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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你’和‘您’这两种称呼,”他回答,“当时在您的那个时代,也总是在我们之间不确定地随便称呼的。至于说到目前的两种称呼,也许是根据我们双方的情况来说的。”

“多奇怪,”她插嘴说。“快要做新郎的奥古斯特告诉我,你对他的母亲,那位女郎,总是用‘你’来称呼她,她却总是称呼你为‘您’。使我惊奇的是,现在在我们两人之间,却是倒过来称呼。”

“好,对。可是现在你只说我的时代,而不是说‘我们的时代’,然后这也是你的时代呀。但是现在这又是你的时代,青春重现,返老还童,正像精神抖擞的目前一样,至于我的时代,那早已过去了。你不该深深地伤害我,那么毫不留情地指出我这微不足道的弱点。唉,这正好说明我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我的朋友,”他用柔和的男低音说,“我那顺便说说的暗喻已经使您发怒了。不过请您别忘了,我这样做,是证明您的出现是正当的,说明我为什么对于您也随着精神界的列车前来朝圣必须称之为做得好,做得聪明。”

“我的朋友,”他回答,“您那被时间形成的目前的形象怎么能够使您苦恼?指出它来又怎么能够伤害了您?因为命运已使您受到千百万人的赞颂,而一本文艺作品已给了您永恒的青春[6],是不是?我的诗歌使那短暂的东西长期保存。”

“歌德,你这样直言不讳地指出这个现象,可不美妙呀!你把它称为令人感伤,但是于事无补,因为你对于这令人感伤的现象是并不在乎的,然而我们这种平凡的人可能感到它令人感动,而你却冷冷地把它看作有趣味而已,我发觉你注意到我这个小小的弱点,它跟我的健康状况无关,我的身体非常结实,它也谈不上是受到时光老人的奴役,倒是把我卷入到你那无限伟大的生活中去,我只能说它使我忧虑和激动。不过我不知道的是,你也已注意到我服装上的那个褪了色的暗示了——是啊,你那游动不定的眼睛所看到的当然比别人想到的还多,反正你是一定会注意到它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开这个玩笑的原因,我也曾指望着你的幽默感,虽然现在我自己感到它没有什么特别有意味。回头再来谈谈我所谓受到时光老人的奴役吧,阁下,让我告诉你,关于这方面,你也很少有理由值得夸耀,尽管你所有那些青春重现和返老还童的字句是那样诗情洋溢,但是不论你站立或走路,你的姿势已经变得多么僵硬,不由人不感到怜悯,而且在我看来,你那死板板的客套也同样需要用肥皂樟脑搽剂来润滑一下。”

“说得多动听,”她说,“我愿意怀着感激的心情理解你的话,虽然你的作品把我这可怜的人儿和种种负担与激情结成了不解之缘。同时我还乐意替你把你或许由于郑重其事地讲究客套而没有说出口的话补充几句:你是说我愚蠢,用过去的征象来给目前的形象打扮自己,那只是属于你作品中那位永恒角色的。反正现在你也不会像当时很多狂热的小伙子那样浅薄乏味,穿着蓝色燕尾服、黄色背心和裤子到处跑,你现在穿的燕尾服是黑色的,丝绸般精致,我还不得不说,银星勋章对于你,正像金羊毛勋章对于哀格蒙特,都同样合适。唉,哀格蒙特!”她叹了口气。“哀格蒙特和人民的女儿[7]。你做得不错,歌德,你把你自己年轻的形象也写进作品里,使它永垂不朽。现在你可以带着你的尊严装腔作势,做一个双腿僵直的显贵人物,为你那些奉承拍马的人说说好话了。”

“我们不认为是这样,根本不会,”他回答,“虽然这会给人提供好奇心、伤感和搬弄是非的资料,这样就不好了。但是,我的好朋友,从您的方面来看,我能够充分了解您这次旅行的动机,我也觉得,至少从更深一层的意义来看,您的出现并没有什么不妥当。毋宁说,我会说它很好,很有启发,如果精神确实是崇高的指导力量,在艺术和生活中注入了很有意义的东西,使我们在所有这些有意义的东西中看到更高的境界。任何有意义的生活没有不是协调一致的,在不久以前,就是今年春天,我们的这本小书《维特》极其难得地重新落入我的手里,使您的朋友沉浸到早年古老的岁月中去,当时他知道他是踏进了一个更新的旧事重现的年代,预见到那驾御的力量可能上升到更高的境界,把激情转化为精神。可是‘现在’是如此激情地把它自己当作‘过去’的返老还童,然而,那没有返老还童的‘过去’也来了,乘着汹涌的浪涛来访问了,这也不足为奇,它随带着褪了色的暗示[5],通过它那令人感伤的头颅的颤动,暴露出它受到时光老人的奴役。”

“我觉得,”他停顿了一下后回答,声音深沉,充满了激情,“我的朋友这样说话有点儿不留情面,不过,这不仅仅因为我提到那年龄的症状,只是我的说话似乎不够温和,但倒是充满了感情。不,您的愤怒,或者由愤怒形式表示出来的您的痛苦,有着更正当的理由,只是太严峻了。难道我没有和马车一起等候着您吗?因为我感到需要面对这痛苦的愤怒,承认它有道理,值得重视,或许经过衷心地请求原谅可以使你的怒火平缓下来。”

“啊,别嘲笑我!”她反驳,“是这回事,我是利用我妹妹作为一个借口,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已经长时期剥夺了我心头的宁静:我要旅行到你的城市来,命运已把我的生命和你伟大的成就交织在一起,我要找到你,我要给这片断的故事找出一个结尾,使我暮年的生活得到安宁。你说,我这样做,难道很不妥当吗?难道这是一个可怜的糊涂女学生的恶作剧吗?”

“啊,我的上帝,”她惊骇地说,“阁下怎么能这样低声下气!这不是我要想听的话,这正像我听到你讲述那个覆盆子傻瓜的故事时一样,使我脸红耳赤。原谅!我的骄傲,我的幸福,它们需要原谅?那个可以和我的朋友相比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正像全世界尊敬他那样,后世也会怀着敬意谈到他的。”

“你经过长久的离别后没有拥抱你亲爱的妹妹吗?”他说,“你怎么可以说你这次旅行是完全徒劳呢?”

“如果请求遭到拒绝,”他回答道,“不论谦逊也好,无辜也好,都不能排除请求者的苦恼。所谓‘我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意味着您是依旧不原谅我,看来我的命运已经始终把我卷进无辜的罪过中了。凡是渴求原谅的地方,就须谦逊。这就是说,当一个人面对着一个合理的谴责时,他处在自信自尊的黑暗之中,一种秘密的炽热的痛苦折磨着他的灵魂,他会浑身突然燃烧起来,好似一堆堆到处堆放着代替石灰供建筑之用的烧红了的贝壳。”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歌德,”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得正确,但是我并不惊奇,你也不会惊奇——干脆说吧,我是决不会向那个小女人[4]退让的,你最近曾在绚丽的美因河畔和她一起做诗,你那可怜的儿子曾向我谈起她,看来她完全进入你的心中,也进入你的诗中,而且她像你一样写出同样优秀的诗来。当然,她是剧院的孩子,也许具有活泼好动的血统。不过女人总归是女人,我们所有女人全都一样,如果必要,就进入男人的心中,进入他的诗歌中……那么,重逢是一个短短的章节,一个片断吗?可是,你自己感到它不该是那样的片断,而我必须怀着完全徒劳的心情,回到我那孤独的寡妇生涯中去。”

“我的朋友,”她说,“要是我的想法损害了你充满信心的自尊心,哪怕只有一刹那,也使我震惊,这样的自尊心是举世都珍惜的。不过,我也想到,这种突然燃烧的烈焰首先跟你放弃的第一个目标[8]有关,因此开始塑造那个模型:那位平民的女儿,你骑在马上俯下身子向她告别;当我知道,你和我分别时比起和她分别时怀有较少的罪过的感觉,这多少使我感到宽慰些。那个躺在巴登丘岭下的可怜的姑娘!坦白地说,我对她并不怀抱太多的同情,因为她的举动显得不是非常出色,她使自己憔悴衰弱,我们应该有一个坚强的决心,追求自己选定的目标,哪怕我们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现在她躺在巴登的坟地里,而另外一位却过着丰饶饱满的生活,享受着值得尊敬的寡妇的身份,尽管有着一个小小的弱点,头颅不能自禁地有点儿颤动,但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还有,我是胜利者——作为你那本不朽的小书中明白无误的女主人公,连最微小的细节也是丝毫不差,无可辩驳,虽然关于一双乌黑的眼睛有点小小的混淆[9]。即使是中国人,不管他们的信念是多么陌生,也用颤巍巍的手在玻璃器上绘上我的形象,站在维特的身旁——画了我,没有画别人[10]。对此我可以夸耀,再说,要是躺在丘岭下的那位也是在场的话,也许是她首先使你为维特的爱情敞开了心胸,这一点谁也不知道,而在人们的眼里看到的只是我的容貌,我的情况。唯一使我发愁的是,或许有一天真相大白,人们发现她才是那真正的原型,在那西方极乐世界里,她是属于你的,正像劳拉属于彼特拉克[11]一样。这样就会把我推倒,抛弃,把我的形象从人类圣殿的壁龛中搬走。这个想法使我心神不宁,有时甚至使我禁不住流下泪来。”

“一个段落,”她听见他在角落里说,“分别是一个段落。重逢是一个短短的章节,一个片断。”

“妒忌吗?”他问,微微笑了。“难道劳拉是所有深情的嘴唇歌颂的唯一的名字?妒忌谁呢?妒忌你的姐妹?不,妒忌你自己镜中的映像和另一个你吗?云层不断变换形状,但它还不是同一个云层?神的名字有成百个,它们还不是都出自唯一的真神?还有你,那些可爱的孩子呢?生命仅仅是形式的变化,众多之中的一个,变动之中的不变。你和她,你们在我的爱情中——也在我的罪过中全都仅仅是一个。你是为了这件事才长途跋涉以求得到安慰吗?”

“您太客气了,歌德阁下,”她回答,“您这个打算以及您为我作出的惊奇的安排,使我感到莫大的快乐,表明在我们两人的心灵中存在着某种和谐融洽,如果在一个伟大人物和一个渺小的妇女之间可以这样谈话的话。它向我表明,要是在最近一次很有启发性的相聚以后我们的分别成为最后的永别,你可能也会感到不满意,甚至感到悲伤,如果我们没有另一次会面,我的确准备把它看作最后的永别,只要它能够给这个故事添上一个勉强可以弥补的结尾。”

“不,歌德,”她说,“我是来看看这种可能性的,与实际的情况来对比,它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当我们谈到‘如果’或‘要是像早先那样’这类的说话时,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实际发生的情况以外,还存在着发生其他情况的可能性,我们这样提问是有意义的。我的老朋友,当你实际处在光辉的地位上时,你有没有发现有这种情况?你是不是有时候也对这种可能性提出疑问?我很明白,你的光辉的现实是放弃了某些东西后得来的,同时也丧失了某些东西,因为‘放弃’和‘丧失’是紧紧靠在一起的,一切现实和成就都有遭到丧失的可能。让我告诉你,关于丧失,自有叫人害怕的地方,我们小人物必须避开它,我们必须用尽全部力量抗抵它,哪怕由于努力患上了头颅颤动的疾病,否则的话,我们很快就什么也不剩,可以说,只剩下巴登的一个坟堆罢了。至于你,那就不一样了,你是有恃无恐。你的现实的外表是不同的,它看起来不像是放弃,也不像不忠实,倒像是更纯粹的丰满,更高的忠实,它是如此庄严,没有人敢对它的可能性提出疑问。我向你致敬!”

“晚上好,我亲爱的!”他说,以前他曾经用这同一个声音向她这位已订了婚的姑娘诵读奥西恩和克洛普施托克的诗歌。“今天晚上我本该陪您看戏,坐在您的身旁,但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这些日子里我也一直没有露面,然而在您享受了艺术的乐趣以后,就不愿意放弃陪伴您回家的机会。”

“亲爱的孩子,你我关系如此纠结在一起,使你鼓起勇气,说出这样滑稽可笑的话来。”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外衣,领口向上翻起,露出红色的衬里。一顶帽子搁在怀里,用手拿着。坚毅的额头底下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一头天神般的头发这次没有扑粉,差不多还像年轻人一样呈现棕色,只是有点儿稀疏,他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开玩笑似的表情向她望去。

“至少我要这样坚持:我有话要说,我要用不同的调子歌唱我的赞美词,和所有那一群与我素不往来的人不一样!歌德,我必须告诉你,在你的那个现实世界里,在你那个美术馆和生活圈子里,我感到非常不自在,坦白地说,我感到压抑,感到害怕,因为在你的近旁,我嗅到太多牺牲品的气味。我并不是指我所喜欢的那种香气,哪怕伊菲格尼也是同意在斯凯特人的狄安娜[12]女神前焚香的;可是,用人类作牺牲,她是受不了的,她试图缓和这种残酷的规定。遗憾的是,在你的圈子里看来是多么相似,它差不多像一个战场,像一个坏皇帝的帝国。那些里默尔们,他们老是咕咕哝哝,抱怨诉苦,他们的男子汉的荣誉像飞虫似的被粘住在甜滋滋的胶水上了,还有你那可怜的儿子和他的十七杯香槟酒[13],还有将在新年里嫁给他的那个小人儿,她将要像飞蛾扑进灯火里一样飞进你楼上的房间里,我还没有说到那位玛丽·博马舍[14]呢,她不像我那样,懂得怎样站起来,而是衰弱下去,埋葬在坟堆下——所有这些人,他们不是别的,全都是造成你伟大地位的牺牲品。啊,制造一个牺牲品是件惊奇的事,然而做一个牺牲品却是辛酸的命运!”

她没有吃惊。在这一类事情上她是并不吃惊的。她只是稍稍朝角落里挪动一下,稍稍往边上坐,她在微微闪烁着的光亮中望着她的邻座,倾听着。

不安宁的烛光闪烁着,在她身旁对着那个穿斗篷的身影摇曳。他说:

她安静地坐在她的角落里,两手交叉地搁在小手包上。马车内部和车夫座位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窗口,用一块屏幕遮住,那两盏灯火的光透过屏幕洒下若明若暗、闪烁不定的光亮,在这样的光线下,她察觉她上车后就在靠车门这一边坐下倒是挺合适的,因为车内不像包厢里那样只有她孤零零一人。歌德正坐在她的身旁。

“亲爱的人儿,让我从心底里回答你,作为告别,也作为赎罪。你谈到牺牲,但它是神秘的,它是一个巨大的统一体,好像包容着世界上的一切,包括生命、人格和工作,一切都是变动的。人们作为牺牲品向上帝供奉,但到最后,上帝才是牺牲品。你使用了一个比喻,对我来说,是一个十分亲切、十分熟悉的比喻,它长久以来一直占据我的灵魂:我是指那个关于飞蛾和那有诱惑力的致命灯火的比喻。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那我要说,我就是灯火,飞蛾自己渴望地扑进火里;然而在事物的变动中和互换中,我也是那点燃着的蜡烛,牺牲自己的身体,让它燃烧,发出光来;我又是那喝醉了酒似的蝴蝶,掉进火里——一切牺牲的征象,身体转变成灵魂,生命转变成精神。亲爱的孩子般的上了年纪的人儿呀,我始终都是一个牺牲品——我又是那把它贡献出来的人。以前我燃烧了你,我永远燃烧你,把你变成精神、变成光。要知道‘变形’[15]是你朋友最亲爱的最内心的东西,是他的巨大的希望,最深的渴望;变化的游戏,改变着的脸容,白胡子变成青年,孩童变成青年,然而始终是人的容貌,具有人生阶段的特征,青春奇迹似的显现在老年人身上,龙钟的老态奇迹似的显现在青年身上:当你想到要来看我,用青年人的打扮来掩饰老年人的形象时,这对我来说是亲切可爱的,所以你可以完全安心了。亲爱的,一切都在变动,变动中的统一,自身的互变,事物的变形,正像生命有时呈现它的天然面貌,有时呈现礼法习俗形成的面貌一样,又像过去演变为现在,现在推溯到过去,两者又神妙地充满了预兆,预示着未来。过去的感觉,未来的感觉——感觉才是一切。让我们张开眼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这世界的统一性——眼睛睁大,开朗,明智。你向我要求赎罪吗?等一下,我看见赎罪女神穿着灰色衣服骑着马儿向我驰来。然后将又一次敲起维特和塔索的丧钟,像在半夜一样,在中午敲响,然后上帝让我诉说我过去遭受的苦难——只有她终究将和我留在一起。然后是离弃,那将是离别,永久的离别,感情上的垂死挣扎,充满可怕的痛苦的时刻,这样的痛苦也许是在死前进行一些时候,这是临终,如果还不是死亡的话。死亡,最后飞进火中——飞向统一的宇宙中,那它为什么也不该是变形?可爱的形象呀,你们可以在我平静的心中安息了——等我们以后重新一起醒来时,那将会是个多么快乐的时刻。”

马车内部宽敞舒适——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它曾在长距离的旅途上奔驰,出入于波希米亚的森林,奔驰在莱茵河和美因河地区。车内的装饰布是深蓝色的,显得华丽典雅,角落里安放着一支蜡烛,装在防风玻璃罩里,甚至还配备着书写用具:在夏绿蒂上车坐下的那一边,一只皮袋子里插着一叠纸和一支铅笔。

那早先熟悉的声音停息了。“愿你晚年安宁!”他轻声说。马车停住了。它的灯光和“大象旅馆”大门两旁的灯火发出的光亮照射在一起了。马格尔已站在它们之间,他的两只手搁在背后,鼻子抬起,对着满天星斗的秋夜闻那雾沉沉的气息,这时他踏着柔软的服务员的鞋底奔过人行道,和仆人一起预先候在车门前。当然,实际上他并不真正奔跑,而是像一个不习惯奔跑的人那样迈开步子,庄严地扭动着身体,两手举到肩头上,手指优美地弯曲着。

戏院大门前已停放着那辆四座马车,车篷也已掀起,高高的车夫座位两边都挂着一盏灯,车夫坐在上面,那双翻口长筒靴蹬着倾斜的踏脚板。他向夏绿蒂敬礼,仆人扶着她上车,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在她的膝上,关上车门,在外面轻轻一跳,跳到车夫身旁坐下。马车夫呼啸一声,马匹拉着车辆向前滚滚驰去。

“参议夫人,”他说,“欢迎,始终欢迎您!我愿参议夫人在我们的缪斯神殿里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我可以用这条胳膊扶着您吗?老天爷,参议夫人,我忍不住要说:帮助维特的绿蒂走下歌德的马车,这样的经历——我该怎样形容呢?真是值得大书特书,永志不忘!”

“大人听到后会感到高兴的,”他回答,他的声音是那种每天都能听到的平凡朴质的声音,她在上层社会里逗留一段时间以后重新听到这种实事求是的声音,使她理解到她的吹毛求疵是有原因的,多半是为了抵消那种和美妙的事物接触后容易感染到的情绪,这是一种与日常生活脱节的高傲的带点儿伤感的情绪。人们抱着遗憾的心情向它告别,楼下正厅里那些观众站着不走,持续不断地鼓掌,表明了这一点。他们并不是对演员们表现出多大感激的心情,毋宁说这是一种手段,借此可以延长一点时间紧紧抓住那美妙的东西,然后才垂下双手,无可奈何地回到日常平凡的生活中去。夏绿蒂戴着帽子和围巾,尽管那位仆人等待着,她也是在包厢的前排继续站了几分钟,戴着丝质露指手套的两手不住地鼓掌。然后跟随着卡尔,卡尔已重新戴上他那顶带有玫瑰花饰的圆筒形礼帽,在前面引路,走下了楼梯。她从黑暗中望着光亮处,然而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并不是笔直地望出去,而是斜斜地向上面望——表明她对这出悲剧是多么赞赏,虽然她不赞成那种两个界限的理论。

[1] 小说指《少年维特的烦恼》,书中描写维特到绿蒂家中初次和绿蒂相会时,见到一个六岁光景的金发小淘气,她就是夏绿蒂·布甫的小妹妹,现在的里德尔夫人。

“哦,卡尔,”她说(他已经告诉她他名叫卡尔),“真是一出好戏。我非常欣赏。”

[2] 指戏剧。塞莱亚是希腊神话中司喜剧的女神。

当她正在沉思,对剧情表示反对意见时,幕布在一片鼓掌声中最后一次落下了,观众起身离开,歌德宅邸的仆人重新露面了,他恭敬地站在她的身旁,把她的斗篷披在她的肩头上。

[3] 指克里斯蒂安娜·符尔皮乌斯,歌德的妻子。

演员们凭借他们受过训练的嗓子和受人喜爱的个性带来的威望唱出那些警句,在她听来,既不总是非常美妙,也不十分确切;演出中显示的种种热情和技巧,她也感到缺乏生活经验和知识,要他们表演绿色原野上的骑士生活,也许不是那么容易胜任的吧。戏中有一大段激昂慷慨的独白,在她的脑际萦回,没法丢开,她再三品味,把底下的戏文也忘记听下去了,漏掉了一些情节;甚至离开戏院后,她仍感到不满足,脑子里还在想它。事情就是这样,有人把不顾一切的大胆加以赞美,称之为高贵的性格,也有人的判断比较成熟些,不赞成把鲁莽大胆称为高贵,一种过分伟大的人类决心。有人大胆地用狂妄的手法袭击一切有价值的甚至神圣的事物,就有人立刻吹捧他是一位英雄,称他伟大,把他归属于历史明星之列。但是,这不是英雄,那位作者借了演员的嘴这样说了出来。人类的界限,如与地狱接壤的,很容易跨越,这是一种冒险行为,只消有通常的恶劣行径就可以归属于这一类。另外一种界限,与天堂接壤的,只有具有最高尚的灵魂和纯洁的言行才能飞越。——这样的话,一切多美妙,不过,包厢里的那位孤独的客人感到,那位作家和志愿军的狙击手以他的两种界限,对道德领域的地形只有微弱的不成熟的概念。她想,人类的界限可能不是两条线,而是一条线,在这条界线后面,可能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或者既是天堂,又是地狱。越过这个界限的伟大品性可能只有一个,善与恶混合在一起,对于这一点,那位没有经验的战士诗人懂得不多,正像孩子们不太懂得那种惊人的智慧和精致的感觉一样。当然,或许他是懂得这些事情的,只是认为属于诗的领域,而把孩子们作为令人感动的小傻瓜,还认为人类存在着两种界限。这是一出富有才华的剧作,不过,它的才华,只是在于创作一部适合舞台演出能为观众普遍接受的作品,至于人类的界限,不论是哪一个界限,这位诗人还一次也没有跨越。是啊,年轻一代的作家,不管他们的技巧多么高明,内容总是相当贫乏的,老一辈的伟大作家根本不用害怕他们。

[4] 指玛丽安妮·冯·维勒默,这是个聪明美丽、多才多艺、能歌善舞、有音乐天赋和文学修养的女子。她十四岁时就在剧院当小演员,因家境贫穷,被银行家维勒默收为养女,后来成为他的妻子。歌德于1814年和1815年到莱茵河和美因河地区旅游休养,就住在她的家里,在美因河畔的庄园里和她朝夕相处,听她弹琴唱歌,与她做诗唱和彼此相恋,歌德长诗《西东诗集》中的女主人公苏莱卡就是以她为原型,其中有好几首诗就是这位天才女子的杰作。被歌德改动个别字句,收进这部长诗里,成为男女主人公唱和之作。

上演的是特奥多尔·克尔纳尔的历史悲剧《罗莎蒙德》。这是一场精彩完美的演出,夏绿蒂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白色的外衣,不过这一次却系上紫酱色的蝴蝶结,她自始至终看得津津有味。精炼的台词,高超的说白,热情奔放的呼唤,熟练的音乐伴奏,一一叩动她的耳膜,配合着优美高雅的动作,令人神往。戏的情节曲折,高潮迭起,死亡的情景布满神圣的光辉,垂死者用韵文吟诵,声音中充满理想的力量,直到声音消失;触目惊心的残暴场面是悲剧中爱用的,还有那令人宽慰的结局,在这一幕里,连那邪恶的角色也不得不承认:“地狱毁灭了。”这些情节的安排,无不经过艺术上巧妙的构思。正厅里有很多人在抽泣,连夏绿蒂的眼睛也润湿了两三次,尽管她由于作者非常年轻而在心中对他提出了批评。她不喜欢听到女主角罗莎蒙德在单人吟诵的情节里一再称呼自己“罗莎”。她深知孩子们的心理,舞台上那些小演员违背常理的行为很难使人信服。人们把匕首对准他们的胸膛,强逼他们的母亲服毒,她喝下毒药后,他们对她说:“妈妈,你是多么苍白!高兴起来吧!我们也会高兴的!”在这一幕里,一口棺材自始至终搁在舞台上,他们指着棺材嚷道:“瞧,那些烛光闪烁得多么欢乐!”演到这儿,正厅里又有人哭泣了,可是夏绿蒂的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她苦恼地想道,孩子们不会这样傻,那人一定是个非常年轻的自由战士,才能这样描写孩子的天真。

[5] 指绿蒂衣服上系着的蝴蝶结。

这位写信人由于没有亲自前来陪她,以及一直没有露面而请求她宽恕,她默默地接受了,她也接受了请她看戏的邀请,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去;因为年轻的小绿蒂对“塞莱亚的礼物”[2]具有清教徒式的厌恶感,而艾玛莉妹妹和她的丈夫当晚另有约会。所以,只有夏绿蒂单独上戏院去消磨这个晚上,她坐上了歌德的车辆,这辆舒适的四座马车铺饰着蓝色的帘布,由两匹皮毛发亮的棕色马拉着。进了戏院后,她坐在不久前经常由一个面貌完全不同的女人克里斯蒂安娜[3]坐的荣誉席上,顿时,这位汉诺威的参议夫人成了很多单柄望远镜的目标,很多人啧啧称羡,然而她在众多好奇眼光的凝视下仍泰然自若,自管自看戏。即使在长长的幕间休息期间,她也没有离开包厢。

[6] 绿蒂在《维特》读者的心中,永远是一个可爱的少女。

歌德。”

[7] 人民的女儿,指《哀格蒙特》剧本中的女主人公克蕾尔欣,她是一个平民女子,天真无邪,追求爱情和自由,在哀格蒙特被捕入狱时,克蕾尔欣号召人民起来解救哀格蒙特,但是没有成功,于是她服毒而死,剧本把她塑造成一个自由女神。

“亲爱的朋友,要是你今晚想使用我的包厢,我就派车子来接你。用不着入场券。我的仆人会指引你穿过正厅后座的。原谅我没有亲自前来,也原谅我这段时间一直没有露面,虽然我常常想到你。衷心地祝你安康。

[8] 指弗里德莉克·布里昂,她是一位乡村牧师的女儿,歌德在斯特拉斯堡大学读书时,一次下乡游览,与她相识,爱上了她,以后经常下乡到她家里去,活泼可爱的姑娘也真心爱他。可是歌德在取得博士学位,回到故乡法兰克福后,却抛弃了她,临行前,曾下乡向她辞行,骑在马上向她告别。姑娘终生未嫁,死后葬在巴登地区丘岭下。歌德对此终生感到内疚,曾写了一些诗歌怀念她。

不过,在这几个星期里,差不多出乎她的意料,她那年轻时代的朋友给她写过一封信;十月九日早晨,她正在“大象旅馆”里梳妆打扮,从马格尔的手里收到了歌德的短简,马格尔递交这封信后还赖在屋里不走,好不容易才打发他出去。她读道:

[9] 夏绿蒂·布甫本人的眼睛是蓝色的,但《维特》一书中绿蒂的眼睛是黑色的,这是歌德借用了另一位他所喜爱的少女玛克西米莉安·拉·罗歇的眼睛。

把这几行字与小说开头部分给歌德的那封短信比较一下,不能不使人感到,她是考虑了又考虑、斟酌了又斟酌,才写出这种形式的信来的。

[10] 当时中国生产行销海外的玻璃器上也画上了绿蒂和维特的肖像,有的说是画在瓷器上。

夏绿蒂·克斯特纳(娘家姓布甫)”

[11] 彼特拉克(1304—1370),意大利诗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先驱之一,主要作品是他的《抒情诗集》。劳拉是他的恋人,他为她写下很多优美的抒情诗。

你的母亲

[12] 斯凯特是黑海北岸的一个古代国名;狄安娜是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古代有以人作牺牲祭神的陋习,伊菲格尼设法逃脱这个命运。

“关于我和这位伟大人物的重逢,我至今甚至对你也没有多少可以说的。只有这几句话,我新认识了一位老人,要是我过去不知道他就是歌德,或者即使知道的话,他给我的并不是个愉快的印象。你知道,我对这次重逢,或者毋宁说对这次新的相识,没有抱多大的指望,所以处之泰然;他用他那僵硬的方式,尽可能向我表示他的好意。他很感兴趣地记起了你和特奥多尔……

[13] 歌德儿子奥古斯特自小酗酒,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一次,一下子喝下十七杯香槟酒。

在这些场合上,她没有再见到她韦茨拉尔时代的那位朋友。大家知道,首先,他的一条胳膊患风湿病,行动不方便,其次,他正在修订他那两卷本的新选集,脱不出身来。我们现在保存着夏绿蒂给她的奥古斯特的一封信,她给这位当公使馆参赞的儿子简略地描述了弗劳恩普兰的午宴上的情况,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她一定是在匆忙之间草草写成的,并没有费什么心思去公正地描绘这次经历,甚至是说了些违心之言。她写道:

[14] 玛丽·博马舍是歌德的悲剧《克拉维戈》的女主人公。

当然啰,在所有这些场合中,受到众人尊敬的是夏绿蒂,她在接受大家的敬意时表现得和蔼可亲,庄严镇定,很快大家就认为,她之所以受人尊敬,已不再仅仅由于她在文学上的地位,而要归功于她个人的品格,其中一个并非最不引人注目的品德是她的温和哀婉的秉性。如果有人由于激动而举止失常,在她面前大叫大嚷,她会镇静而坚决地阻止他的。据说在一个社交场合上——也许是埃德林伯爵的那次晚会上——一位兴奋过度的女士伸出了双臂,冲到她面前大叫:“绿蒂!绿蒂!”她后退了几步,对这傻呵呵的女人说:“请你克制自己吧,亲爱的!”这样使她恢复了理智,然后非常亲切地同她谈谈本地风光和世界事务。——当然,她并没有完全摆脱掉流言蜚语、恶意诽谤和钻孔觅缝地到处打听她的隐私,不过这一切都被比较规矩的好心肠的人抑制住了;虽然如此,也许由于她妹妹艾玛莉说话不慎,仍旧有一个谣言不胫而走,说是这位老太太装扮了一番后去见歌德,她那一身打扮乏味地和维特的爱情故事暗暗地联系起来,不过,她在道德上的地位已经十分牢固,流言蜚语对她起不了多大损害的作用。

[15] 变形的思想是歌德的重要思想,他认为世间一切事物都在不断的变化中,发展中,物质变成精神,精神变成物质,不但人类的形态、举止、观念在不断变化,连动物界和植物界也都如此,为此,他在从事文学创作和从政之余,用数十年时间研究动物和植物的变化和发展,写下了《动物变形记》和《植物变形记》等科学巨著。

夏绿蒂在魏玛停留,直到十月中旬才离开,在这段时间里,她和她的女儿小绿蒂一直住在“大象旅馆”里,老板娘埃尔门赖希太太在房金方面对她非常优待,部分原因是由于老板娘自己头脑聪明,还有由于她的伙计马格尔说了不少好话。关于这位著名的女士在这同样著名的城市里留居时的情况,我们知道的并不太多;看来她是举止端庄,多半深居简出,——这适合她的年龄——虽然并不是根本不能见到她。她主要是和她的亲爱的亲戚们待在一起,虽然如此,在这几个星期里,我们仍听说她愉快地应邀出席了几个较小的宴会,甚至连两三次重大的盛宴也参加了,出入于这座都城的各个不同的社交场合。不消说,其中之一是里德尔一家自己举办的,还有些招待会是由他的办公圈子里的人举行的。除此以外,迈尔参议和他的夫人(娘家姓冯·科彭费尔斯)以及总建筑师库德雷夫妇曾各自宴请这位歌德青年时代的女友。有时还看见她进入了宫廷的圈子,在剧院管理委员会成员埃德林伯爵和他美丽的夫人摩尔达维亚公主施图尔察的家里出现。他们在十月初举行了一次晚会,有音乐演奏和诗歌朗诵,邀请夏绿蒂出席,也许就是在这次晚会上,她认识了冯·席勒夫人,席勒夫人后来在给一位外地女朋友的信上,以同情的笔调对她的容貌和人品评价了一番。这位也取名夏绿蒂的夫人在谈论“世事无常”时还提到了里德尔财务署长夫人,信上说,小说中那位“淘气的金发小姑娘”[1]现在坐在夫人小姐们中间,显得非常端庄,十分老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