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丹最近这封信来到的时候,正是他感到最孤独苦闷的时刻。
这一切能对谁说呢?来到军马场,唯一还跟他通信的只有方丹,因为她单纯,她热情,她坦率,更重要的是她对黎江始终怀着无限信赖的感情。给方丹写信,黎江能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获得一时忘我的轻松。读方丹的回信,黎江仿佛能亲眼看到她陌生而新鲜的生活,这让他心中感到振奋。她的信在他的生活里闪进一束灿烂的阳光,吹进一缕清新的风……
黎江握着方丹的信,两手有点儿发抖,在这里,一封信能让他消磨多少寂寞的日子啊!他一看见信封,看到那熟悉的女孩子的字体,他的心就咚咚跳起来。他坐在渠堤上,飞快地把信展开,那热情的话语映入他的眼帘,他觉得自己不是在读信,而是在听着方丹娓娓诉说。
然而,夜晚躺在地窝子里,遥望天空闪烁的星星,他又感到空虚和苦闷。他认定自己是一颗远离银河的孤星,永远也不会再汇入星群。为什么不是呢?生活逼着他不得不鼓起勇气正视现实。在这野草丛生的原野上,他学会了忍饥挨饿,学会了在潮湿的渠堤上寻找半苦半甜的苇根充饥,甚至习惯了睡老鼠洞一样黑暗憋气的地窝子,靠星月和阳光区分昼夜。他还想过,将来老死时就埋在原野宽阔的胸怀里,好时常听到嘹亮的马嘶。
黎江,我想念的朋友:
在马群的狂奔中,黎江着迷了。风声呼呼地在耳畔嘶鸣,疾驰使他感到兴奋,也感到自豪。在这广漠的原野上,唯有他才是天地万物的主人,那群矫健的骏马载过他多少奔驰的梦啊。
在这遥远的,风和日丽的乡间,我像这里的人们在冬天荒芜的土地上盼望第一缕春风一样,盼望你的来信。我总是要等好多天才能收到你的信。这里的邮递员差不多一个星期才能到村里来一次。你知道,每次邮递员的自行车在街筒子里刚一停下,人们就会把他团团围住,争着看看有没有自己家人的来信。围住邮递员的大多是军属。其实我也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有几次,我觉得会有你的来信,一定会有……我这样默想着,真的就发现了你的信,我多么高兴啊!五星他们奇怪地问我,姐姐,是谁给你写的信呀,你这么欢喜?有一回,我读着你的信笑起来,三梆子就缠着我问,姐姐,你那信里有个啥笑话呀,念念俺也听听行不?于是我就忍不住大笑起来。黎江,你说,我们这里的孩子多可爱啊!
火红的顿河马耐不住火辣辣的性格,它们奇怪主人为什么时常垂头丧气地发呆。领头的骏马撒开四蹄向前狂奔,整个马群也骚动不安地看着黎江。黎江忽然一翻身起来,跨到一匹红马的背上,闭上眼睛猛一抖缰绳,跑吧,跑吧,任你们跑到天涯海角……
黎江,你在这封信中能看出我是多么快乐,真的,我过去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你也许还记得,在这之前,我总是在信里给你倾诉我的烦恼,我想你是理解我的,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很想为这里的人们做点什么,可我能做什么呢?那些日子真不好过,看见人们在地里干活儿,我就会不安,就有说不出的难过。那一天,我把这些事告诉了我的新朋友——这里的下乡知青杜翰明,他对我说,方丹,别想那么多,你有病……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我却气哭了,不停地擦眼泪。那一会儿,我在想,你不会这么说,你总是从不把我看成一个病人……黎江,想到这些,我是多么感激你啊!
每次放马来到这片原野,他胸中就充满怨愤和委屈,空旷而凄清的大地上,除了他,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只野兔钻出蒿蓬,一看到他,便会箭一般急速地逃进草丛,消失得无影无踪。鹰在空中无声地盘旋了几圈,然后远去,只有风轻轻地摇动着蒿草的叶尖,发出沙沙的响声。大草原,空旷,寂寥。躺在地上,望着天空,黎江的思绪云游着,他想起屈原满怀报国之志,却在荒原上拂剑嗟号,指问苍穹,“角宿未旦,曜灵安藏?”他似乎有点懂得了屈原,当人的理想和现实环境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不能实现自己宏伟抱负的时候,人的表现会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消沉沦落,有的人孤注一掷……可是屈原,把满腔的忧愤倾注在笔端,写出那样雄伟驰骋的诗篇,就像这荒原上奔驰的骏马。也有人像车尔尼雪夫斯基,荒凉和寒冷却凝炼了他的理论思维,使它更精湛,更深邃,像阳光下的冰晶一样闪耀着光芒。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流放和苦役让他静心回味生活,对道德和理性有了那样深刻的领悟,在他创作的沃土中埋下了饱满的种子……黎江的内心什么东西在涌动,一种热烈的,火辣辣的,也有点疼痛的东西在往上涌,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
说实话,那些天我自己偷偷地哭过,烦恼过,可我知道,我不能垂头丧气,心灰意冷,我要想办法去开辟道路,并且坚信自己会是一个胜利者。黎江,我终于开辟了一条路,就在前几天,我当了陶庄小学的老师,我的学生就是那些淳朴可爱的乡村弟弟。他们还不了解陶庄以外的世界,还不懂得知识就是力量这个真理。所以,我正在努力教他们热爱学习。
初来军马场,黎江几乎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分离了。他不再有同学、朋友,甚至同维嘉的联系也中断了。他孤独,却不愿寻求任何解脱,因为他本应做生活激流中一条逆水而上的船,却偏偏被无情的风浪抛上岸来,在这空旷的原野上搁浅了。一拿起笔他就感到自卑,一个无所作为的人能够对别人说些什么呢?
黎江,当我给孩子们讲课的时候,以往生活中的很多回忆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还记得你为我偷书被关进地下室的事吗?我把它作为一个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了,那天下课后,他们一个个围在我的轮椅旁,争着追问那个“英雄”的今天。我知道,他们希望了解那一切,也正是在追求自己的明天。
荒原的白天是痛苦的,夜晚更充满了紧张和恐怖,尤其是轮到夜间值更的日子。黎江还记得第一个夜晚,当黑暗从四面八方向身边涌来,荒原上便响起一声声凄厉的狼嚎,被用木桩绳栏围在简易棚里的马群骚动不安地嘶叫着,把弱小的马匹围在中间。黎江发现一对对绿森森的鬼火似的眼睛出现在马群周围,那是恶狼正贪婪地围着马群打转。在黎江看来,荒原上的狼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于是,他在绳栏外燃起一簇簇篝火,又拧亮挂在绳栏上的盏盏马灯。他不停地把火燃旺,不停地为马灯添油,只有灯火才能使他惊悸的内心感到一丝镇定。那一夜,在忙忙碌碌中,天空不知怎么就腾起了曙光,彻夜未眠的黎江靠着一根木杆坐下来,捶着酸胀的双腿,他这才发现,内衣早被冷汗湿透了几回。从此,黎江知道,荒原上的白天固然寂寞,却也比夜晚可爱得多。
黎江,过去我曾经多么渴望能去上学啊!每次妈妈背我去医院,经过学校门口时,我总是忍不住流泪,我多么羡慕那些在教室里读书的孩子啊。那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我在陶庄成了孩子们的老师。我能用自己学到的知识教孩子们读书,能够看见孩子们学习有长进,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啊!黎江,当我为能给陶庄人做点事情而感到快乐的时候,我也发现了自己生命的更深的意义,陶庄让我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地窝子里住的都是因为政治原因被遣送来的人,由于遭遇和处境的不幸,他们从不互相交谈,吃饭也是打回各自的地洞里。在孤独中,黎江一遍遍地想着眼前的生活,不知怎么才能消除这种困惑,怎么才能改变自己苦闷的心境。
看到这里,黎江就像被人猛击了一掌,他从心底里感到震动,多么可怕呀!自己今天距离那个因为抢书而被关进地下室的少年是那样遥远了,许久以来,仅仅满足于做一群没有头脑的动物的骑士,让青春的岁月在马蹄的疾驰中,在渠水的奔流中飞一般逝去。为什么,为什么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自己竟没有意识到,什么都可能重新出现,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回的……
荒原上的生活条件称得上艰苦恶劣。这里的碱土烧不成砖,盖不成房子,人们只好在地上挖个洞,修一个地窝子住在里边。这种地窝子既没有窗子,也没有门板。据说有一年刮大风,狂风卷来的碱土挤住了地窝子的木门,很多人被活活闷死在里边。从那以后,人们就只在地窝子口上挂一个草帘子来遮挡风尘和寒冷。从此,每天一大早,黎江就钻出他的地窝子去放牧马群,中午常常就着野外的凉风啃几口冷干粮。只有在黄昏,当地窝子旁边的木杆子上挂起红布条,他才策马而归——那是开饭的信号。
在陶庄,方丹正用他的故事教育孩子们,而他却在这一望无涯的荒原上叹息,黎江觉得自己的头脑也成了一片空漠的荒原,既没有大树,也没有鲜花,更没有果实,只有蔓生的野草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延伸,整个脑海快要被野草覆盖了,然后,将会是一片黑暗,一片空白……黎江打了个冷战,不,那不是我……不是……
下来吧,还在上面站着干吗?说话声又传来了。这回听清了,声音来自脚下。黎江一低头,发现不远处有一道地沟,朝阳的沟坡上排列着几个挂草帘子的洞门,由于草帘子与土色相近,不留神很难发现它们。对他喊话的人此刻正掀起帘子看着他。很长一个时期过去,黎江都不能忘记他第一眼看到宿营地时那种惊讶、失望和难过的心情。
黎江在烦乱和不安中度过了好几天。
真见鬼!黎江小声咕哝着,头皮发麻,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了。
此时此刻,在这长堤上,黎江却似乎轻松了许多。他收回远眺的目光,继续伏下去写信,他的笔尖流畅地在不断被细风掀动的纸页上滑过,他激动的思绪也像湍急的江河抑制不住地从笔尖上流淌出来。
喂,你是新来的吧?木杆附近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黎江吓得站住了,他吃惊地看看周围,除了风吹着几根枯草在地上打滚,什么也没有。
方丹:
黎江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他在书中看到过的西伯利亚的荒原,是俄国沙皇时代的囚犯流放地,确切地说,是重刑犯被罚苦役的地方。在所有的描写中,西伯利亚都笼罩着一片愁惨的阴云,它的空旷荒凉和寒冷使所有被奴役的心灵感受到沉重和悲哀。在那一瞬间,黎江感到,这就是他的西伯利亚。黎江弯腰拎起他的背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车把式指给他的,伫立在荒原深处的一根木杆。他仍然看不到房子,只看到木杆上挂着一截红布条,在晚风里抖抖地飘着,显示着还有人的存在。
……
但是,眼前的情景多么令人失望啊!白茫茫的盐碱像扼杀生命的蛛网,无边无际伸向四方,只在那星星点点的空隙里,依稀露出几点绿色。荒凉和沉寂让飞鸟都远远地躲开了,只有夕阳还滞留在天边,把黎江的身影拖得老长。
读了你的信,知道你当了陶庄学屋的老师,我真羡慕你,我也真羡慕你身边那些孩子,能在你的教诲中学到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方丹,我真想再变成一个少年,哪怕是一个憨直的、带一身土腥味儿的乡村少年,那样,你的学屋里的土桌子后面,就会又多一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军马场,在黎江的想象中充满了威武的生机。一根根整齐的木桩拦起的大牧场,一片片繁茂的绿草连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一排排军营式的住房,还有穿着军装的、生龙活虎的年轻战士。黎江记得过去参观军营时见过的那种紧张严肃而令人羡慕的生活,他希望自己能在磨练中变成一个有钢铁般意志的人。
方丹,告诉你,从明天起,我的马背上将会多一只书包,我不再就着风吃干粮了,而是就着书本、就着知识。我庆幸来军马场时,把我喜爱的书带来了,可它们一直被我扔在角落里,我要把它们找出来。想想那时候,为了得到一本书,我曾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现在,大草原上的风已经让我心中的创伤渐渐愈合,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重新拿起书本,我想,即使只有昏暗的马灯,也不会再让一个夜晚白白度过了。
他是在一个冷风萧萧的黄昏踏上这片荒原的。当一辆载货马车从一个偏远的小镇车站把他和他的行李送到这里,赶车的把式在暮色里打着马回去了。黎江怔怔地站着,不知该走向哪里。
……
这群骏马的放牧者是黎江。此刻,他正伏在水渠的斜坡上写信,小红马突如其来的恶作剧把他吓了一跳。他停下笔,坐起来,摘下头上的旧军帽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向西边寂静的原野眺望。他记不清自己来这里已经有多久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日日重复,黎江对时间的概念变得十分模糊了。
此刻,天色已近黄昏,艳丽的夕阳燃烧着赤红的笑脸。方丹,那是你吗?我要骑上顿河马去追赶夕阳。我看见了,夕阳里有一个木轮椅,还有一群簇拥着木轮椅的乡村孩子……
一匹体态玲珑的小红马驹踏着细碎轻巧的步子到渠边饮水,它柔顺的尾巴在后腿边悠然自得地甩来甩去,尖尖的耳朵没有定向地随意摆动,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几分顽皮的光芒。渠水在它生着绒毛的嘴下静静地淌着,一蓬芦花顺水漂来,直冲到它的面前,它厌恶地抬起头,仰起脖子清脆地打了个响鼻儿。
黎江站起身来,看到晚霞正在染红白云,夕阳正在一片浓浓的寂静中缓缓下沉。他希望自己变作一匹自由的奔马,在金光灿灿的晚霞里跑向遥远的大平原。
一条人工修筑的长渠贴着荒原上的公路向东西方向延伸,干枯的杂草铺满在渠堤上,稀稀落落的芦苇晃动着被干风吹折的身躯,飞花落尽的蒲棒光秃秃挺着细细的芯子,长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霜一样的东西,分不清究竟是芦花还是蒲绒。
一阵嘹亮的马嘶震荡着空漠的原野,黎江兴奋地扑向一匹膘肥体壮的顿河马,纵身跨上它宽宽的脊背,紧抖着缰绳向着西边奔去。他眼前起起伏伏的并不是马蹄飞践的大地,而是陶庄的田野。他心里喊着,夕阳,你不要落下去,我来了,我来了……
一群红棕色的顿河马像一片流动的火焰,疯狂地奔驰在空阔的莽原。马蹄纵踏过黄土地,飞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形成了一片迷蒙的高墙。风势渐渐减弱了,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尘土消散,露出湛蓝的天空。沙蒿直立起来,在微风里倏倏地唱着,轻轻舒展着被狂风吹乱的枝条,还不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那群顿河马悠闲地散开了,有的低着头,遛着四蹄在枯黄的地上寻找着绿色,有的趴在地上,懒散地闭着美丽的榆叶型的大眼睛。这是一群体型高大、骨骼强健的骏马,全身暗红色的毛皮光滑闪亮。它们宽阔的胸膛像两道倾斜的山峰,高耸着挤出中间低凹的峡谷。结实的肌肉在又高又圆的臀部隆起,坚硬的四蹄能把石头踏出火星。它们来自遥远的俄罗斯草原,在这贫瘠荒芜的土地上顽强地繁衍着。
黎江和剽悍的顿河马冲进了夕阳圆圆的红圈,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跳荡着,奔腾着,一直向着远方冲去……
强劲的南风挟着春天的气息,浩浩荡荡地吹过苍茫的原野。风头强按着铁锈色的沙蒿,它们矮小的枯枝几乎歪倒在地上。嫩绿的苦菜惊惶地贴着地皮发抖,成群的候鸟急急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掠过天空。浓重的盐碱迫使土地常年沉睡着,大风在空中舞弄着呛人的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