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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她用相当低的声音向他叙说这番话,他的头侧向她的盘子,倾听着,点点头表示了解,她一面讲述,一面心不在焉地撕碎着自己的面包,他用无名指把散落下来的面包屑细心地聚拢起来,堆成整整齐齐的一小堆,使她感到很窘。他一再邀请她使用他的包厢,还希望,如果情况许可的话,陪她观看沃尔夫[12]主演的《华伦斯坦》[13],这是非常精彩的演出,曾经使很多外地来客叹为观止。接着,他说有趣的是,席勒的作品和桌子上的矿泉好像双重纽带,把他带到了波希米亚的埃格尔的古老城堡上,华伦斯坦的一些最杰出的追随者就是在那儿被杀死的;作为建筑物,他对这座城堡感到极大的兴趣。于是,他开始描述起它来,他的头抬了起来,不再靠近夏绿蒂的盘子,他那压低了的亲切的声音也提高了,全桌的人重新听清楚他的说话。他描述道,所谓“黑塔”,从以前的吊桥上可以看到,是一座宏伟的建筑物,它的石头也许产自卡默尔山。这句话,他是对着矿务监督说的,一面以内行的神气朝他点了点头。他又说,这些石头经过能工巧匠的雕琢,又这样巧妙地堆叠,能够最有成效地抵挡气候的侵蚀,它们差不多具有埃尔博根地区某些松散的矿石的形状。谈起这种形状类似的情况时,他就说到他有一次到波希米亚旅行,在从埃格尔到利本施泰因的旅途中发现了一种矿石(谈到这儿,他精神抖擞,眼睛也发亮了),所以,吸引他到那儿去的,不仅仅是那座引人入胜的骑士城堡,还有与卡默尔山遥遥相对的普拉滕山,它巍然高耸,在地质学上很有研究价值。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宫廷大臣基姆斯为德国人民说上几句好话后,他开始像密谈似的跟夏绿蒂谈起话来了。他谈到她右面邻座那位宾客的人品和长处:一位为国家建立了巨大功勋的人物,一位超群出众的经济专家,他全心全意地为宫廷总管的职务操心,然而却是缪斯女神的朋友,戏剧的行家,热爱这门艺术,在这一年成立的宫廷剧院管理委员会担任委员,发挥无比宝贵的作用。看来,要不是他向她问起她自己对戏剧的态度,他差不多是要避开她,把话题引到基姆斯的身上去了,他猜想她会利用在这儿停留的机会,对魏玛剧院的成就形成自己的看法。要是她想看戏的话,他自己的包厢可以供她随意享用。她再三向他道谢,回答说:她个人对喜剧一向十分喜爱,不过在她的圈子里,还没有对戏剧产生巨大的兴趣,即使是汉诺威剧院,也没有激发起人们在这方面的爱好,再加她家务繁忙,所以,她对这种娱乐有点儿陌生。她愿意见识一下由他亲自培训的著名魏玛剧院的演出,她不但会非常喜欢它,而且一定得益匪浅。

他谈到上那儿去的道路的情况,谈得兴致勃勃,妙趣横生。路面糟透了,到处坑坑洼洼,可以跌断你的脖子,东一个、西一个的大窟窿里积满了水,有的还很深,和他同车的游伴是一位当地的官员,一路上提心吊胆,吓得不得了,表面上是为了他——这位讲故事人——的安全,实际上是为了自己,这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他不得不再三安定他的心,向他指出,马车夫的本领高强,精通他自己这一行业务,要是拿破仑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让他做他的私人马车夫的。遇到大窟窿,他小心地在它的中间驰过去——这是避免翻车的最好的办法。

当他斟酒的时候,那只握住瓶颈的手,露出在镶着褶边的袖口外面,短短的指甲修剪得很得体,手宽大有力,握酒瓶的姿势显示出富有教养,优美文雅,夏绿蒂在这种时刻一再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打量它。他连续地给她斟上埃格尔矿泉水,一面继续谈话,他的声调缓慢深沉,一点不单调,发音特别清晰,只是不时地拖着乡音,把末尾的辅音吃掉了。他讲述他第一次尝到这种对身体有益的泉水的经过,说他每年由所谓“弗兰岑斯多夫运酒车”把泉水给他运到魏玛来;在过去几年里,他不再到波希米亚温泉浴场去,就在家里饮用泉水进行有规则的治疗。他说话时微露笑容,嘴唇的翕动十分逗人,也许由于他这种异常精确和清晰的谈吐,以及不自觉地吐露出高瞻远瞩、洞察一切的论调,宴席上的人都欢喜倾听他的谈论,在整个宴会的时间里,客人之间的谈话稀稀落落,零零星星,只要他一开口,全桌的注意力就转移到这位屋主人的身上。他对这种情况简直没法阻止,最多只能压低声音,径直地只对他的一位邻座谈话;可是即使这样,大家也对他侧耳倾听。

他继续讲道:“我们就这样,用缓慢的步子,颠簸地向那继续上升的道路驰去,突然,我看见路旁的泥土上有一样什么东西,使我不禁停下来,小心地跨下车子,走近去察看个究竟。‘唷,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唷,你怎么来到这儿的?’我问,你们知道从烂泥里对着我闪闪发光的是什么呀?一颗孪生晶体长石!”

他在自己的座位上照料倒水斟酒,在桌子的一头和桌子的另一面,由他的儿子和里德尔博士承办这种差使。这时换了一道菜,端上来的是一盆放在贝壳里的蘑菇杂碎爆鱼片,夏绿蒂虽然缺少食欲,也不得不断定这道菜的味道十分鲜美。她充满了钻研的热忱,默默地对这道菜的各个方面仔细观察一番,发现这种高明的烹饪技术的确引人入胜,她把它归因于屋主人的要求,特别是她观察到奥古斯特的几乎是焦急的眼光,探询似地望着宴会的主人,捉摸他对菜肴是不是满意,这副眼光,她不但现在看到,以后也一再出现。他的眼睛跟他父亲的眼睛很相似,只是多了点儿甜滋滋的忧郁神色,而那种洞察秋毫的眼力,他却少得多了。宴席上只有歌德要了两客贝壳,不过这第二客他差不多连动也没有动。对于下一道菜,他也有同样的表现,正像俗话所说,眼睛比胃口还大;那是一道鲜美的里脊肉,配上色香味俱佳的蔬菜,装在长长的浅底盘里,他在自己的盆里堆得满极了,最后有一半吃剩。他还大口大口地喝酒,喝着那种莱茵葡萄酒和波尔多红葡萄酒,他斟酒的方式,跟他刚才扯碎面包的姿势一样,有点儿像宗教仪式,不过他多半是给自己斟的。那瓶皮斯波特尔很快就得调换一瓶了。随着宴会的进程,他那本来黑黝黝的脸色与满头白发之间的对比,显得格外鲜明了。

“真了不起!”维尔纳接口说。夏绿蒂心中暗暗猜度,而且差不多也这样希望:也许在座的人中间只有他真正知道什么是孪生晶体长石;看来人人都对讲话人巧遇大自然的奇迹感到莫大的喜悦,情不自禁地露出不寻常的举动,因为他讲得如此生动,活龙活现,尤其是对他的发现表现出由衷的惊讶,甚至高兴地向它问话:“唷,你怎么来到这儿的?”这一切都使人入迷,一个人——而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呀——竟然你呀我呀的对一块石头谈起话来,它产生了如此新奇、如此动人的神话故事般的魅力,所以并不是只有矿务监督才听得津津有味。夏绿蒂也同样神情紧张地望着讲话人和听众们,看到各人的脸上都流露着爱和喜悦,例如在里默尔的脸上,这些表情和他那一贯挂在脸上的怨天尤人的神气奇怪地混杂在一起;在奥古斯特的脸上也是这样,是呀,她甚至在小绿蒂的脸上也看到这样的表情,尤其突出的是,竟然在迈尔的向来干巴巴、死板板的脸上也出现了;他的身体越过艾玛莉·里德尔的席位,向讲话人俯了过去,竖起耳朵听他的说话,看到这样一副深情的情景,泪水不禁涌上她的眼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噢,我的埃格尔矿泉水,”歌德回答。“你有这种爱好,对你的好处可大啦,我家里缺少不了这种泉水,在我尝到过的世间一切不含酒精的饮料之中,要数这一种最好。我给你倒一点吧,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请你也尝一尝这种金色的美酒——还有一个条件,不要把不同的酒混在一起,也不要把水掺在你的酒里,这是一种很坏的习惯。”

最使她感到遗憾的是,她少女时代的朋友同她短短地私下交谈了几句后,就频频把谈话转向全体在座的人——一部分是由于他们心中都希望这样,还有一部分原因,夏绿蒂自己也心中明白,是由于“规矩”。然而,对于他们这一种富有特色的喜悦,她不禁抱有同感,也许可以说,这位当家人的家长式的独白确实令人神往。一个古老的口头传说和模糊的记忆浮上她的心头,徘徊不去。这是“路德的桌边漫谈”,她想道。她保卫着这个印象,不让相貌上的种种差异破坏这一印象。

“我不习惯喝酒,”她回答。“我一喝酒,头脑就会昏沉沉的,只是为了友谊,勉强呷几口。我倒是喜欢喝一点那边的那种泉水。”她朝摆在桌子上的一只水瓶点了点头。“那是什么水?”

他又吃又喝,不时地斟酒,有时身体后仰,两手交叉地搁在自己的餐巾上。他继续谈着,多半说得很缓慢,音调低沉,有意识地斟酌着字句,不过有时比较随便,声音加快,两手也非常轻松地挥动起来,姿势优美动人。这些举动提醒了夏绿蒂,他是习惯于和演员们谈论舞台艺术,鉴赏它的戏剧效果的。当他的嘴巴翕动时,两道明亮而亲切的目光拥抱着在座的人,眼角奇怪地陷了下去——然而并不总是给人舒服的印象:他的嘴唇有时似乎不由自主地扭歪了,毫不雅观,看了令人难受,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本来正在对他的高谈阔论击节赞赏,一下子变成同情和不安。不过,这种别扭的现象多半很快就消失了,他那模样优美的嘴巴的动作又充满了魅力,显得亲切动人,使人不由感到,把“神仙的美味佳肴”这个荷马式的修饰词用来形容他的谈吐是多么贴切,一点也不夸张,虽然还从来没有人把它应用到现实生活中来。

“我们就把它看作是一种还过得去的特点吧,”他说。然后,他询问夏绿蒂,她想喝些什么。

他继续谈到波希米亚,谈到弗兰岑矿泉和埃格尔,谈到它那峡谷的美景,他描绘了他参加过的一次教会举办的丰收感恩节的情景,一队队火枪手、行会会员和粗犷的庄稼汉,拿着五颜六色的旌旗,由身穿锦绣法衣、手执圣物的教士带领,从大教堂出发,经过圆形广场。谈到这儿,他降低了声音,撅起了嘴唇,露出一种预兆不祥的表情,带点儿嘲弄的神气,像一个大人向孩子讲述吓人故事似的,谈起这座著名的城市在一个血腥之夜的经历,那是中世纪后期的某一年,居民们像痉挛发作似的突然屠杀犹太人,这件事在古老的史册上是有记载的。当时埃格尔有很多以色列的子孙,居住在一些划归他们住的街巷里,在那儿,他们有一座远近闻名的犹太会堂和一所高等犹太学校,这是德意志境内唯一的这样一所学校。一天,有一个赤脚僧侣在讲台上宣讲耶稣的受难,他显然能说会道,口才超群,把受难经过描绘得淋漓尽致,激起听众最大的怜悯和悲痛,他把犹太人说成是万恶之源,在这种愤懑气氛的煽动下,一个士兵听了宣讲后激愤极了,不顾一切地跳上高高的讲台,一把抓住了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像,高声狂叫:“是基督徒的,跟我来!”朝听众们快要燃烧起来的怒火上投进了一点火星。他们跟着他,出了教堂,形形色色的暴徒加入了行列,于是在犹太人聚居区开始一场空前未有的谋杀和抢劫:不幸的居民们被拖进他们的两条大街之间的一条狭狭的小巷里,在那儿被屠杀了,鲜血流淌得像一条小河,直到今天,这条小巷仍被称作“谋杀胡同”。在这一场大屠杀中,只有一个犹太人活了下来,他爬上一座烟囱,躲藏在里面,才保全了性命。等到秩序恢复以后,这座悔罪的城市——它受到当时的统治者罗马皇帝卡尔四世的严厉惩罚——庄严地承认这位幸存者是个埃格尔公民。

歌德也笑了,他没有张开嘴巴,也许为了不让牙齿露出来。

“一名埃格尔公民!”讲故事的人嚷道。“所以啰,事情就是这样,他得到了了不起的补偿。看来他已失去了妻子和孩子,失去了财产,失掉了所有的朋友、亲戚和整个社会,更不要说那躲在烟囱里的那种烟熏火燎、令人窒息的可怕的经历了。他精赤条条、两手空空地站在那儿,不过现在已是一名埃格尔公民,到头来还为之感到自豪。你们懂得什么是人吗?就是像他们这种样子。一时冲动,听任欲念的驱使,干出最残酷的事情来,等到头脑冷静以后,就做出些悔过的慷慨大方的姿态,自以为赎了罪而洋洋自得——这是多么可笑,又令人感动。因为,这在集体之中简直不能说是行动,而只能说是偶然事件,最好把这些事件看作是难以预测的自然现象,具有时代的特征,如果有人出来纠正错误,哪怕为时过晚,哪怕事先本来可以预防,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在我们这个例子上,出面做这件好事的是那位罗马皇帝,他尽可能的挽救人类的名誉,派人调查这个丑恶的事件,正式对当时的市政当局罚了一笔罚金。”

由左面的迈尔和斜对面的里默尔带头发出的一片赞美的欢笑声,表明他们耳朵里听进去的是屋主人的讲话,而不是他们邻座的高论。

讲述这样残忍的事件,能够实事求是地给予平心静气的评论,没有人能比得上他了,因此,夏绿蒂觉得,如果要在餐桌上谈论这一类事件,也许应该像这样谈论才行。谈到关于犹太人的性格和遭遇这个话题时,他耽搁了一会儿,倾听基姆斯、库德雷以及机灵的迈尔这些客人投来的一个又一个评论,细细咀嚼它们的含义。他态度冷静,不带偏见地对这个值得注意的民族的特性发表意见,用一种带有敬意的稍稍有趣的口吻谈论他们。他说,犹太人是悲怆的民族,但不是英雄的民族,他们的悠久历史和流血经历使他们聪明,也使他们处处抱怀疑态度,这些恰恰与英雄行径相对立。哪怕是一个最普通的犹太人,他说话的声调里总是包含着某种智慧和嘲弄——而且一定带有悲怆的味道。不过,必须正确地了解“悲怆”这个词的意义,那就是“受苦受难”。犹太人的悲怆是强调他们的苦难,然而,这种声调往往令人感到怪诞,感到惊讶,甚至十分讨厌。对于这个“被上帝遗弃的人民[14]”的行为和举动,一个高尚的人总是把自己的厌恶心情以及自然而然产生的憎恶感觉硬压下去。这种感觉很难解释清楚,这是一个正经的德国人的复杂的感觉,混杂着笑声和难以表达的敬意,当他听到一个犹太小贩由于纠缠不休而被粗鲁的仆人赶走时,就是如此,他看见他两条胳膊朝天空举起,听见他嚷着:“这个奴仆鞭笞我,把我蹂躏死啦!”这样强烈的词汇,来源于我们较古老的较高超的言语宝库,不是每一个普通居民能够运用自如的,然而这个“《旧约》的子孙[15]”与那悲怆的领域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毫不迟疑地把它的词汇夸张地应用到他平淡无奇的经历中去。

维尔纳感到惊讶,直瞪瞪地对着他笑。可是脑袋尖尖、眼皮沉重、蓄着一头灰白的鬈发的基姆斯回答道:“阁下忘了给这些糟糕的德国人记下一笔功劳,是他们生了你呀。”

这位说话的人说得有声有色,他用迅速而夸张的动作,模仿哭喊着的小贩的神态,模仿他生动的地中海地区惯用的姿势,学得惟妙惟肖,使人家大笑不止,这对夏绿蒂来说,不太合她的口味,有点太闹了,但她不得不堆起微笑,不过,她不太注意谈论的话题,她的头脑里交织着太多的想法,在这说笑声中,她感受到的远远超过她勉强露出的笑容所能表示的。她从这欢笑的赞美声中感到阿谀奉承的味道,因此,有点不耐烦,引起她轻视,因为这是奉承她少女时代的朋友,不过,也正是这个缘故,她感到她本人也受到了恭维。当然,看到他——从他说话的表情上——那么不遗余力地表达友情,看到他为这种友情花费了不少钱财,不能不为之感动。他一辈子的事业作出的伟大贡献,使他的声音引起这样的反响,人们对这一种过分的感激之情容易理解。奇怪的是,对他的智慧才能的敬意中总是混杂着对他的职位和社会地位的尊敬,这两者再也无法区别;一位伟大的诗人,出于偶然——然而也并不出于偶然——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权贵,人们认为,在这个世界上,这第二种身份并不是区别于他的天才,而是作为它的代表性的表示,“大人”这个累赘的头衔似乎使人不敢亲近他,其实这跟他胸前的勋章以及他诗人的才能很少有关系,而是由于他是大臣和宫廷宠信的缘故;不过这些区别已经加进了他的伟大的智慧的含义,而且有着一层更深的缘由,它们似乎已合成一个整体,无法区别了。夏绿蒂想,在他自己的意识中,非常可能也是这样。

“我看,”他说,“我的儿子倒是不甘落后,给我们端上了两瓶值得赞赏的美酒佳酿,这瓶本国的土产足以和那瓶法国货媲美。我们就遵照我们古老的习惯,自斟自酌吧——比起由仆人殷勤伺候、讲究繁文缛节、杯子递来递去的斟酒方式要高明得多,那一套我可受不了。我们的办法是多么自在,你愿意在你的杯子里斟多少就斟多少。我的女士们,你们认为怎么样?还有你,亲爱的矿务监督,红酒还是白酒?我觉得:先尝尝我们家乡的葡萄酒,再试试这瓶法国货,然后对付这些烤肉,或者,先拿这一瓶暖暖肚子垫垫底怎么样?我愿意为它打保票——这种一八〇八年酿制的拉菲特[10]比较和润,不会使你头脑发昏的,拿我自己来说吧,我可不愿意赌神发咒地说我以后不会碰它,——不过这种一八一一年皮斯波特尔出产的‘金点子’[11]也的确很有劲,只要你一旦上了瘾,很可能使你偏爱它,不想再找其他嗜好了。我们亲爱的德国人是个怪僻的民族,他们老是喜欢给自己的先知先觉者找麻烦,正像犹太人对待他们的先知那样,只有他们的酒倒是上帝赐给他们的最尊贵的礼物。”

她沉思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继续陷入这样的沉思之中是否值得。的确,其他客人乐于应酬的笑声是对这种精神的和世俗的混合性格表示他们的喜悦,表示他们为之感到自豪,也表明他们甘心情愿顺从它。她从一个方面看,发现这是不正确的,不好的,甚至有点令人作呕。要是她深入观察,证明这种自豪和热情其实是谄媚巴结的奴性,那么清楚地证明她的顾虑和与之有关的苦恼是正确的。看来,人们似乎太容易向精神力量顶礼膜拜,如果这种精神力量是以一位雅致的神采奕奕的老年人的形式出现的话,他佩戴勋章,拥有头衔,居住在一幢像艺术之宫一样的有着漂亮楼梯的房屋里,长着一头像那尊朱庇特神像的头发般的秀发,用神仙般的嘴巴说话。她心里想,这种精神力量应该是贫乏的,丑陋的,缺少世俗的荣誉,以便正确地考验那些赞崇它的人的才智。她望着对面的里默尔,因为他说过的一句话曾经在她的耳畔回响,而且继续在她的耳朵里响着:“这一切并不符合基督教的信仰。”那么,这里没有,没有基督教的信仰。她不愿作出判断,她也不想去维护任何哪一种说法,诉说什么这位患慢性病的人已经融合在为他的君主和主人歌唱的赞美诗中了。不过,她望着他,看见他抢着和其他人一起鼓掌欢笑时,在他那双劳累不安的牛眼睛之间微微露出一点儿沉思、反对、忧伤的神情,简直带点儿怒气。接着,她那温和的然而固执地探索着的目光在两个座位上移动,经过小绿蒂,移到奥古斯特的身上,这位被遮蔽着的放荡不羁的儿子,由于没有参加志愿军上前线去,有了污点,他还想娶那位小人儿。她望着他,这在整个宴会期间并不是第一次。当他的父亲叙说机灵的马车夫懂得怎样避免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翻车时,她的目光紧紧盯住了这位宫廷顾问,因为她记得他对她说过她那位青年时代的朋友和迈尔在那次不幸的旅行中遭到的奇特的事故,说那位清醒的大人物怎样摔倒在路边的沟渠里。她的目光在奥古斯特和那位助手之间来回移动,突然,她的心中涌起一种不信任的感觉,不仅怀疑他们两人,也怀疑所有在座的人,这使她大为吃惊:在她看来,似乎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那些热心的客人的响亮的哄笑声似乎要盖过其他某种声音,要掩盖某种更加神秘的事情,这里面仿佛包含着一种个人的威胁,一种对她本人的威胁,同时它含有一种邀请她作为其中一分子去分享这些欢笑的味道。

夏绿蒂坐在馥郁的科隆香水气味的包围之中,这个香味是她左邻的那位先生散发出来的,她情不自禁地想起,根据里默尔的说法,“馥郁的香气”透露出神仙降临。她睡梦似地幻想起来,想到这科隆香水的气味,虽然清香扑鼻,原来却是所谓神仙气味的平凡的现实。同时,作为一名家庭主妇,不得不承认这骨髓肉丸子的确是“精心调制”的:用料精致,又松又软。在这段时间里,她整个身心处在紧张的期待之中,她的期望不符合某种规矩,然而她始终没有放弃过要毅然不顾这些清规戒律的念头。看到她的邻座,这次宴会的主持人,这会儿的神态显得更舒坦,更轻松,她那难以言传的期望变得更强烈了——然而,由于不能不遵循礼仪的安排,她只能坐在他的身旁,而不是坐在他的对面,她的期望受到了挫折,在她的内心里,她多么渴望要和他面面相对,如果这样,那有多好,他看懂她这身打扮的含义的机会就会大大地增加,那是她这种努力的手段呀!在她从旁边心神不定地等待他发言的当儿,对于流露着喜悦眼光的维尔纳的座位十分羡慕,她感到,要是面对面地聆听他的说话,那有多美!可是,这位宴会的主人在喝了几匙浓汤后,并没有特地转过脸来对着她,而是笼统地对着所有客人发言:他面前放着两瓶搁在银托子里的酒(桌子的两端也都放着两瓶同样的酒),他一瓶接一瓶地拿在手里,微微倾侧着,看它们的牌子。

感谢上帝,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莫可名状的诱惑。爱,只有爱,在桌子周围的笑声中回荡,在众人的眼睛里闪烁,他们盯住了她朋友的两片嘴唇,听他那些生动活泼然而却是深思熟虑的闲谈。他们希望他多谈一些,他们也就多听到一些。路德的家长式的桌边谈话,一种声音洪亮、充满智慧的闲谈继续进行着,话题扯到了犹太人,在关于向埃格尔市政当局处以罚金以改正错误这件事情上,人们相信他们的高尚和公道。歌德赞美这个令人惊奇的种族具有的特殊才能,赞美他们的音乐天赋和医学技能。在整个中世纪时期,犹太医生和阿拉伯医生曾赢得世人的高度信任。还有在文学方面,对这个种族来说,他们和法国人相似,对它特别爱好,甚至一个才能平常的犹太人写的文章,也比一个土生土长的德国人写的文体更纯正,更精确。与南方的那些民族相比,德意志民族对语文缺少尊重,与它打交道时不善于享受个中的乐趣,不够细致,也不够精确。犹太人才是《圣经》的人民,由此可以推断,他们的作为人的品性和道德的信念应该被看作宗教的世俗化形式。犹太人的宗教信仰具有它特有的性质,重视世俗事务,而和世俗事务联系在一起,正是他们的这个趋向和能力,把宗教的动力给予世俗的事务,使人得出结论,他们负有使命,在塑造尘世间的未来方面发挥重要的作用。由于他们对共同的文明已作出巨大贡献,有一个现象最值得注意,而且很难探索其根源,那就是在各个民族中对犹太人的形象郁结着一种古老的厌恶情绪,随时都会爆发,变成深仇大恨,那次埃格尔的骚乱事件就是个明显的例子。这种厌恶,这种反感,由于对他们非常钦佩,反而增加了敌意,这种感情只有在对待另一个民族方面能够相比:就是对那些德国人。德国人命中注定的角色和他们在其他民族中间的内部和外部的境况,与犹太人的情况出奇相似。他不愿在这一点上深入地谈下去,他不愿信口开河,自找麻烦,不过,他承认,他有时有一种可怕的预感,几乎使他透不过气来,生怕有一天全世界的仇恨联合起来向地球上的另一批优秀分子——德意志民族——发作,这样就会爆发一场历史性的起义,中世纪的那个屠杀之夜与之相比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是,最好别去为这种不愉快的事操心,要高高兴兴,充满希望,原谅他在各民族之间作出这样大胆的比较。还有更令人惊异的情况哩。在大公的图书馆里有一只古老的地球仪,对地球上居住着的各个不同的民族刻着简短的评语,描写它们的特性。关于德国是这样说的:“德国人表明,他们是一个与中国人极其相似的民族。”当人们想到德国人喜爱头衔以及他们天性尊崇学术成就时,不是觉得挺有趣,而且说得也很确切。当然,有关民族心理的说法总是有它的不足之处,这样的对比也适用于法国人,甚至更合适,他们在文化方面的自我满足以及对官员的严格考试制度,与中国的情况非常相似。此外,他们也和中国人相似,是些民主主义者,虽然他们的民主信念还没有中国人那么极端。孔夫子的同胞有这样的一句格言:“伟大人物是一种公害。”

说完后,他开始使用他的汤匙,大家也都跟着他行动起来,对于他这段简短的精彩的发言,彼此交换着眼光,点点头,发出热情的微笑,——似乎在表示:“有什么办法?他总是说得再精彩也没有了。”

于是又爆发了一阵大笑,甚至比刚才的笑声还要响亮。从这个嘴巴里吐出的这句话引出一阵真正兴高采烈的哄笑。他们有的仰倒在椅子上,有的俯伏在桌子上,有的用手掌敲着桌面——他们被这个胡说八道的教条震惊得失去常态,放肆起来,一面还满心希望向他们的主人表明,他们能够赞赏他引用这样的格言,同时还要使他相信,他们认为这种说法是多么荒谬,多么亵渎,简直难以置信。只有夏绿蒂挺直地坐着,她张大了那双温柔的眼睛,吃惊地望着他们。她感到浑身发冷。的确,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嘴角痛苦地抽动着,这是她对这哄堂大笑作出的唯一表示。一个幽灵般的幻影飘浮在她的眼前:在有着很多层顶盖、悬着很多小铃的宝塔下面,蹦跳着一些老迈古怪的、聪明得令人讨厌的人,他们拖着辫子,戴着漏斗形的帽子,穿着五颜六色的马甲,先是一只脚跳,然后换另一只脚跳,然后举起干瘪的留着长指甲的食指,用唧唧啾啾的语言叙说着一个透彻的、致命的、可怕的真理。这个梦魇般的幻影陪同着刚才那种相同的恐惧的感觉,偷偷地向她袭来,一股冷气从她的背脊掠过,桌子周围的过分响亮的笑声可能掩盖着一个恶魔,它在某一个可怕的时刻可能会突然发作,于是有人可能跳起来,推翻桌子,大声叫嚷:“中国人是对的!”

“亲爱的朋友们,我们要感谢老天爷,赐给我们值得高兴的机会,使我们能欢聚一堂,让我们享受这顿简陋的然而精心调制的饭菜吧!”

可以看出她是多么神经过敏。不过,像这样的神经质,这样一种害怕的紧张情绪,总是会出现的,当人类把自己分成单个和多个,单独的个人同众人相对立时——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这种情况就会出现,虽然夏绿蒂的老朋友和他们所有的人同桌而坐,这种情况仍旧发生——真是不可思议,然而,这里面有着迷惑人的道理,因为是他单独地领导着这场谈话,其他人不过是听众而已。这位单独的个人张大着乌黑发亮的眼睛,眼光沿着桌子落在被他引发的暴风雨般的欢笑声中,他的脸,他的举止,又像刚才踏进客厅时那样故意装出天真和惊异的模样。那两片神仙的美食般的嘴唇已经在翕动,准备继续说话,当声音静下来时,他又说:

当大家入座时,已经上了汤,整整一圈搁在桌子上,这是一盆浓汤,汤里是骨髓肉丸子。屋主人用一种宗教仪式的动作在汤盆上扯碎他的面包。他坐着时的神气比他站着或走动时要好多了,也轻松自在得多了;在大家的眼里,他似乎比笔直地站着时要高大些。也许这是他的地位造成的,他作为宴会的主人和一家之主,使他显得愉快舒畅:他自己似乎也感觉到这些因素。他的大眼睛闪耀着淘气的眼光,对那些仍默不作声的客人环顾了一周,正像他用扯碎面包的动作开始这顿宴席一样,他似乎也想由他自己来打开谈话的局面,于是,他以从容不迫的神情、清晰的发言、抑扬的声调和一个在德国北方成长的德国南方人的口音向在座的人发言道:

“的确,这样的格言对我们地球上通行的智慧来说,不是一个好凭证,它是彻头彻尾的反对个人主义,这就足够把中国人和德国人相似的种种说法一笔勾销。对我们德国人来说,个人是很宝贵的——这很有道理,因为存在于个体之中我们才是伟大的。情况就是如此,比起其他民族来,我们对个人的重视显然要鲜明得多,虽然个人与全体之间的关系,由于给前者提供一切可能扩展的机会,有着它忧郁的危险的一面。毫无疑问,腓特烈二世年迈时的自然而然的厌倦生活并不是一个偶然现象,他在这句话中已经把它表明了:‘我对统治奴隶已经厌倦了。’”

歌德坐在长桌子一边的中间,在夏绿蒂和她的妹妹之间,他们的左右两边是宫廷大臣基姆斯和迈尔教授,在他们的旁边,一边是迈尔夫人,一边是里默尔夫人。因为男人太多,奥古斯特没法完全按照男女间隔的原则安排座位。他让矿务监督坐在他父亲的对面,不得不请里默尔博士成为矿务监督的右邻,再由年轻的小绿蒂和里默尔做伴。维尔纳的左面,和夏绿蒂面对面的,坐着库德雷夫人,她边上的位子,由里德尔博士和基姆斯夫人就座。斯特凡·许策先生和总建筑师分坐在桌子的狭窄的两端。

夏绿蒂不敢抬头看。要是她已抬起头来的话,她不仅会看到客人们若有所思地点头,还会看到桌子周围这儿那儿都有人对这句引证的话露出赞许的笑容。可是,在她兴奋的幻觉中,却看到从那些低垂的眼睑下面对讲话人闪动着的阴险的目光,使她惊恐得不敢去看它们。她陷入痛苦的沉思中,撇下了眼前的一切,有一段时间,她没有去追随谈话的线索。等到她重新找到谈话的线索时,她已说不出目前的话题是怎样谈起来的。当她的邻座重新向她转过头来,亲自对她说话时,她也几乎没有听见。他是把高脚糖果盘子递到她的面前,请她“稍微尝一点儿”——他是这么表示的——她也心不在焉地从糖果盘里真的取了一点儿。接着,她听见他在谈论光学理论,拿某一种卡尔斯巴特玻璃杯为例说明道理,他答允在饭后表演给大家看。根据光线照射在玻璃杯上的方向,杯子上图画的颜色会发生最神奇的变化。他添加了些否定的议论,对牛顿的理论进行攻击,轻蔑地拿那个阳光穿过百叶窗上的洞孔落在一块三棱镜上的说法[16]开玩笑,他谈起自己保存着的一小页纸片,作为他在这个领域里开始研究的纪念品,上面有着他最早的记录。纸片上水迹斑驳,那是在美因兹被围时帐篷漏雨掉在纸上形成的。所有这些以往岁月中的小小的遗物和纪念品,他都非常虔诚地保存着,他保藏得非常周到,只是太周到了,日积月累,在他长长的一生中,这一类有意义的杂物实在积聚得太多了。他的这番话,使夏绿蒂那件缺少蝴蝶结的白色衣服里面的那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巴不得立刻向他打听这些打上生活烙印的收藏品中的某几件纪念品的下落。可是她看到不可能这样提问,于是,她又一次丢失了他谈话的线索。

对于现在接待宾客的这个房间来说,“厅”这个名称是过分夸张了,虽然它比刚才大家离开的那个房间宽敞些。房里也摆着两尊巨大的白色头像:一尊是安蒂诺斯[8],表现出忧郁之美,还有一尊是朱庇特。墙上装饰着一组神话题材的彩色铜版雕刻和一幅提香[9]的《上天之爱》的临摹品。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到其他房间的情景,其中从房间狭小一边的房门望出去的景色特别诱人,一间摆着胸像的厅堂,一座常春藤缠绕的阳台,以及通往花园的台阶。餐桌布置得十分雅致,超过了中产阶级的排场,铺着漂亮的织锦台布,摆着鲜花、银质的分枝烛台和金边的瓷器,每套餐具放着三只不同式样的玻璃杯。一个穿号衣的小伙子和一个女仆在旁边伺候,她是个农村姑娘,双颊红润润的,戴着帽子,穿着紧身马甲、鼓起的白袖子和一件自家剪裁的厚裙子。

当吃完烤肉,换上一道甜食时,她发觉又在讲述一个新的故事了。她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么开的头,只是这位好客的主人正热情洋溢地讲述一位艺术家罕见的然而在道德上很有教益的经历。他谈到一位意大利女歌唱家,她的父亲是罗马的一名收税官,由于性格懦弱,贫穷潦倒。她唯一的愿望是向公众贡献自己杰出的天赋,以此帮助自己的父亲。在一次客串的演奏会上,这位青年妇女的天才被发现了,一家剧院的经理当场聘用了她,她在佛罗伦萨的首场演出引起巨大轰动,音乐爱好者为了弄到一张入场券,不是只花费一个斯库多[17],而是付出一百枚策希[18]。这么一笔交上好运得来的钱财,她马上慷慨地交给了父母。她声名鹊起,成了音乐天空中的一颗明星,金钱像流水般向她涌来,然而她最最关心的仍旧是家里的两位老人的幸福安康。不消说,那位无能的父亲看到自己才华横溢的孩子为了他献出了忠诚和精力,心中一定交织着复杂的感情,既是羞愧,又是满意。但是,她的起伏多变的经历并没有到此为止。一位富有的维也纳银行家爱上了她,向她求婚。她告别了使自己获得声望的舞台,成了他的妻子,她的幸运之舟似乎停泊在最豪华、最安全的港口里了。不料银行家破产,像乞丐一样死去,她经过多年安全的奢侈挥霍的生活后,又回到了舞台上,这时,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一生中最辉煌的胜利在等待她。听众对她的重新露面大声欢呼,他们怀着敬意祝贺她的新成就,这使她第一次领会到,当她想把大财主的求婚看作她的事业最光彩的终结时,她所放弃的以及剥夺人们的是些什么。她在经历过一段资产阶级社会的绚烂的生活后,这重新获得的胜利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使她第一次真正成为一名全身心投入的艺术家。此后,她只活了几年。

“亲爱的朋友们,请大家入座吧,”他说。于是,他走到绿蒂和小绿蒂的跟前,用一种民间舞蹈的优美的姿势携着她们两人的手,领头向那称为“黄厅”的旁边的房间走去,今天的宴席设在这个房间里,因为再远一些的小餐室摆不下十六个人的席位。

讲话人讲完故事后又发表了评论,提到这位不寻常的人物对自己的艺术家使命表现得随随便便,漠不关心,毫不自觉,这真叫人感到奇怪,他一面还做出轻松的权威性的神态,试图活跃听众的情绪,使他们对这种毫不在乎的表现感到满意。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基督徒!很明显,尽管她有着伟大的天才,却从来没有严肃地和非常隆重地看待自己的艺术。只是为了扶助穷途末路的父亲,才下决心实践自己的才能,结果,她的才能被每一个人所信服,连她自己也相信自己的才能。她使用这一种才能,只是为了尽自己的孝心。后来,她甘愿放弃舞台上的荣誉,抛却合适的机会,退隐下来过私人生活,确实使剧院经理很沮丧。有种种迹象表明,在她维也纳的宫殿般的家里,她并没有为放弃自己的艺术洒下一滴眼泪,也没有因离开剧院的灯光、景象和气氛而感到为难,也不在乎为了赞赏她的花腔和颤音而献上的鲜花。的确,当严酷的生活恶作剧对她提出要求时,她立刻回到公共生活中来了。现在,由于听众的热情的表现,使她认识到自己的艺术是她真正的严肃的使命,而在以往,她却从未十分严肃地看待它,多半把它当作达到目的的手段;令人遗憾的是,在她胜利地回到她的艺术王国之后,仅仅经过一段短短的时期,她的这种生活就结束了,她去世了!显然,并没有找到生命的答案,这种过迟的发现,这种把她的生命和艺术融为一体的决心——她作为它的自觉的女祭司般的存在,对她并不相宜,也不可能。这位讲话人,他总是对艺术家与艺术的关系这个题目感兴趣,这个关系是一种非悲剧性的悲剧,这里面,谦逊和优越感交织在一起,很难区分。他真巴不得和这位女士相识。

终于,仆人走近他的身边,带来这盼望中的消息,他急速地把这消息向分散成三三两两的客人宣布。

他的听众们表明他们也乐意这么做。可怜的夏绿蒂在这方面很少表示。她感到,在这个故事中,尤其是在他的评论中,有着某种悲痛的令人不安的因素。她本来希望这个孝顺父母的故事重点在于道德上的启迪,为了她自己的情感,也为那位讲故事的人。可是,他谈着谈着,却来了个令人失望的转折,转到使人感到舒适的感情问题上去,这最多在心理上感到有趣,这是对艺术家轻视自己艺术天才的事例表示赞同,她——又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不禁浑身一阵寒战,感到惊恐。她重新心不在焉地陷入沉思中了。

夏绿蒂凭借她女性的敏锐眼光看到这一切,我们只能重复说,这些现象也使她顾虑重重,不敢再去和他这位过去的朋友谈话,然而,她内心却又充塞着迫不及待的感情,要做这件事。他这种态度,多半可能是开饭的时间拖得太久,空腹等待,感到不耐烦才引起的。好几次,他竖起眉毛,探询似地对他的儿子望望,看来总管家的责任落在这位年轻人的身上了。

甜食是一道覆盆子果酱,浇上了奶油,香味诱人,另外有小饼干佐食。同时,拿来了香槟酒,仆人用一块餐巾裹住酒瓶,从瓶里斟下酒来。歌德刚才已经喝下大量的葡萄酒,现在又像酒瘾发作似的接连迅速地喝下两杯香槟酒:他把喝空的锥形酒杯高高地举在肩头上面,让仆人重新斟满。他眯着眼睛,斜视着上方,足足有一两分钟,似乎又在思索一件有趣的往事。迈尔深情地默默望着他,其他人也脸带笑容,期待着他,于是他转身对桌子对面的矿务监督维尔纳说,他有一件事要告诉他:“喂,我必须给你讲一件事,”他一字一顿地说,他这样不计较措辞随口说话,对那些听惯了深思熟虑、清晰精确的如珠妙语的耳朵来说,觉得非常突然。他又补充说,多数本地客人当然会记起这件旧事,不过,对于几位外地客人来说,一定是闻所未闻,所以,让大家再听听这个故事一定也是十分乐意的。

她少女时代的这位朋友,他的一举一动非常优雅,这是没有疑问的。他的衣着,过去曾经是那么放肆大胆,现在却非常审慎,稍稍落后于最新流行的时式,那微微带点儿旧式的法兰克式样的服饰跟他的姿势显得很调和,他不论是站立或走动,都是那么僵硬挺直,给人一种威严的印象。他的举止虽然安详谨慎,他的漂亮的头颅又高高昂起,可是这种威严的姿态并不是立足在牢固的基础上的;谁要是站在他的面前,他的态度就显得有点儿迟疑、拘泥、很不自在,这种反常的现象使旁观者以及正在和他谈话的对手同样感到不安,而后者却不得不在这样的窘迫场面下忍受着折磨。不论是谁,都感到和懂得,只有在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的精神状态下才会谈出客观性的见解来;处在被迫的情况下,不论对人对物都会缺乏同情,束手无策的谈话对手势必对任何话题都感到索然乏味。这位屋主人有一个习惯,谈话时,只要对方没有望着他的时候,他就仔细地瞧着谈话的对手,可是等到对方的眼光落到他的身上,他却马上移转视线,不时地转动头颅,望着室内。

他开始说下去,谈起十三年前的一次艺术展览会上的事,从他的表情,透露出他内心中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展览会是由“魏玛艺术之友社”举办的,也得到外界的赞助,他们非常高兴地送来了展品。其中有一件珍品是里昂纳多·达·芬奇的一副莎莉塔丝头像的复制品——我们必须承认,复制得精彩极了。——“你知道,这幅莎莉塔丝头像来自卡塞尔[19]美术馆,您也知道复制者:那是里彭豪森[20]先生,他具有非常令人喜爱的才能,在这里完成了一件非常细致的值得赞赏的作品:头像采用水彩颜料,妥帖地显出原作的柔和色调,含情脉脉的眼神,温柔的垂下恳求的头颅,尤其是那甜甜的忧郁的嘴巴,惟妙惟肖,逼真极了。真是一幅出色的肖像,令人赞叹不已。

大家在接待室里站了一会儿,巨大的古典的胸像俯视着室内,墙上装饰着刺绣的花边、水彩画、雕刻和油画,在白色门框之间的墙边,在窗户前面,整齐地排列着朴素的椅子,还点缀着几只白漆的收藏品陈列柜。几只大理石桌子上摆着琢磨精致的玉髓碗,在油画《婚礼》下方的一只有罩布的沙发桌上,摆着一尊张开翅膀的胜利女神像,还有一尊尊古玩的女神像、面具、半人半羊像,搁在有滑动橱门的橱柜里,罩在玻璃罩下,所有这些摆饰和小小的古玩,使这间房间好像一间艺术品陈列室。夏绿蒂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屋主人的身上,他两腿分开,双手放在背后,胳膊肘撑开,姿势笔挺,态度安详,穿着漂亮的绸缎上衣,每一次晃动,佩戴在胸前的银星勋章就闪闪发光,他站在那儿,轮流地和男宾们交谈,一会儿和维尔纳,一会儿和基姆斯,一会儿又和库德雷,——暂时不再和她谈话。能够像这样的私下里望着他,不一定和他谈话,有多好呀,又多么愉快,——不过这并没有阻止她心头涌现的一股急于要去和他谈话的愿望,她感到这是迫切的需要,尽管如此,看到他和其他客人交谈的情景,她舍弃了她的愿望,深信那位正优先受到他关注的客人并不特别令人羡慕。

“我们办的展览在季节上比通常的要晚些,公众对它的兴趣也使展出时期比通常的要长些。房间里越来越冷了,为了节约,只有在公开展出的几个钟点里生火供暖。向观众收取一笔很小的入场费,这主要指外地来的观众,至于本地观众,采取预约参观券的办法,允许他们在规定时间以外——也就是在不生火供暖的几个钟点里随时入场。

“我猜想我们这个了不起的小伙子(他是指奥古斯特)已经介绍你们认识在场几位高贵的客人了,”他说,“这几位同样漂亮的女士是你们的朋友,这些尊贵的男士是你们的仰慕者……”他一个接一个向女客们问好:戴着烟筒帽的基姆斯夫人,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库德雷建筑师夫人,知识分子味道的里默尔夫人,古典风格的迈尔夫人,还有艾玛莉·里德尔,对这位夫人,在他刚才提到“衷心盼望的访问”这句话的时候,曾远远地向她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然后,他和站在那儿的男客们握手。他对那位矿务监督特别亲切,维尔纳是这城里的陌生人,五十多岁,身材粗壮,态度和蔼,一对眼睛又小又灵活,头顶已秃,后脑勺上盖着拳曲的白发,刮得光光的面颊舒适地偎依在耸起的衬衫衣领里,裹着一条洁白的领巾,使下巴活动自如。歌德望着他时微微侧着脸,头稍稍后仰,仿佛他已厌倦了这种繁文缛节,要想说:“啊,这一套多无聊,我们终于能够做些正经事了,”——这一举一动在迈尔和里默尔的脸上引起了一种屈尊俯就的赞美的神情,其实是出于妒忌——,他向其他客人一个个应酬完毕后,找个机会,又转身走到这位地质学家的跟前,这当儿,夫人们正团团围住了夏绿蒂,在一把把扇子的遮护之下,低声地向她打听,她是不是发现他已经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现在谈到故事本身。一天,有人嘻嘻哈哈地把我们叫到可爱的莎莉塔丝的小小的头像前,让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证实一个最机密的令人忍俊不禁的现象:在画像的嘴上,我是指在玻璃上,就是盖着嘴巴的那个部位上,有着一个显而易见的印痕,两片惬意的嘴唇在那一双美丽的芳唇上印着一个完整的图形——一个吻。

说着,他迈开脚步,中止了与夏绿蒂母女的单独相叙,引导母女俩向其余聚拢在一起的客人走去。

“您可以想象,大家觉得多么有趣。您也可以想象我们对调查这件事有多么热情,我们要把犯罪学运用到秘密调查中去,查明这个罪犯是谁。他一定是个年轻人。——这是不言而喻的,即使玻璃上的印痕还没有把他揭露。当时他的周围一定没有旁人,否则没有人敢大胆这样干。准是一个预约入场的本地人,在没有生火供暖的房间里干出这件热情奔放的韵事来。他向寒冷的玻璃呵气,然后把吻印在自己的气息上,很快就凝结了。只有我们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不过,不难找出是谁曾经单独在这个没有供暖的房间里停留过。我们的怀疑逐渐明确,落在某一位年轻人身上,我不会说出他的名字,也不会进一步指明他,他也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是怎样发现他这充满深情的小花招的,不过,我们这些知道内情的人,后来有时遇见他,向他友好地招呼时,曾经观察他那两片真正会接吻的嘴唇。”

“噢,当然啰!”他喊出声来。“我怎么能忘掉呢?原谅我这个老朽的脑袋!”然而,他并没有指点他那健忘的脑袋,却是像他刚走进房间时那样用右手抚摩着自己的左臂,不消说,他是要人们注意到他病痛的状况。“这些出色的年轻人现在怎么样啦?好,我想是这样。他们的成就归因于他们优秀的品质,这是他们天生就具有的——有了这样的父母,当然不足为奇了。两位女士一路上舒适吗?”他又问道。“我想准是这样。希尔德斯海姆-诺德豪森-埃尔富特这段路程是畅通无阻的,大家都爱走,——大多数地段的马匹都是出色的,路上不少地方的食宿又好——费用也不太贵,你们简直花不了五十个塔勒的。”

这样的讲述,开始时有些小小的疏忽,但不仅受到矿务监督的赞赏,周围在座的人也全都带着惊奇的神态专心倾听。夏绿蒂脸色变得通红。事实上,她红得太厉害了,一直红到额角,在她柔嫩的肤色上,一直红到灰白头发的根部,她那双眼睛的蔚蓝的颜色,在这殷红颜色的对照下,显得异样的苍白和刺眼。她在座位上转过身体,不再对着那位讲故事的人,而是转向她的一位邻座基姆斯宫廷大臣,几乎像要逃进他的怀抱里寻求躲藏似的,可是,这位大臣却感到故事非常有趣,被它吸引住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可怜的女人充满了惊恐,生怕屋主人把这个神秘接吻的凝结故事说个没完,还进一步议论它的物理原因。的确,他继续评论这件事,不过,他倒没有谈什么热学道理,而是从美学的角度来议论它。这位主人谈起了麻雀啄食阿佩莱斯[21]画上樱桃的故事,谈到艺术对理性可能产生的欺骗作用,那虽是非常个别的,但恰恰是一切现象中最富于魅力的现象,不仅在幻觉的意义上,因为它绝不是一种幻象,而是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通过艺术,马上与尘世和天上发生联系,因为它的作用既是精神方面的,也是感官方面的,或者用柏拉图的话来说,它是神灵的,又是可见的,它通过感官作用于精神。那种特别的内心的渴望,被美丽的现象所激发,在现在这个例子上,通过热与冷的定律,由那位年轻的艺术爱好者的行动表现出来了。当然,我们觉得好笑,是由于这位可怜的青年行为荒唐,做出了不适当的动作。对于这位年轻人用嘴唇接触寒冷而平滑的玻璃时的感受即使令人发笑,仍不能不感到可悲。这种碰巧在冰冷的没有反应的物质上体现出热血沸腾的柔情,谁能想象出一个比它更生动、更感人的形象呢?这简直是一种超越尘世的宇宙式的玩笑,等等。

这番话如同承认自己的内疚;提到剪影和汉斯·克里斯蒂安,又有点脱离了常规,夏绿蒂就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她自己也许也不对,提醒他已经与她的两个孩子奥古斯特和特奥多尔相识,他们曾经冒昧地在革尔伯尔缪勒访问过他。也许她甚至不该提到这所乡间别墅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刚从她的嘴唇边吐出,他就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对她望了片刻,那种神经过敏的神气不可能仅仅是由于回想起那次会见而引起的。

仆人把咖啡端上了桌子。歌德不喝咖啡,他吃了些水果和甜点心,包括各式糖果,胶糖卷,甜饼干和葡萄干,接着又立刻喝了一小杯名叫“廷托罗松[22]”的南方佳酿。然后,他站了起来,于是大家就一起回到那间“尤诺厅”[23],走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这间小厅被亲友们称为“乌尔比诺厅”,因为房间里挂着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乌尔比诺[24]公爵的肖像。以后的一个小时——实际上只有三刻多钟——是十分冗长乏味的。不过夏绿蒂感到,比起餐桌上既兴奋又窘迫的场面,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宁愿度过这冗长的时刻。她那位青年时代的朋友精心安排了这样的宴会,自以为必须这样才合适,夏绿蒂却巴不得他免去这么些排场。歌德心中主要想到的是第一次来到他家的这些外地客人,也就是夏绿蒂和她的亲属以及矿务监督维尔纳。他一再表示,要把一些“值得一看的东西”给他们开开眼界。他在奥古斯特和仆人的帮助下,亲手从架子上取下装饰着铜版雕刻的大箧子,当着静坐着的女士们和站在后面的先生们的面,打开了不容易开启的盖,呈现出藏在里面的一沓沓“珍品”——他用这个词称呼那些巴洛克风格[25]的画。他对最上面的几幅画观赏了很久,因此对其余的画只能匆匆浏览一遍。有一幅画在几大页纸上的《君士坦丁战役》,他特别详尽地作了说明,一面用手指在画面上指指点点,请观众们注意一群群人物的构图,人和马匹画得多么正确,他要使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使他们感到构思和完成这样一幅画需要多大的天赋和才能。接着,他让他们观看他收藏的钱币,是从那间肖像室的柜子里取来的,如果客人们留心细看,就可看出收藏品真是丰富和完整得令人惊异,它们包括自十五世纪起直到目前的一整套罗马教皇钱币。他非常公正地强调指出,这样的收藏能使人洞察艺术的发展史,令人感到莫大幸福。他似乎还知道所有雕刻师的姓名,也知道铸造各种纪念性钱币的历史背景,对于那些被纪念的人物的生平轶事,他都了如指掌。

“无论如何,”他说,“我毕竟见到了那英俊的一群中的一位成员,这有多美呀,我们亲爱的已故参议曾经把他们的剪影送给了我。一个人只要有耐心,时间就会带来一切。”

他也没有忘却那些卡尔斯巴特出产的玻璃杯。这位屋主人派人把杯子取来,对着光线把它们转过来,转过去,杯子的颜色会转变,从金黄色变成蓝色,从红色变成绿色,丰富多彩,光耀夺目。歌德命他的儿子取来一个小小的仪器,用来解释这些现象;这个仪器,如果夏绿蒂对他了解得不错的话,当然知道是他亲自设计制造的:这是一个配备着浅色小玻璃片的小木框,把玻璃片对着黑色或白色的背景在木框里来回移动,就重新产生玻璃杯所呈现的现象。

这种恭维话完全合乎常规,但是放到卡尔哥哥的这位女管家身上,根本牛头不对马嘴,叫人啼笑皆非。贞淑严峻的小绿蒂歪着嘴巴咬住了嘴唇,露出轻蔑而苦痛的笑容,也许是这个表情使他改换了话题,用“无论如何”这个词开始了另一句话。

这段时间里,他已尽了自己的责任,认为已经把他的珍藏给客人们鉴赏够了,就自个儿在房间里踱步,两手放在背后,不时深深地吸一口气,吐气时发出小小的声音,活像一声叹息。有时,他停下来,跟那三三两两地站在房间里和通往小厅的过道里的客人聊上几句,他们对他的收藏品早已看过,非常熟悉,所以站在一起闲谈。他和作家斯特凡·许茨谈话的景象引起夏绿蒂的注意,并给她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当时她正和她的妹妹俯身在光学仪器上面,把颜色玻璃片推过来,推过去,那一老一少两位男子汉就站在她们近旁,她一边观察颜色的变化,一边留意他们两人的谈话。许茨已把平时戴着的眼镜取下,仿佛把它藏起来似的拿在手里,两只鼓起的眼睛,由于缺少了眼镜,显得迟钝,成了半个瞎子,正对着面前那张晒成褐色、肌肤坚实、表情复杂的脸呆望。这两位作家正在谈论许茨几年前出版的一本《爱情与友谊袖珍手册》;话题是由歌德提起的,他非常赞赏这本小书,说它编得丰富多彩,很能给人启迪,他的一双手搁在背后,两腿分开,下巴突出,宣称他经常从这本书中获得很多乐趣,受到教益。他建议许茨把他本人的诙谐的故事也汇集起来,另外出版一本集子。许茨涨红着脸,更加愣愣地望着,承认他曾经有过这个想法,只是怀疑是不是值得花力气去汇编这样的故事。歌德起劲地摇着头,对他的怀疑表示反对,他所根据的理由,不在于故事本身,而纯粹出于个人的原因,认为必须及时把写的东西汇集起来,就是说,在一个人生命的秋天里,赶紧进行这项工作,把它们运进谷仓,安全地贮存起来,否则,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心头就不会安宁,就会觉得自己没有度过正确的模范的一生。现在,唯一要考虑的,是给这本集子找出一个合适的书名。他的眼睛几乎眯紧了,望着天花板,在来回探索——在旁边仔细听着的夏绿蒂担心他不会有多大成功的希望,因为她有着一种明确的直觉,觉得他对那些故事并不熟悉。不过,可以看出,许茨先生虽然透露出他对这个问题的考虑还迟疑不决,其实早已胸有成竹了,如果有可能出版的话,他想给这本书取名《欢乐的时刻》。歌德认为这个名字妙极了,他自己也不可能想出比它更好的书名。它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而且优美,高雅,既投合出版商的心意,对读者又有吸引力,不过,最最重要的是它符合书的内容。所以应该取这样的名字。一本好书有了一个天生匹配的书名,也无疑地证明它内容健康,名副其实。“请你原谅!”他突然说,因为建筑师库德雷这时候正向他走来,不过,当许茨重新戴上眼镜时,里默尔博士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很明显,他是要打听一下歌德跟他说了些什么话。

“漂亮,漂亮,漂亮!”他说道。“这双眼睛也许已经在男性世界里造成了不少灾难。”

宴会快结束时,屋主人忽然想起,他得给夏绿蒂重新看看她的孩子们小时候的肖像,那是在很多年前,这一对英姿飒爽的夫妇送给他的。这时,夏绿蒂母女和里德尔夫妇已经把铜版雕刻、钱币和光学仪器观赏完了,歌德就带领他们在陈列着古玩珍品的房间里转了一圈,这里有安放在玻璃罩下面的神像,窗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古老的锁和钥匙,还有一尊小小的拿破仑的镀金像,戴着帽子,佩着短剑,放在一只气压表末端的钟形管子里。看到这里,歌德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用一个更亲切的称呼嚷道:“孩子们,现在我知道还必须给你们看些什么:很多年前的礼物,你们自己以及你们出色的子女们的剪影!你们会看到,这几十年来,我是多么忠实地珍藏着!——奥古斯特,你去把存放剪影的皮包拿来!”他带着浓重的法兰克福口音说;当他们还在观赏那尊被禁闭着的小巧精致的拿破仑像时,奥古斯特从什么地方拿来了一包东西,因为圆桌上已无处可放,就把它放在一架施特赖歇尔[26]的大钢琴上,招呼他父亲和客人们过来观看。

直到此刻为止,夏绿蒂仅仅是暗示她不会过门不入,但她的意思已经很清楚,这会儿她插嘴说话了,她用那显然是意料中的明确的词句介绍道:她主要的愿望,就是要把她的这个孩子,她倒数第二的小女儿夏绿蒂领来见见他,这女儿从阿尔萨斯来,正陪着她进行几个星期的访问。她称呼他为“阁下”,虽然把这个词说得又快又含糊不清,他既没有表示异议,也没有要求另换称呼,也许因为他正专心打量那位来临的客人。

歌德亲自解开带子,打开了盖子。里面是些零乱的纪念品,已经泛黄,霉迹斑驳,有图片资料,有剪影,有褪了色的装饰着花环图案的节日应景诗,还有素描,画着岩石、村庄、河岸和羊群,这是这些画图的主人可能在多年前的旅途中为了帮助记忆急匆匆画下的。老人对包内的物品已记不太清楚,没法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该死,那东西放在哪儿啊!”他说,越来越生气,他的手神经质地在纸堆里乱翻。周围站着的人看到他忙乱的模样,怜惜他,一再声明,他们愿意放弃见识那些肖像。现在,肖像的本人就在他们的面前,用不着再来观看图像了。最后,还是夏绿蒂自己在杂乱无章的东西中取出了它。“我找到啦,阁下!”她说,“这就是!”他望着那张粘贴着剪影的纸片,有点儿惊愕,甚至不太相信,还带着点余怒的声气回答:“唷,真的,这是保留给您的,好让您自己把它找出来。我的好朋友,这就是您,剪得多漂亮,这几个是已经登上天堂的档案馆秘书和你们的五个最大的孩子。我们这位美丽的小姐还没有在里面。我认识的是哪几位?是这几个吗?嘿,嘿,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青春,”他转身对着做女儿的绿蒂继续说,“像一线金色的阳光,落进我们这所朦胧的屋子里——”

迈尔和里德尔走上前来。他们谨慎地向大家暗示,两人竖了竖眉毛,挤了挤眼睛,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感到,观赏了这些纪念品以后,宴会该结束了,免得主人过度疲劳;大家都认为他们的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应该告辞了,连那些在乌尔比诺厅里闲谈的人也是这样感觉。

他的眼光在母亲和女儿之间来回移动,有时还越过她们对着窗外望去。夏绿蒂有这样的印象,他并没有真正看她;但是他那飞翔的眼光确实落在她这时候已难以抑制的颤动的头颅上:——一看到这个景象,他闭上了眼睛,在这短短的片刻之间,他神色茫然,沉重,几乎像死了似的,可是在瞬息间他又从这迷茫的退隐之地回到眼前的世俗中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所以你们要离开我啦,孩子们,你们都马上走吗?”主人问。“是啊,你们都得去履行职务,寻找欢乐,谁也不能责怪你们。再见,再见。请我们的矿务监督留下,跟我一起待一会儿。亲爱的维尔纳,你同意吗?我的书房里放着一些会使你感兴趣的东西,是从外地来的,我们这些老朽在饭后还要寻找自己的乐趣,鉴赏一下那些淡水蜗虫化石,它们是从埃尔博根地区的利布尼茨弄来的。——亲爱的朋友,”他对夏绿蒂说,“再见吧!我相信,魏玛和您那些亲爱的亲戚们会绊住您的脚,还会把您留在这儿好几个星期的。生活使我们分离的时间太久了,使我不便冒昧地询问,你们继续逗留在这儿的时间里,我们是不是还能常常相见。不,不用道谢。到那时候再叙叙,最亲爱的!再见,女士们!再见,先生们!”

他说到“衷心盼望”时,他的含笑的嘴巴带着又像忸怩作态又像津津乐道的神情,给这即兴式的温和的言词增添了魅力。夏绿蒂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种魅力之中含有外交手腕的味道,从第一个词开始,就预先安排好了,定下了调子,故意说得转弯抹角——他选择字眼的慎重和深思熟虑泄露了这种安排。为了实现自己的打算,由于当时站在他面前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还有她的女儿,他就把她们的四只手合拢在一起,说话时用了复数,甚至谈到自己时用了“我们”这个词,他还把他的房屋当作庇护所,装作这位探亲访友的女客也可能“过门不入”。除此以外,他还说了那句“衷心盼望”的动人的话,把里德尔夫妇也提到了。

奥古斯特引着里德尔夫妇和夏绿蒂母女走下漂亮的楼梯,来到大门口,大门外面停放着里德尔雇来的马车,另外还有两辆是库德雷夫妇和基姆斯夫妇的。这时,雨下得很猛。那些在楼上已经向他们道别的客人,在经过他们身旁时,又向他们行礼致意。

“亲爱的女士们,”他说道,向每人伸出一只手,右边伸向夏绿蒂,左边伸向小绿蒂,然后把她们的手聚拢在一起,握在自己手里。“我终于能够亲口欢迎你们来到魏玛!你们看见吗,直到这一刻,有人感到时间有多长久呀!我把这称之为令人兴奋的意外奇遇。我们亲爱的财务署长对于这次衷心盼望的访问一定是说不出的高兴!你们驾临舍间,没有过门不入,不用说,我们是多么珍惜这次相聚!”

“你们这次光临,爸爸特别高兴,”奥古斯特说。“看来他完全忘掉那条疼痛的胳膊了。”

那声音完全是原来的样子,洪亮的男中音,跟那瘦长的年轻人说话和朗诵时的声音仍旧一模一样;——多令人惊奇呀,从这老人的嘴里又听到这样的音调——也许稍微缓慢了些,有点儿字斟句酌——不过即使在早先,他的声音也是这么庄重。

“他真有魅力,”财务署长夫人回答,她丈夫用加重语气的声音附和她。

这位屋主人走进来了,他的右手握住了患风湿病的左臂。进了屋,走了几步,他放下右手,站住脚步,向在场的客人亲切而合乎礼仪地弯了弯腰,然后向站在最近的女士们走去。

夏绿蒂说道:“如果他有病痛,那他的精神和活力更值得人们钦佩。我竟然没有问起他的病痛,真该责备自己,回想起来使我感到惭愧。我本来应该把我的肥皂樟脑抹剂给他试试。经过一次离别后,特别是经过这么长久的分别后,总是有遗忘的地方,使人感到遗憾。”

歌德这时候已经六十七岁。夏绿蒂在现在而不是在十五年前和他重新相见,可以说是她的运气,在他到意大利居住的那段时间[7]里,身体开始发胖,到了世纪初,是他身体最最肥胖的时候。这种大腹便便的外表早已消失。现在,尽管他步伐僵硬——然而也使人回想起他青年时期的特征——他的两条腿在极其优美而光闪闪的黑色大礼服底下显得像年轻人一样修长;在过去十年里,他的身材几乎又恢复到青年时的模样。好心的夏绿蒂并没有看到,有好多外表已经变了,尤其是他的脸部,她不知道它已几经变化,跟她韦茨拉尔时期的那位朋友的脸大不一样。那脸庞曾经一度是胖乎乎的,带着点阴郁的神色,两边的面颊低垂下来,她要是在那时候见到他,比起现在准是更难认出这位年轻时的伴侣。这会儿他故意做作,不免使人心里纳闷,这是为什么?尤其是他一眼见到这些等待中的客人时,却拙劣地装出一副天真的诧异的神情,何况他的嘴巴又翕动得过了分,这张嘴哪,既不太瘦小,又不太肥满,轮廓分明,长得多美呀,深深的嘴角埋藏在时光老人塑造成的下陷的面颊里。过分神经质的表情可能包含着复杂的心情,他的迟疑似乎暴露了他的做作。在这塑像般庄严的容貌和俨然的姿态与那孩子般的犹豫之间显然存在着矛盾,他的头微微地侧向一边,有一种讨好卖俏和模棱两可的神气。

“事情总是有可能遗忘的地方,”奥古斯特回答。“会有机会弥补的,即使不是马上弥补。我想父亲目前应该休息,不能很快又有约会,特别是,如果他谢绝宫廷的宴会,当然也不能参加其他人的活动了。我是预先这么声明一声。”

迈尔马上走到其他宾客那边去了,他们已停止谈话,聚到一起去,跟夏绿蒂母女隔开一点距离。歌德以一种坚定、短促、甚至于敏捷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的双肩后仰,肚子有点儿向前凸出,穿了一件双排钮扣的大礼服,一双长筒丝袜,一枚漂亮的银星勋章高高地佩在胸前,闪闪发光,颈项上围了一块白色细麻布领巾,用一枚紫水晶别针扣住。他的头发均匀地扑着粉,鬈发覆盖着太阳穴,可是高高拱起的额头上面的头发已经稀稀拉拉。夏绿蒂认识他,又不认识他——这两种情况使她感到震撼。她一眼看见那特别坦率的、睁大了的、其实并不太大的、乌黑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时,她认出了他,这双眼睛长在褐苍苍的脸上,右眼显然比左眼低一些,——那睁得大大的天真的眼神,这时候由于漂亮地拱起的眉毛从那稍稍低陷的外眼角上面向上竖起,显得格外有力,这个表情,似乎在说:“所有这些人是谁呀?”——亲爱的老天爷,经过了整整一辈子的岁月,她又见到了这双年轻的眼睛!——那本来褐色的眼睛,靠得相当近,看来变得乌黑黑的,因为每一次情绪的变化——他的情绪什么时候没有变化呀!——瞳孔特别大,瞳仁的黑色吞没了虹膜的褐色,给人一种乌黑黑的感觉。真的是他,又不像是他。他可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个高耸的前额呀!——噢,对了,他的前额所以显得高,是因为稀稀拉拉的头发向后退却的结果,虽然其余的头发仍长得非常茂盛,这只不过是如水流年的产物,对于这个现象,你要使自己放下心来,却不能真正放心得下;因为时间,它就是生活,就是工作,经过几十个年头,它已在石头般的前额上凿出了痕迹,把这曾经很平滑的脸容那么深刻地重新定了形,令人感动地留下了皱纹。——时间,年龄,在这儿,它们不仅仅意味着脱落、秃顶、一种自然的凋零,因而可能使人忧郁伤感,在这儿它们已充满了有意义的内容,它们是智慧、成就、历史,它们给人的印象,已根本不是引起人们的怜悯,而是使那颗思念着的心高兴地狂跳不已。

“我的上帝!那还用说?”他们回答,“让我们再一次表示感谢,表示我们的敬意!”

“大人到!”

于是,他们四人重新坐上高高的四轮单驾轻便马车,辚辚地驰过湿漉漉的街道,向家中驰去。年轻的小绿蒂笔直地坐在后座上,鼻孔不住地翕动着,她的眼光掠过她母亲的耳朵,望着马车的内壁,夏绿蒂的漂亮的蝴蝶结又被她的黑色斗篷遮掩了。

“相当愉快,参议先生,”年轻人回答。没有一会儿,他站在门口那儿,这时,夏绿蒂才发现那两扇侧门是可以向左右两面推进墙壁里去的,那仆人并不怎么拘泥形式,用一种甚至于比较轻松亲切的语调宣布道:

“他是个伟大的人物,又是个好人,”艾玛莉·里德尔说,她的丈夫表示同意:“他就是这样的人物。”

“一个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人,经过四十四年,当然会变成另一个不一样的人了,”他干巴巴地回答。——“喂,卡尔,”他对着向那套房间走去经过他们身旁的仆人说,“今天的心情怎么样?”

夏绿蒂思潮起伏,或者说,她是在做梦:

“多谢你,”她终于开口说,“多谢你的指教,参议先生。很多人一定已经由于你的指教而感恩不尽。不过,我们别忘了,我的情况可不同,那是重叙四十四年的旧谊呀。”

“他是伟大的,你们都是好人。不过,我也是好人,心地善良,而且愿意做这样的人。因为只有好人才懂得尊重伟大的人物。那些中国人在他们的宝塔下面跳跳蹦蹦,唧唧啾啾,真是些蠢人。”

夏绿蒂眨巴着眼睛,瞧着这位忠心耿耿的人儿,对他这番谆谆告诫的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而且令人诧异地发现自己竟能进行这样的想象——凡是会怯场的人,听到别人劝他镇静沉着,往往听不进去,要从这种劝诫中汲取有益的营养是多么困难。通常多半会产生相反的作用。拿她自己来说,这个人干预她的事务,定下这些清规戒律,她就感到恼火。

她对里德尔博士大声说:

“一个人遇到这种场合,免不了会紧张的,我认为,最好(他说成“最合”)尽可能不动声色,会见他的时候,尽可能不要显得拘束,也不要有一点激动的神色。这样的话,不论对主人或者客人自己,双方都会感到轻松些。他是个十分敏感的人,客人一拘束,一紧张,他也会产生同样的感觉,他这个毛病,可以说是从老远地方传染来的。所以,对方尴尬的神情,势必对他发生作用,这样相互影响,大家都不好。最聪明的,还是完全听其自然的好,譬如说,别以为跟他谈话,一定要谈些高深的充满才智的话题,例如谈谈他的作品。不,再也没有比这更不足取的了。比较合适的是,根据自己的经历,随便谈一些简单而实在的事情,这类真人真事,他是百听不厌的,他会马上生气勃勃,高高兴兴,海阔天空地跟你谈开去。我用不着说我心中并没有一种亲密的感觉,不顾他和我们之间存在的距离,他知道怎样迅速地中止这个情况,这种带有告诫性质的例子出现过不止一次了。”

“妹夫,我对你感到非常非常内疚,现在,趁你还没有提起之前,我必须立刻向你承认。我是谈到我的疏忽,——我心里非常明白,我这么说意味着什么,我是怀着十分失望、十分遗憾的心情回家的,因为,事实上,不论在餐桌上或者饭后,我都没有把你的希望和心愿向歌德谈谈,请他照应照应,当然,我本来是想要向他提起的。我不知道怎么竟然遗忘了,不过,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也确实没有合适的时机可以提起它。这是我的过错,不过,不会再发生了,原谅我吧!”

他说这个法国词时把重音放在第一个音节上,一面脸不改色地继续说:

“这没有关系,”里德尔回答,“亲爱的绿蒂,不要为了这件事心中不安!而且也没有必要非提起它不可,有你在场,我们能和歌德阁下共进午餐,你对我们的帮助已经足够了,我们的愿望会实现的。”

“看来我们都到齐了,”他说,说话的语调徐缓、均匀、断断续续,他从苏黎世湖畔的施特弗带来这种口音,在罗马和魏玛居住了这么多年,照旧没有改变。“看来我们大家都到齐了,希望我们的主人尽快出来和我们会见。对于第一次来访问的客人来说,在这最后一段等待的时间里准会感到有点心神不定,这是可想而知的。我看,可以先熟悉一下这儿的环境和气氛。我总是喜欢给这样的客人一点儿小小的忠告,并把它看作是我应尽的义务,好让他们在获得这次多么有意义的经验[6]时比较轻松些,愉快些。”

[1] 指歌德。歌德在绿蒂和克斯特纳结婚前曾向他们两人提出,要求做他们的孩子们的教父,并把他们的大儿子也照歌德一样取名沃尔夫冈。

屋主人的儿子向夏绿蒂母女展示沙发上方的一幅绘画,画面用绿色丝绸的幕布遮盖着,他把幕布拉开。这是一幅《阿尔多布朗迪尼的婚礼》[5]的临摹品;他解释说,这是出于迈尔教授的友谊,由他亲手绘成的。这时候,迈尔教授本人也走来了,于是,奥古斯特应酬其他宾客去了。迈尔到达时头上戴的那顶大礼帽已经脱掉,换上一顶天鹅绒无边帽,他态度轻松自在,像在家里一样,跟他身上的那件燕尾服成了个奇怪的对照,夏绿蒂不由望了望他的一双脚,看看它们穿的是什么,说不定已穿上一双毡拖鞋了。事实上倒没有这种情况,然而这位艺术家虽然穿着一双大靴子,他那拖拖沓沓的步子足以引起人们这样推测。他的两只手安适地搁在背后,他的头平静地侧向一边,看来他是要装出一副这家老朋友的无拘无束的架势,用他自己宁静的姿态,使新来的神经紧张的客人也会神态自若起来。

[2] 指《少年维特的烦恼》,该书最后一节维特的遗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亲爱的剪影!……每当我出门或回家时,我在它上面印上了成千、成千个吻,向它成千次挥手致意。”

总建筑师的妻子库德雷夫人更是与众不同,她不但穿了一件宽大的外衣,还戴了一顶科罗娜·施勒特尔[4]式的阔边帽,帽顶四周围着纱巾;后面的帽檐向背部弯下,覆在下垂的鬈发上面;即使是艾玛莉·里德尔,尽管有着鸭子似的体形,也是独辟蹊径,袖口上镶着十分复杂的褶边,披上一件天鹅绒短披肩,新奇别致。在所有这些形形色色的服饰之中,夏绿蒂的打扮的确是最不讲究的——然而,她这老年人的天真打扮,她的端庄的仪态不时被脑袋颤动的动作所破坏,她成了最奇特、最引人注目、最令人感动的对象,如果不是使人好笑,也足以发人深思,——使人好笑,苦恼的小绿蒂就是这么想的。她痛心地相信,魏玛的女士们是怀着点儿坏心眼来参加宴会的;介绍过后,马上分成了小群,三三两两地分散在房间里。

[3] 伊菲格尼,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歌德取材于希腊神话写成《在陶里斯的伊菲格尼》。

总之,小绿蒂对待整个活动怀有一种毫无幽默感的苦恼,使她陷入绝望的边缘;夏绿蒂很敏感,充分感受到小绿蒂的感情,然而,她相信自己开的这个怀旧的玩笑有很好的意义,她没有多大困难就坚持下来了。因为在这个圈子里,任何一位女士都可以不必为自己的打扮担心,也不必害怕别人会批评自己的衣着古怪。从各位夫人的服装看来,显然盛行一种标新立异的风气,甚至是戏剧化的打扮,这与先生们合乎官方礼仪的衣着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除了许茨外,全都在礼服的钮孔里佩上各种各样的奖章、勋章、绶带和十字勋章。至于太太们,只有宫廷大臣基姆斯的夫人可以算是个例外,作为一个高级官员的夫人,她的服饰明显地遵循着严格的礼仪惯例;然而,即使是她,也是别出心裁,她的丝质帽子的帽檐大得出奇,几乎达到想入非非的境地。里默尔夫人——就是那位学者从这个公馆里娶走的那个孤儿——还有迈尔参议夫人——她原是冯·科彭费尔斯家的小姐——这两人的装束都具有浓烈的艺术特色和个人的大胆设想:里默尔夫人爱好的是一种阴郁的知识分子情调,黑色天鹅绒的外衣配上个尖角的衣领,衣领上镶着黄色的花边,侧面的轮廓像苍鹰,象牙色的脸容露出一副忧郁的神情,乌黑的鬈发夹杂着一根根银丝覆盖在额上,——这位迈尔夫人呢,比那体态丰腴的伊菲格尼[3]更胜一筹,穿了一件古典式样的柠檬色袍子,袒露的胸脯底下束着一件紧身褡,褡上有半月形的图案,镶着古色古香的滚边,一幅深色的面纱从头上飘拂地垂落下来,短短的衣袖配上一副长手套,给迈尔夫人点缀了一点儿时髦的韵味。

[4] 科罗娜·施勒特尔(1751—1802),魏玛剧院著名的女歌唱家。

站在她身旁的,是她那“批评的良心”——如果我们这样大胆称呼年轻的小绿蒂的话。她不时地行着深深的屈膝礼,在这一小群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中间,她格外显得年轻,因为甚至连作家许茨也已经是四十四五岁的人了。卡尔哥哥的这位女管家外表十分严肃,头发光滑地分开在两边,垂落在耳朵上面,她穿一件朴素的暗紫色衣服,一条差不多像修道士般的上了浆的圆领围在颈项上。她冷冷地微笑着,人们向她说着有礼貌的应酬话,特别是对她妈妈说恭维话时,她却皱紧了眉头,把它们看作是故意讽刺。妈妈的这身年轻姑娘的打扮,使她感到难堪——这对夏绿蒂并不是不起作用,但她勇敢地抵挡了这种影响——那件白色的外衣还不算什么,可以把它看作是个人对颜色深浅的爱好,可是那该死的浅红色蝴蝶结,却没法用这个理由来解说了。小绿蒂巴望大家会了解这身不符合礼仪的打扮的含义,不认为它伤风败俗,要是他们误解了,那么,上帝在上,该有多么可怕呀!她的内心被这些捉摸不定的希望撕碎了。

[5] 《阿尔多布朗迪尼的婚礼》是古罗马的壁画,描绘筹备婚礼的场面,1606年在罗马被人发现,最初归阿尔多布朗迪尼家族收藏,故有是名,1818年起,藏于罗马梵蒂冈博物馆。

她知道,她这次在这儿露面,引起了多大的好奇心,至少那些女士,也许还带着一点儿坏心眼的味道,必要的话,她要用庄严的姿态面对这种情况,尽力抑制脑袋颤动的习惯,这个动作在这种境况下反而变得格外强烈了。所有的人怀着各各不同的感情注意到她这一弱点,它与她那少女般的外表形成一个奇怪的对照;她,一个秀丽娇小的人儿,穿了一件只达到脚踝部分的轻飘飘的白色外衣,胸前的褶层上佩了一枚饰针,系着浅红色的蝴蝶结,脚上穿一双有钮孔的黑色高跟靴,又紧又小,站在那儿,看来有点古怪,她那灰白的头发覆盖在光洁的前额上,脸容却无法挽救地显得苍老了,双颊已松弛,中间长着一张模样儿可爱的嘴巴,嘴角边隐隐约约露出俏皮的笑容,一个小小的鼻子泛出稚气的红色,脉脉含情的眼睛透露出又温柔又疲倦的神色……她就这样接受了那些在场众人的问候,他们对她说,她能够在这城市里作短时期的停留,使他们感到多么高兴,同时他们又感到何等荣幸,能出席这样一个意味深长、值得记忆的重逢场面。

[6] 原文为法语。

当她在妹妹身旁踏进敞开着的客厅时,她对那种不习惯的礼仪有点儿吃惊,那位仆人正式地报出了踏进客厅的客人的姓名,也喊出她的名衔:“克斯特纳参议夫人!”接待室布置得相当精致,里面有一架大钢琴,然而和宽敞的楼梯间相比,不过是中等大小,未免使人有点儿失望。从敞开着的两扇边门望去,可以看到里面房间的情景,已经有几位客人在里面,两男一女,他们正站在一座巨大的朱诺女神的胸像近旁,一听见通报声,就中断了谈话,把他们的注意力转向了来客——尤其注意其中一位客人,这连她本人也心里明白——准备进行介绍。可是,在同一时刻,那位穿号衣的仆人又通报了新来的客人:基姆斯宫廷大臣和夫人,他们是由屋主人的儿子陪伴着走进来的,紧跟着他们的是迈尔夫人和里默尔夫人。正像通常在小小的范围里请客那样,路程很短,被邀请的客人差不多一下子都到齐了,于是就笼统地进行介绍,夏绿蒂是这一小群客人中的中心人物,由里默尔博士和年轻的冯·歌德先生把那些不相识的人一一介绍给她:基姆斯夫妇,总建筑师库德雷和夫人,来自弗赖堡的矿务监督维尔纳先生,他住在“太子旅馆”里,还有里默尔夫人和迈尔夫人。

[7] 歌德于1886至1888年,在意大利居住。

于是,由那位仆人来领路了。他是个小伙子,态度庄严稳重,穿一套金黄钮扣的蓝色号衣和一件黄条子背心,引导里德尔夫妇、夏绿蒂母女和这家的其他三位朋友继续向上走去,一面帮助他们脱掉外衣。到了华丽的楼梯的顶端,又出现一番华贵、优雅、富于艺术气息的景象。进门口的边墙上,有一组绘画,影影绰绰地呈现在明亮的墙面上,夏绿蒂认识这组绘画名叫《睡眠与死亡》:画面上有两个少年,相互把手臂搂着另一个的肩头;门的上方是一组白色的浮雕,作为门楣;门前有一块蓝色的珐琅板,上面有“欢迎”两字,指向室内。唷!夏绿蒂心里想,受到了鼓舞。我们到底是受欢迎的。说什么沉默寡言,疲倦乏力?不过这小家伙搞到的住宅多漂亮呀!——当年他住在韦茨拉尔谷物市场旁边的时候可要简朴多了。唷,那儿墙上还有我的剪影,那是我们出于善意、友谊和怜悯才送给他的,像那本书[2]上写着的,早上和晚上,他都用眼睛和嘴唇向它致意。我有没有一种特别的权利,把这块欢迎的牌子看作是为我而设?

[8] 安蒂诺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一个美少年。

夏绿蒂没有再听下去。她的眼光落在他们刚走进来的楼梯间里,那种豪华的气派给她印象颇深:宽阔的大理石栏杆,宽敞的楼梯,可以安详舒适地一级级登上,古雅的陈设,精致的布置,到处呈现出优美高雅的风味。在楼梯的第一层平台上,有几个白色的壁龛,放置着古色古香的希腊青铜像,青铜像前有一只青铜的灵,搁置在大理石的基座上,摆出一副十分警惕的姿势,面对着来人。奥古斯特·冯·歌德和一个仆人已经站在平台上迎候客人,小歌德的脸庞和身体虽然有点虚胖,倒是相貌堂堂,波形的鬈发分开在两边,穿了一件花缎背心,围了一条丝质领巾,大礼服上佩戴着勋章。他领他们在楼梯上向接待室走去,走了几级,又回到下面去迎接其他的来宾。

[9] 提香(1490—1576),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画家。

“不管怎么说,后来认识的人更加真实可信,”他毫不动摇,泰然自若,把“后来认识的更加真实可信”这几个字说得有板有眼,清清楚楚。

[10] 一种法国名酒。

“教授先生,我认识这家的主人甚至比你还长久,对他变幻不定的诗人气质并不是没有领教过。”

[11] 一种德国酒。

这番话,他是转身对着夏绿蒂说的,说得一本正经,明明白白,显然没有意识到从主人的知己朋友嘴里说出这些话来,会使一个新来乍到的人丧失勇气。她忍不住回答道:

[12] 皮乌斯·亚历克斯·沃尔夫(1782—1828),著名演员,1803至1816年长期在魏玛演出,然后去柏林演出,1828年8月28日死于魏玛。他以扮演莎士比亚、席勒的剧中人如哈姆雷特等角色闻名于世,当时正在魏玛。

“但愿我们,”大家走进屋子时,迈尔说道,他操着不紧不慢、时断时续的家乡口音,那朴实的古老的德意志语音中间似乎夹杂了一些法兰西语的外国发音,“但愿我们运气好,碰见我们的主人精神好,兴致高,不是沉默寡言,也不是疲倦乏力,免得我们的到来对他是一个负担,否则真令人苦恼。”

[13] 《华伦斯坦》,席勒的著名剧作。

车轮嘎拉嘎拉地在小城广场的高低不平的鹅卵石路面上行驶,进入赛费胡同,在一幢房屋前面停住了。这幢房屋有一排长长的门面,两翼有点儿倾斜,夏绿蒂在艾玛莉·里德尔陪伴下曾经好几次在这儿经过。里面有花坛和一座漂亮的楼房,不算高的屋顶阁楼上开了老虎窗。每一翼都有一个漆成黄色的供上下马车之用的门廊,平坦的台阶向上通往中间的正门。这一家子下了马车,这时候,台阶前面已经有另外几位宾客在互相问好,他们是从另外一个方向步行来的,在这儿相遇:两个戴大礼帽、穿披肩、已经上了些年纪的绅士——夏绿蒂认出其中一个是里默尔博士——正和一个较年轻的人握手,这一位没有穿大氅,手里只拿着一柄伞,看来是从附近来的。他是斯特凡·许策先生,夏绿蒂听说他是“我们杰出的纯文学作家和袖珍本文选编辑”。几位步行的客人转身向夏绿蒂他们走来,于是免不了介绍一番,寒暄问好,在热情友好的气氛中,几顶大礼帽在空中飞舞。当别人要给里默尔介绍和夏绿蒂认识时,他幽默而夸张地拒绝了,一面装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说参议夫人会记得他这个已经有三天交情的老朋友的,他还像父亲般的轻轻拍了拍年轻的小绿蒂的手。他的同伴也学他的样,这一位约摸五十岁,背有点驼,态度和蔼,一束束变白了的长发垂挂在大礼帽下面。他不是别人,正是宫廷参议、美术教授迈尔先生。他和里默尔都是直接从工作场所来到这儿的,他们的夫人会自己来。

[14] 指犹太人。

夫妇俩偷偷地对他们的姨侄女瞟上几眼,她正襟危坐,显然对整个活动抱着冷漠的态度,甚至有点责备的意思。由于年轻的小绿蒂严肃庄重,有节操,过着一种自我牺牲的生活,因此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人,她对事物表示的态度,不管是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有一定的分量。现在,她嘴巴紧闭,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以致大家都不开口,形成一片沉默的气氛。大家都察觉到,她对妈妈藏在黑色披肩底下的这身含有挑逗意味的打扮尤其是态度严峻,对于这一点,夏绿蒂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妹妹对她这身打扮虽然称赞过一两句,但却从此闭口不提,这使她心里感到不踏实,不敢肯定她这个玩笑开得是否高明。好几次,一想到这些情况,她对自己的主意失去了信心,只是由于固执,才坚持下来。她安慰自己说:现在的这套服装又不是完全重复当时的那身打扮,用不着顾虑重重,何况大家都知道她一向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她完全有权利这么穿扮;只有从那浅红色的蝴蝶结上,尤其是胸前少了那个蝴蝶结,才透露出那种女学生玩弄的把戏。她坐在车上,灰白的头发梳得高高的,用一条纱带子系住,一圈圈鬈发垂落在她的颈项上。她对别人的无可非议的服装感到有点儿妒忌,一想到自己玩弄的把戏,想起那偷偷地期待已久的喜悦,使她心跳不已。

[15] 《旧约》的子孙,指犹太人。

里德尔夫妇尊重夏绿蒂的沉默。四十四年啦!想到这么长的岁月,两人油然产生同情的感觉,不时对他们亲爱的人儿点头微笑,甚至轻轻抚摩她的膝盖,这一个举动,使她也对他们友好地点点头,回报他们的好意,同时也给了她一个机会,可以掩饰一下老年人令人感伤的然而不足为奇的症状,她那脑袋颤动的习惯:有时断断续续,有时毫不间断,有时突然停止。

[16] 牛顿曾用三棱镜对日光进行试验,得出结论,认为白光是由七种不同颜色的光构成的,确立了牛顿著名的光学理论。歌德曾长时期研究光学,写成《颜色学》一书,反对牛顿理论。

夏绿蒂和她的妹妹坐在高高的正座上,里德尔博士和他的姨侄女坐在后面的硬板座位上,他穿了一件有着时髦垫肩的燕尾服,围了一条洁白的领巾,胸前佩戴一枚小小的十字勋章和两枚奖章,丝质的大礼帽搁在膝上。马车沿着埃斯普拉纳德街行驶,经过弗劳恩特霍尔街,来到弗劳恩普兰,在这段短短的路程中,几乎没有交谈过一句话。通常遇到这种情况,多半像在剧院的后台上那样,大家酝酿内心的情绪,保持个人生气勃勃的精神,以保证社交活动的顺利进行;可是现在情况特殊,这种情绪受到抑制,令人沉闷,然而却发人深思。

[17] 斯库多,意大利古银币名。

受到隆重邀请的那个中午,或者说那个下午,终于来到了,在这天以前,大家都比较克制,比较谨慎,没有怎么谈论这次邀请,但内心兴奋,默默地等待着;一辆出租马车停在门前,这是里德尔预先雇来的,因为九月二十五日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可能遭到雨水的威胁,他考虑到女士们的衣饰打扮,同时也爱惜自己的鞋子,再说遇到这样的机会,也的确非有点排场不可。一家子在快到中午的时候吃了些冷餐点点饥,将近两点半钟,他们乘上了马车,有五六个好奇的小市民站在等待着的马车周围,以为这一家子一定是去参加一场婚礼或葬礼的,正向马车夫打听这趟车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碰到这种场合,目瞪口呆的围观者对当事人华丽的打扮和排场赞叹不已,深庆眼福不浅,而当事人对那些身穿家常便服,无所事事的围观者则满心嫉妒,感到这些人多么轻松自在,两者的心情旗鼓相当,所以,这两方面各有一种复杂的心境:一方面是旁若无人地夹杂着“你们这些幸运儿”的感觉,而另一方面呢?羡慕加上了幸灾乐祸。

[18] 策希,意大利古金币名。

姐妹俩阔别已久,重新相聚,要谈的话很多很多。不消说,夏绿蒂·布甫在魏玛停留的开头几天,完全是在这个家庭的圈子里度过的。社会上的人不管怎么好奇,希望她露脸,也只能等待;公众只有在她和署长夫人短短的散步时间里才见到她一面,她们俩穿过这富有乡村景色的城市,穿过公园,来到“圣殿骑士之家”,游览“清泉”和“隐士居”;有时在傍晚时分,她的使女来接她回去时,她就在自己的女儿陪伴下从埃斯普拉纳德街回到市场旁的旅馆,有时里德尔博士也一起陪送;路上经常有人认出她——即使不是马上认出她本人,也是从陪送的一行人中推断出来;一路上,她那温柔明亮的蓝眼睛笔直地望着前面,但她仍察觉到很多人经过她身边时会突然竖起眉毛,或者堆起微笑,然后放慢了脚步在她背后转过身来向她凝视。人们向她那几位城里知名的亲戚打招呼,有时也一起把她包含在内,她用端庄尊严的方式回答人们的致意,可说是仪态万方,成为很多人谈话的资料。

[19] 卡塞尔,德国地名。

这样的说话一长,她也许察觉到她妹妹逐渐有点厌烦了。于是就自然而然谈起在即将来临的午宴上该怎么打扮,夏绿蒂偷偷地向署长夫人透露了一个秘密,她打算开一个有意思的玩笑,穿上在福尔佩茨豪森舞会上那套式样的衣服去赴宴,还系上那少不了的浅红色蝴蝶结,这的确是个很有意义的主意。事情是这样谈起的:她问妹妹打算穿什么衣服,接着她自己被问到有什么打算,起初她忸怩了一阵子,用沉默的微笑掩饰自己的想法,最后终于和盘托出,红着脸说出这足以缅怀往事、富有文学情调的心意。此外,她还预先给她妹妹打了个招呼,要是她女儿小绿蒂不赞成她这个主意,提出批评性的冷漠的劝告,那么要她站在她这方面说话。所以啰,艾玛莉还能说些什么呢?只能说这个主意妙极了——尽管她的脸部表情并没有和她的说话协调一致,她甚至还安慰似地添上几句话说:要是这家主人本人没有领会她这身打扮的含义,他家里也一定会有人提醒他,引起他注意的。这个问题,她谈到这儿,就不再谈下去了。

[20] 里彭豪森(1765—1840),当时著名的德国画家,雕刻家。

所有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一个个都提到了。但是,只有当话题转到她自己的孩子,她那几个儿子身上时,夏绿蒂才真正显得兴致勃勃,柔和红润的颜色泛上她的面颊,仿佛青春重现,下巴高傲地挺起,头又不住地颤动起来。她那些孩子,现在已四十开外,都有非常体面的工作,如特奥多尔,当了医学教授,奥古斯特博士是公使馆参赞。他们两人在革尔伯尔缪勒进行的那次访问又一次提了出来,当时他们访问了妈妈年轻时的那位朋友。总括一句话,住在附近的那位显要人物的名字,若明若暗地在姐妹俩的谈话中一再出现——他是那么高不可攀,与平常人隔绝,然而从青年时代起却和这一家子的生活和命运交织在一起了。举个例说,夏绿蒂回想起四十年前和克斯特纳的那一次旅行,他们从汉诺威到韦茨拉尔,途经法兰克福,就去探望这位不告而别的朋友的母亲。这对年轻夫妇和参议夫人谈得很投机,她宣称,她乐意做克斯特纳的最小女儿的教母。那位曾经亲口答应,说他非常乐意把他们的每个孩子从洗礼盆里抱出来的人当时正在罗马,他母亲也是突然接到他的短信,才知道他在那儿停留,那会儿做妈妈的禁不住内心的骄傲,谈起这个超凡出众的儿子来,说个没完没了,绿蒂记得她的说话,现在把那些话向妹妹复述了一遍。那位母亲曾经嚷道:像他这样高瞻远瞩、目光如炬的人,这样一次旅行,收获一定十分丰富巨大,——上帝保佑,不光是他自己,连那些运气好、生活在他圈子里受到他影响的人,也一定获益匪浅。是啊,这位做妈妈的禁不住喊出声来,公开对他儿子的生活圈子里的那些幸运儿表示庆贺,称赞他们的福分大。她引用一位已故朋友克勒滕贝格太太的话说:“当你的沃尔夫冈到梅茵茨去旅行时,他带回来的东西比其他从巴黎和伦敦回来的人要多。”这位幸福的妈妈宣称,他在给她的信里答应过她,在他回程的路上他会来探望她的。到时候他一定会把大大小小的见闻一桩一件都告诉她,还会把朋友和熟人请到家里来,热热闹闹地招待他们——菜肴丰盛,什么野味啊,烤肉啊,家禽啊,将会多得像海滩上的沙子一样。——这一切,据艾玛莉·里德尔猜测,恐怕到头来都成了画饼,她的姐姐也听说是如此情况,于是夏绿蒂谈起自己的儿子来了,说他们很有教养,循礼孝顺,能定期探望她,说着说着,这位做妈妈的有时候也插进几句赞美自己儿子的话来了。

[21] 阿佩莱斯,古希腊画家,公元前4世纪时人,擅长肖像画,曾做过亚历山大大帝的宫廷画家。

总括一句话,这一小群被描绘得活龙活现的孩子中间,事实证明男的比女的更有才干,在人生的道路上坚忍不拔,更加勇往直前——两位老太太却例外,她们正坐在艾玛莉·里德尔的客厅里,手里做着针线活,东拉西扯地谈论眼前的景况,同时缅怀往事。大弟弟汉斯——就是那位与歌德博士曾经意气相投、十分友好,收到《维特》一书时欢欣若狂、一团孩子气的人——现在是冯·佐尔姆斯·勒德尔海姆伯爵的财务总监,一个收入优厚的体面差使;二弟威廉是个律师,还有一个弟弟弗里茨,在荷兰陆军里担任上尉。姐妹俩在绣花针一上一下,或者在木针的喀嗒喀嗒声中,谈到了勃兰特家的姑娘们。她们谈到安欣和气派堂皇的朵特尔。听到过她们的情况吗?当然也听到。黑眼睛朵特尔并没有接受参议官策尔拉的求婚,当时这拒婚的消息在那个活跃的圈子里很快就传开了,某一位游手好闲的见习律师听到后高兴得过了分,他对那一双黑眼睛也不是无动于衷的。朵特尔却选中一位医生黑斯勒尔医学博士,不幸他很早就被死神夺去生命,以后她长时期住在班堡的一位弟兄家里,帮他料理家务。安欣已经做了三十五年维尔纳参议夫人;至于三妹苔克拉,她在威廉·布甫律师的身边过着心满意足的生活。

[22] 一种意大利葡萄酒。

姐妹俩分别已久,以前虽有书信往来,不足以弥合远隔两地的鸿沟,这次重逢,谈起话来,也就没完没了。孩子们和姐妹兄弟们的遭遇和近况,还有兄弟姐妹们的子女的情况,桩桩件件都成了话题。那小小的一群,绿蒂给他们分发面包的情景已写入诗篇,成为众人心目中蹦蹦跳跳、愉快欢乐的人物,现在,他们之中很多人只能让人怀念哀悼了。四个姐妹已经离开人间,第一个离去的是大姐姐卡萝莉娜,这位迪茨参议夫人留下五个儿子,全都在司法机关或行政机关里获得报酬优厚的终身职业。四妹莎菲,一辈子没有结婚,八年前死在哥哥格奥尔格的家里。格奥尔格真是个非常出色的人物,所以,夏绿蒂违背了某个人[1]的愿望,把她的大儿子也取名格奥尔格。他娶了汉诺威一家有钱人家的小姐,在他父亲老布甫去世以后,继承了在韦茨拉尔的管事职位,他在那儿经管业务十分得体,大家都感到满意。

[23] 这个房间的取名来自古罗马神话,尤诺是天后,主神朱庇特的妻子。

当天夜里,里德尔夫妇也收到一份请柬,邀请他们在弗劳恩普兰参加即将来临的午宴,这件事在随后的几天里只是略略提到,即使谈话时提起它,也是匆匆数语,就略而不谈,仿佛这个家庭已经把它置之脑后了。只有财务署长夫妇两人受到邀请,他们的女儿不在其内,而且写明穿上礼服,表明这次宴会不仅仅是家宴的性质,谈话时偶尔也提起这一点,接着大家就不作声了,似乎吃不准这究竟会不会是个愉快的场面,于是又一次改变了话题。

[24] 乌尔比诺,意大利公爵,曾从教皇利奥十世手中夺得封地,1538年被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毒死。

这位财务署长看中了公国的财务总监职位,因为自从法国人入侵以来,他的家产已经荡然无存,仅靠薪水为生,如能谋得这个肥缺,可以大大增加收入,他感激地微笑着。事实上,在他飞黄腾达的道路上,这并不是第一次得到他二姨子那位青年时代的朋友的照应。歌德很看重他。这位年轻的汉堡人曾经在一位伯爵家里当家庭教师,歌德给他找了个好差使,做萨克森-魏玛储君的教师,他担任这个工作已经有好几年了。里德尔博士晚上经常在叔本华夫人的沙龙里碰见歌德,不过还从未踏进诗人的公馆,夏绿蒂的到来给他创造了登堂入室的机会,他当然求之不得。

[25] 17世纪时在欧洲盛行的一种艺术风格,它的特点是一反文艺复兴盛期的严肃含蓄,倾向于豪华浮夸。

她对妹夫说:“这次宴会,我不是最后一个才想到你,也许甚至第一个就想到了你。这可能对我亲爱的亲戚们有帮助,我看不出为什么不该利用这个关系,尽管这种关系已经年代久远,可能是明日黄花了。”

[26] 施特赖歇尔(1761—1833),德国著名音乐家。

九月二十二日,夏绿蒂·克斯特纳终于来到了埃斯普拉纳德的里德尔家,她很容易就把她迟到很久的原因说清楚,取得了谅解。一旦到了她小妹妹的家里,投进妹妹的怀抱,妹夫站在旁边露出喜悦的笑容,她已经不用唠唠叨叨地讲述她这天上午和下午不得不耽搁的经过了,只是在以后几天里,在促膝谈心时,她才不时地提起那几场谈话,一半是因为有人问起,一半是自己想谈。甚至在“大象旅馆”里那最后一位访问者带来请帖,邀请她在第三天赴宴的事,她也是隔了好几个钟点才想起,不禁嚷了一声“啊,真是的!”讲了她在到达后给那著名的家庭写了信,当然也催促她的亲人们同意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