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那照片上是这样一番风景:在比良山系的顶端极目远望,眼下是镜面一般的湖水,山顶上的高山杜鹃在岩石四起的斜坡上成片地鲜艳地开着,像一片花圃优美地覆满山坡。看到这张照片,不知怎的我吓了一跳。震惊的原因我不得而知,总之在心中某个角落,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它像以太似的具有挥发性,促使我仔细反复地端详这张印有比良杜鹃花的照片。
再举一例。在《比良与坚田》的开头,描述主人公第一次见到照片上比良山的杜鹃花时,是这样的:
这篇小说名叫《比良的杜鹃花》,单从题名就可看出琵琶湖畔比良山上盛开的杜鹃花是小说情节推进的重要线索。主人公曾幻想自己自杀时的场所就在这杜鹃花丛中,原因为何?从这段与杜鹃花的初相识的描述就可看出一二。杜鹃的红色十分鲜艳,像极了血的颜色。这种流血式的绽放引诱人做出流血式的牺牲,仿佛也要抛洒热血舍弃生命才能如杜鹃花一样的美丽。整个小说中主人公想死未得、主人公的长子投湖自尽、主人公好友的遗书等等都是围绕生死在展开讨论,而这鲜红绽放的杜鹃花就是生命的象征,也是促发这一讨论最原初的意象。节选出这一段可以让读者更强烈感受到“比良的杜鹃花”在整个故事中的象征意义。
这一段描写来自《从上高地到德泽》,文章节选自小说《冰壁》。鱼津和小薰为了寻找在冬季登山时遇难的小坂的尸体,在春季积雪融化时前往穗高地区。就在即将到达德泽小屋时,两人遇见了冬眠过后醒来的蛙群。显然,这段生机勃勃的蛙群的描写有很大的用意。蛙群冬眠后能在地里苏醒,小坂的尸体历经了一个冬天为什么不能苏醒呢?将蛙群描写得越活力满满,鱼津和小薰心中的失落感也被反衬得越强烈。倘若不是将这一段单独抽出,这段关于蛙群的描写显然会被一带而过。
除此之外,罗列多篇小说这样的编辑形式还可以让我们发现井上靖早期写作时感兴趣的母题。例如,本书中有不少选段都涉及自杀的母题。《汤之岛·净莲瀑布》(选自《下去瀑布的路》)中主人公误以为女子从瀑布跳下自杀,实则安然无恙。作品将孩子本能地想要挽留生命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样是自杀未遂,《比良与坚田》(选自《比良的杜鹃花》)则以自杀者的第一视角,将其准备自杀、实施自杀、放弃自杀等多个时间节点时的心理状态描写得细致入微,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千曲川和犀川》(选自《核桃林》)描述的则是老人去找寻离家出走的十七岁少年,最终却只能找到少年投河自尽后的尸体的故事,又透过老人的视角传递出生命的脆弱和可贵。《潮岬之行》(选自《黯潮》)描述的则是殉情自杀,就连一路上波谲云诡的天气都透露出生命的变化无常。像这样对同一个大的文学母体产生不同角度的思考,在一本书内得以完成,自然是要归功于此书将各小说中精彩的部分摘选出来的结果。
鱼津脚下落满枯叶的地面之中,有一部分突然隆起,他猛地看到一只青蛙正从那里缓缓探出头来。仔细一看,四面八方都是想要冒头的青蛙们。青蛙们经历了漫长的冬眠,醒来后正一同沐浴地上的春光。虽然洒在这附近的阳光已很微弱,但环境还算幽静寂寥,很适合青蛙们从地底飞蹦出来。
说了这么多摘选的优点,作为译者不得不说,本书的编辑模式还是为读者阅读设置了一定障碍。最明显的便是某些选段倘若对小说前后情节没有一定程度的掌握,阅读过程中必定会感觉突兀。日本读者还可买小说全本来补完情节,中国读者则没那么幸运,虽然井上靖小说的译介已足够多,但本书所选大都是井上早期的短篇作品,许多作品没有中译本。所以,我在翻译时都尽可能以注释的形式补充完整部分情节,以帮助理解。另外,还在文章开头适当补译,以避免唐突。当然,最期待的还是能有更多井上靖的作品被翻译成中文,相信读者看完本书的许多选段都会觉得意犹未尽。
除了地点的设定之外,井上在选择景物时也别具匠心。试举一例:
翻译过程中,我最佩服的还是井上细致的观察力。我自己也十分热爱旅行,本书中提到的地方,大概有一半我都去过。每次旅行我也都会写一些游记,但观察力远不及井上,更不会想到要将眼前的风景与什么样的故事结合。例如书中猪苗代湖的选段里描写风吹湖岸的样子时用了一个比喻,说起风时的湖面像成百上千只兔子。我见过无数次起风的湖面,甚至连我所居住的台场公寓,对面就是成天呼啸的东京湾,我也从未想过这些浪头像兔子。经井上这么一点拨,某个下午我站在阳台上远眺,发觉海上果真多了许多活蹦乱跳的兔子,也算是很大的收获。
写雪山遇难的故事时选择高耸的日本中央阿尔卑斯山脉作为小说的舞台,写殉情自杀的故事时则将背景安排在瀑布或海角,这些都无可厚非。然而,有些故事的舞台背景安排却有独到之处。比如本书最后一篇《有明海》,选自短篇小说《独自旅行》,选段描写了两位从前的恋人在分手十年后的除夕夜里,在九州岛西面的有明海上偶遇时的场景。分手十年后的偶遇,还是在除夕夜,不得不说很有缘分,十分巧合。倘若再加上有明海这一地点,巧合的程度又增加了一层。有明海位于日本九州岛西部,可以说是乡下中的乡下,边缘里的边缘,能在这里偶遇并非一件易事。但是文中反复强调,两人与其说是有缘,不如说是无缘。能在这样的时间地点相遇,却难以白头偕老,巨大的反差恰好证明了两人的无缘。
不管是像井上靖自己所说,将本书作为一本游记来对待,还是像专业文学研究者那样,将其作为文学地理学、文学景观学的研究范本来考察,本书都有其自身的意义。能够感觉到编撰本书时,井上有意识地想让读者去再次发现日本的原风景。总之,游记或是小说姑且不论,希望本书能够成为读者了解井上文学的一个窗口,也希望它能激发读者对旅行的兴趣,拿起笔头记录下自己眼中美好的风景。
再看井上靖自己写的后记,他本人对此也有所担忧。他说单独将小说中景物描写的章段抽出来,这一做法本身是有问题的。但他同时也解释,若仅仅将本书当做游记来读则有其合理性。游记当然亦可,不过我反而觉得坦率地认识到本书就是小说中景物描写段落的选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景物描写的部分放到小说之中时,常常被淹没被忽视,现在专门将其抽取出来,反而给了读者机会思考这些景致究竟美在何处,以及井上靖为何要将故事发生的舞台设定在这些地方。
李筱砚2019年1月于东京台场
初识本书,粗略一翻,第一印象是:除了开篇几首散文诗之外,书中其余几乎都是井上靖小说中风景描写的片段。平时周围的朋友们读小说,遇到风景描写大都快速浏览而过,人们普遍更享受情节的跌宕起伏带来的快感。我不禁疑惑,这样的书真的有人愿意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