“比你认为的难一点。”
“是啊,我可真愿意花大把时间在那老家伙的石膏上刻字雕花呢。”米亚说道。她嫌恶地摇着头,离开了餐桌。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觉得是你故意把事情搞复杂了。”她说。
“不,摔断腿的唯一好处就是这个了,”老玛格丽特坚持道,“米亚可是个艺术家,你知道的。她肯定能想出什么可爱的创意来。”
“或许你说得对。”
“其实可以不用的。”
“如果你还和那女孩在一起的话,她怎么没来参加葬礼呢?”她问。
“你知道吗?我们应该每人在你的石膏上签个名。”半晌,老玛格丽特冒出这一句。
我摇摇头。“我们别谈她了吧。”
“格蕾塔是谁?”我问。
“再说一遍,她叫什么来着?”她问。
其余人也举起杯子。“敬格蕾塔。”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知道,她很清楚玛吉叫什么名字,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喜欢装作不知道。“她叫玛格丽特。”
老玛格丽特举起杯子。“敬格蕾塔。不管她身在何方!”
“哦,对了,玛格丽特!”L笑了,“玛格丽特・汤,对吧?”
“你说得对,梅。是格蕾塔,”玛琪说,“可怜的格蕾塔。”
我点了点头。
一提到那个名字,餐桌上顿时安静下来。
“玛格丽特这名字挺普通的,不是吗?”
“是格蕾塔。”梅轻声地插了一句。
“是吗?”
“是的,就是你。”米亚坚持道。
“好吧,也没那么普通。我的意思是,很多人都叫这个名字。”
“再说了,那又不是我。”玛吉说。
哦,L,你总叫人一眼看穿!然而我猜没有城府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原谅我上帝,此刻我决定要再次和L上床。
“差别真大啊。”米亚翻了个白眼。她的眼睛总是翻个不停。
“你看上去很漂亮。”我对L说。
“他没结婚,”玛吉辩称,“他只是订了婚。”
“真的?”她的声音里满怀希望。
“嘿,想想她上次爱上的那个已婚男人!”米亚说。
“真的,而且我真的好想你。”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确思念她。跟L上床简直如自慰般愉悦:她无所求也无所取;她是那么安静,那么平和。
“你怎么老是钟情于不合适的男人?”玛琪问玛吉,“找一个投资银行家,或是皮肤科医生、律师什么的,真的有这么难吗?一个会真心爱我们,等我们老了供养我们的人。”
平和,无趣。我在和她上床的时候,想着我的玛吉,我那性感、凌乱、复杂的女孩。明知她疯狂,被诅咒,明知某天(任何一天!)她会变成玛琪或是老玛格丽特,明知她体内还有很多个小米亚和小梅,但我依然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思念她。思念到几乎无法呼吸。
我开始发现这五个女人实在都不简单。
“觉得如何?”完事后,L问我。
玛琪又“哼”了一声。这次是表示赞同。她有好几种不同的“哼”的方式。
虽然实在说不出口,但我已经忘记L的存在了。利用完她,现在我只希望她消失不见。可怜的、头脑简单的L。
老玛格丽特像玛吉那样笑起来。“就是那个床上功夫糟透了的男人,是吗?光懂哲学可没法让你成为床上高手,你怎么办,年轻人?”
简,我为那晚对L所做的事感到羞愧。实际上,你最好知道实情:在我初识玛吉时,我还是L的未婚夫。是L主动要求我娶她的,但我依然难辞其咎。
我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用“我们”。
如果那时你认识我的话,我怕你会不太喜欢我。你是正直之人,我看得出来,然而那些日子里,我并不正直。
玛琪“哼”了一声。“我们跟一位哲学家上过床。真是灾难。”
离开L的公寓后,我决定打电话给玛吉,即使当时还是半夜。“在你之前我有一个女朋友。”我这样开场。
“哲学家!找得真好,玛吉。”米亚怪声怪气地说道。我只能认为她是在讽刺我。
“当然有了。”她说。
“哲学。”我回答。
“我是说,就在你出现之前。在你出现后也有那么点时间是这样的。她叫L,然后——”
“你研究的领域是什么?”玛琪问我。
她打断我:“我知道的。”
“说得好像有什么差别似的。还是恶心极了,很可能还不道德。”米亚说。
“你知道?”
“我只是一名助教。”我纠正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问,“但这对我无关紧要。我爱你,傻傻地、痴痴地、绝望地爱着你。这不可理喻,也无法解释。老天啊,N,我当然知道了。”
“玛吉,你该不会是和你老师上床了吧?”米亚问,“真恶心。”
她知道的。
“他是做学问的,”玛吉替我回答,“我们是在U大学认识的。”
“我知道L的事,这会让你对我的爱减少吗?”她问。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老玛格丽特问我。
“为什么会?”
玛琪“哼”了一声。“慢慢来,你会看出来的。”
“因为这代表我知道却不在意。”
“我真没看出来哪里像。”我实话实说。
我笑了。“你太抬举我了。”
我端详着玛琪。她真的和玛吉一点儿也不像。除开那个眼罩和她的卷发不说,她还体型肥胖,比玛吉老了三十岁。然而,不止这些。玛琪露出来的那只眼睛是黑色的,闪着怒光。不管玛吉老成什么样,她的眼睛(哪怕只剩了一只眼)永远都不会变成那样。从某个角度看,玛吉长得更像快八十岁的老玛格丽特。
“但也不全是我的错。你那天耍花招来着。那天你走进我房间,没跟我提到她,一次都没有。如果你当时提了的话,或许,只是或许……哦,不过也不一定。
“你觉得我和玛吉不像吗?”玛琪不怀好意地问道,“我觉得其实我和玛吉长得很像。”
“那天我确定自己爱上了你,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说,“而且我了解你。你会说这不是爱,不是真的爱,但我觉得这就是爱,所以不管它究竟是还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和米亚、梅长得都很像。”我观察道。
“命中注定的男人,只是凝视他的双眼,一生便已定下。我对你一无所知;只是感觉我一直都了解你,而且永远都会了解你。我望着你,N,我甚至都不在意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甚至都不是那么在意你不爱我。这很愚蠢吧?我很愚蠢吧?从你踏进我房间的那刻起我就爱上了你。”
“嘿,老姐。”米亚说。
“可是如果我不爱你,你真的不会在意吗?”我问。
“梅是我堂妹。米亚是我妹妹。”玛吉说完了。
“那样就会是个悲剧。别误会。我只是说,我爱你,尽管都不知道你是否也会爱我。我是鲁莽地爱上你的。而且一开始,我们之间的确希望渺茫。几乎没有可能,就好像太多事情都已经运转起来了。我当时简直都要恨你了——因为你不知道我会出现——但怎么也恨不起来。”
玛琪笑起来。
“谢谢你没有恨我。”我说。
“我之前应该讲得更清楚些的。”玛吉说,“我只有一位姑妈,就是玛琪。”
“谢谢你没有恨我。”她重复了一遍,“这是一种独特的说‘我爱你’的方式,对吗?真浪漫。”
“当然了,不包括你。”我对梅说。
“我很快就回来了。”我向她保证。
梅咯咯笑起来。
“哦——”她欲言又止。我肯定她是想问,很快会是多久,但她没问,而是说:“我会为你留着门廊的灯,N。要在黑暗中找到我们可不容易。”
“那么,你是玛吉的祖母,”我对老玛格丽特说,“那么你们都是玛吉的——姑妈?”
“但我没说哪天回来。”我说。
“回声是一种很好的陪伴,”老玛格丽特说,“每当我感到孤单时,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回声可比镜子好多了。镜子会说你坏话。回声则很配合你。它们觉得你说的每句话都是至理名言。”
“我会一直留着,直到你回来。”她说。
“知道,我们撞车之前就听到了。”
一切都在两三个瞬间决定,简。单人床垫上的你的母亲,穿那双靴子的你的母亲,此夜此时的你的母亲。上帝帮帮我,这就是爱啊。或是某种非常接近于爱的东西。
老玛格丽特试图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们这小镇有回声吗?”
次日早上宣读遗嘱。我或许还未提过,雅克舅舅非常有钱。我继承了波士顿高档的查尔斯街上的一座宅邸,三辆老式敞篷车,和一大笔让我此生再也无需工作的钱,以及其他一些财产。
“你看上去疯了似的,”米亚说,然后她压低声音,“跟格蕾塔一样。”
那天下午,我给玛吉买了一枚订婚戒指,真的戒指。指圈是铂金的,样子有点像根绳子。顶上是单独的一颗珍珠。
玛吉遮住了手。“是提醒我别忘记某件事的。”她说。
告诉你,我的简,我喜欢跟求婚相关的所有事情:买戒指,单膝下跪,问出那个问题。我没料想到自己会喜欢这些事,但我真的很喜欢。我喜欢能够为她做这些事。我喜欢在我们不合传统的恋爱期过后,着手做这些合乎传统的事。
十七岁的米亚皱着眉问道:“你手指上那根脏绳子是什么,玛吉?”
我喜欢求婚的仪式,感觉似乎参与了勇敢而愚蠢的人们的某种盛大传统。
食物平淡无奇。她们当中似乎没人对厨艺有所钻研。
14
老玛格丽特坐在餐桌一头,玛琪坐在另一头。米亚坐在老玛格丽特左边,玛吉坐在她右边。我坐在玛吉边上,梅则坐在我对面。
玛吉戴上戒指,盯着它看。“珍珠是什么时候成为珍珠的?”她问。
一个星期后,我结束了牵引治疗,可以拄着腋杖下床走动了。下床后的第一晚,我和玛格丽特小镇的五个女人共进晚餐。
“他们把它放到商店里卖,售价一千美元,这样它就叫珍珠了。”我回答。
3
“我说真的。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是一粒尘土,一个侵入牡蛎的刺激物了呢?这个转变发生在什么时候?”
所以,连玛吉在内,那年夏天共有五个女人住在玛格丽特小镇。你可能会问,还有别的人住在那儿吗?答案是没有,但也说不准。没有,是因为玛格丽特小镇是座荒凉之城,这些女人常年与世隔绝。说不准,是因为即使有别的人,对我而言也无所谓。某种程度上,你在一个地方认识的人,定义了那个地方对于你的意义。
“可能是在它形成第一层珍珠那样的膜的时候。”
梅七岁,很少待在屋里。因此她总是灰头土脸,皮肤晒成了棕褐色。实际上,已经快分不出哪里是土垢,哪里是她的皮肤了。她扎着两条辫子,膝盖永远是磨破的,门牙缺了两颗。她有个溜溜球。如果你问她什么问题,她一般都会咯咯笑着跑开。
“但那会儿真的就是珍珠了吗?会不会太小了点?”
米亚十七岁,她一点儿也不想和我打交道。见面时,她故意翻白眼,皱眉头,以示她不是自己情愿过来看我的。(我竟然还神经质地试着跟她调了下情。)她浓密的深红色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着一身黑衣,为了搭配衣服的色调,指甲的颜色也总是涂成深深浅浅的黑色,或是血红色。她画着过于浓重的深色眼妆,和肤色一点儿也不搭。她不停地在一本黑封皮本子上面写着或画着什么,但从不让任何人看那本子。
“那就是珍珠,M,相信我。只是还需要时间长出更多层。一颗珍珠里面还有很多尚未成熟的小珍珠。”
年龄仅次于老玛格丽特的是玛琪。她五十几岁,体形敦实。她的发梢泛着红色,发根则已灰白,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而言,她的头发留得过长了。她左眼蒙着副眼罩,眼罩上面画了一只绿色的眼睛,煞是吓人。她似乎第一眼见我就不喜欢我。她问了许多关于我工作的问题,一般来说,一个人问你这些,就表示他(她)肯定讨厌你。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她讨厌男人,因为我们认识没多久后,她就告诉我,她厌恶男人。“我厌恶男人,”玛琪说,“但不是针对你。”
“不知道珍珠知不知道。不知道珍珠会不会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粒尘土了。”
我要向你描述她们,简,尽管我不确定以下这些是否真的是我对她们的第一印象。贝丝告诉我,让读者——尤其是年轻女性读者——知道某个人物的长相特征和大致性格是很有必要的。
“我怀疑不管它是什么,牡蛎都不会在意的。”我开玩笑说道。
我那个房间很小,所以一开始,她们每次只一人进来探望。除了玛吉和老玛格丽特以外,我知道还有玛琪和米亚来看过我。因为用了大量的止痛剂,和她们见面的细节都已模糊不清。[在我卧床期间唯一没来看过我的是最小的那个,梅,当时我猜她是玛吉的堂妹或侄女。梅那时七岁,是我见到你时你年纪的两倍大。]我不记得曾经被正式介绍给玛琪、米亚,或是梅。就好像我生来就认识她们。
她没理我,我的话并不妨碍她的思辨。“我觉得珍珠是知道的。如果你命中注定是颗珍珠,我觉得你自己不可能不知道。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在它成为一颗珍珠之前,它就已经是一颗珍珠了。”
“是的!”她突然笑了起来。玛吉就是这个样子。一秒之内就能破涕为笑。她不是爱就是恨。情绪表达上无所顾忌。尽管我作为旁观者觉得这样很带劲,但我怀疑对她而言,这样的性情让她活得很不容易。
“玛吉,你愿意嫁给我吗?”
“如果我说你是我认识的最糟糕的司机,你是不是会好过点?”
她温柔地笑了,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道:“我愿意,但我要先逗你玩两下。我可没忘记你那该死的绳子,你要知道。”玛吉眯起眼睛,又笑了一阵。
“我他妈的就只会把事情搞砸。我就是他妈的一灾星。我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祸害。”
我去找老玛格丽特,准备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没在她常待的那几个地方。最后我在她卧室里找到了她:她已经死了。她在睡眠中死去。很可能是因为早就可能发生的第二次心脏病发作。也可能仅仅是因为那个纠缠不休的病痛之源——衰老。我在她床头柜上发现了一支红色口红,出于尊敬,我决定帮她新抹上一层。
“你或许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司机,但我没见过世界上除你以外的所有司机,所以无法肯定。至少你最后救下了车子,自己也没受什么伤。要不是你醒来后反应及时,我们可能都没命了。”
我去找其他的玛格丽特,心里纠结着是先告诉她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直说啊!”她要求道。
米亚房里的桌子上有一张纸条。“拿到了去艺术学校的绘画奖学金。也遇到了养着黄狗的大提琴手。不要等我了。XXXOOO,米亚。”
“不是的——”
玛琪的房间里,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她也留了张纸条:“过了这么久,我终于出国了。有空的话我会寄明信片回来的。如果谁找到了我那本《格特鲁德・斯泰因全集便携本》的话,请帮我邮寄过来。祝好,玛琪。又及,玛吉可以拿走我的电炖锅。又又及,我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的。”她的那只眼罩不祥地挂在镜子上。
“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机。你就直说吧。”
我出去找梅。她正站在河畔。
“你累了嘛。”事后怪罪从来都毫无意义,尤其是怪罪天生就喜欢自责的女人。“我自己应该系好安全带。”
“梅。”我叫道。
“有段时间了。我不想弄醒你。”她看着我的腿,哭了起来,“抱歉我竟然睡着了。你肯定觉得我是全世界最最糟糕的司机了。”她拉了拉手指上重新系上的那根绳子。
她朝我招了招手,我也向她招手。“梅,”我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
她摇摇头。红色的马尾辫甩来甩去,左右拍打着脸颊,于是她的脸也变得红扑扑的了。接着发生了奇怪的事。那两根马尾辫甩得太快,不知怎的竟变成了一对翅膀。然后她开始飞离地面升起来。就在我的眼前,她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小小鸟。可能是知更鸟?或是红雀?(我对鸟类从来没什么研究兴趣。)反正她就是变成了一只红色的小小鸟,飞走了。
过了几分钟、几小时,或是几天(在你服用大量药物时,时间的长短会变得难以分辨),我醒过来,看到玛吉像只小猫那样蜷缩在我身边。她的一只眼睛上有乌青,但除此之外看起来毫发未损。
“梅。”我叫她,但她已经消失了。
她非常轻缓地带上了门。事实上,门整整过了大约十分钟才终于关上。告诉你,简,我倒更希望她直接“砰”的一声关上呢。
15
“哦是的,”她说,“不管怎么说,差不多就是吧。很抱歉我絮叨了这么多,累着你了。你知道吗?我还是姑娘时,别人都觉得我特别安静。真奇怪啊,老了以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话要说。”
没有理由再作停留,我们打包好她的行李,第二天早上开车回波士顿。我本来可以开车的(我的腿已经好多了),但她坚持由她来开。她发誓这次不会再睡着,我信了她。
“这些都是玛吉的——”我试着回想,“姑妈?”
那是九月的第一个周末,夏天已然彻底结束。空气清凉澄澈,有着一碰即碎的质感。我们才刚刚过了那座桥,玛吉就把车子停到路边,哭了起来。
“啊,有我、玛琪、米亚,还有梅。现在玛吉也回来了。你可能不怎么见得着梅,因为她喜欢待在外面。以前还有一个的,但她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走了。”
“我们要结婚了。”她说,“你向我求婚时,我并没有真正地感受到这一点。我等着确认你是认真的。和你交往时,我习惯了各种空缺。”
“还有谁住在这里?”我问道。
“你才是那个带着各种空缺的人。”我说。
“当然了,亲爱的。”她说,“我真是太不体贴啦。”她熄灭了烟,开始蹒跚地向房门走去。那两次髋关节置换手术让她的腿明显有些跛。
“你在开玩笑吗?”她问,“你在我的手指上缠了那条绳子,却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做。我们第一次上床后你将近两个月没给我打电话。你根本从来没提过L。至于你的个人经历呢?我见过你姐姐一面,对你父母的情况一无所知。大多数时间,你对我来说都完全是个谜。我甚至都不知道你那该死的中间名。在你的名和姓之间就横亘着这个空缺。”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觉得有点累了。”我说。
“我的中间名是蒂莫西。”我说。
“年轻人为什么就不会受蛀虫困扰呢?”她问道,“蛀虫就是年老者的床上伴侣,你同意吗?”
“蒂莫西,”她重复道,“这我永远猜不到的。”
“不知道。”
“我的父母死于一次坠机。”
“顺便说一句,那是樟脑丸的味道。我上了六十五岁以后,就一直深受蛀虫的困扰,以前从来没有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很抱歉。”
“对不起。”
“我姐姐对我的每个女朋友都很挑剔,所以我不喜欢让她们经常碰面。”
“你看,”她说,“如果你说出来了,你就是故意想伤我心。然而我们有时是没法控制思想的。比方说,我知道我刚进屋时,你觉得我闻起来有股霉味。这或许也会让我难受,但谁想要一辈子都在生气呢?”
她点了点头。
我其实没觉得这两者有何区别。
“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是因为L。”
“我有时分不出差别来。既然如此,就不得不作出让步。如果你确实说了,那我真的太受伤了,但如果你只是这样想想,那就仅仅是小小地刺伤了我。”
“这我大概知道。”她承认。
“我没有说。”我抗议,“我只是这样想的。”
“我自己也没法解释那根绳子,”我说,“所以我都没有尝试去进行解释。”
“我没有老态龙钟,”她说,“你这样说很无礼。”
她重新发动车子,我们开走了。我感觉我们肯定经过了玛格丽特小镇的招牌,但即使经过了,我也不记得了。每个地方都喜欢在你初来乍到之时卖力讨好,然而到了离别时刻却难免冷冷清清。有时当你离开一个地方,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
老玛格丽特显然已经老态龙钟了。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纽约州北部。曾经结了果子的树木不再结果,未曾结果的树木现在倒结了果子。
老玛格丽特叹了口气,“那我就真应该是玛吉的祖母了。真可怕!”
那个夏天之后,出于某些原因我还回到过这里(一次是开会,一次是参加一位前女友的婚礼),我可以告诉你,它再也不是那年夏天那个样子了,千差万别。
“没有,”我慢吞吞地答道,“没,没有吧。”
16
“我当她祖母是不是太年轻了点?”
婚礼前夜,我又做了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梦。自从收到那本该死的“梦境日记”以来,我似乎不停地在做着“富有象征意义的”梦。不管怎么说,以下是我的记录:
“你是玛吉的祖母吗?”
我们在婚礼上。新娘是玛吉。接着我看见所有其他的玛格丽特也都在场。梅是花童。老玛格丽特是新娘的母亲。米亚是首席女伴,玛琪则是伴娘。牧师问新娘:“你愿意嫁给他吗?”所有在场的玛格丽特齐声回答:“我愿意。”
“玛吉是以我命名的?”她顿了顿,“是的,我想是的。”
事实上,只有一人出席了我们的婚礼:我的姐姐贝丝。她是一个人来的;那阵子,她倾向于对私人生活保密,哪怕对我也是如此。玛格丽特当然没有尚在人世的亲戚。
“玛吉是以你命名的吗?”
我出生于波士顿一个相当显赫的家族,本来可以邀请不少除贝丝以外的宾客,但我不想让玛格丽特经受种种目光的审视。况且,这些人对我而言从来也只是圣诞卡片上的一个个名字而已。(谢天谢地,雅克舅舅已经死了。)当年我和L订婚时,她家里人发出了五百多份订婚喜帖。庆贺订婚的炉上饰钟、纯银相框和马提尼调酒器等等如天赐之物般从四面八方涌来。L心花怒放。我不知道我们的婚约解除后,他们是怎么处理这些昂贵礼物的。比我高尚的人对此想必会有所了解。
“老玛格丽特。”她又说了一遍,好像我实在很迟钝。
我们讨论到婚礼的问题时,玛格丽特说:“我对家具物什兴趣不大,没想过举行什么盛大的婚礼。只要新郎是你,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她也不想要伴娘。她觉得婚礼有伴娘是一种病态的风俗。“在中世纪,”她告诉我,“伴娘最先只是在皇室婚礼中用到。她们会穿和新娘一模一样的婚纱,为的是在有人要刺杀新娘时做替身保护她。”[我至今仍然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你或许可以问问你的贝丝姑妈,她对此类事情向来知识广博。]玛吉唯一坚持要求的细节是捧花——她希望它们是用薄薄的彩纸折出来的纸花。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纸花?”我问她。
“嗯,他们给你用了很多止痛药。很快就会疼起来了。我做过两次髋关节置换手术,所以不是乱说的。”她敲了敲我的石膏,“你至少得在床上躺个两星期。玛吉是这么说的。这阵子只有我们这些老处女陪着你解解闷,希望你不会觉得太无聊。”
“纸花更长久,”她说,“我可以永远保存它们。”
“还好。主要是不舒服,别的倒没什么。”
“除非有一场大火或是洪灾,或者不小心丢进了碎纸机。”
“我会读心术,”她回答我,“这是我在那场变故后获得的禀赋。读心术,还有嗅出他人情绪的本领。实际上,我觉得这两者可能属于同一种禀赋。”她嗅了嗅空气。“你闻起来像是受伤了,但我觉得这显而易见。你的腿疼吗?”
“还有就是,真花让我感到沮丧。它们闻起来有死亡的味道。”
难道我说出来了吗?
于是她捧的便是纸花。从远处看,我分辨不出它们与真花的差别。不巧那天下了雨,纸做的假花有点淋湿了。
“不会,”老玛格丽特回答我,“她不抽烟。我十三岁就抽上啦。我那时可前卫啦。以前那个时候,我们不会担心癌症啊,肺气肿啊,或是别的什么无聊玩意儿。还有,我今年才七十七岁。但我看得出你把我想得比这老得多。毕竟,我们都只擅长确定自己的年纪。其他所有人看上去要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或者某种意义上说,所有比我们老的或是比我们年轻的人都算不上纯正的人类。”
“还是用真花好。”我说。
格蕾塔是谁,我纳闷。玛吉一百岁时会变成这样吗?
她耸了耸肩,把已成糊状的花蕾凑到脸前。她深吸一口,然后说:“它们会干的,看着吧。”
老玛格丽特打开窗户,点着一支烟。“格蕾塔肯定会让你帮她点上烟。她太老派啦,但我不会。当然了,你若能帮我点烟,我也不会介意,这样做很绅士。但看起来你行动不便,我们还是得作出让步。”
“纸花有什么香味吗?”我问她。
“别告诉任何人。”她说。
她又深吸一口。“没有,”她对我说,“感谢上帝。”
我摇了摇头。
玛吉一把将纸花扔给已经烂醉如泥的贝丝——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贝丝任由捧花落到地上。“我估摸,这意味着我永远都不会结婚了。”贝丝说。(目前为止,确实如此。)
“只是和你开个玩笑,当然了。”她笑着,只不过看上去略微有些吓人,“我抽支烟,你会很介意吗?”
关于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婚礼,还有什么值得说的呢?婚礼前夜我们是分开睡的(是玛吉的主意——她是有多传统啊!),我多少有些担心,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娶到的会是哪个玛格丽特。我很幸运,那天我娶到的是与我年龄相仿的玛格丽特,既不小也不老。她是一个全新的玛格丽特,似乎其他所有玛格丽特都因此被抹去了。然而,当我凝视她的双眼,我依然在那里看见了玛琪、老玛格丽特、小梅和其他模糊不清的玛格丽特的影子。我甚至第一次看见了格蕾塔。我以前从未见过她,但仍然一眼认出了她。我知道我娶的是所有的玛格丽特。当牧师宣读誓言时——我一直觉得这段誓言有点像戏剧里的台词——我生平第一回理解了它的准确含义。即使你保证只娶一人,但每一句话(无论富裕!无论贫穷!无论患病!无论健康!)指代的都是你将与之结合之人的不同的侧面。
“我……”我支支吾吾,“她告诉您了?”
啊,简,回想起我这场唯一的婚礼,我还是希望当初多置办一些家具物什。如果有一台标准尺寸的搅拌机、一床一千二百纱支的羽绒被,夫妻就更可能长相厮守(或者说,更不可能轻易分手)的话,那么我真希望我们当时拥有世界上所有的家具物什。
“你把那条绳子系在她手指上,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第一次作为夫妻同床共枕——她跟我讲起这个故事。
“什么?”
“N,”她问我,“你知道我们的婚礼是今天的第一场吗?”
“该是我问你和玛吉是什么关系。”
“当然知道。”在我们之后,教堂里还安排了另外两场婚礼。
我注视着她的嘴巴。“我是说,您和玛吉是什么关系?”
“嗯,婚礼后我回更衣室取东西,第二场婚礼的新娘已经在那里了。她穿着和我一样的婚纱。一模一样。一样的剪裁,一样的颜色。一毫不差。”
“可以这么说。”她笑起来。
“大多数婚纱看过去都差不多,不是吗?白色的?蓬蓬的?”
“您是玛吉的亲人吗?”我问。
“这不假,但我告诉你,这真的是和我的一模一样。而且那个新娘长得和我也有点像。只是她的头发是金色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她打断了我:“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是啊。”我说,尽管在经历了恋爱期的那么多事情之后,我已经对这事见怪不怪了。实际上,我甚至觉得它很平常,平常得让人幸福。是那种可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发生在任何一场婚礼任何一位新娘身上的有趣的小插曲。我想象着多年以后,玛吉把它讲给我们的孙子孙女听。只是到那时候,故事肯定早已被添油加醋了。“另外一位新娘很可能是我的双胞胎姐妹。”玛吉会这样说,“另外那位新娘太紧张了,晕了过去。她的母亲问我能否代替她,走过教堂通道,我答应了。我穿着一模一样的婚纱,跟你说吧,那新郎一开始压根儿都没看出差别来。”
“我是——”
“你笑什么?”她问,“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
“我是老玛格丽特。”她说。
“我是在想象……”我说,“我只是……”我再次欲言又止。“我很幸福,”最后我说,“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玛格丽特,千千万万个玛格丽特都可能是今天的新娘,但我很庆幸是你而不是别人。不然很有可能会是另外一番情形,你知道的。”
她实在是太老了,已经过了我认为能被称作女人的年纪。我猜她可能都快一百岁了。她的棕色眼睛像是含着泪水。牙齿有的是黄色的(真牙),有的则闪着白光(假牙)。她的指甲很长,头里锉得尖尖的。她瘦骨嶙峋,跟筷子似的,身着深色的粗花呢套装和弹力长袜,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矫形鞋。她看上去是个干净的老太太,然而一种挥之不去的年老的霉味如云雾般盘积在她周身。她嘴唇上涂了厚厚一层她这个年龄的妇人常用的深红色口红。这使她的嘴部看上去年轻得不太自然,仿佛突兀地独立于整个身体。
她看着我,满脸疑惑。“什么意思?”我看得出来,玛格丽特小镇对她而言已成为了遥远的回忆。
我的伤腿上打了石膏,被高高地吊起,一位年迈的女人坐在我床边。
“有时我会想,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需要多少机缘巧合啊。你得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还待在U大学。你得拖到大四第一学期才修读哲学必修课。你还得每次逃课。你的床底下得放着一支钢笔。你得——”
那场事故发生大约一周以后,我才终于醒过来。其间,我被安置在玛格隆一楼的一间屋子里,我以为那是间客房。后来才知道那是玛琪的房间,而她并非十分乐意让我住在里面。
她打断了我:“然而这些或许都只是细枝末节。即使每件小事都全然不同,没准我们还是会相遇的呢。
2
“又或许,你会遇到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女孩,但你甚至都不会察觉有任何差别,”她轻声说道,“你和她在一起也会非常幸福,甚至会比和我在一起更加幸福。”
玛格隆似乎非常有可塑性,或许所有女性都是如此。
“我会感觉到差别的,玛吉。我可以告诉你,肯定会的。”
因为初来时并未有人正式带我在玛格隆转上一圈,我也就一直没有完全掌握她的地理情况。于是我总能一直发现未知的新天地。那片湖泊是一直都有的吗?前院的那个树屋也一直都在的吗?三楼的那间浴室呢?
之后我们开始做爱。我无法说出婚前性爱与婚后性爱之间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况且,贝丝说得对,你不会想听到太多关于你父母之间性生活的细节。但是简,我要告诉你:在玛格丽特・汤的身体里,我曾非常幸福。
在某些光线下,玛格隆看上去是米色的,而在另一些光线下则几乎呈现黄色。房子有三层,然而从东边望去,好似只有一层。如今想来,西面有画蛇添足的一笔,很煞风景。与此地其他房子不同,玛格隆屋顶上铺的是西班牙式的砖瓦,火红色的,有些格格不入。宽阔前院的地面光滑却不甚平坦。一条细窄的白色门径通往漆成和屋顶同样红色的前门。大门两侧各挂一盏提灯。尽管从前面看不到,但实际上后院早已是一片破败。(某段时间,曾经计划过在那里建一个泳池。)
你或许会问,我们结婚后,她到底是哪个玛格丽特呢?
驶过一座桥,桥下是湖泊,旁边矗立着悬崖。过了桥,眼前是两条分离的平行土路,但它们最终都通往同一处——一口井。过了那口井是两座小山坡,越过山坡,玛格隆便坐落于它们之间。
最终,大多数时候她还是玛吉。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带到玛格隆的。(来到一个地方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的,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其他各种记忆里抽出片段重组起来,我想象当时初到玛格隆的情景大约是这样的:
大多数时候她是玛吉,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记得是谁告诉我这座房子叫玛格隆。或许没人告诉过我?或许只是我自己在哪里读到的?我忘了房子前面有没有什么标牌。有关玛格丽特小镇最初那些日子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
她是玛吉,但我意识到,我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她,一点都没有。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