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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玛格丽特

“看得出来,您恨这个拉通斯基,”红头发笑着说。

玛格丽特盯住拉通斯基,不再问了。

“我还恨别的几个呢,”玛格丽特切齿道,“没意思,不说这个了。”

“对,对!”

这时,送葬队伍又继续前进了。步行的人后面跟着些小汽车,多半是空车。

“样子像神父的?”

“是啊,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

“是浅灰色头发……眼睛望着天上的那个。”

玛格丽特惊愕了:

“淡黄头发的那个?”玛格丽特眯起眼睛问。

“您认识我?”

“怎么会没有他呢?”红头发说。“瞧,第四排边上的那个就是。”

红头发没有回答,只是摘下帽子,往旁边伸了伸。

“请告诉我,”玛格丽特的嗓音变得低沉了,“他们当中有个叫拉通斯基的批评家吗?”

玛格丽特端详着这个街头交谈者,心里想:“这个人一脸强盗相!”

“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红头发回答。

“我可不认识您,”她冷冷地说。

“您认识他们吗?”

“您怎么会认识我!我是受人支使,有事来找您的。”

“当然就是他们!”

玛格丽特脸色发白,朝后一闪。

“那么,跟在灵柩后面的都是文学界的人?”玛格丽特忽然咬牙切齿地问道。

“干吗不开门见山,”她说,“干吗要胡扯什么割脑袋之类的鬼话!您是来逮捕我的?”

“正是,正是……”

“哪儿的话,”红头发大声道,“这是怎么搞的,开口闭口就是逮捕!我不过找您有点事。”

“等一等!”她突然大声说。“您说哪个别尔利奥兹?是不是今天报纸上登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事?”

玛格丽特尽管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但这个陌生男人的奇谈怪论令她震惊。

红头发朝四下里望望,神秘地说:

“鬼知道怎么回事!”红头发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想,这事最好问问别格莫特。小偷神通广大。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主要是弄不明白,谁需要,为什么需要那颗脑袋?!”

“我奉命来请您今晚去做客。”

“这怎么可能?”玛格丽特禁不住问道,同时想起了电车上两个男人的悄悄话。

“您说什么胡话,请我做什么客?”

“您见过这种事吗?”红发人解释道。“今天早晨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大厅里,有人从棺材里把死人的脑袋偷走了。”

“请您去见一位非常显贵的外国人,”红头发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什么脑袋?”玛格丽特定睛看了看身边的不速之客,问道。此人身材矮小,头发火红,一颗虎牙外露,穿着浆硬的衬衫和上等条子花西服,戴一顶窄边圆礼帽,脚上是漆皮鞋。他的领带颜色很鲜艳。奇怪的是,这位公民的上衣小袋里,不像男人们通常插放小手帕或自来水笔,而是戳着一根啃光了肉的鸡骨头。

玛格丽特勃然大怒。

“是啊,”陌生男公民接着说,“那些人的情绪很奇怪。一边给死人送葬,一边老在琢磨,这死人的脑袋到哪儿去了?”

“三十六行又出了一行:大街上拉皮条!”她说着,站起来就走。

送葬队伍走走停停,大概是遇上了红灯。

“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红头发委屈地大声说,又在玛格丽特的背后嘟哝了一声:“傻瓜!”

玛格丽特惊奇地回过头来,只见身边椅子上坐着一位男公民。此人显然是在她注视送葬队伍时悄悄坐过来,并听见了她无意中失声问出的上面那句话。

“坏蛋!”玛格丽特转身回敬了一句,忽然听见红头发在身后吟道:

“是给莫作协主席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别尔利奥兹送葬,”忽听见一个齉声齉气的男人嗓音在旁边说。

“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圣殿和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吊桥都不见了……伟大的耶路撒冷城消失了,就像世上不曾有过它一样……您滚开吧!跟您那烧焦的练习本和干枯的玫瑰花一起滚开吧!您还是独自坐在这条椅子上恳求他放您自由,让您呼吸空气,恳求他从您的记忆中消失吧!”

玛格丽特目送出殡队伍远去,听着土耳其鼓奏出的单调凄凉的嘭嘭声逐渐消失在远方,心里在想:“多么奇怪的葬礼……这鼓声多愁人啊!唉,我情愿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眼前这件事也很蹊跷,人们的脸色这样奇怪,是在给什么人送葬呢?”

玛格丽特脸色煞白,又走回到椅子边。红头发眯眼望着她。

最先出现在公园栅栏外的是一名骑警,那马踱着慢步,后面跟着三名步警。接着是一辆缓缓行驶的卡车,上面站着乐队,卡车后面慢慢移动着一辆崭新的敞篷出殡汽车,载着一具摆满花圈的棺材,三男一女分立在汽车的四角。虽然隔得较远,玛格丽特还能看清楚灵车上那些送殡者的脸,他们一个个显得张皇失措,令人奇怪。尤其是站在汽车左后角的那位女公民,圆鼓鼓的腮帮子里面仿佛塞满了各种市井秘闻,浮肿的眼皮底下闪烁着狡狯的火花。似乎再过一会儿,她就憋不住要朝死者那边挤挤眼睛,对人说:“你们见过这种事吗?简直太玄乎了!”灵车后面是大约三百人的送葬队伍,走得很慢,人们脸上也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真不明白,”玛格丽特轻声道,“书稿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潜入民宅,偷看……收买了娜塔莎?对不对?可是,您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她痛苦地皱起眉头,说:“告诉我,您是什么人?是哪个机关的?”

她愁肠百结,垂头丧气。但此刻,早晨的那份期待和兴奋又波浪似的突然在她胸中奔涌起来。“是的,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波浪再次向她涌来时,她明白了,原来这是一股声浪。透过都市的喧嚣,她听见一阵鼓号的齐鸣,那号音还有些跑调,乐声渐渐临近,听得更加分明了。

“这多无聊啊,”红头发嘟哝道,然后提高了嗓门说:“对不起,我已经说过了,我什么机关的也不是!您请坐!”

“眼前就是个例子,”玛格丽特在心里对主宰着他的人说,“其实,我何必把这个男人赶走呢?我感到寂寞,而这个渔色之徒只说了个粗俗的字眼‘保准’,此外他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我孤零零坐在这墙底下,就像一只猫头鹰?为什么我被排斥在生活之外?”

玛格丽特乖乖坐下来,但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玛格丽特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人没趣,站起来走了。

“您是什么人?”

“今天保准是个好天气……”

“好吧,好吧,我叫阿扎泽洛,这对您仍然不能说明问题。”

人们从玛格丽特身边走过。一个男人瞟了瞟这位穿着体面的女子,显然被她的美貌和孤独所吸引。他咳嗽了一声,在她的座椅的另一头坐下来,鼓起勇气搭讪道:

“告诉我,书稿的事,还有我的想法,您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玛格丽特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她回想起昨夜的梦,回想起整整一年里在每周的同一天和同一时间,她和他就挨着坐在这条椅子上。也跟往常一样,她身旁放着她的黑色手提包。今天伊人不在,玛格丽特仍可在心中和他交谈:“如果你被流放,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别人可不是这样做的。你不爱我了?不会,我总不相信这一点。那么,你被流放了,你死了……若是这样,求求你放开我,让我自由生活,自由呼吸吧。”玛格丽特代替他回答说:“你是自由的……难道我抓住你不放吗?”她又反驳他道:“不,这算什么回答!不,你应该从我记忆里消失,我才能够自由!”

“我不能告诉您,”阿扎泽洛冷冷地说。

几分钟后,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已经坐在克里姆林宫墙下的一条长椅上,她坐的地方能看见远处的练马场。

“那么,您知道他的消息?”玛格丽特悄声恳求道。

关于棺材里偷脑袋这种鬼鬼祟祟的闲扯,终于让玛格丽特听厌了。幸好已经到站,她该下车了。

“可以说,知道一点。”

“我们买花还来得及吗?”矮个儿不放心地问。“你不是说,下午两点钟就火化?”

“求您了,只说一句,他还活着吗?别折磨我了。”

玛格丽特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明白了某种意思。他们是在不指名地议论一个死者,说今天早晨有人从棺材里偷走了这个死者的脑袋!那个叫热尔德宾的人正为此事十分着急。在电车里窃窃私语的这两个人,似乎跟脑袋失窃的死者也有某种关系。

“活着,活着,”阿扎泽洛不大情愿地回答。

“惊动了刑事调查局……真荒唐……简直太玄乎了!”

“天哪!”

在电车的嗡嗡声中听见靠窗口的那个人说:

“请别激动,别嚷嚷,”阿扎泽洛皱眉道。

“这不可能,”矮个儿吃惊地悄声道,“真是前所未闻……热尔德宾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对不起,对不起,”变得老实听话的玛格丽特喃喃地说,“别怪我生您的气。您想想,一位妇女在大街上被别人请去做客……请相信,并非我有什么偏见,”玛格丽特愀然地笑了笑,“我从来不见什么外国人,根本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再说,我丈夫他……我的悲剧在于跟一个我不爱的人共同生活,但我犯不着毁坏这个人的生活。他始终善待我……”

这两个人有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别人听见似的,他们正在嘀咕一件咄咄怪事。坐在窗口的那个大胖子,长着一对灵活的小猪眼,对身边的矮个儿说:“只好用黑布把棺材盖起来……”

阿扎泽洛带着明显不耐烦的神情听完了这一番不连贯的表白,厉声道:

无轨电车在阿尔巴特街上行驶。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靠在柔软舒适的椅背上,时而想想自己的心事,时而听听前座两个男人的小声谈话。

“请您闭一闭嘴!”

这一场笑谈以送给娜塔莎两件意外的礼物而结束。玛格丽特返回卧室,拿来了一双长袜和一瓶香水。她说她也要表演魔术,就把两件东西送给了娜塔莎。她请求娜塔莎一件事:别穿着袜子在特维尔大街乱跑,别听信达里娅胡说八道。主仆二人接过吻,就分了手。

玛格丽特乖乖闭上了嘴。

“这又是达里娅告诉您的,”玛格丽特道,“我早就注意到,达里娅是个扯谎精。”

“我请您去见的这位外国人对您毫无危险。而且没有人会知道您的这次造访。这一点我向您担保。”

“就那样走了!”娜塔莎高声说,因为对方不相信她的话,她的脸涨得更红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昨晚民警抓走了一百多人。演出散场后,许多女公民只穿一条内裤在特维尔大街上乱跑。”

“他为什么需要我去?”玛格丽特委婉地问道。

“她就那样走了?”

“您以后自会知道的。”

娜塔莎飞红了脸,急忙分辩说,不是人家胡说八道,而是她亲眼所见。今天她在阿尔巴特街的食品店里看见一位女公民穿着鞋子走进来,付款的时候脚上的鞋子忽然不见了,那女的只穿着袜子站在收款台前,眼睛瞪得老大!袜后跟上还有个破洞。她那双鞋子就是魔术变的,演出的时候给的。

“我明白了……要我委身于他,”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

“娜塔莎!亏您不害臊,”玛格丽特说,“您是个聪明姑娘,有文化,听那些排队的人胡说八道,您也跟着瞎扯!”

听了这话,阿扎泽洛傲然地哼了一声,说:

玛格丽特来到前厅里穿大衣,打算出去散步。家庭女工娜塔莎是个漂亮姑娘,这时她过来问第二道菜要做什么。女主人说随便做一个就行。娜塔莎想找点乐子,跟女主人说说话,就天花乱坠地聊了起来。她说昨天有个魔术师在剧院里大耍魔术,人人叫绝。魔术师送给每人两瓶外国香水,还有袜子,都不要钱,后来演出结束了,一瞧,嘿!大家都赤条条一丝不挂呢!玛格丽特扑到镜子边的椅子上,忍不住哈哈大笑。

“请相信我的话,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对此求之唯恐不得呢,”阿扎泽洛嘿嘿一笑,脸都扭歪了,“不过我要让您失望了,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玛格丽特擦着眼泪放下了练习簿,把胳膊肘支在镜台上,对着镜中的自己,凝视着大师的照片,这样又坐了很久。后来,泪水干了。她收拾好她的财物,几分钟后又将它塞到丝绸碎料堆下,暗室里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这是什么样的外国人啊?!”玛格丽特心慌意乱,尖声叫了起来,引得几个行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上他那儿去有什么意思呢?”

玛格丽特还想读下去,可是下面只有烧焦弯曲的纸边,什么也看不见了。

阿扎泽洛凑到她跟前,意味深长地悄声说:

玛格丽特拿着这些宝贝回到卧室。她把照片靠在三扇镜的梳妆台上,把烧残的练习簿放在膝盖上,约有一个小时光景,她坐在那里,一页一页、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焚余的缺头少尾的书稿:“……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圣殿和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吊桥都不见了。无边无底的黑暗从天而降,吞没了赛马场上那些带翅膀的神像,吞没了围墙上开有射孔的哈斯莫尼宫,吞没了一处处集市、一排排板棚、大街小巷和池塘……伟大的耶路撒冷城消失了,就像世上不曾有过它一样……”

“噢,太有意思了……您可以乘机……”

然而,获得三天自由的玛格丽特,在这套豪华住宅里却挑中了一处远远不是最好的所在。喝过早茶后,她走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那里摆着几只皮箱和两个放旧衣杂物的大柜子。她蹲下来,拉开第一个柜子的下层抽屉,从一堆丝绸碎料中取出了她平生唯一珍爱的那件东西。玛格丽特打开那包东西,里面是一本棕色皮面的旧相册,内有大师的小照;一个大师户头下的一万卢布存折;一朵夹在两张卷烟纸中间压扁了的干枯玫瑰花;一叠下缘烧焦、打印了密密麻麻文字的练习簿残页。

“什么?”玛格丽特大声问道,瞪圆了眼睛。“我没弄错的话,您是在暗示我,在那儿能得到他的消息?”

玛格丽特兴奋不已,她穿好衣服,告诫自己说:实际上现在一切都很顺利,要抓住这样的好机会并且利用它。丈夫出差三天后才回来。这三天三夜她完全属于自己。她可以考虑任何问题,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幻想,没有人来妨碍她。小楼上层全部五个房间,莫斯科千万人艳羡的这一整套住宅,此时悉在她的支配之下。

阿扎泽洛点头不语。

“这个梦只能有两种解释,”玛格丽特自忖道,“如果他死了,招呼我过去,那就是来接我,我将不久人世。这太好了,苦难的日子终于有了尽头。如果他活着,梦的意思只能是:他告诉我他还活着!他想说,我俩还会重逢。是的,我俩很快就要重逢了。”

“我去!”玛格丽特坚定有力地说,一把抓住阿扎泽洛的胳膊。“随便去哪儿都行!”

这时,那原木小屋的门竟然打开了。他走了出来。虽然很远,但看得真切。他衣衫褴褛,不知穿的是什么。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眼睛惊惶四顾,显出病态。他向她招手,要她过去。玛格丽特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在死沉沉的空气里喘吁吁地向他跑去。这时她醒了。

阿扎泽洛轻松地嘘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遮住了刻在上面的女孩名字“纽拉”,讥讽地说:

玛格丽特梦见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笼罩在早春阴霾天空下的凄凉绝望之地。她梦见烟雾团团的灰暗天空在迅速移动,空中无声地飞过一群白嘴鸦。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桥横在浑浊的春季小河上。桥下长着些没有生气的树木,枝条半秃,样子寒酸,其中有一棵孤零零的山杨。从树木间远远望去,隔着一片菜园,看见一座原木搭建的小屋,像是单独的厨房,又像是浴室,鬼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周围死气沉沉,凄凉至极,令人恨不得吊死在桥边的那棵山杨树上。没有一丝微风,没有一片云彩,没有一个生灵。这里是活人的地狱!

“你们这些女人真难缠!”他把手插进衣兜里,两腿伸得远远的。“就说这件差事,干吗派我来呢?倒不如交给别格莫特,他有魅力……”

昨夜她做的梦确实与平时的不同。她痛苦了一个冬天,却从未梦见过大师。白天她在苦苦思念中度过,夜晚他便不再惊扰她。可是昨夜她梦见他了。

玛格丽特脸带苦笑,又像是讪笑,说:

玛格丽特这样喃喃自语,望着被阳光照得通红的窗帘,慌忙穿上衣服,坐到三面镜子的梳妆台前梳她那短短的鬈发。

“别再愚弄我,打哑谜折磨我了……我是个不幸的人,您这是乘人之危。我正在搅进一桩奇怪事件,我发誓,这仅仅是因为您刚才提到他而吸引了我!这一切都莫名其妙,我的脑袋都发晕了……”

“我信!”玛格丽特庄严地悄声说。“我信!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不可能不发生,为什么要让我终生痛苦呢?我承认我说谎欺骗,过着见不得人的秘密生活,但也不该如此残酷地惩罚我。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任何东西总得有个尽头。何况我的梦就是预兆,这一点我能肯定。”

“别悲悲切切了,”阿扎泽洛做着怪样子说,“您也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打院务部主任几个嘴巴,把谁的姑父弄出家门,开枪射伤什么人,或者诸如此类的小把戏,都是我的专长。可是要我跟一个热恋中的女人谈话,真叫难为我。这不,跟您就磨了半小时的嘴皮子。怎么样,您决定去了?”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哭泣,因为她醒来时就有一种预感:今天终于要发生什么事了。她在心中呵护着这一预感,唯恐它弃她而去。

“我去,”玛格丽特答得很干脆。

星期五那天,当魔法家的出现已把莫斯科闹得沸反盈天,当别尔利奥兹的姑父被赶回基辅,会计师被抓走,另外还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荒唐事,就在那一天近午时分,玛格丽特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卧室的玻璃晒亭朝向小楼的塔楼)从睡梦中醒来。

“那么,劳驾您收下这个,”阿扎泽洛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小金盒子,递给玛格丽特,“快收起来,别让过路人看见了。这东西对您挺管用,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半年来您过于悲伤,显得苍老多了。(玛格丽特火了,但没有吭声,阿扎泽洛接下去说。)今天晚上九点半钟,劳驾您准时脱光衣服,用这油膏搽脸和全身。然后您可以随便做什么,只是不能离开电话机。十点钟我打电话给您,把该说的全都告诉您。不用您操心,您会被送到要去的地方,您不会受到任何骚扰。明白了吗?”

当然,这全是些傻话。即使那一夜她留在大师身边,情况就会两样吗?她能挽救他吗?多么可笑!我们真想这样大声说,只是对这个濒于绝望的女人不忍心说出口罢了。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

“是啊,是啊,我犯了同样的错误!”玛格丽特坐在炉子边望着火焰说,她生起火炉是为了纪念他写本丢·彼拉多故事时燃过的炉火。“为什么那天夜里我要离开他?为什么?真是发傻!第二天我回到了他那里,我没有食言,可惜已经晚了。是啊,我回去了,就像利未·马太那样,只是太晚了!”

“我明白了。这小盒子挺沉,显然是纯金做的。是啊,我心知肚明,这是在收买我,把我拖进一桩阴暗的勾当,为此我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必须把他忘掉,或者自己死去。只是不能这样苦度光阴。不能!忘了他吧,无论如何忘了他吧!然而,他是那样令人难忘,这便是痛苦的缘由。

“这是怎么说话,”阿扎泽洛几乎恶狠狠地嘟哝起来,“您又来了?”

然而,当肮脏的积雪刚刚从马路和人行道上融去,当带着腐味的撩人春风刚刚吹进气窗里来,玛格丽特心中的思念比冬天更加强烈起来。她经常偷偷地痛哭很久。她不知道她爱的人是死是活。随着这种绝望时日的迁延,她不免常常在日落黄昏时想到,她正和一个死人难舍难分。

“不,您听我说!”

她千方百计打听大师的下落,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她只得又回到小楼里,在原地过起原样的生活。

“把油膏还给我!”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从不缺钱花。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东西。她丈夫的熟人中也不乏有趣人物。她不必亲自当炉做饭。她从未体验过与别人合住一宅的要命烦恼。总之……她幸福吗?不,她不曾有片刻的幸福!自从十九岁那年嫁到这幢小楼里来,她便不知道幸福的滋味。诸神啊,诸神!这个女人究竟需要什么?!这个眼中总是闪烁着莫名其妙的火花的女人,她还需要什么!这个一边眼梢微微吊起,春天里用金合欢花装扮过自己的女妖精,她到底还需要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得而知。她显然说了实话。她需要的是他,大师,而绝不是这幢哥特式小楼,不是花园和钱。她爱他,她说了真话。连我这个如实讲故事的局外人,一想到玛格丽特第二天去到大师小屋得知他失踪时的感受,也不免把心揪了起来。幸好那天她丈夫没有按时回家,她未能向他坦露实情。

玛格丽特把小盒子攥得更紧,继续说:

首先,让我们来揭开他不愿告诉伊万的那个秘密。他的情人名叫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对可怜的诗人所述有关她的一切,全都是实话。他对自己情人的描绘也是确切的。她既美丽又聪明,还要加上一条:可以有把握地说,许多女人会不惜任何代价换取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那样的生活条件。玛格丽特三十岁,没有孩子。她丈夫是以重大科学发现对国家作出贡献的杰出专家,而且年轻、漂亮、善良、诚实,很爱妻子。夫妻俩住着漂亮的独家小楼,占有整个楼上层,就在阿尔巴特街附近一条胡同的花园里。那地方美极了!谁只要去花园看看就会相信我的话。有意者可以来找我,我告诉他确切地址和去的路线,那幢小楼至今保存完好。

“不,您听我说……我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为了他,我愿赴汤蹈火,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别的指望了。不过我想告诉您,如果你们把我毁了,那将是你们的耻辱!是耻辱!我要为爱情而死!”玛格丽特捶了捶胸口,望了望太阳。

不!大师他错了。那天下半夜他在医院里伤心地对伊万说,她把他忘了。绝非如此。她当然没有忘记他。

“油膏还给我,”阿扎泽洛恶狠狠地说,“还给我!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叫他们派别格莫特来吧!”

随我来吧,读者,只要你随我来,我就让你看看这样的爱情!

“不!”玛格丽特的声音很大,甚至惊动了过路的人。“我答应了所有的条件,答应演这场抹油膏的恶作剧,答应去天涯海角。我不还给您!”

随我来吧,读者!谁告诉你,世上没有忠贞不渝、真正永久的爱情?真该割掉这个说谎者的臭舌头!

“哎呀!”阿扎泽洛突然大叫一声,瞪眼望着公园的栅栏,伸手向那边指指点点。玛格丽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转身要阿扎泽洛解释叫喊的原因,但已无人可以索解:神秘的交谈者不见了。玛格丽特赶快把手伸进提包,摸到了她在阿扎泽洛大叫前放好的小圆盒,这才放了心。玛格丽特不再多想什么,急忙离开了亚历山大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