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突然一个骨碌爬起来大叫起来,咦呀,俺说着玩哩,今儿的草真没少割。五星说着跑到一边,拖出了一个捆着的青草垛子,姐姐,不信你看,还有这些哩……他的脸急得通红。
五星,你真不害羞,还不如小闺女呢。我故意瞥了五星一眼,嗔怪他说,你看人家改妹都割了七十多斤。
那你干吗藏起来呀?我奇怪地问他。
这我还是紧着割哩。五星说着,懒洋洋地歪倒在草堆里。
你不是说……五星刚想大声说什么,又突然收住了话头,他跳过来,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这些是给秋云的。你不是说要帮她吗?这是从俺们的草里匀出来的,足有四十斤哩。五星指了指草堆里的小小子们。
五星……哎,你今天才割了五十多斤呀?我看看秤码,有点不相信地问五星。
哦,太好了!我感激地看看那些小小子,不再说什么。五星把那个小草垛挂上了秤钩。
改妹,七十三斤。
四十七斤……
三梆子,六十七斤。
五星称完草,一声呼哨,跳着蹿进了牲口棚,在草堆里打闹的小小子们也尾随而去,他们的骚扰惹得牛马驴一阵乱叫。
可香,八十一斤。
我继续记分。
开始过草记分了。我翻开账本,顺着名字往下叫:
谷雨,七十斤。
过草啦!过草啦!五星嚷着,和几个小小子把草筐挂到秤钩上。
彩芳,五十九斤。
五星他们那群小小子见小闺女们围着我,便拖着草筐挤过来。你这伙小闺女整天就知道戴花抹粉儿的,啧啧。三梆子撇着瓢嘴说着,从后腰上解下来一串用草棒穿着脖子的蚂蚱递给我,姐姐,给,这烧着吃可香哩。他把那串蚂蚱拴到我木轮椅的扶手上。小金来送给我一个用青草编的小马驹。
秋云……
别瞎说,人家城里的小闺女都挺俊,不像咱,脸蛋儿晒得像块山芋皮儿……
这是最后一个名字了。
是抹粉儿了吧?
来啦。回答像是一声沉重的叹息。一个瘦小的人儿拖着一个大草筐来到我跟前。
姐姐,你那脸、那手咋这么白呀?
秋云,今天你的草有一百多斤呢。这样你明天就可以少割一点儿了……我一边记着分,一边小声对她说,是五星他们帮你的……
姐姐,你这头发乌油油的,真光亮。一个叫改妹的说,其他几个也七嘴八舌地喳喳开了:
不,俺咋能要小兄弟的草哩……
姐姐,俺们给你别上吧,俊着哩。几只小手轻轻把一朵朵小花插在我的发辫上。小闺女们每天割草回来都要这样精心地把我打扮一番。
我说,五星他们都愿意帮助你。
一束束小野花在我面前汇成了一个美丽的花团,清郁的香气带着田野的芬芳。
不……她还想说什么。
闻闻,香着哩。
秋云,你快坐下歇一会儿吧。我指了指一旁松软的干草堆对她说。
姐姐,你瞅多好看!
不了,方丹,今儿俺得早回去,家里还等着磨面哩。秋云说着,吃力地把筐里的草倒在脚前,抬起眼睛感激地望望我,背上大草筐,拖着很重的脚步走了。望着她疲惫不堪的身影,想起她过早蹙起双眉的面庞,我深深地为她的命运叹息,最初认识她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小闺女们晒得发黄的头发浸着汗水,一绺绺贴在前额和鬓边。她们从各自的草筐里取出一束束色彩缤纷的小野花,红的、黄的、白的、蓝的、淡紫的、粉绿的。她们珍爱地捏着小花,一边走,一边凑到鼻子底下闻闻,鼓起小嘴吹吹,让那些细碎的小花摇啊摇的。她们走过来争着把小花伸到我面前:
那是我来给孩子们过草的第一个下午。
不一会儿,孩子们背着草筐来到大树下。他们脸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小小子们身上的粗布小褂早就被汗水湿透了,可是他们刚刚卸下沉重的草筐就躺在晒了一天的干草堆里,你捅我,我捅你,嗷嗷叫着打闹起来。看他们那叽叽嘎嘎开心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
一片响亮的噢——嗬——的叫喊声从很近的地方响起,从西边土墙的豁口上探出了五星他们的头。方丹姐姐,俺们回来咧——!割草的孩子们喊着,弓腰塌背地驮着一个个小草垛走进场院。我按着账本的顺序给他们过草记分,称过的草倒在地上,散发着青青的湿气。一长串名字念过去了,我的面前立起了一座小草山。
我连忙收起信,从土墙的豁口上,我看到孩子们背着草筐排成一字,踏着田垄走来。他们背上的草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负荷。在夕阳的逆光里,他们黑黑的剪影移动着,就好像是一个个会走路的小草垛。在这里记了十几天工分,我已经能从那些剪影当中认出他们每一个人,小金来总是牵着他的小羊走在最后边。
秋云。我叫着最后一个。
天空中的橘红色渐渐暗淡下去,地上的阴影开始变得浓重起来,空气中仿佛荡漾着一片淡淡的雾气。在这薄雾中传来了吆喝声和唿哨声,噢——嗬——,割草的孩子们回来了。
哎,一个柔弱的声音答应着。我循声望去,只见在离割草的孩子们很远的地方,怯生生站着一个瘦弱孤独的女孩子。听见我叫她,她拖着一个大草筐走过来。她看上去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面色苍白,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露出一种自卑、怯懦的神情。她那根垂在脖子后面的乌黑细软的辫子已经浸透了汗水。她身上穿了一件不合体的紫花绿叶的大襟褂子,袖子又肥又短,两只胳膊显得又细又长,沉重地垂在身旁。
黎江曾在一封信里写道,方丹,你的信里从没有写到艰苦两个字,可在地图上看,你们那里很偏远,比别的地方更贫穷,你没觉得吗?我想告诉黎江,我们这里其实很艰苦,没有电灯,我做了一盏小油灯,小油灯的光很微弱。有一次,我在昏黄的灯光里读书,因为离油灯太近,我的齐眉穗儿呼的一下被烧着了,脸前顿时一股焦糊味儿。我不是没有觉得艰苦,我只是把它忘了,因为还有别的东西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它比我体味艰苦更重要。我想告诉黎江,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现在陶庄的学屋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孩子们开始懂得学习的意义。五星说,他们割草歇息的时候都拿着草棒在地上写生字、演算习题,就连最爱捣蛋的三梆子也拍着光胸脯向我保证,要和班长五星比个高低呢。
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肚子不知为什么高高地隆起来,这跟她那个瘦弱细小的身体很不相称。她怎么了?是不是生了瘤子?我十分同情地这样想着。称过草,她拖着大草筐,低着头很快地走了,好像前面有个声音在召唤她。我觉得她的样子非常可怜。
我从口袋里掏出黎江前不久的来信,反复读着,思念的潮水又涌上来淹没了我。哦,黎江,我真盼望你在这黄昏、在这夕阳的暮色中骑着火红的顿河马到陶庄来,来看看我们绿浪如海的田野,看看我们这里淳朴可爱的孩子们。
小嫂子,吃枣子,来年生个胖小子。
黄昏时分的天空是迷人的。美丽的晚霞横贯天际,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调柔和的彩带汇在一起,形成一幅壮美的图景。晚霞不断移动着,变幻出新的图案,燃烧出新的意义。我很想知道,这一时刻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到这么迷人的景象。
三梆子、五星和几个小小子见那个女孩儿走过去,便追在她身后又蹦又跳地喊起来,于是她就加快了脚步,那只大草筐半拖半拽,磕磕碰碰地跟着她拐出了场院门。
场院西边有一块土墙倒塌了,形成了一个大豁口,从那里可以看到广阔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夕阳落下的地平线,还能看到割草的孩子们从那里走来。有几个顽皮的小小子图省事,总是翻过土墙的大豁口跳进场院里来。
五星,你们瞎喊什么?我生气地说。
西晒的阳光还在炙烤着我的皮肤,大白狗匍匐在我的木轮椅旁边,热得伸出红红的舌头哈哈直喘。它的两只耳朵总是机灵地呼扇着,每当饲养员牵着牲口从我面前走过,它就会四爪挺立,嗓子里发出狺狺的示威般的吠声。它的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我,仿佛随时准备出击。我只得搂住它的脖子,要它放和气些。大白狗听话地趴下去,但紧张的神情却并不放松。
五星跑过来悄声对我说,姐姐,她快养小崽子哩。
进了场院门,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槐树,在它一根很粗壮的树杈上吊着一杆大秤,是专门称草过粮的。我每天就坐在这棵大树下,等着割草的孩子们归来。
你胡说!我大声叫着。
妈妈每天下午歇工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场院里来。场院在村北边,土墙围起来的院内有一大片光滑平坦的空地。夏收在这里扬场打麦子,秋收在这里轧高粱、打谷子、晒棉花。平时,场上堆着一垛垛秫秸和干草,准备铡碎了喂牲口。场院尽北头有一间饲养员住的小土屋,旁边是一溜牲口棚子,里面喂着两匹马、三头牛、一头小牛犊,还有一头小毛驴,它不时发出呵呵的叫唤声。
真的,不是胡说。五星急了,诓你是小狗子还不中?不信你问他们。他伸手向周围的孩子们一划拉。
陶成大叔指派孩子们去割草,这样既能为队里的牛马备下过冬的草料,又能让孩子们帮家里挣点工分。整个夏天,一直到深秋,村里的孩子们除了上学,就一头扎在草堆里。
姐姐,不是瞎编的,她是换来的小媳妇。
割完麦子,陶成大叔给我派了新活计,要我每天下午到场院里给那些为队里割草的孩子称草记分。现在雨水多了,青草开始在田间坡垄和庄稼争水肥,远远望去,草旺的地方已经连成了一片墨绿。温暖的气候,充足的雨水,北方平原上生命力极强的小草眼看着就茂盛起来。
是和婆家的妹妹换的亲。
麦收时节,学屋里的孩子们放假了。他们跑进大人们镰刀飞舞的麦田,跟着拾麦穗儿。几天紧张的抢收过后,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田像是被人施了魔术似的,只剩下了毛糙糙的麦茬子。场院里,土路上,人们的衣服头发上,到处都落着星星散散的麦屑,沾着针尖一样的麦芒。田野村庄也弥漫在熟麦香甜的气息里。
俺们都叫她小嫂子哩。
天光暗淡了,忙碌了一天的男人们端出小盆似的粗瓷大碗,蹲在门前稀里呼噜地喝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变变样的稀糊糊。
小小子小闺女七嘴八舌一起为五星作证。
在那片混杂的叫喊中,孩子们分辨不清是谁家的声音,便索性一窝蜂似的冲回村里。
小嫂子?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呢。
二小儿,咋去啦,你这狗……
小闺女们告诉我,小嫂子十五啦。
大秤,回家来——!――
她男人可四十多啦,小嫂子净挨打。改妹怕我不信,又赶忙说,俺跟小嫂子是隔墙邻居,她家的事听得清亮着哩。
满屯儿哎,喝汤哩——!――
……
黄昏,家家的院子里升起袅袅炊烟,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雾轻纱一般飘散在橘红色的雾霭中。归巢的燕子像一支支黑箭从远处射来,一头扎进屋梁上的小泥窝里。这时候,准备掀锅的女人们就会站在自家门口的土坎子上,扯起又尖又高的嗓门儿,向村前喊着自己的孩子,她们的叫喊声中总是忘不了夹杂着几句亲昵的叫骂:
我被这件事震动了,直感到愤怒不平,不知不觉把手中的账本拧成了一根麻花。
清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神气十足的鸭妈妈拽着屁股,带着一群姜黄色的,毛茸茸的小鸭子跳进池塘,在绿水中欢畅地游来游去。
那天晚上,我在小油灯下想把当天青草的总数统计起来,可是算了半天,也算不清。那一个个数字在我的脑海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变成了秋云那根被汗水浸湿了的辫子,一会儿又变成了她那对充满哀伤的大眼睛,她那鼓起的肚子,那只沉重的大草筐……我想象着她怎样艰难地从老远的地方走回来,又仿佛看到她怎样拖着空空的大草筐匆匆离去。哦,十五岁的小嫂子,我的同龄的小姐妹。十五岁是多么美好的年龄啊,十五岁该是一朵纯洁的小花,十五岁该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可她却做了小嫂子,还将成为小母亲。她要吃苦、受累、挨打,还要屈从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
村东的池塘蓄满了雨水,清澈见底,轻柔的热风吹拂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每道波纹都映着强烈的阳光。池塘边随风轻轻摇摆的柳树倒映在水中,看上去就像一幅晃动的水彩画。柳树上躲着不知疲倦的知了,从早到晚拼命地聒噪,逗得池塘边草丛里的蛤蟆也呱呱叫个不停。
后来,村里的女人们又陆陆续续地给我讲了很多秋云的事。
夏天,陶庄的生活是热烈而恬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