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警察直直地望着夕夜,“我看你的言语和行为完全不像是个受害者。”
“我怕反抗的话,他会杀了我啊!”夕夜忍不住尖叫起来,“错的是强奸我的人,即便我没有反抗,那也不能说是我的错啊!”焦急的夕夜跺着脚尖叫道。
“什么样才像受害者?”
“所以我才觉得不可能啊。你又不是喝醉酒失去了意识,对方又没有给你下药,更没有把你的四肢绑起来。你那时候分明有清晰的意识和自主的身体,却一点都没反抗,这种情况下谁会觉得你是被迫的呢?我估计连对方都不会以为自己是强迫你的吧?大人都把那种关系叫作‘协议下的性交’,你听说过吧?”
“我是说你看着不像是会老实就范的人。如果真遇到了那样的事,你昨晚就该来报警才对。你不该在这里大吼大叫,而是昨晚就该跑去那男人面前吼叫才对。”
夕夜说当时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身体仿佛失去了知觉,完全无法动弹,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她当时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夕夜把自己的恐惧告诉了警察,但她觉得眼前这位警察并不知道恐惧是什么意思。
“这位同学,你自己想想,人在面临危险的时候都会本能地去反抗,反抗的话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可你不是什么都没做吗?!明明可以反抗,却没有反抗。你打过那个人或者是抓过他吗?那样的话也许还能在他身体上留下点痕迹。”
“您知道什么是恐惧吗?”
“难道只有我被打得奄奄一息送去医院才算是证据吗?”
“我是说你的性格看起来并不像是会恐惧的人。真正经历那种事的孩子根本不敢来警察局,更不可能一个人去医院做检查。她们中大部分都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什么事也做不了,慢慢地就疯掉了。根本不可能像你这样啊!”
“诊断书也没有多大用处,这种案件得有明确的证据才行,要不然所有人都会骂我们警察冤枉好人。要是身体上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伤口,还能告个施暴罪。可是你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啊。”
夕夜想象了一下被锁在房间里发起疯来的自己。哪怕所有人都猜测她会那样做,哪怕所有人都觉得那才是受害者应有的姿态,夕夜也不可能那样做。她不想疯掉,她只想变得安全。想到这里,夕夜擦干眼泪,端正了坐姿。她想要变得强大起来。
“我在网上搜过了。”
“请不要这样看着我。”夕夜说,“做错事的不是我,是那个人。”
“你一个小孩子懂的倒是蛮多的嘛!你怎么知道要做这些的啊?”
就在夕夜在会议室忙着和警察争吵的时候,妈妈来了警察局。没多久,爸爸也来了。就这样,爸爸也知道了。他和妈妈在警察局里大声争吵起来,一群警察围着他们劝架。很快,堂叔也到了警察局。妈妈一看到堂叔就飞奔过去,狠狠拽住了他的衣领。爸爸一边说着“让我们先听听他的说法”,一边拦住了妈妈,安抚妈妈的情绪。堂叔理了理衣领说道:“我是接到朴警官电话来的,说是有个学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他让我先来警察局看看,我就过来了。我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学生会是夕夜。”“这种事压根儿不值得报警。”堂叔强调了好几遍“我们又不是外人,都是一家人,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还兴师动众地跑来警察局呢?真搞不懂夕夜是怎么想的。她可能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吧,我会和她好好谈谈的”。妈妈并没有理他,只是在那儿悲痛地哭喊:“夕夜她真是疯了,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来!我都说过这件事说出来只有她自己吃亏,她怎么还到处乱说!她心里是有多憋屈才会自己跑来警察局啊!”
“如果这件事不是真的,我为什么要来报警?我今天来之前都去过医院了,我做检查了,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连诊断书我也拿来了。”
“嫂子,你要替夕夜想想啊,你这样做对夕夜可没有一点好处。你看看这警察局里有多少人啊,你还是快点带着夕夜出去吧。我负责封住他们的口,你们先回去。这事儿我们回去再说。”
“同学,你还小,可能不太清楚——你说你反抗了,但是又没有证据,单凭你的证言,我们无法出面调查啊。”
见状,周围的警察也纷纷帮起腔来。爸爸先把妈妈硬拉上了车,然后又回来接夕夜。夕夜一看到堂叔就瘫坐在了地上。而堂叔却假装没有看到她,侧过脸和警察交谈起来。
“我哭了,哭着求他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我一直都在求他住手。”夕夜回答道。
堂叔一见检查结果表明夕夜阴道中提取的精液是自己的,便立刻改口承认了有过性行为,但是他却说:“可是我绝对没有强迫她,更没有打她或者威胁她。我们一起喝酒谈天,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关系。我也知道,我作为大人,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这事儿就算判个一百次一千次也都是我的错。只不过,刚才夕夜是怎么说的?性侵犯?这个词我连提都不敢提,真的绝对不是她说的那样。你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连我的为人还不知道吗?我看起来像是那样的人吗?其实夕夜和我的关系确实有点特别……我经常送夕夜上学,夕夜也觉得和我相处很自在,我也很疼她。随着夕夜慢慢长大,我们渐渐演变成了男女关系……对,我也知道那是不对的。可是我怕我和她摆长辈的架子,她会逆反啊!你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旦逆反了会有多危险吧?是夕夜先对我起了男女之情,我因为担心她才没能果断地拒绝,就应和了她几次,之后也一起出去玩过。其实我们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已经有过几次……对,我知道我罪该万死。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强迫过她,我可以对天发誓,甚至可以赌上我的一切。你可以去问问夕夜,去问问她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夕夜可能会因为害羞而说谎,但我又怎么会骗你呢?我现在的态度难道还不够坦诚吗?哥,你也知道,我怎么说也是一个要脸的人啊!和我有关的人遍布公共机关和各大市场,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了,我还有什么名誉可言啊!你也知道信赖度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吧?我是疯了不成,要去做那种事?我也不知道夕夜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要捏造那样的话出来。我也快要疯了,夕夜她到底是怎么了啊?她到底想要怎样?”
“你说你根本没有反抗?”
被父母禁足在家的夕夜因自残被救护车接走了。医院里,看着日渐憔悴的夕夜,妈妈最终还是没忍心,带她去了警察局。“好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好死不如赖活着。”夕夜在警察局里做了陈述,起诉了堂叔。但由于浮现在脑海里的场面太过可怕和强烈,夕夜很难回想起细微的动作。然而警察却表示这些细节才是陈述最重要的部分。他反复要求夕夜说出堂叔在集装箱里对她说了什么以及她用什么言语和行动进行了反抗,他想要知道具体话语和详细动作。夕夜准确记得堂叔走近自己的那一刻、皮带上的纹样、他突变的表情、自己感受到的压迫、味道、声音、身体上的痛苦、角落里的蜘蛛网、映照在集装箱墙壁上的影子,以及斑驳的污迹等零散的东西。其他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自己是怎么求饶的,哭得有多么大声,这些记忆全都混杂在一起。每当警察怀疑地看着夕夜,夕夜都会陷入深深的恐惧中。堂叔找出夕夜与自己发的短信给大家看,反问他们:“这会是强奸犯与受害者之间发的短信吗?”朴警官打电话给夕夜的父母,试图说服他们:“起诉只会让夕夜受苦,提取到的精液根本没什么用,毕竟你们现在也没有证据证明夕夜是遭到胁迫的啊。最后顶多因为证据不充分判个无罪,要么就是缓刑,更大的可能是根本起诉不了他。即便起诉成功了,这件事也会不停地被拿出来调查,那样时间就会拖得很久,最后被拖垮的只会是你们。我也是有女儿的人,夕夜的事也让我深有感触,所以我才会不惜口舌来劝你们啊。这样下去,受伤的只会是你们。要是李社长不爽了,他还可以反过来告你们诬告!那时候情况可就混乱了!我劝你们还是尽早和李社长把这件事私了。这才是夕夜的活路,也是你们夫妻俩的活路啊!”
“我当时不敢反抗,害怕反抗会活不了。集装箱里到处都是能用作凶器的物品,即便没有那些东西,他也可以轻易掐死我。他当时单手压着我的头,明明只是一只手,我却一点都动不了。”
一些人认为李社长没理由去做这样的事。年轻有为的事业家何必要去招惹亲戚家的女孩子?喜欢他的女人那么多,他也不会缺女人,何苦要做那样的事?
“你好像一点伤都没有啊,也没有什么瘀青或是划伤。看起来一点反抗的痕迹都没有啊。”
一些人感叹酒精就是祸根。男人喝酒后做出那样的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女孩子喝酒本身就很有问题。
警察的视线从夕夜的胳膊移过脖子,又从她的脖子扫到双腿,随即便示意她将校服的裙子拉到大腿,将衬衣的袖子挽到肩膀上。
一些人把这件事归类为“女人问题”。在做大事的男人身上,“女人问题”再常见不过了,其实都算不得什么事。哪个男人不会因为“女人问题”头痛一两次呢?
“可是你的脸未免也太干净点了吧?”
另一些人假装站在夕夜的立场上,却说了这样的话:“听说李社长平常也很喜欢给她零花钱,和她特别亲近啊。人家女孩子还小,会不会是误会什么了?”
走出妇产科后,夕夜径直去了警察局。她一边将堂叔的所作所为告诉警察,一边要求警察立刻去把堂叔抓起来。她反复强调这是能确保她安全的唯一办法。警察向夕夜询问了父母的联络方式,随后将夕夜领到会议室。夕夜和警察说:“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只要能抓住堂叔,我什么都愿意去做。”陪同的警察劝慰夕夜:“把这件事交给大人,你先回家吧。”“这件事只有我最清楚,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啊。你们把我支开又能做些什么?”夕夜反问,警察只说这是需要大人解决的问题。夕夜不敢回家,她总觉得走出警察局的瞬间就会遇到堂叔,或者堂叔正在家里等着她。夕夜正是因为害怕发生这样的事才会来警察局报案,可警察却总是想把夕夜送回去。
也有一些人在同情夕夜的同时,感叹她很“可怕”。
夕夜以身体不适要去医院的借口和老师请了假。医院里,夕夜挂了妇产科的号,将自己遭遇的事情告诉医生,并要求进行检查。“你有没有洗澡?”医生问夕夜。“洗了。”夕夜回答,“我觉得太脏了,想把自己洗干净。”医生又问起夕夜有没有带内裤过来,得知内裤在洗澡的时候也被洗了,她露出惋惜的神色。“因为谁都没有教过我要怎么做。”夕夜低喃道,“在遭到性侵后应该怎么做,我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是谁都无法想象的事,谁又能猜到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学生会遭遇这样的事呢?当医生表示这件事必须告诉监护人的时候,夕夜表示妈妈知道,可以打电话和妈妈确认,紧接着就将妈妈的号码递给了医生。
还有上了年纪的女人这样说:“就当你真的遭遇了那样的事吧,那你也有错啊。你跟炫耀一样到处声张,说是要惩罚他,不觉得自己很不正常吗?你难道都不知道‘羞耻’二字吗?你应该觉得羞耻啊,我们也……我们都替你觉得羞耻。你现在应该做的是把这件事咽进肚子里,再也不要提起,而不是吵着闹着要打官司。”
夕夜心里很清楚妈妈口中的办法就是不告诉任何人,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轻轻地翻篇,像只担惊受怕的野猫一样敏感又小心地活着,每一刻都紧绷着神经、怀疑身边所有人,最终变成孤身一人。关于这个办法,夕夜昨晚思索了一宿,在各种假设中设想着未来。以后肯定还是要和他继续住在一个社区,爸爸也依然会和他一起做事。那么,他一定还会来找我,夕旎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在这种情况下,夕夜不禁想起了恩菲。如果自己真把这件事说出去了,必然会和当时的恩菲一样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不会对堂叔感兴趣,只会揪着女孩子独自跑去那种地方抽烟的问题不放。经过了一晚上的思考,夕夜还是决定选择这条路——成为人们口中活该遭遇这种事的孩子。因为于她而言再无更好的选择了。四方都是地狱,既然自己无处可逃,那么堂叔也理当面对这样的地狱。如果夕夜选择闭上嘴,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问题也不会出现。不,问题会不断地被堆积在狭小的圈子里,最终爆裂开来,将夕夜推向死地。夕夜站在岔路口望了望两边的路,望了望身后和前方。夕夜相信妈妈,但她并没有选择妈妈指引的那条路。这无关信任。
然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堂叔。他们只当这是血气旺盛的男人惹出的一个闹剧,依然若无其事地与堂叔聊着赚钱的事,哪里房价又涨了,哪里施工有没有开始,哪里新开了一条国道,自己儿子考上了外国语高中或是法律研修院等话题。如果对话过程中不小心提到了夕夜,堂叔就会强调自己才是受害者。
妈妈急匆匆地拿上车钥匙,跟了上去。在送夕夜去学校的路上,妈妈反复叮嘱夕夜:“不管是老师还是同学,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能说,绝对不行。说出来只会让别人说闲话。妈妈会尽快想个办法出来,肯定能想到办法的。你放学了先别出来,打电话给妈妈,妈妈去接你。夕夜,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听妈妈的话,相信妈妈。”
夕夜只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哭,在旁人面前,她总是说:
说完,夕夜打开了玄关大门。
“请不要这样看着我。做错事的不是我,是那个人。”
“你到底是觉得什么没关系?像罪犯一样把我关在家里也没关系?”
堂叔到处走访亲戚,为自己申冤:“我是杀人了还是偷东西了?我是赌博败光了家产吗?我不过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对她犯了点小错而已啊!那个错严重到要否定我整个人生的程度了吗?”
“快要放假了,没关系的。”
夕旎冲着堂叔的脸便吐了一口吐沫:“你那叫一点小错?”
“那明天呢?难道明天就可以了吗?明天就安全了吗?待在家里就能解决问题了吗?”
夕旎一边讽刺他,一边又吐了口吐沫。堂叔的妈妈飞奔过来打夕旎,结果也被喷了一脸的吐沫。
“反正今天先别去了。”妈妈回答夕夜。
夕夜知道夕旎是在为自己出头,她感到愧疚又痛苦。她刚说完对不起,夕旎便打断了她:“别说这样的话。姐姐,你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
“要请到什么时候?”夕夜抬头问道。
夕夜从不是个会惹出问题来的人,相反,她是一个时常把“对不起”挂在嘴边的人。夕夜每一年的学籍簿里都不会少了类似“性格善良”“很有忍耐心”“很会照顾人”“很重视关系融洽性”的评语。大人们也一直对夕夜的这一方面赞不绝口。当堂叔说没想到夕夜会报警的时候,夕夜想起大人们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称赞,那些曾被自己认为是优点的特质,她现在却想撕碎。
“妈妈会打电话给学校请假。”
最后,父母劝夕夜尽快在私了协议上签字,说什么“只有私了,生活才能恢复平静;不私了,被毁掉的只有我们一家人”。父母和堂叔在写有夕夜姓名的私了协议上盖了章。协议表示他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性侵未成年人,而是与亲戚家未成年的女性进行性交。同时,协议最后还写着“以后不会对此事追究任何法律、金钱以及道德上的责任”。最终,夕夜的起诉化为泡影。
见状,妈妈劝道:“你还是别出门了吧!”夕夜还是自顾自地穿上了鞋子。
夕夜当时并不知道大人们的做法意味着什么。
妈妈让夕夜待在家里别出门,夕夜却穿上了校服。
夕夜只想变得强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