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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一个秋雨绵绵的没有太阳的早晨,皇甫秋第一个发现了她对那愚蠢的电工的愚蠢的进攻。她向那电工投去的第一瞥进攻性质的目光,便为他捕捉了。他无比恼怒又无比悲哀地捕捉了那一瞥进攻的目光,他难过得几乎夜不能眠。在她那自作多情地得了安慰的,长久激动过后在天明时分的安眠里,他却辗转反侧不得休息。他知道她是孤苦得不堪忍受了,他知道她是寂闷得不堪忍受了,她是被自己禁锢得失了理智的,失了理智的她是比常人更不清醒,更迟钝,更愚顽的了。更令他无法容忍的是那电工对她无礼的轻佻的态度,竟当她转身去取活儿的时候,将她杯子里的冷饮水倒入他那一个小桶似的布满去年冬天的茶垢的肮脏的搪瓷杯里,更不堪的是,他倒过去了之后还又倒回来了一点,哄骗她似的。她回到桌前,竟若无其事地去喝那冷饮水,她明明是看见了他这个肮脏的举动,她明明看见了他那么做却还要去喝那冷饮水。他为她咽下了那污染了的冷饮水而恶心,而痛苦不堪。那电工愚蠢地以为自己对她有什么权利似的,愚蠢地以为她不理睬别人独独理睬他是他的什么特权似的,蠢极了的他竟也可察觉出这一点了。皇甫秋深深为她难堪,为她受了辱而深觉得自己也受了辱。这时候,他并未发觉,她于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于他是圣洁如天神一般。他以他一片真实的诚意,护卫着她,包括她周围那一片空阔地。他遥遥地为她驻守着那一片空阔地,为了她的安全与宁静。那安全与宁静于他是痛苦的也是神圣的,他决不侵犯,他也决不容忍别人侵犯。而如今,是她自己愚蠢地勇敢地一无保护地冲出了那空阔带,怀了一股不顾一切的誓死的劲头,朝着一个污浊的泥塘里跳,那污泥眼看着要脏了她圣洁的脚,这是神圣得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圣洁的脚。当她终于放弃了对那电工的指望而恢复了理智,她为自己的行为羞惭得几乎抬不起头,她就像是失了身似的自惭着的时候,他如释重负。他如同获了新生一样重又充满了快乐的希望,且又为她过分的自惭而深感不安。他无数次地在心里喃喃地说道:“没什么,这没什么,这没人知道,没有人知道。”紧接着却又觉着自己的怜悯玷辱了她,亵渎了神明似的,她是无需他的怜悯的,她无需任何怜悯,任何怜悯都是亵渎。可是无论如何,不管怎么,现在,她又安全了,回到了她的环绕着旷阔的空地的城堡,而他又可安宁地虔诚地驻守在她那空地的边缘。仅仅是这遥遥地驻守便可使他满足,他是太明白这空地的辽阔了,他无法斗胆越过。这空地里没有一条途径,可以通向她,她将自己幽禁得那么严密,这幽禁于他也同样是神圣不可触犯。他已不企望有什么通向的途径。于是,他无意中又竖起了一重路障。相互地走通更加遥无希望。

奶奶早已睡着,在那些她不谙熟的故事里睡着,打起了粗糙的鼾声。他们便蹑手蹑脚地开始吸烟。他们将烟灰和烟蒂小心地放在一个没有盖的铁听里,房间里顿时缭绕起劣质的烟味。相隔了两条街的那一间弄堂房子里,窗下的床上,蒙了被子睡着她。她努力地合上眼睛,不愿意听见窗下门口,妹妹与她男友告别时的缠绵琐细的声响。她听见他们衣服摩擦时的窸窣响声,听见嘴唇不留意发出的响声,听见他们没有字眼地喃喃地低语,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她孤苦得几乎要叫喊出声。她是那样地妒忌妹妹,以至几乎无法平和地望她一眼。她对她永远地铁板了脸,以她的骄傲坚强地压抑着对她的忌恨。她听见妹妹的细高的鞋跟轻轻地敲响了楼梯,她还轻轻地哼着一支著名的小曲。她按捺不住地睁开了酸涩的眼睛,月光穿透了薄薄的窗帘照在房间的地上,月亮地里站立着妹妹,妹妹正抬起胳膊脱一件套头的毛衣,她那姿态美丽得如一位仙女。她赶紧地合上眼睛,目光不忍再作停留。她的心在阵阵发痛,她痛心地发现,她是什么也没有,她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张达玲孑然一身地躺在冰凉的被窝里,无眠地挨过一个漫长得绝望的夜晚。

又一个春雨潇潇的没有太阳的午后,皇甫秋又一次发现了她对那低劣的赤脚医生的低劣的迷恋,她分明是无病找病地去那诊所看病,提来一大堆无害亦无益的药片。他看着她一片又一片吞食着那些无害亦无益的无聊的药片,竟还严格地按时按顿,决不耽误一分半秒。他看着她若有其事地一瓶又一瓶地打来消耗极速的开水,那一杯开水冉冉的若无其事地冒着热气。他心里竟生出了恐惧,他以为她要被那些药片消灭了,那些平庸的药片眼看着要将她消灭。他心急如焚,他向来安详的睡眠竟被噩梦搅扰。他看见她向一片沼泽走去,那是极明显的,毫无疑义的沼地,他想叫她,却又怕触犯她。那卑劣的医生明明与他一样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迷恋,却还要在工场间里散布她骗取病假的流言。他听着他的刻毒的传播,手在发抖,他抖抖索索着手绕了一个又一个不合格的线圈。如不是他温和的秉性,他便会将那医生的脏嘴撕裂。他激怒到了那样的程度,有一日休息的无人的时候,他竟将她的药片从各纸包中倒出一些,自己吃了下去。他不顾开水还没有凉就来不及地将一大把药片填进嘴里,只得生生地吞了下去,药片阻滞在喉头,溶解出一泡异样的苦水,那苦水殷殷地腌着他的喉头,他几乎窒息。他几乎窒息地涌上了眼泪,他几乎要恸哭。就在他几乎恸哭的这一刹那,皇甫秋生平第一次的正式的真正的爱情诞生了,张达玲的生平第一次的正式的真正的爱情,她却一无所知,一无所晓的爱情便也诞生了。那爱情如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如太阳经过了整整一个昼夜的行程而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如太阳经过了九大行星围绕它的永远的旋转而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星光黯然褪色,天地间一切被金光笼罩,被金光吞没,一切没有了,一切消失了,惟有一颗燃烧的太阳。

“就是啊。”他说。

上工的铃声又如命运的钟声一样敲响,几百年间的灰尘飞上天空又落回地下,人们如军列一般整齐地沿了长桌走向前方,依次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木柄手摇机在一秒钟内向着一个方向,一个速度地摇动,时间滴滴答答步伐齐整地流逝,太阳一分一寸节奏均匀地从东墙走到西墙,从皇甫秋身上走到张达玲身上。皇甫秋爱上了张达玲,他生而俱来地谙知她的一切,她被他深谙而却毫不知晓。他不知为什么,冥冥中竟觉得她与他天生的有着联系。许是他那没有父母的孤儿的心其实是与她一样的孤独,她虽有着父母兄妹其实却与他一样是一个孤儿,他们同是孤儿。许是他以他智慧敏感的本能早已识透了奶奶为他设立的维护而与她同样的无援无助,她虽有着庞大的根深的家庭却与他同样的无援无助。许是他内心的爱其实自始至终包含了不察觉的痛苦,她一身心的痛苦里其实充满了不察觉的友爱的向往。许是他谦和宽容其实是出于绝大的骄傲,她的骄傲自尊其实是出于绝大的自卑。他们的骄傲与谦和,自尊与自卑,全是同出一辙。健康的他用他健康的身心早已觉出了这些,而病态的她却久久不能醒悟。因而她便再无法了解他的爱情,一直要到一切已经结束的最后的时刻。那冥冥之中他与她的联系,早已在他的生命里给了他无数的提示,当那一束空漠漠的阳光金灿灿地进入他的眼睑,当那一个迟到的女生直挺挺地走过他的身边,当他从笨重的油布伞下,观望了她骚乱不已地蜷缩在挤挤的店堂,当她从小街的阴影中走向大街的阳光里,那均是提示,那均是提示。在那爱情的钟声敲响的时候,当那爱情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明了了那一个又一个的提示,那一个又一个的提示又一次从他心头走过,如一卷电影的放慢的镜头,再一次地在他眼前呈现。这是皇甫秋二十七岁的时刻,这是张达玲二十七岁的时刻。二十七年的生命里原来处处布满了启迪和预兆,二十七年的生命里原来遍布了契机与秘诀。皇甫秋如再一次诞生,皇甫秋如再一次获得感知。他有了爱情。他隔了双重的阻隔爱着张达玲,一重是张达玲设置的障碍,一重是皇甫秋设置的障碍。

“不容易。”

皇甫秋竟会以为这爱情是非分之想,这爱情是奢望,是亵渎,是侵犯,他不敢设想这爱情,他不敢正视这爱情,他只在心里为她的孤苦深深地难过,日夜想着她如何可以脱离孤苦的境地。而他恰恰不明白,惟有爱情才可拯救张达玲,惟有他的爱情才可拯救张达玲。他因不敢伤她而不敢近前,他因要保护她而更严密地封锁了她。他应当去劫她的大狱,却不料反为她的监禁增加了岗哨。他因爱她而反而远了她,隔离了她,孤寂了她而幽闭了她。这时候,皇甫秋实是犯了与张达玲一样的错误,他是在张达玲的影响下犯了与她同样的错误,这错误将他与她的命运整个儿的改变了。

“变化很大,可还是认出了。”他说道。

在那三点三刻,一分不差,一秒不误的时间里,张达玲庄严地冷好了不凉不热的温水,开始了服药。可是,她发现她的宝贵的药片却少了许多,其中有一包里,竟一片不留了,那药片的数目,她是清清楚楚全记在心里的。她十分焦急而恼怒地在桌上找着药片,一旦有人问道在找什么?她便红了脸说没找什么,停了手去做活,做了几秒钟再放下手来心急火燎地寻找。她的苍白的手指几乎是痉挛着翻动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心里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心里暗暗盼望着她灰心,盼望着她死心,再别继续找了。而她却不屈不挠,再没见过像她这样固执的女人了。这固执的女人明明知道找不着了却还继续地找,她如同发泄着什么似的病态地通红了脸,将桌子上的东西翻得更加乱七八糟。他实在实在按捺不住了,如她再这么找下去,他保不住他也会失态,向来健康安定的他也会失态了。他克制着声音的颤抖,说道:

“变化很大了吧?”

“你是在找药片吧?”

“开始有点认不出,慢慢地就认出了。”他回答道。

她好像被人揭穿了什么似的,又羞又恼地苍白了脸,说道:“不是。”

“都还认得出吗?”

“药片是我扔掉的。”他说。

他们各自回家。他走出弄堂,穿过马路,走进他临街的门里。晚饭以后,他便为奶奶洗脚,然后就有黑龙江的战友来聊天,他们聊着“开江”与“映山红”的奶奶所不谙熟的故事,他们有时候也要谈谈当日里的一些没有情节的琐事。他告诉战友,他与他们小学的一个女同学做了同事,在那一个生产组里。战友便问:

她的脸又红了,连眼睛都红了,她依然说道:“不找药片。”

夕阳的余晖越过海洋般的黑色瓦楞的屋顶,照耀着小街,小街上晾了万国旗般的尿布,滴着金色的温暖的水珠。一扇门前提早地摆出了小小的饭桌,桌上有一碗咸菜毛豆,碧绿的毛豆间着乌黑的咸菜,久久地停在桌上。一个三岁的男孩与一个五岁的女孩在作着严肃的关于人生的谈话,有一群鸽子忽地从天边飞来,呼啦啦地越过海洋般的黑色瓦楞的屋顶。

“那已经是过期了的药片。”他又说,他竟扯了个弥天大谎。

从此以后,他与她之间,便有了一片空阔地,这是一片无法逾越的空阔地。他们相隔了一大片空阔地作着对望。他睿智与善良地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敢贸然进犯,他不敢也不愿去打扰她,去破坏她的安全感。而她则骄傲与紧张得将一切都看不真切了,她无谓地戒严着,守护着自己的失了自由的囚禁。

她的声音嘶哑地又一次说道:“我不找药片。”

下午三点钟的阳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眯缝起眼睛,微微地有些晕眩。她终于抬起头来,茫茫地回顾了一下。她看见了他那一张表情柔和的脸,她想起了他是坐在她旁边一行的前边第一排位置上的。他的后脑勺是那么柔和的椭圆着,一排黑色的柔软的头发如鸟的羽毛一般整齐地微微蜷曲着。那一幅图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了。她以她坚定不移的个性将这记忆中断了,克服了。因她不愿去记忆那样的时候,那样的时候无论是以着如何美丽的图景牵引和呼唤,都于她是不悦的甚至伤痛的记忆。她不会忘记她在别人的教室里坐了整整三个白天,然后再走进她自己的教室。她迟到了重要的三天,错过了最易同人结识的最初的时期,而永远地落寞着。那一个时期于她是落寞的时期,因她比所有同伴的相识都迟了一拍,便永远不易合拍,永远走在另一个节奏上,那是与众人极不相符的错落的节奏。她及早地克服了她的回忆,她断定她是没什么可回忆的,她没有童年。她将她的童年一概否定了,她甚至对童年生起了反感,暗暗地憎恶。她不无憎恶地望了对面那男孩一眼,她竟觉着那男孩是命运安排了,来向她提示着早已逝去的不悦的,甚至羞辱的童年,是那早已逝去的不悦的羞辱的童年安排了来嘲弄她,讥讽她的。她犹如被它钉在了十字架上似的,永不得脱生了。

她的手指渐渐地松弛了,缓慢了,精疲力竭似的敷衍着在桌上移动着,最终不动了,收了回去,重又开始做活,她的手指疲乏地失望地工作着。他心里怜惜得几乎要流泪,他觉着自己做了一件最最卑劣的事情,他觉着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个冷酷的人。而她终于又一次脱生,从她那自设的圈套里脱生,这一个于她是痛苦的一日,竟成了他的快乐的节日。这一天下班的时候,本来晴好的天气突然地布满阴霾。那阴霾如满天的黑色的庆祝的彩旗,远处的雷鸣如礼炮和鼓声,为他的节日祝福。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点,雨点清脆地敲着弄内的弹硌路,如同淙淙的琴声。人们纷纷奔跑着,徒劳地想要跑过雨点,他却不慌不忙,他有一把专留在工场间里的救急的旧伞,那是一把笨重得极难撑开,撑开了便极难合拢的油布伞。他从桌子底下翻出了这一把伞,细心地用揩布揩尽灰尘,他暗自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他揩尽了灰尘,挟了伞走下了嘎吱作响的楼梯。张达玲还在桌边绕着线圈,为要补齐这几日病假所落下的定额。组长在劝她回去,她不回答,依然做着。她其实并不为了赌气,她是个不会赌气不会任性的女人。在她还是极小的女孩的时候,她的任性便受到了打击,她从不曾指望会有谁对她的任性在意。她只是为了平静自己的心情。这时候,她惟有做着这一些枯燥的操作方可抑制自己“失恋”的心情。她机械地操作着,木柄手摇机单调地摇转着,她的心跳渐渐在这机械的重复里找到了平衡的节奏,她才稍稍地得了缓解。当她终于得了缓解,站起身来,手指胀痛着走下楼梯,走出大门,走在湿漉漉的弹硌路上,雨已经下密了,天暗了。她木木地走在密集的雨里,心里出奇的平静,如一潭死水。当她从门里走出,弯进弄堂的时候,忽然前面灰暗的雨帘里,站出了一个人,撑了一把巨大的古老的笨重的油布伞,迟疑着向她走来。她依然是木木着不快不慢地移动着脚步向前走去。那人与她越走越近,走到相隔两米的地方,那人突然对她说道:“回家啊?”

在这一瞬里,他便感到所有通向她的道路都闭合了起来,再没有道路了,只有一大片辽阔的缄默的戒严的空地。那是一个无法偷袭的空阔地带。他失望了,比失望更使他难过,更攫住他不放的是一股强烈的悲哀的同情。她就像是坐在一所她自己营造的监狱里,她早已失了自由,自己还觉得很安全。其实她是早早地失了自由。她将自己的城堡营造得过于坚实,这一座铜墙铁壁的城堡早已成了监狱,她则是她自己的囚犯。他在那一瞬里看见了这一座监狱,没有人能看见这一座监狱,惟有他能看见。他突然间是刻骨铭心的悲哀,他悲哀地坐在她的对面,他们中间相隔着惟他看得见的坚固的铁栅栏,他如探监的一样,不得与她任意说话,而她是被自己囚禁,严格地看守了。她镇静地熟练地绕着线圈,木柄手摇机空漠漠地摇转,窗外楼下是叽叽嘎嘎的笑声。她其实是故作镇静,她具有着足够的战胜她紧张的镇静的力量。她其实是紧张不安极了,对面这一个小学的同学似乎在窥视着她,她似有着极重要的机密谨防别人的窥视。她愤愤然地想到这一个人竟想以小学同学这一点历史入手来对她狡猾地窥视,这真正是太卑劣又太奸诈了。于是,她便格外地对他防范。她低了头在做活,所有的神经却都紧张地调动起来与他对峙。他分明是了解了这对峙,他知道她是加强了岗哨,他无望地望着那一片辽阔的空地,他难过得几乎哽咽,他以一个男孩对女孩才会有的柔软的心肠,为她难过得几乎哽咽。而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出了那宿命的威逼。铃声当当地响起,如命运敲响了警钟。休息的时间过去了,人们纷纷上楼做工。楼梯吱吱嘎嘎地喧腾着,将一百年里的嵌入木缝的尘土飞扬起来,撒了满天,再渐渐落回到一百年的木缝之间。

她眯缝了眼睛,躲着从自己头发上滴下的雨珠,认出了那人,便冷漠地说道:“回家。”

“我晓得。”她回答。

他看见了她眼睛里突然生起的仇恨,如灼热的火花那么爆亮,这仇恨如利箭一样刺痛了他,他再不敢近前,他又说道:“下雨了。”

“我们小学里在一个班级里的啊!”

“下雨了。”她回答道,没有停住脚步,依着原来的节奏,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去。

“晓得了。”她冷淡地回答道,依然做着自己的事情,木柄的手摇机嘎嘎地空寂寂地摇响着。即便是皇甫秋都有一些难堪了。因他忠厚的本性,他决不会为这难堪而动气,以为受了屈辱。可是他本来想要提醒她,他们是同学的这一个念头,却不免受到了打击。他难堪地坐在她的对面,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她的冷淡是由于她过分的紧张,她是很怕陌生,又很易受窘的。他略略地有些为她难过,极想劝她不必那样的紧张,其实,很快就会好起来。很快,很快的,人们便会渐渐,渐渐地相熟。相熟了的人们便不再像陌生时候的那样可怕,那样令人不安,那样叫人不舒服,那样叫人警惕与防范。可是,他以他深知一切的本性却又无奈地觉出,他要向她传达这一个体验的途径是多么的狭窄而崎岖。由于她对人过分的骇怕,过分的不安,过分的不适应,便加倍加倍地警惕,防范森严。他与其他所有人一样.被她严厉地排除在禁区以外。而他因为谦和又无狂妄的奢望,他仅仅剩了一个小小的念头,便是,告诉她,他们曾是同学。于是,他说道:

他屏气敛声地等待着她走来,他浑身冰凉地等待着她走来,他觉着这是他的宿命在向他走来。他本应该递上伞去,在她走到他身边的那一刻里,然后转过身,与她共同地撑了一柄古老的笨重的伞向前走去。他们共同地撑了一柄古老的笨重的伞遮蔽着南方的寒气渗透的小雨,走穿这越来越厚的暮色。他屏气敛声地等待着这一刻,他浑身冰凉地等待着这一刻,这是他的宿命。这一刻的来临是那么艰难而又轻易,这一刻的序幕是那么漫长而又短促,他来不及思索,他来不及准备,她便到了他的身边。

“休息了啊!”

她到了他的身边,她就像是怀有着定身的魔术,她就像是怀有着相斥的磁力,就在她来到他身边的那一瞬,他却再不能动弹了。他再无法动弹了。他定定地站在了那里,举了一把古老的笨重的油布伞,既不是送向她的头顶,也不是举在自己的头顶,他半伸了手臂,那伞在他与她的之间,那伞在他与她谁也遮挡不住的之间。雨水从他头上往下流淌,也从她的头上往下流淌,他看见雨水顺着她头发流淌,如千万条冰凉小溪在流淌,流淌出淙淙的声响。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地走过了。他的宿命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雨敲打着空落落的伞顶,发出砰砰的惊天动地的声响。她从那伞边走了过去。

那是与周而复始的许许多多的早晨一样的一个晴好的早晨,他同平常一样在奶奶第一万次“早点回来”的叮咛下,走出家门,走过马路,向那一条漫长而曲折的弄堂走去。正在他迈进弄堂的那一瞬间,几乎是与他同时的,在他身旁一二步的距离,有一个女生也迈进了弄堂。她与他几乎平行的,只稍稍前了小半步地走在那深长曲折的弄内,他便可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她挺直得近乎僵硬的腰杆,与迈得很大而又不必要的坚定的步子。她穿了一件早已早已过时了的铁灰色卡其的两用衫,那种正正方方的领子。两条编结不整齐的短辫箍了两根牛皮筋,他甚至可以看见其中一根牛皮筋是断了又接起的。他心里无由地又愉快起来,他忽又想起了很久远的那个没有忧虑,明静宁和的时期。小学时的同学张达玲,似乎是率了那一整个时期的记忆,在他前面仅仅半步的地方走着。那是多么天真而和平的日子啊!张达玲牵引了一个天真而和平的日子在皇甫秋前边走着。他们都已经走过许多路程的脚步笨重地踩着碎石拼成的弹硌路面。他们踩着碎石拼成的弹硌路走进了同一个门里,踩上了同一架吱吱作响的楼梯。皇甫秋甚至没有一点奇怪,她竟与他同路。他想都没去想,他们竟是同路,这是多么奇怪。直到她在他的对面坐下的时候,他依然没觉着有什么奇怪和意外。然而,他却忽然地被一种宿命的感觉隐隐地而又牢牢地攫住了,他不明缘由地被一股宿命感攫住了。早上九点钟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他的眼睛被阳光照射得微微眯缝起来,那是一个晴好的日头。他有些目眩,他目眩地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对面的女生在这金光炫耀的视线里,却陡然地清晰了,并向他近来,带了一股威逼的力量,他很难动弹,那目眩的感觉将他如定身法那样定住。九点钟滴滴答答地过去,阳光滑下他的身体,在他眼前残留下几环金光,他渐渐驱散了那金光。她又退回了原位,她竟已熟练了手法,如一个几十年的熟练女工那样操作着,她的已经做好的线圈如一胞所生的那样整齐地排列在纸盒里。她低了脸操作着,那动作如已重复过了一千次那么娴熟得乏味了。她低矮的额头上垂下了几缕枯黄的散发,略略遮挡了她清瘦的脸。她的左手的食指与拇指上不知为何缠了几圈胶布,胶布显然浸过了水,已经变黄,有些肮脏。她每做完一个,便要抬起头,严肃得几乎是隆重地将做好的线圈安置在纸盒里。这时候,她便抬起了她尖削的下巴,那下巴颇像一个未成熟的十五岁的女孩的下巴,含了几分严肃的稚气,或者说是稚气的严肃。他也正在这时抬起了头,他忽然地想起了她小时候的模样,于是,在她小时候的模样后面,如叠影似的叠起了一串他们小时同学的形象。这是令人愉快而又伤感的图景。在他们那样的略经沧桑的年纪里,伤感几乎是对心灵的一种抚慰。他暖融融地想着那逝去已久的时光,直到她重又将脸低下,几丝散发重又垂落下来,略略挡住了她的脸。他忽然有些扫兴地发现,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她是那样的骄傲,骄傲得目空一切。而他于人是那么友爱,友爱得已经摒除了一切琐细的狭隘的小心眼。他并不因为她的骄傲而生起自卑又自尊的心情,只是微微地有一点扫兴,只一点扫兴便罢了。他发现她很少与人说话,休息的时候,她依然做着活计。他知道她依然地做着活计是因为她不想与人说话,她不想与人说话不仅是由于骄傲,还有一点是因为害怕陌生。他不是以他的智慧而只是以他友爱的心灵顺利地谙知了这个。因他只是以他深爱的心灵顺利地谙知这个,他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震惊,犹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这于他是简单且又容易理解。他是天生的解人心意的男孩,他不费多少力气和脑筋便可达到心理学家对人的了解。他以他深切的,真诚的,毫不做作的,毫不掺假的友爱的心情去为人着想,于是他便有了洞穿一切的能力,而他并不知道他有这能力,他不以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能力,他以为人人皆能这样,这于他实在是太自然,太平常,太普通不过了的,就如空气、阳光、水。他见她休息的时候依然在做活,便对她说道:

他这才又活动了起来,不知不觉地收拢了伞。那笨重的伞竟轻而易举,无声无息地收拢起来,那笨重的伞忽然变得无比的轻,几乎失了所有的重量。他如同提了一张纸似的提了那伞,转动了身子,随了她的背影走去。她的背影在他三米左右的前边,暮色越来越厚,雨点越来越密,她的背影凸现在深重的暮色与密集的雨帘上面,久久地不消逝。而他却终也走不近去,那三米左右的距离终成了一大片辽阔的空地,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通不过去。没有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