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家又出发循着踪迹往前走,因为显然野猪坚持不了多久了。
离他几步远,跟着阿朗松公爵和两个管猎犬的仆人;其他人的马不是停下不走了,就是迷路了。
果然,十分钟以后,野猪离开了小路,窜进丛林;不过跑到林中的一块空地上时,它紧靠着一块岩石,面对着群犬。
接着他又把号角放到他鲜血淋淋的嘴唇上。
听到紧迫着野猪的查理连连呼唤,大家都围了上去。
“Hallali,hallali![3]”国王一面喊一面跑。
人们来得正好,这正是打猎最有趣的时刻。野兽决定作一次绝望的挣扎。由于一气跑了三个多小时而高度兴奋的猎犬,在国王叫喊和咒骂声鼓动下加倍凶猛地向着野猪一拥而上。
野猪、狗、国王,像幻影一样闪过。
所有的猎人围成一圈,国王稍靠前一点,后面是拿着火枪的阿朗松公爵,亨利只拿着他的猎刀。
不过他的马此时像主人一样狂热,它几乎四蹄不着地,鼻孔里冒着热气。
阿朗松公爵给火枪上好子弹,点着了火绳。亨利在刀鞘里转动着他的猎刀。
国王只有在鼓动他的猎犬时才把号角从嘴里取出来,只有在吹号时才停止鼓动他的猎犬。在他眼里,全世界都消失了。如果此时他的马完了,他会像理查三世[2]那样喊道:我要用我的王冠换一匹马!
至于吉兹公爵,他对这种狩猎活动是不屑于参加的,所以带着他的绅士们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只有一两个管猎犬的仆人跟他在一起。
聚集在一起的妇女们形成一群,站在与吉兹公爵那群人相对称的地方。
三四十条最强壮的猎狗紧紧追着野猪。狗后面,大约只隔二十步远,是查理国王。他不但帽子没有了,斗篷也不见了,衣服也被荆棘刺破了,脸上手上满是血。
所有是猎手的人眼睛都盯着野猪,忧心忡忡地提防着它猛扑过来。
顷刻间,野猪出现了,它并没有窜进丛林.而是直冲向交叉路口,冲向夫人们以及向她们献殷勤的绅士们和退出狩猎的猎手们会集的地方。
在一边,站着一个管猎犬的仆人,绷紧了身体在拉着国王的两只高大的牧羊狗,那两只狗穿着护身甲,狂吠着,冲击着,等待着咬住野猪的时刻的到来。它们脖子上的链子似乎也快绷断了。
这时传来猎狗的叫声,而且越来越近了。一阵嘈杂声提醒猎人们赶快严阵以待。大家都昂着头,侧耳细听。
那野兽表现得很出色:它同时受到四十多条猎犬的袭击,这些狗像狂哮的潮水一样包围着它,像五颜六色的毯子盖在它身上,企图从各个方向冲上去咬它竖着毛的粗糙的皮。它每反击一次就把一条狗扔到离地十英尺的空中,摔下时肚子已开了花,可是被摔的狗又拖着肠子立即投入了恶战。而查理,头发都竖了起来,两眼燃烧着,鼻孔唿扇着,伏身在嘶叫着的马背上,疯狂地吹着号角。
“是的。”亨利说。“有时会把已定的计划全盘打乱,只能重新考虑了。”
不到十分钟,二十条狗丧失了战斗力。
“先生,风向这样一转不利于打猎,是吗?”玛格丽特问。
“大狗!”查理叫道,“大狗!”
“是的,从昨天早上起,风向转了;不过我好像对你预言过会发生这种情况。”
听到叫声,仆人打开了牵狗皮带上的弹簧搭钩,两条巨犬冲进了杀戮的中心,它们横冲直撞,凭着锁子甲为自己开辟了一条道路,直冲到野猪的跟前,各自咬住野猪的一只耳朵。
“就是这些?”
野猪感到被咬住了,愤怒和疼痛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好!夫人,”亨利说,“我们正在围猎野猪。”
“迪尔当,咬得好!里克图,咬得好!”查理喊道,“狗,勇敢些!拿长矛来!拿长矛来!”
“怎么样?”玛格丽特驱马迎上几步说。
“你要我的火枪吗?”阿朗松公爵说。
亨利因为有好朋友们在场,胆子壮了,他向他们暗示不要离去,然后朝夫人们走去。
“不,”国王喊道,“不,打枪时人感觉不到子弹进入肉体,就不会有乐趣;而长矛插进去的时候,可以觉得出来。要长矛!要长矛!”
然后,他就冲去追赶国王。
有人递给国王一把装有在火中硬化过的铁头的长矛。
“国王!”阿朗松公爵喊道。
“哥哥,小心!”玛格丽特喊道。
就在这时,猎狗的吠叫声越来越近了。不一会儿,只见野猪在他们站着的那条小路的另一头穿过去,接着是猎狗,然后就是查理九世这个穷凶极恶的猎手,帽子也不戴,号角含在嘴里死命地吹着,三四个仆人跟着他。塔瓦纳已经不见了。
“快!快!”内韦尔公爵夫人喊道,“看准了,陛下!狠狠刺这异教徒一下子!”
这是一个否定的回答。子爵明白了,用马刺狠狠地刺了几下马,消失在丛林中。
“放心吧,公爵夫人!”查理说。
可是亨利看了一下阿朗松公爵那无动于衷的面孔和黯然无光的眼睛,朝自己的肩膀转了两三下头,好像他上衣的领子上有什么东西使他不舒服。
他举起长矛,冲到野猪面前。野猪被两只狗咬住了耳朵,无法躲过长矛。然而,它看到闪亮的长矛,朝一边一闪,武器没有刺进胸前,而是从肩上滑了过去,撞在它背靠着的那块岩石上,把矛头撞钝了。
“你们来吗?”
“真见鬼!”国王喊道,“我刺偏了……再拿一支长矛来!一支长矛!”
子爵甚至大着胆子做了一个手势,显然是在说:
他像战场上的骑士为了猛冲而稍稍后退一样,往后退了几步,把不再能使用的长矛扔出十步远。
突然,在离纳瓦尔国王十步远的树丛中,出现了一个两位亲王都没有见过的绅士。亨利正在竭力猜测着他是谁,这时这位绅士脱下了帽子,亨利立即认出他是蒂勒纳子爵,新教的一位头领,人们都以为他在普瓦图[1]呢。
一个管猎犬的仆人又递给他一支长矛。
这时,那些新来的人,以为阿朗松公爵的犹豫是因为环境不便,因为有吉兹的人在场,便逐渐都移动到吉兹的人和亲王之间来,熟练地排成战略上的梯形队列,表现出他们的军事素养。吉兹的人要想到阿朗松和纳瓦尔国王的身边,必须越过这些人,而在这对兄弟的面前却是一条完全自由的道路。
可是就在这时,野猪就好像预见到了那等待着它、而它又希望避免的命运似的,猛然从两只巨犬的牙齿间挣脱了它那撕裂的耳朵,两眼充血,全身毛都竖立起来,丑陋得可怕,呼吸声像打铁坊的风箱一样喧嚣,牙齿咬得咯咯响。它低垂着头,凶猛地朝国王的马冲来。
已经被亨利的建议撩拨起来的阿朗松公爵,只要说一句话做一个手势,就像成心同吉兹公爵的那边对抗似的聚拢在他们周围的那三四十个骑士,显然是可以保护他们逃跑的;可是他却转过身去,把号角放到嘴上,吹起联络号来。
查理是个好猎手,他不会预见不到这次冲击。他收紧马缰,让马站立了起来;可是他没有掌握好手下的分量,也许是把马嚼子勒得过紧了,也许是马受了惊吓,它向后倒了下来。
他刚结束这番思索,一群两三个月前回到宫廷的新的改宗者骑马碎步小跑而来,向他们施礼,脸上露出了最动人的笑容。
观看者都惊叫起来。马倒在地上,国王的一条腿压在它身下。
“波兰的消息起作用了,”亨利想,“我亲爱的内弟有他的打算。他一定满心希望我逃走,但我不会一个人逃走的。”
“手,陛下松开手。”亨利忙说。
弗朗索瓦没有答话。只是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然后,他倾耳细听,像是在听打猎的动静。
国王松开了缰绳,用左手抓住马鞍,试图用右手拔猎刀,可是刀子被他全身的分量压着,就是拔不出鞘。
“弗朗索瓦,你这匹西班牙马很漂亮。”亨利还继续着原来的思路,但表面上改变了话题。“我可以肯定它一小时能走二十几公里,从现在到中午能走八十公里。今天天气很好;说实在的,真让人想快马加鞭跑一程。你看,那边有一条挺优美的近道。弗朗索瓦,难道你不想试一下吗?至于我呢,我可是想得很。”
“野猪!野猪!”查理喊道,“快来救我,阿朗松!快来救我!”
“逃跑,为什么逃?怎样逃?”阿朗松装作又惊异又天真地问。
听到国王的呼唤,弗朗索瓦吓得脸色惨白,他把火枪举到肩上。这时,马也清醒了过来,就像明白主人正面临着危险似的,它绷紧肌肉,已经用三条腿站了起来。弗朗索瓦的子弹没有飞向离国王只有两步远的野猪,而是偏巧打碎了马的膝盖,马一头栽倒。就在这一瞬间,野猪的嘴撕开了查理的靴子。
“我的兄弟,”亨利继续说,“我说这些全副武装的人似乎得到了监视我们的任务,他们好像是防备我们两人逃跑的看守。”
“噢!”阿朗松蠕动着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喃喃地说,“我相信安儒公爵将来可以做法国国王,我可以做波兰国王了。”
“亨利,你这是什么意思?”弗朗索瓦问道;他显然因为姐夫不再说下去,而要他来这样追问感到不快。
野猪正在啃查理的大腿,这时查理感到有人把他的胳膊抬了起来,接着他又看到一把亮闪闪的锋利的短刀整个儿都插进了野猪的肩部。一双套着铁片的手移开了在他衣服上面流着血的猪头。
弗朗索瓦听了这句话打了个寒战;他看着亨利,像是希望他作进一步的解释;可是亨利没有这种习惯,只是沉默不语。
查理刚才趁他的马站起时,已抽出了压在马身下的那条腿。他笨重地站了起来,看到自己全身都淌着血,吓得像一具僵尸一样灰白。
“他为什么要比我们自己的亲人待我们更好呢?”亨利回答。“唉!我的兄弟!你和我,我们不只是法国宫廷中的犯人,我们那一派的人质吗?”
“陛下,”亨利这时仍旧跪在地上用手按着那只被刺中心脏的野猪。“陛下,不要紧,我撬开了它的牙齿,陛下没有受伤。”
“真的,”阿朗松公爵用眼角瞟着吉兹公爵对亨利说,“你不觉得那个带领着身披铠甲的卫队的人才像是真正的国王吗?他对像我们这些可怜的亲王连看也不看一眼。”
然后,他松开了匕首,站了起来。野猪倒在地上,嘴里淌出的血比伤口里淌出的还多。
两位亲王紧挨着站在一条小道上。离他们百步远的地方,吉兹公爵和他的绅士们也停下在休息。妇女们则站在路口上。
查理被气喘吁吁的人群包围着,周围是一片使最冷静的勇士也不免心慌意乱的惊叫声。他差点儿倒在那奄奄一息的野猪身旁。可是他坚持住了;向纳瓦尔国王转过身去,紧握住他的手,眼睛闪耀着二十四年来第一次使他的心剧烈跳动的激情。
除了查理和几个因想得到重赏而不肯离开国王的仆人以外,大家又会集在交叉路口附近。
“谢谢你,亨利!”他说。
亲王们在国王后面跟了一段时间。可是国王的马是那么健壮,它一鼓作气驮着他驰过十分陡峻的道路,穿过浓密的灌木林。妇女们首先落后了;接着是吉兹公爵和他的绅士们;再后两位亲王也不得不和他拉开距离。只有塔瓦纳又跟了一阵;但他也终于放弃了努力。
“我可怜的哥哥!”阿朗松喊着走近查理。
那仆人没有搞错。国王越往前走,狗叫声也越清楚了。总共有六十多条狗,因为布置在野猪跑过的一些地方的后备猎犬都相继放出来了。国王又看到了野猪,他躲在一棵高大的树后,使尽全力吹着号角。
“啊!是你,阿朗松!”国王说,“响当当的射手!你的子弹怎么了?”
他快步冲上去,会集在他身边的猎手们紧跟在他后面。
“它撞在野猪身上给撞偏了。”公爵说。
“看到了!看到了!”国王喊着。
“啊!我的上帝!”亨利故作惊讶地喊道。“你看,弗朗索瓦,你的子弹打碎了陛下的马腿。这真是怪事!”
国王拿起号角,吹起了逐兽号。几个号角也应声吹响。突然,一个管猎狗的仆人出现了,他吹着另一个信号。
“嗯!”国王说,“是真的吗?”
“见鬼,亨利,等你回到比利牛斯山,一定要给我送满满一车熊来。和能扼死人的动物肉搏,这种打猎才叫漂亮呢!你们听,我好像听到了狗叫声。不,我听错了。”
“可能吧,”公爵沮丧地说,“我的手颤抖得那么厉害!”
“陛下,”亨利说,“火枪有什么用?我知道当猎物被狗围住时,陛下喜欢拿枪打。至于长矛,我不大会用这种武器,我们山区从来不用长矛,我们猎熊时只用短刀。”
“弗朗索瓦,作为一个熟练的射手,你这一枪打得太怪了。”查理皱着眉说。“亨利,我再一次感谢你!先生们,”国王继续说,“我们回巴黎去吧,这一切已经让我够了。”
“好啊!阿朗松!好啊!亨利!”他说,“真见鬼,你们倒安详、清静,像是尾随着院长的修女似的。你们自己瞧瞧,这能算是打猎!阿朗松,你的样子就像是从粉盒里出来的;你涂得这么香,如果夹在野猪和我的猎犬中间,只能使它们迷路。而你,小亨利,你的长矛呢,火枪呢?你倒说说看。”
玛格丽特走上来向亨利表示祝贺。
一刻钟以后,发生了打猎中常见的那种情况:猎人们在追赶途中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狗吠声在远处消失了,连国王也回到了交叉路口,他诅咒着、谩骂着,这是他的习惯。
“啊!是的,玛尔戈,”查理说,“你该好好地称赞他,而且真心诚意地称赞他;没有他,法国国王已经叫亨利三世[4]了。”
再进一步比喻的话,轮毂是森林中心惟一的交叉路口,四处奔逐的猎人将在那儿会合,冲向猎物重新出现的地点。
“唉!夫人,”贝亚恩人说,“安儒公爵先生过去就跟我作对,现在会更恨我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该怎么做就得怎么做,你去问阿朗松先生。”
在我们叙述的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个时代,王家树林远不是像今天这个样子。今天,它们已经成了大公园,可以通车的林荫道纵横交错。那时,几乎根本没有进行开发。国王们还没有想到要成为商人,把他们的树林划分为采伐区、矮林区和乔林区。树林的分布不是出于森林专家之手,而是根据上帝的意志;不是栽植成梅花形,而是由风神任性地播种,见空就长,就像今天在美洲原始森林里的情况一样。总之,在那个时代,这座森林就是一座野猪、鹿、狼和强盗大量出没的巢穴;只有十几条从一点出发的小径使邦迪森林现出星形裂纹;一条环形公路,围着邦迪森林,就像轮圈围着轮缘。
他弯下身去从野猪身上拔出猎刀,然后又在泥土里插了两三下,弄掉刀上的鲜血。
其他参加狩猎的人也都跟随着国王。
[1]普瓦图:法国西部一地区。
打猎是查理的嗜好,那猎物刚刚穿过大路,他就吹着逐兽号,追赶而去。阿朗松公爵和亨利紧跟在后边。玛格丽特已经暗示过亨利,叫他不要离开查理。
[2]理查三世(1452—1485):英国国王。
野猪往前冲着,在离国王五十步的地方穿过大路,只有那只把它赶迷路的猎犬在后面紧紧追赶。人们见此光景,立刻放出第一批后备猎犬,二十几条狗参加了追捕。
[3]围猎时猎人表示猎物已被猎犬围住的呼声。
把野猪赶迷了方向、并且向国王保证那动物没有离开包围圈的那个管猎犬的仆人没有搞错,当猎犬循着足迹冲进灌木林时,从荆棘丛里,就像那仆人根据它的踪迹所判断的那样,这是一只离群的老野猪,也就是说。是一只最强悍的野兽。
[4]假如查理九世死去,其弟亨利·德·安儒公爵继承王位,即称亨利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