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激动得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
“你说得对,夫人,我去了。”
我们已经多次把读者带到纳瓦尔国王的住处,使他们亲眼看到了发生在那儿的一幕幕情景。这一幕幕情景有时充满欢乐,有时令人胆战心惊,全随着这位未来的法国国王的守护神的情感的变化。
“快去吧,”卡特琳娜说,“快去,亨利很快就会回去的。”
卢浮宫的这个角落,那溅上了凶杀的血迹、泼上过狂宴的酒渍、熏染着爱情的芬芳的墙壁,还从未见过比阿朗松公爵更苍白的脸。他手里拿着那本书,推开了纳瓦尔国王卧室的门。
戴着手套还不能使阿朗松放心,他又用斗篷把书裹起来。
果如公爵所料,屋内空无一人,当然不会有人对他将要做出的行动投以疑问和不安的目光。晨光照亮了这套空荡荡的居室。
“拿着,拿着,”卡特琳娜说,“没有什么危险,你看我不也拿着吗,何况你还戴着手套。”
墙上挂着德穆伊先生建议亨利准备好带走的长剑。一些锁子甲的锁环散落在地板上。一个圆鼓鼓的钱包和一把小匕首放在桌子上。壁炉里残留着一堆轻轻的、还在飘动的纸灰。这一切迹象清楚地向阿朗松表明:纳瓦尔国王穿上了一件锁子甲,向他的司库取出过钱,而且销毁过一些会连累他的文件。
阿朗松用颤抖的手从卡特琳娜向他伸出来的坚定的手里接过那本书。
“母亲没有估计错,”阿朗松说,“这个骗子背叛了我。”
“那就给我吧。”
显然是这个想法给了这年轻人新的力量。他用目光探查了一下四周,又撩起每一个挂毯看了看,院子里的嘈杂声和屋子里的沉寂向他证明谁也不会想到来监视他。于是他从斗篷里取出书,迅速地放在搁钱包的那张桌子上的一个橡木雕刻的托书架上。然后急忙闪开身,伸长了胳膊,用戴着手套的手把书翻到有狩猎画像的地方。迟迟疑疑的动作,反映出他内心的恐惧。
“没有。”
书一打开,阿朗松立即后退了三步,脱下手套,扔进由于刚烧完了文件炭火还很旺盛的壁炉。软皮子在炭火上叫着,抽搐着,像一只肥大的爬行动物的尸体,不久就只剩下一堆皱紧的黑色残渣。
“要打开吗?……如果打开,有什么不好吗?”
阿朗松一直等到火苗完全吞噬了手套,然后把刚才裹书的斗篷卷起来搭在胳膊上,就急忙走回自己的房间。当他心儿剧烈跳动地走进自己房间时,听见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估计肯定是亨利回来了,便急忙关上自己的房门。
“那就去吧;不过你至少要放在一个明显的地方。”
然后他径直冲到窗前,可是从他的窗口只能看到卢浮宫院子的一角。见亨利不在院子的这一角,他更相信刚刚回来的是亨利了。
“夫人,我已经对你说了,我不敢。”公爵说。
他坐下来,打开一本书,试着读下去。那是一部从法拉蒙[2]直到亨利二世的法国史。他获得王位后不几天就选中了这本书。
“不过我看你最好还是亲自交给他本人,弗朗索瓦,这样更保险些。”
可是公爵的心思不在这儿:焦躁的等待燃烧着他的血管,太阳穴跳动着的响声直传到他头脑的深处。就像人们在梦中、处在被催眠状态一样,弗朗索瓦此刻似乎能透过墙壁看到一切;尽管相隔着三重墙,他的目光却射到了亨利的房间。
“噢!”阿朗松说,“亨利已经在院子里了,夫人,给我吧,快给我。我趁他不在,送到他房间去;他一回去就会看到的。”
为了躲开他自信用头脑中的眼睛看见的可怕的东西,公爵试图把眼睛从那本放在橡木托书架上的可怕的书的有画的那一页上移开;他徒劳地审玩着一件又一件的武器、一件又一件的珠宝,沿着一长条地板,上百次地踱来踱去;但是,尽管他只是隐约地看过一眼那幅画,它的每一个细节却都留在他脑海中。那是一个君主骑在马上,自己充任着放猎隼的仆人的职务,扔出红皮制的假鸟招引大隼,一面催马奔跑在一块杂草丛生的沼泽中。无论公爵如何强制自己,记忆还是战胜了他的意志。
“正是这样,儿子,你明白了。”
而且,他见到的不只是一本书,而是纳瓦尔国王正慢慢朝这本书走去,欣赏着这幅画,试图翻开书页,由于书页粘在一起,他用蘸唾沫而湿润了的手指去一页一页地翻。
“以致只有非常希望学习这种技术的人才不怕费时间费力气去读它,是吗?”阿朗松说。
看到这幅纯属虚幻的图景,阿朗松身体晃晃然难以自持,不得不用一只手支撑在家具上,另一只手蒙住眼睛,似乎这样就看不见他想躲避的画面了。
“为什么?”卡特琳娜说,“这本书和别的书一样,只是因为长久没有人翻阅它,书页都贴在一起了。所以你别去读它,弗朗索瓦,因为读的时候,必须沾湿了手指,一页页地揭开,这很费时间,而且很吃力。”
其实这画面只是他自己的想像。
“噢!我不敢。”阿朗松颤抖着说。
突然,阿朗松看见亨利正在穿过院子。后者停下来和几个仆人说一会儿话。那些仆人正往两匹骡子身上装打猎用品——其实不是别的,就是白银和旅行用具。吩咐完毕,他斜穿过院子,显然是朝宫殿进口走去。
“把它送到你的好朋友亨利那儿去,他不是向你要这种书吗?你不是对我说过,他,或者别的什么人,想学习用猛禽狩猎的技术吗?他今天就要和国王一起去鹰猎,他一定会读几页,好向国王证明他遵从国王的建议正在学习。重要的是要交给他本人。”
阿朗松怔住了。这么说刚才从秘密楼梯上来的不是亨利。那么他这一刻钟以来的焦虑都白费了。
“我该拿它怎么办?”
阿朗松打开自己的房门,但又立刻关上,因为他听到过道的门响了。这一次他没有弄错,正是亨利。阿朗松辨出了他的脚步声直至他那马刺敲地的特殊的声音。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儿子,这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吕卡[1]的僭主卡斯特律西奥·卡斯特拉卡尼写的《论驯养猛禽、鹰、隼,使之永远勇敢、凶猛、时刻准备翱翔的方法》。”
亨利的房门开了又关上。
“夫人,这是本什么书?”公爵哆嗦着问。
阿朗松回到自己的房间,跌倒在扶手椅里。
阿朗松有些害怕地望着母亲交给他的书。
“好!”他自言自语地说,“来看看此刻正在发生的事吧!”
“这就是。”她说。
亨利穿过了前厅,经过了第一个房间,然后到了他的卧室;他先站在那儿找他的剑、钱包和匕首,终于发现了那本摊开在书架上的书。
卡特琳娜慢步走向那个神秘的房间,推开门,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书走出来。
“这是本什么书?”亨利自问着,“谁给我送来的?”
“夫人,那本书在哪儿?”
说罢他走上前去,看那幅表现一个骑士在放隼的图画;他想接着读下去,便翻动书页。
“至少给我书的那位医生是这样向我保证的。”
一阵冷汗从弗朗索瓦的额头上冒出来。
“亨利很快就会死!夫人,你对这一点能够肯定吗?”
“他会叫喊起来吗?”他说,“毒药会马上产生效果吗?不,不,显然不会,母亲告诉我他将慢慢地死于肺病。”
“是的,”卡特琳娜说,“他们已经说好了。不过亨利一死,玛尔戈就会回到宫里来的,成为寡妇她就自由了。”
想到这里,他略略安心了些。
“可是,我姐姐玛尔戈也和他一起走吗?”阿朗松稍稍有些迟疑地问;他的脸明显地一下子变得苍白了。
十分钟过去了,他就像一个垂危的病人一秒钟一秒钟地挣扎着,每一秒钟他的脑海里都呈现出人的想像所能产生出的种种可怕的画面和一连串幻觉。
“他一切都准备就绪了。约好在圣日耳曼树林会合。五十个胡格诺护送他到枫丹白露,到那儿还有五百个人接应他。”
阿朗松再也受不了啦,他站起身,走进前厅。他的绅士们已经开始聚集在那里。
“你说得对,母亲。”弗朗索瓦赞赏地说,“必须让他走。可是你能肯定他会走吗?”
“你们好,先生们,”他说,“我到国王那儿去。”
“尤其会使你的查理哥哥难过。”卡特琳娜说。“可是,如果亨利在背叛了国王以后死掉,国王就会把他的死看作是上帝对他的惩罚了。”
也许是为了排遣那难以隐忍的焦虑,也许是为了准备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阿朗松果然下楼到他哥哥那儿去了。他为什么要到那儿去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什么要对他说呢?……什么也没有!不是他要找查理,而是他要逃避亨利。
“的确是这样,”公爵说,“否则会使我们太痛苦了。”
他经过秘密小楼梯下到国王的住处,发现国王的门半开着。
“弗朗索瓦,听我对你说。有一个很高明的医生——就是他给了我这本待会儿要你把它送给亨利的关于打猎的书——这个医生告诉我,纳瓦尔国王正在染上一种肺病,这是一种不治之症,科学还没有造出任何一种药物能够治疗。你知道,如果他得这样残酷地病死掉,与其让他死在宫中、死在我们眼皮底下,还不如让他死在远处。”
卫士们毫不阻拦就让公爵走了进去。在打猎的日子里是没有暗号也没有口令的。
“母亲,我不懂你的意思。”
弗朗索瓦从前厅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卧室,没看见一个人;他想查理一定在他的兵器室,于是推开了通向兵器室的那扇门。
“我不是让他走,而且还要告诉你:必须让他走。”
只见查理坐在一张尖背的雕花扶手椅里,趴在一张桌前,背对着弗朗索瓦进来的这扇门。
“你让他走?”
他好像正在全神贯注地干着什么。
“走得掉。”卡特琳娜说。
公爵踮着脚尖走过去;查理正在读书呢。
“那么,他走得掉吗?”
“见鬼!”查理突然喊道,“这真是一本了不起的书。我早就听人说过,可是没想到法国也有。”
“我可以肯定。”
阿朗松竖起了耳朵,又向前走了一步。
“你这样认为?”
“该死的书页,”国王说着把手指按在嘴唇上蘸了一下,然后揭开他想读的那一页。“好像有人存心把书页粘在一起,让人看不到里面最精彩的内容似的。”
“我说他想走。”
阿朗松往前跳了一步。
“夫人,你说什么?”
查理趴在上面看的这本书,竟是他放在亨利住处的那一本!
“骗子!”
他不禁轻轻地喊出声来。
“坚决拒绝。”
“啊!是你,阿朗松吗?”查理说,“欢迎你来,快来看这本关于鹰猎的书,还从来没有人写得这样精彩呢。”
“他还是拒绝逃走吗?”
阿朗松第一个反应是想从他哥哥手里夺过这本书来;可是一个恶毒的念头把他僵住了,在他那灰白的嘴唇上出现了一个吓人的微笑,他像一个头晕的人所做的那样,用手捂住眼睛。
“见到了。”
他稍稍镇定了点儿,不过没有往前走也没有往后退。
“你见到亨利了吗?”
“陛下,”阿朗松问,“这本书怎么会到陛下手里的?”
“没有,母亲。”
“这再简单不过了。今天早上,我到亨利那儿去,想看看他准备好了没有;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显然是跑到狗栏和马厩去了;可是,我却找到了这件宝贝,我把它拿下楼来,好舒舒服服地读一读。”
“怎么样!”卡特琳娜说着把双手藏进她宽大的睡衣袖子里,因为手上染着黄一块红一块的斑渍。“从昨天以来,你有什么新消息吗?”
国王又一次把手指伸到嘴唇上,又一次去揭那些不听话的书页。
阿朗松躬了躬腰。
“陛下,”阿朗松结结巴巴地说。他头发都竖了起来,全身都感到剧烈的惶恐。“陛下,我是来告诉你……”
“是的,”卡特琳娜·德·美第奇说,“是的,我烧了一些旧羊皮纸文件,没想到这些文件发出那样刺鼻的气味,我又往炭火里扔了一点刺柏,所以有了这种味道。”
“弗朗索瓦,等我读完这一章,”查理说,“然后你再对我说你要说的话。我已经读了五十页了,这说明我读得多么津津有味。”
公爵不禁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他已经尝了二十五次毒药,”弗朗索瓦心想,“我哥哥死定了!”
太后进来时,不知是从那半开着的门,还是附着在太后的衣服上,一阵刺鼻的气味同时扑了进来。通过半开的门,阿朗松看到浓浓的烟雾,那是香料燃烧散发出来的,犹如一团团白云飘舞在这太后刚刚离去的实验室里。
于是他想:天上有一个上帝,这一切也许绝非偶然。
过了一会儿,她从一间除了她以外谁也不准进去的密室里出来,这密室是她经常在里面搞化学实验的地方。
弗朗索瓦用他那颤抖的手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言不发地等着,就像他哥哥命令的那样,等他把这一章读完。
太后不在她的卧室里;不过她已经吩咐:如果他来了,让他等着。
[1]吕卡:意大利托斯卡尼地区的一个城市。
上述事件发生以后,36个小时过去了。就像往常逢到打猎的日子一样,东方刚刚发白,卢浮宫的人们都已经醒了。这时阿朗松公爵如约来到了太后的住处。
[2]法拉蒙:传说中最早定居于法兰西土地上的法兰克族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