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莫尔转瞬间就打开他的斗篷,从一个丝绸包里取出了一封信。
“别说了,先生,”玛格丽特说,“我不再为你担心了,你在宫里会得宠的。你有一封引荐信要交给国王是吗?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不过,也没有关系,信在哪儿?我代你交给他……只是请你快一点!”
玛格丽特接过信,看了看上面的文字说:
“不,夫人,是把您当作了美丽的狄安娜·德·普瓦蒂埃[1]的影子。有人告诉我,她经常到卢浮宫来。”
“你就是拉莫尔先生?”
“是因为把我当作了我的一名宫女。”玛格丽特接着说。
“是的,夫人,噢!我的上帝!难道我有这样的幸运,陛下竟知道我的名字?”
“噢!请原谅我,夫人,我刚才没能像一个谦卑的仆人一样向陛下致礼,是因为……”
“我听我的丈夫和我的弟弟阿朗松公爵说起过。我知道我的丈夫正在等你。”
“镇静些,先生,”王后说,“我等着你,让他们等我一会儿吧!”
她把这封刚从年轻人的紧身衣中取出、还带着他微微体温的信装进了自己那绣着花、装嵌着金刚石的上衣里。拉莫尔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玛格丽特的每一个动作。
玛格丽特以轻盈、婀娜、优美的身姿,向这个无意中扮演了温文尔雅的追求者角色的年轻人走过来。
“现在,先生,”她说,“请你到楼下的过道里等候,直到纳瓦尔国王或者阿朗松公爵派人来找你。我的侍从领你下去。”
“噢,夫人,如果有人在等您,那么就请允许我离开这里吧,因为我现在无法和您讲清楚。我无法集中起我的思想。看到您,我已经眼花缭乱。我再也不能思想,我只能赞赏。”
说完这番话,玛格丽特继续走她的路。拉莫尔退到墙边站着,可是过道是那么窄,而纳瓦尔王后的裙撑又是那么宽,她的丝绸裙子擦着了年轻男人的衣裳,在她走过的地方,弥散着一股沁人的芳香。
“快说吧,先生,”她说,“因为太后在等我去呐。”
拉莫尔浑身一阵战栗,他感到自己就要倒下去了,赶紧靠在墙上。
拉莫尔表现得那么惊慌失措,王后不禁微笑了一下。
玛格丽特像一个幻影似的消失了。
“我就是纳瓦尔王后。”玛格丽特说。
“先生,请随我来!”受命为拉莫尔引路的侍从说。
“怎么!”拉莫尔惊叫了一声。
“噢,对,对,”已经陶醉的拉莫尔答道;由于年轻侍从为他指引的正是玛丽格特刚才走过的那条道,他快步跟上,希望能再见到玛格丽特。
“先生,她就站在你面前。”
果然,当他走到楼梯口时,他远远看到她已走到底下一层;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因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玛格丽特回头仰望了一眼,他又一次看见了她。
“当然可以,夫人,如果有人肯领我去见她。”
“噢,”他落在侍从后面边走边说,“她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位女神,就像维吉尔[2]所说的:
“先生,陛下根本不在这里。我想,他在他内兄那儿。不过,他不在,你就不能告诉王后……”
果然她走路的姿态像个女神。”
“噢!夫人,”拉莫尔垂下头说,“请您原谅我,我刚和德穆伊先生分手,是他把我领到这里的,我要见纳瓦尔国王。”
“您怎么啦?”年轻侍从问道。
“先生,你要做什么?”她问这年轻的男子。她的声音在他听来犹如美妙的音乐。
“我来了,”拉莫尔说。“对不起,我来了。”
那女子也像拉莫尔一样,停下了脚步。
侍从走在拉莫尔前面,下到底下一层,打开一道门,接着又打开一道门,在门口停下来。
当烛光正好照射到拉莫尔的身上时,他站住了。
“您就在这儿等着。”他说。
突然,同他进来的那扇门相对的一扇门打开了,走出来两个侍女,手执蜡烛替一个女子照着亮。邢女子体态雍容,举止端庄,特别是有着如花的美貌。
拉莫尔走进走廊,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
他想:“管它去,我自己往里走。总会碰上人的。”他沿着过道往里走,那过道越来越暗。
走廊很空,只有一位绅士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好像也在等候接见。
他又叫了几声,结果也并不奏效。
黄昏开始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这两人尽管相距只有二十来步远,却看不清彼此的面容。拉莫尔向那人走过去。
“谁说卢浮宫里礼节森严,在这宫殿里来来往往就像在公共场所一样方便。”
“上帝,原来是科科纳伯爵先生。”离那人只有几步远时,他喃喃说道。
他敲了敲门,又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卢浮宫的这个部分笼罩在一片沉寂中。
听到脚步声,皮埃蒙特人也已回过身来,同样惊异地看着他。
他往里走了几步,进入了一个过道。
“该死的!是拉莫尔先生,还是我见鬼了!喔唷!我都干了些什么哟!我在国王那里咒骂人来着,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国王好像比我咒骂得还凶,甚至在教堂里他也不在乎!怎么!我们果真是在卢浮宫里吗?”
候见室里空无一人,一扇通往内室的门开着。
“你瞧,不是贝斯姆把你领进来的吗?”
拉莫尔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向周围打量着。
“是呀。贝斯姆真是个让人喜欢的德国人……那你呢,谁带你进来的?”
他向拉莫尔施了一个礼,就退了出去。
“是德穆伊先生……我告诉过你,胡格诺派在宫廷里也混得不坏的……你见到吉兹先生了吗?”
“请进,先生!你自己去打听吧!”
“没有,还没有……你呢,你见到纳瓦尔国王了吗?”
德穆伊跳下马,把缰绳交给随从,然后走近站在狭廊口的哨兵,说了几句,让他看清自己是谁,便把拉莫尔领进宫去。他打开了国王住所的门,说道:
“也没有,不过很快就能见到。有人把我领到这儿,让我等着。”
“来吧,先生!”德穆伊说。
“你瞧吧,一定有一顿丰盛的晚餐等着我们,而且在酒席上我们一定是坐在一起,真是太巧了!两个小时以来,命运处处把我们连在一起……你怎么啦?好像有心事……”
“那真是感激不尽!”
“我?”一直被不断出现的幻影弄得神态恍惚的拉莫尔打了个惊战,赶忙说:“没什么,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使我产生了很多想法。”
“先生,要进卢浮宫再容易不过了!”德穆伊说,“只是我担心纳瓦尔国王此刻太忙,没有时间接见你。不过,也不要紧,如你愿意随我来,我可以把你一直带到他的住处。剩下的就看你了。”
“哲理性的,是吗?我也一样。就在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的老师的教导又都由然出现于我的脑际,伯爵先生,你知道普卢塔克[3]吗?”
“先生,我是从埃克斯来的,带着普罗旺斯地区行政长官奥里阿克先生的一封信。这封信是写给纳瓦尔国王的,信里写的是一些重要而且紧急的消息……我怎样才能把这封信交给他呢?我怎样才能进入卢浮宫呢?”
“怎么不知道!”拉莫尔笑着说,“这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
“先生,请说吧!”德穆伊说。
“好得很。”科科纳继续一本正经地说,“这位伟大的人物把自然的恩赐比作鲜艳但却短暂的花朵,把美德看作芬芳隽久、具有愈合伤口的无上效应的药草,在我看来是断然没有错的。”
两个年轻人互相施了一礼。
“科科纳先生,你懂得希腊文吗?”拉莫尔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问道。
“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
“我不懂;不过我的老师懂,他经常嘱咐我,等到了宫廷,要多多谈论美德,他说这才是良好的风气。因此,我可以告诉你,我是经得住考验的。对啦,你饿了吗?”
“什么事,先生?……不过,请问一声,你怎么称呼?”
“不饿。”
“你的名字在我们新教教友中是人所共知的。听说是你,我才斗胆求你一件事。”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丽星旅店的烤鸡。我可要饿得昏倒了。”
“是的,先生,”那军官彬彬有礼地回答。
“科科纳先生,这倒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运用一下你关于美德的理论,证明一下你对普卢塔克的崇拜,因为这位伟大的作家曾说过:让痛苦来磨炼灵魂,让饥饿来磨炼肠胃,大有裨益:Prepon esti tên men psuchên odunê,ton de gastéra:limô askeŷn.”
“先生,听说你就是德穆伊先生。”
“啊!这么说,你懂得希腊文?”科科纳惊异地说。
他马上朝那队骑士的头领走去。
“当然啰,”拉莫尔回答说,“我的老师教过我。”
“谢谢,”拉莫尔装作没有注意到哨兵所使用的轻蔑的词,“我要打听的就是这些。”
“该死的!伯爵,既然这样,那你肯定是前途无量,你可以陪国王查理九世吟诗,你可以和玛格丽特王后用希腊语交谈。”
“是新教痞子……我已经说过了。”
“此外,我还可以和纳瓦尔国王说加斯科尼话。”拉莫尔笑着说。
“跟他在一起的是……”
这时,通到国王住处的那扇门打开了。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只见一个人影儿走过来。这个人影儿终于变成一个人的身躯,原来是贝斯姆先生。
“是的,大人。”
他仔细端详着两个年轻人,认出了他要找的那一个,示意科科纳跟他去。
“对不起,”拉莫尔向那士兵说,“你是不是说这位军官就是德穆伊先生?”
科科纳挥手向拉莫尔打了一个招呼。
“啊!”哨兵对他的伙伴说,“这是德穆伊和他的胡格诺派。瞧他们一个个得意洋洋。国王已经答应他们要处死谋害元帅的刺客。那人也是杀害德穆伊的父亲的凶手。所以这对做儿子的来说是一举两得了。”
贝斯姆领科科纳走到过道的尽头,打开一扇门,面前就是一个楼梯。
与此同时,从与贝斯姆和科科纳走进的那道门平行的另一道宫门里走出了大约有一百人的一队骑士。
到楼梯口,他停了下来,先向四周巡视了一遍,向楼上楼下打量了一番。
拉莫尔一个人留在门外。
“科科纳先生,你住在哪儿?”他问。
贝斯姆转身走进卢浮宫,示意科科纳跟他同去。
“干树街上的‘丽星旅店’。”
“我普(不)是纳瓦尔国王的人,先生。”贝斯姆回答;他的态度突然冷淡下来。“因此,我普(不)能转交你的信。”
“很好!很好!离这里很近……你现在快回旅馆去,今天夜里……”
“不,给纳瓦尔国王陛下的。”
他又朝周围看了一下。
“给吉兹先生的?”
“今天夜里怎样?”科科纳问。
“是的,带着一封信。”
“今天夜里,你栽(再)到这里来,帽子上画上一个百(白)色的十字。口令是‘吉兹’。嘘!要严受(守)秘密!”
“带着伊(一)封信?”
“我应该几点到?”
“从普罗旺斯。”
“听到劲钟响就来。”
“你是从那(哪)儿来的?”
“什么劲钟?”科科纳问。
“先生,这很简单,我们没有见过面。我和科科纳伯爵一样,是外地人。我是今天晚上刚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巴黎的。”
“就是,劲钟。劲!劲……”
“我普(不)认识。”
“啊!警钟吧?”
“是的。”
“是的,我说的就是这个。”
“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
“好!我准时到。”科科纳说。
“勒拉克·德·拉莫尔伯爵。”
他向贝斯姆行了一个礼,便走出来。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你准(尊)姓大敏(名)?”
“真见鬼,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呀!干吗要敲警钟?管它呢!反正我坚持我的看法。贝斯姆先生是个讨人喜欢的德国人。我是否要等一等拉莫尔伯爵呢?……啊!算了,他可能要和纳瓦尔国王一起进餐呢!”
“先生,”拉莫尔向前一步说,“既然你那么乐于助人,你是否也能帮我转呈一封信?”
科科纳朝干树街走去。丽星旅店的招牌像磁铁一样地吸引着他。
“好,好,”贝斯姆说,“你不必道歉。”
这中间,过道里通向纳瓦尔国王住处的那扇门打开了,一个侍从走到拉莫尔伯爵面前。
“啊,贝斯姆先生,”科科纳喊道,“如果我认出了你,我就信得过。我当然可以把信交给你!而且非常荣幸。这就是我的信。请原谅我刚才的犹豫!可是为了能尽忠就不能轻信。”
“您是拉莫尔伯爵吗?”他说。
“大人,这位是贝斯姆先生,”哨兵说,“他发音不准,让您误会了。把您的信交给这位先生吧,我可以替他担保。”
“我就是。”
“佩斯姆,”科科纳喃喃地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您住在哪里?”
“我叫佩斯姆,是吉兹公爵的人。”
“干树街的丽星旅店。”
“该死的!我真不知道是否应该……先生,我还不认识你呢。”皮埃蒙特人说。半是意大利人的皮埃蒙特人都是这样生来多疑的。
“很好,就在卢浮宫附近。请听着,陛下说他此刻不能接见您。也许今天夜里他会派人来找您。总之,如果到明天早上您还没有得到通知,您就自己来卢浮宫吧。”
“霸(把)信给我吧!”那日耳曼绅士说着把手伸向正在犹豫的科科纳。
“可是,如果哨兵不让我进门呢?”
“我敢打赌,这是个高尚文雅的人。”拉莫尔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不是也能有一个这样的人领我去见纳瓦尔国王呢?”
“啊!对了……口令是‘纳瓦尔’。只要说出这个字,所有的门都会向您敞开的。”
“好!那就霸(把)信给我,阿尼巴尔先生!霸(把)信给我!”
“谢谢!”
“阿尼巴尔·德·科科纳伯爵。”
“等一下,先生!国王命我把您送到狭廊口,怕您在宫里迷了路。”
“好,这就是领(另)外一回事了!你敏(名)字叫……?”
“对啦!科科纳呢?”拉莫尔走出卢浮宫以后自言自语地说,“喔!他要留下和吉兹公爵一起进晚餐呢!”
“我是从皮埃蒙特来的。”
可是,当他回到拉于里埃尔老板的店里时,我们这位绅士看到的第一个形象就是坐在老大一盘肥肉片摊鸡蛋面前的科科纳。
“噢,你从很远的底(地)方来?”
“噢!”科科纳大笑着说,“看来你像我没有在吉兹先生家吃饭一样,也没有和纳瓦尔国王一起进餐。”
“是的,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说真的,没有。”
“啊,你又(有)介绍信?”
“你饿了吧?”
“可是,我有来巴黎的介绍信。”
“我想是的。”
“你不可能照(找)到他!公爵在过(国)王那里。”
“普卢塔克的话也不起作用吗?”
“有事同他谈。”科科纳微笑着说。
“伯爵先生,”拉莫尔笑着说,“普卢塔克在另一个地方又说过:‘有东西的人要分给没有东西的人。’为了表示对普卢塔克的敬爱,你愿意把摊鸡蛋分一点给我吗?让我们一面吃一面再来谈论美德好不好?”
“你照(找)吉兹先生又(有)什么事?”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日耳曼语调。
“噢!不行。”科科纳说,“只有在卢浮宫里,说话怕被人听见,同时又是饿着肚子的时候,才可以谈论美德。现在你坐下,我们一起吃吧!”
这时,一个男人正在和一个值勤军官说话。虽在谈话,他却听到科科纳在要求进卢浮宫,就中断了谈话,向科科纳走过来:
“好吧!看来我们俩的命运真是分不开了。你在这儿过夜吗?”
“那么,请走开,先生!”士兵说。
“我不知道。”
科科纳不得不承认他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这名字好像并没有对哨兵发生它素有的作用。那哨兵只是问科科纳是否知道口令。
“不过我知道我会在哪儿过夜的。”
卢浮宫戒备森严,每个关卡都加了双岗。我们这两位旅客起初颇感难办。不过,科科纳已经注意到,对巴黎人来说,吉兹公爵的名字就像是护身符,他走近一个哨兵,打着这个万能的名义,问那哨兵是否可以看在他和吉兹公爵的关系上,让他进入卢浮宫。
“在哪儿?”
两位绅士怀着这样的激动心情,继续往前走。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这是绝不会错的。”
“我呢,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科科纳说,“反正我今儿个少有的欢喜。”他看了一下自己旅行穿的衣服继续说,“穿着是有些不太注意。嘿!这样更有骑士风度。再说,命令叮嘱我行动要迅速。我想一定会受到欢迎的,既然我一丝不苟地服从了命令。”
两人放声大笑,狼吞虎咽地品味起拉于里埃尔老板的摊鸡蛋来。
“我的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啦,”拉莫尔说,“我的心直跳。我并不是过分胆小的人;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宫殿在我看来非常阴森,我是说可怕!”
[1]狄安娜·德·普瓦蒂埃(1499—1560):瓦伦提努阿公爵夫人,亨利二世的情妇。
“你怎么啦?”科科纳问拉莫尔。后者看见这古老的宫殿就停了下来,正在以崇敬的目光注视着突然呈现在他眼前的那些吊桥、狭窄的窗户和尖尖的塔楼。
[2]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古罗马诗人。
两位年轻的贵绅在路人的指点下,经过了阿夫隆街、圣日耳曼-洛塞鲁瓦街,很快就来到了卢浮宫前。这时,卢浮宫的一个个塔楼已经在暮色中显得模糊不清了。
[3]普卢塔克(约46或49—约125):古罗马时代的传记作家和伦理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