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的手略一停顿,立即换了一支旋律舒缓而辽阔的曲子。音乐的变化是无穷的,它也能把人带到一个无穷变化的世界中去。谭静的手在琴键上尽情地跳跃,她激情澎湃地弹奏着,她的脸因为高兴涨红了。恍惚间,我看见她已经穿上了绿色的军装,戴上了军帽,帽子正中闪烁着一颗耀眼的红五星。啊,穿上军装的谭静多漂亮啊!我觉得眼前变得明丽起来,她手指下那串抒情的音符在我心中汇成了一支熟悉的歌,它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我很想唱一支歌,我要唱,唱一支心里的歌……
谭静有多久没弹奏这支琴曲了呢?当生活中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后,我就很少听到琴曲了。现在,我又一次听见自己在问,那片树林真的那么美吗?没有回答,只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叹息是从我的胸腔里情不自禁地发出来的。
谭静抬头深情地凝望着我,眼里闪着晶莹的光,仿佛在轻声对我说,方丹,唱吧……
……
谭静反复弹着前奏曲,琴曲飞向窗外,飞向天空。我向窗外望去,明净的蓝天里仿佛有一行披着金光的大雁正在振翅飞向远方,歌声飞出了我的喉咙: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远飞的大雁,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请你快快飞,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捎个信儿到北京,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当我唱完停下来,发现谭静正用一种欣喜的目光打量着我。方丹,你唱得多好啊!你的音色美极了。你怎么脸红了?我说的是真话。她说着,忽地从琴凳上站起来,扑到我身边,两只眼睛激动地注视着我,方丹,你为什么不去考呢?谭静,你怎么想出这个主意呢?我可不行……你看,我和你不一样,我……谭静,我不行,你去考吧,你一定能考上……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不。谭静一下跳起来,方丹,你真傻,这又不是让你考舞蹈,而是考唱歌。我想,你坐在那里唱也一样啊。谭静说着,搂住我的肩膀又说,方丹,别这么难过,你想想,要是咱们俩一起参加了解放军文艺宣传队该多好啊!演出的时候,明亮的灯光照耀我们,你为大家唱歌,我为你弹琴伴奏……她为自己想象出的情景高兴得拍起手来。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我被谭静的话感染了,我的眼前是徐徐拉开的红色帷幕,舞台上五彩缤纷的灯光把台下照得一片光明。谭静身穿军装,正坐在一架钢琴前,钢琴旁坐着身穿军装的我,灯光下,那红色的领章和帽徽格外耀眼。我的歌声回荡在剧场的每一个角落……方丹,你怎么不说话呢?谭静摇着我的肩头。
……
可是我怎么去考呢?我问。谭静也好像醒悟到这一点,她想了想又说,方丹,这样吧,我现在就去找宣传队的首长,跟他们好好说说,让他们来看你。我要告诉他们,你有多么好的歌喉,还要告诉他们,你多么想到舞台上去唱歌。方丹,我相信,他们会来,一定会来的……
谭静的表情随着迅速弹奏的十指而变化着。我相信,无论谁看到她弹琴,都会被她白皙灵巧的十指所吸引。它们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活泼地蹦跳着,就像一群会跳舞的小精灵。在一串流水般明快的琶音之后,一个熟悉而优美的旋律又回响在我的耳边:
可是……
一束冬天的阳光透过窗子射进屋里,把端坐在钢琴前的谭静照得很有光彩,掀开的琴盖上映出她充满幻想的脸庞。她沉思片刻,展开细长灵活的十指,在白色和黑色的琴键上飞快地滑过,琴声宛如一条欢快奔腾的山间小溪,歌唱着,跳跃着,汇成了汹涌壮阔的江河。
谭静又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说,方丹,你不是想让他们听见你唱歌吗?我是说,我带着解放军来,你就在这里大声唱歌,让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我敢说,他们听见你唱歌一定会收下你。
对。谭静快乐地拍着手表示赞同,又说,方丹,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练过琴了,走,我背你去我家,听我练支曲子,看我弹得行不行。
可是,我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呢?再说,我唱什么歌呢?
我想,你还是考弹钢琴吧,很多人都会唱歌,弹钢琴可不行。
方丹,你怎么啦?到了关键时刻问题这么多。唱歌当然要唱你喜欢的啦,只要你能唱,从现在开始一直唱到他们来,声音一定要响亮。
谭静说,我就是来找你商量呀。方丹,你说我是考弹钢琴呢,还是考唱歌呢?
那好吧,我就唱《远飞的大雁》。方丹,我走了,待会儿你可一定要大声唱啊。谭静把我背回家,临出门又再三叮嘱我。说完,她就像一只燕子似的轻盈地飞走了,我被谭静的想象搅得一分钟也不能平静,好像一团火在我的心里升腾着。
看到谭静眉飞色舞的快乐样子,我也为她感到高兴。现在参军是一件最光荣的事。如果能穿上绿色的军装,戴上鲜红的帽徽和领章,就能够昂首挺胸地面对生活。谭静,那你为什么还不快点去报名啊?我问她。
窗外,天空一片晴朗,太阳也金灿灿的。我觉得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么晴朗的天了。我趴在窗边,这样,就能看到大院子里来往的人。要是看见解放军文艺宣传队的首长,我就大声唱。我的手使劲儿扒住窗框,注意地看着每一个走进大院子里的人。我的心里反反复复默念着歌词,尽管我早就熟悉了这支歌,却还是担心到时候唱错了。我觉得这支歌就堵在我的喉咙里,随时都要飞出来。
嗨,解放军文艺宣传队来招文艺兵了!谭静说,方丹,你不知道,考试的地点就设在我们学校,很多人都去报名了。方丹,我也想考,你说行吗?啊……这可是一次最最难得的机会呀……
我等待着,想象着,我听见谭静高声叫喊着,看见她高高地扬着手,满脸欣喜地向我跑来,方丹——来了,来了,唱啊,快唱吧!在她的身后跟着几位穿绿军装的人,他们军帽上的红星亮闪闪的……
我还在为那只鸽子的死难过,我想告诉谭静,维嘉的一只鸽子被人打死了。可谭静却依然兴致勃勃,全然没有在意我难过的样子。她说,方丹,我在路上就猜,要是你知道这个好消息也会高兴的。我被谭静的情绪感染了。我问,谭静,什么好消息啊?
我从没有这么紧张过,万一他们来了怎么办?万一他们不来呢?我的头脑也从没有这么混乱过,一会儿自己信心十足,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大雁,飞上高高的蓝天,我多想飞到解放军文艺宣传队去啊。
我听见谭静叫喊着跑来了,她高喊着我的名字,方丹,方丹!她像一股热烈的风从门外刮进来,方丹,告诉你一个天下最好的好消息!她扑过来用冻得冰冷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方丹,你知道我多高兴啊!说着,她在屋里转了个圈儿,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一副神采飞扬的表情。我不知道谭静是从哪儿跑回来的,只看到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额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就连那绺卷发也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方丹,你说这事儿多让人激动啊!谭静拍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不知怎样表达她的喜悦。
过了很久,谭静还没有回来。我扒在窗框上的双手早就硌得麻木了,手指尖也没有了血色,我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向一边倒下去,我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了。我想再爬起来,可两只胳膊已经麻木了一样。我躺下了……就这样倒下了吗?要是这时候解放军来了怎么办?去唱歌的愿望就这样破灭了吗?我真恨,恨这麻木的身躯,恨这没有知觉的腿……
我在窗口看着他们远去了。忽然,我听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欢呼起来,噢噢,打中喽,打中喽!我看见那个男孩儿和他的几个伙伴儿仰脸望着天空欢呼着。我向那片幽蓝望去,啊,一只白色的鸽子,它被弹弓打中了,发出凄厉的尖叫,正头朝下坠落着,它的翅膀松弛无力地扑闪了几下,一头栽到地上,两腿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那些男孩子把它拎走了。我知道那是维嘉的鸽子,洁白可爱的鸽子……它常在我的窗外咕咕叫,他们为什么不让它飞翔了?我为鸽子悲哀,趴在窗口发呆……
不——我听见一声叫喊,我的心怦怦直跳。不,不能放弃,我要去唱歌,要唱,要唱……可我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木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云朵变幻着在天上悠悠地飘过。有多久啊?白云渐渐变成了浅浅的橘红,忽然,歌声从我的记忆里缓缓飘来,越来越响……那时,我曾一遍又一遍地唱歌,维娜、谭静她们就这样来到了我的床边……
人们在记忆中会忽略很多事,这如同计算机的一种操作方式,一个程序被忽略后,就能进入另一个程序。忽略并不等于那一切储存的信息被删除了,往事是删除不掉的……我不再回忆和平,只让她在我的记忆中保存。在这里,我要忽略她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与此同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那天,维嘉又带着妹妹去找爸爸妈妈了。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那个冬天在我的记忆中是灰暗的,天空,四周,还有我的内心深处。我不知道我们还能盼来什么,可又不得不盼望。我们没有父母的消息。我常常感到无名的恐惧,我害怕听见有人“自绝于人民”,一听见这句话,我的头脑就会一片空白,一连几天都在可怕的想象中度过,直到证实“自绝于人民”的人是陌生人。可我并不因为他或她是陌生人就会消除恐惧感,无论是谁都会让我害怕……我尽量不把事情往坏处想,可所有的一切却都没有往好处发展。维嘉和妹妹临走时,要谭静陪伴我,他们也许很晚才能赶回来。
我还要唱,躺着也要唱,一刻不停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