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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男孩很老实地笑,露出意外的洁白的牙齿,他手里还端了一片破锨头,锨头里盛了一撮掺了破草的脏土。

“拽子兄弟给你们拾掇的屋子,灶要不好烧,找他说话。”

“往后这半年里,由他给你们挑水,从你们工分里,扣给他每天一分工就得。等你们肩膀头锻炼出来了,再自己挑。”书记说道。

人群忽然轰地笑了,像一声突兀的闷雷。他们几乎惊了一下,茫然地四顾。笑声却越来越响,几乎将一整个朽烂了一半的屋顶掀翻。书记也笑了,脸上笑起了很多皱纹,被灯光从下往上照得格外深刻而有些可怕。大家笑得喘喘的,书记忽然一抬手,将他近处的几个小孩往外使劲一捅,说道:“走家,走家,人家要休息了。”人群里便如回声般回荡起一连串的“休息”“休息”“休息”,然后,人们便渐渐走散,走散了退出门去,不见了。屋里只剩下他们和书记,还有一个瘦瘦矮矮的铲着地上脏土的男孩。书记将男孩扯起,对他们说:

不等他们有所表示,男孩便极快地说道:“书记快别提工分的事了,不怕寒碜的。咱们日后是邻居了,俗话道,远亲还不如近邻哩!”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又说,“我们就一起共伙了。要有怠慢,就说话。”

书记并不和他多话,只一笑,又向他们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这就是到家了。”他的声音被人群阻滞了,传不出去,低沉地激起回声。人群里有叽叽的笑声。

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齐崭崭地摇了摇头,书记就说:“那就跟我走家吃饭。”

书记肩上的军大衣张开了两片衣襟,翩翩地上了台子,他们紧跟而上。书记朝了一扇敞开的门走了进去,门里有摇摇曳曳的灯亮,灯旁蹲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正用一片铁锨的锨头铲地上的掺了麦穰的脏土,见他们进来,就直起腰,让在了一边。他们跨了进去,人群也跨了进去,刹那间把地下全站满了。屋子中央放了一张小矮桌,桌上有一盏罩子灯,人群团团地围了桌子站着,灯光将人影投在墙上,黑压压的一周。书记站在桌边,灯光从下往上照亮了他的瘦黄的脸庞。周围的脸庞全被从下往上地照耀着,看起来十分古怪。他们五人站在书记跟前,被人群簇拥着,他们胆小地、求救地望着书记,他们不知道他们将要做什么。书记站了一会儿,微微转动了一周脸,检阅似的。然后说话了。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嗫嚅道:“这怎么好意思?”

那男人回过头,诧异地看了看他们,然后出其不意地笑了。他笑得十分和睦,在暮色里犹如一盏灯亮,他们便也都跟了笑了一下。那人便说:“往后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我是这大队的书记。”他们一连地点头。

“走,别磨蹭了。”书记率先在前边走出了门,男孩也怂恿着道:“走吧,走吧,书记就那样的人。”然后就感慨地咂嘴和点头。

他们依然茫然着,这一个昼夜,他们丧失了时间与方位的概念,他们像刚刚降生的婴儿一样,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

他们只得出了门去,跟了书记大踏步地走。书记走在前边,两叶衣襟如大鸟的翅膀,左右扇着,十分洒脱。

“几时下的码头?”他又问。

家家的门都敞着,门里犹如豆的灯光,狗低低地威吓地叫着,却不行动。他们随了书记走过无数扇敞开的门,与无数盏如豆的灯,终于到了书记家。书记家已坐了一周的人,书记一一介绍:民兵营长,大队委,小队长,会计,等等。人全隐在油灯下的暗影里,油灯永远地摇曳。他们木木地在指定的板凳上坐下,随即便有人递上烟来,他们张皇地推辞了,手抚着膝盖木木地坐着。便有人向他们发问:

他们茫然着,他们几乎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上海了,骤然间,那已是遥远的年代了。

“什么时候离的家?”

“几时离的上海?”

“昨天。”他们中的一个已经算清了时间,哑声回答道。昨天已成远极了的往事,想起来十分的怅惘。

暮色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天迅速而降,他们在沉沉的暮色里懵懵懂懂地爬下车斗,车斗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满地围上了人,看不清脸,都沉默着。当他们迈步的时候,默默的人群便自动让开一条路,然后簇拥着他们走去。他们举步,人群也举步,他们停步,人群也停步,默契得如他们的黑压压的影子。他们随了一个披着军大衣的男人,茫茫地走去。脚踩在掺了碎石的土路上,轻轻地擦响着。远处,拖拉机突突地响着,已经离去,隐没在黑暗的暮色里,却久久地留下“突突”的轰响。当那久久的声响最终消失的时候,披军大衣的男人说话了:

“什么时候下的码头?”

这村庄叫作金刚嘴。

“下午。”他们中的那个又答道,下午也成了遥远的往事。

拖拉机将他们一伙人全摇翻在车斗里了,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起来。他们要惊叫,却被惊天动地的震响压倒了。他们互相攀扶着,想要立起来,却立不起来,拖拉机永远地剧烈地摇摆并震颤。引吭高歌着驾驶拖拉机奔驰在田野,刹那间变成了一个破碎的童话,连碎片都抖散了。一整块车板,犹如通了电流,袭击着为它接触的任何部分。他们的脚掌受不住了,改为坐,很快,屁股也败下阵来,就跪着,膝盖也支撑不住了。他们简直没有一个姿势可以使用,而拖拉机每一秒钟都在剧烈地晃动,连哭都不得从容的时间。她想吐了,她用手把住车斗低低的挡板,探出身子,她看见一股青黄色的如方才河水一样的液体淌了下去,被风吹歪了。她感觉到有一只手伸进她的胃里,在那里搅动。拖拉机几乎将她整个儿地抛出去,可她牢牢地把着了挡板,在这一瞬间,她失去了意识。她失去了意识地看见路边有几个女孩在朝她诡秘地笑,还用手指她。女孩们黑黑的脸膛,围了一块五颜六色的方巾,棉袄的前襟一律是硬挺挺地撅着。她慢慢地翻过身去,脸朝了车斗,车斗里那三个男生与一个女生,正满地的匍匐着。她咬了牙关,靠了挡板,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股战栗沿了她的脊椎骨骤然升起,她整个后脑在震颤。可她挺身不动,她被车底与挡板的震颤袭击得昏乱了,她昏乱地看见一个女生和三个男生奇怪地张大了嘴,无声地开闭着,那女生已是涕泪满面,头发蓬乱。她却已渐渐觉不出震颤了,震颤已整个儿将她吞没。她木木地坐在车挡板前,拖拉机一径突突突地进了一个村落,太阳在这个村落的后边冉冉地下去,这村落笼罩在落日的金光里,背后的天空上是灿烂的晚霞。一片高高低低的茅草的屋脊,参差着疏朗的树枝,映在绚丽的晚霞前边,是那样的美丽和神奇。他们由一架天翻地覆的拖拉机载着,进了这一个美丽而神奇的村庄。

“整整一天一夜哩!不近的家伙!”

他们在岸上缓缓地行走,岸上停了汽车和拖拉机,还有一些牛马拉的车。带队的老李师傅拍着手大声说话,声音很虚缈,像从天边传来,却又很清晰,一字一句不会遗漏。他大声地一个一个报着名字,胳膊在空中划动,将一大伙学生划分成五六人、七八人的一小伙。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不知怎么就站到了一小伙人中间,这一小伙人中间有她的哥哥,还有其他一个女生和两个男生。她不知怎么地跟了他们上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然后,手扶拖拉机便地动山摇地震撼起来。

“上海唦——”他们议论着,渐渐从阴影中出来,向小小的矮桌围拢过来,紧紧地簇拥在了一团。桌上放上了几个盘子:豆腐,拌粉皮,炒鸡蛋,炒韭菜,就有人给他们往酒盅里斟酒,他们张皇地推辞,推辞不下,就喝了。舌头如同燃烧了一样,他们低着头呛着,吐了一地的口水。书记出来解围,这才放过了他们。他们渐渐被挤到桌子的一角,听到人们说着“欢迎学生”的祝词,然后碰杯。人们渐渐地不再说“欢迎学生”的祝词,只是碰杯。人们什么祝词也不说地碰杯。后来,他们划拳了。他们的眼睛渐渐转动了起来,有了光芒。他们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灼亮,他们手指的动作越来越灵活,瞬息万变。酒盅里泼出的酒,散发出低劣的酒精味,混合了污浊的呼吸,十分难忍。他们都困盹了,眼皮垂了下来,划拳的手势在他们半合的眼睑里急速地活动,十分缭乱。他们已经停了思想,被眼前情景围住。他们犹如误入了迷途,到了一个莫名底细的地方。他们不知身在何处,他们身不由己。一个女人在他们面前放上了热气腾腾的面条,她嚅动着嘴,说着什么:“起脚的扁食落脚的面。”他们听不明白,他们只是木木地接过了烫手的碗,胡乱从桌上摸着筷子。他们完全摸乱了筷子,你拿了我的,我拿了你的,然后便将乱七八糟的沾了酒与菜汤的筷子伸进碗里,挑起面条。他们都被面条烫了一下,可又都没觉出烫。他们糊里糊涂地划下一碗面条,有的甚至还添了一碗或半碗。然后,继续坐在板凳上瞌睡。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场,也不知道该怎么退场,他们心里木木地绝望得很,他们绝望得很地坐着等待。而他们是困倦得厉害。许久许久以后,几乎是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光,他们陡地听见了书记赦令般的一声:“学生们累了,回去休息吧!”他们脑子里回荡着一串回声:“休息”“休息”“休息”,待要努力地站起,脚已经麻了。

船渐渐地向岸驶去,岸边有一个小小的简陋的石头垒起的码头,船向那里接近,沉重的锚扎了下去,绳索抛上了码头。码头上有挑担背筐的人群,紧张地盯视着近前的轮船,默不作声。水拍击着石码头,汽轮机的轰鸣终于低缓了,汽笛便陡的近了,呜呜地环绕着一艘潮湿而肮脏的船。是初春的季节,树枝还未抽出新芽,冬眠的小麦还未苏醒,那大片大片黄褐色的土地依然沉睡,有丑陋的鸟在光秃的树枝上唱聒噪的歌。不断有人从堤岸上沓沓地奔下,朝码头奔来,人群簇拥在辽阔的岸下小小的码头上,如一群虫蚊。午后两三点的太阳漠漠地照耀着岸上灰白的砂石,天空退了湛蓝,白茫茫的十分高远。漂流的船与永恒的岸由几条颤颤悠悠的跳板连接起来,挑了担子的农民率先沓沓地上岸,然后是男生们;最后是手牵了手慢慢挪着的女生们,汽笛不息的萦绕,像是在催促,她们更是魂飞魄散。谁的水壶掉到了水中,激起小小的浪花。女生们终于上了岸,阳光又苍白了许多。他们的腿微微地麻木,失了一半知觉。带队的老李师傅大声招呼队伍,声音在那一大片坡岸迅速地飘散。然后,一条很不规整的队伍蜿蜒地上了坡岸,上到岸顶时,那船已呜呜地离去,继续在河道里向上游漂泊,汽轮机重又运转起来,传来突突的轰鸣,船头冒着灰色的烟,袅袅地消失在苍白的天空。

他们忍着脚的酸麻,踉踉跄跄出了门去。门里的如豆的灯光微弱地为他们照路,他们踉踉跄跄地下了台子。下台子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地手挽起了手,连成了一队。他们身后的门悄悄地关上了,然后,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没有一点灯光的照耀。他们几乎不敢动弹了,他们紧紧地手拉着手,伫立了一会儿,眼前才渐渐微明起来。他们看见了灰色的村道,看见了影影绰绰的房屋,月亮在云里穿行,他们手拉了手在村庄里穿行。他们忘了来路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家”在什么地方,是该往左,还是往右,往上还是往下。他们茫茫然地摸索了一段,彻底地灭了希望,于是便想回头去找书记的家。可是,所有的房屋都一模一样地缄默着,所有的门都没有灯光地关闭着。他们是一无希望了,他们是彻底地迷失了。他们彻底迷失地站在村道上,看着这一个村庄。村庄是由一道一道台子组成,台子上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台子与台子中间夹了窄窄的村道,还有一些小小的杂树林。看上去,是一层又一层,高高又低低。那黑暗的凹处,隐了什么样的秘密,在密不透风的寂静里,又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屋脊与树梢,在天空上画出一幅森严而美丽的剪影般的图画,他们微微地哆嗦着,一个女生在啜泣了,啜泣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奇怪地鸣响,像一只虫子在叫。

船上开午饭了,是面条。他们知青则发了每人两个面包,那面包是与上海的面包大相径庭的,坚硬而结实,咬一口便纷纷地掉渣。有的软弱的女生咬着面包便啜泣了起来。哭与笑是一样有传染的,不一会儿,半个船舱都是压抑着的或者并不压抑的啜泣了,连一些男生也红了眼圈。这船是不停地突突着,不晓得要将他们带去何处。他们都是没出过家门的孩子,他们不知道他们所居住的那一个小小的天井、那一条狭狭的弄堂、那一扇扁扁的老虎天窗以外,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他们对那个一无所知的世界又惧怕又惶惑而又鄙夷。船在这浊流里走了大半日,两边是荒凉的岸,他们心爱的上海是踪影全无,这可爱的上海就像是消失了,不复存在了,他们是无家可归,他们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了。女生们互相搂着哭个不停,男生们则坚强地咬紧牙关。她坐在靠了舱门的角落里,漠然地吃着她的面包,她是惟一的在吃面包的女生。她不像所有的孩子那么恋家,上海于她,也并不那样的刻骨铭心,她于上海,就像是一个过客,好像是命运中极偶然的机缘,使她客居在了上海,她无法与上海建立那种息息相关的联系。她也不像所有的孩子那么易动感情,她是好久好久没有哭过了,她几乎连眼泪的滋味都要忘记了。干涩的面包渣,粘在咽喉,她几乎要咳呛起来,可她努力用唾沫压了下去,那面包竟也被她嚼出了甜味和香味。她思想很集中地咀嚼着那面包的甜味与香味,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她脑子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其实,她是要比这所有的哭着的一舱人,更感到前途恐惧和迷茫,因她的智慧与头脑,均要比这方才笑着现在又哭着的一舱人大大地高出一筹,她有预感,她被这恐惧和迷茫牢牢地紧紧地攫住,她是极端的紧张,连哭泣的余暇也没有了。那狭狭的水道究竟要引他们去哪里,那荒凉的岸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那上面没有一个人影,神秘的缄默着。这时候,她仿佛才陡然地留意到,上海是早早地隐没在她的身后,她甚至不能确定,上海是在哪一个方向。广播里又在混混沌沌地歌唱,盖住了舱内的啜泣声,汽笛在极远的上空鸣叫着,船是在靠岸了。

夜色,渐渐凉了。月亮从遥远的云端露出小半轮来,微微照亮了村道,村道变成淡白色的了。淡白色的村道呈露出碎石的花纹。他们茫然地回顾,再茫然地走动,他们渐渐走到一小片杂树林里,杂树林里有一眼没有井沿的井,井台被水洗得十分光滑,在月光下平静地闪亮,像一面镜子。月亮在树梢上穿行。他们五人站在湿冷的泥地上,沮丧得不敢对视。站了一会儿,男生们忽然抬头对望了几下,立刻建立了默契,然后便离开了她们,走向杂树林的那头。那女生刚要随了过去,却听见有湍急的水声传来,立即明白过来,赤红了脸,轻轻地咒骂。她们两个女生站在了一处,冰冷的手拉着冰冷的手。过了一会儿,他们迅速又迟疑地回来,很害羞的,如同做了什么错事,很久不敢抬头。他们这才又继续走路,竟走到了村边,看见了一条白花花的大路,他们记不起这便是他们乘着拖拉机来时的大路,他们很诧异地望了这一条大路,不知它伸向什么地方。然后,他们又怯怯地回了头,退进了庄子,继续寻找他们的宿地。他们没有一点标记,他们没有一点线索,他们盲目地在这早已熟睡的村庄里行走。月亮已走到中天,天如黎明一般亮堂起来,他们看见了屋顶上整齐的茅草,看见了土墙上泥土的粗粗而茸茸的颗粒,他们看见了树干上的疤节,看见了紧闭的门板上的木的纹理。可是,他们依然找不到他们的宿地。

太阳已到头顶,船依然突突地在走,牵了几股绿色的浊流。潮湿的甲板上粘了痰迹,空气中散发了腥臭的气息。广播开始播放歌曲。混混沌沌的歌声掺杂着汽轮机的轰鸣,船舱更加嘈杂,令人疲劳。哥哥却不惜余力地嬉闹,将人家簇新的扑克牌藏在肮脏的条凳底下,这玩笑开得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照例招来了辱骂,他便使用着他的有限的勇敢与智慧与人对骂,几个回合便落花流水,只得悻悻地走开,去制造别的风波。他本是企望得到人们的好感,他是真心愿望与人接近,结为好友,可往往事与愿违,心中便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他在上下船舱走了一遭,没有受到明显的欢迎,糊里糊涂地出了船舱,到了甲板上,这时他看见了大妹妹。看见大妹妹,他便恢复了一些自信。离家的前一个晚上,父亲将他叫到亭子间里,给了他一百块钱,要他别告诉大妹妹,自己收好,不妨给她一些小恩小惠,等等。他将那一百块钱放在随身背的书包里,这是一笔很不小的财富,使他腰杆很硬。他朝大妹妹走去,想对她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题,便对了水中吐了口唾沫似的痰,复又进了舱去。她几乎没有看见他,她为他在人前的表现感到十分的难堪,这难堪使她与他的相对很不自然。她很知道父母给了哥哥一笔钱,这是他自己按捺不住激动告诉给妹妹,而妹妹又因压抑不住忌妒心告诉给了她,她的无动于衷使妹妹扫了兴,且又反过头去向哥哥说了些别样的,她无法揣测的话。她从不奢望从她的父母那里得到特殊的厚待,直到如今,她也消除不了对父母的陌生感觉,她的心思全不在此。而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外公竟会在她手里塞了二十块钱,她是更也万万不会想到,外公从她身上可引发出多少回忆和遐想,这回忆和遐想又是如何慰藉了他苍老的心灵。她与外公很少说话,于是她拿了钱反倒沮丧起来,因她实在嗫嚅不出一声“谢谢”。然后她便想到,店堂里的那张方凳,今后要常由她那碎嘴的妹妹坐了。由那方凳想到了一些故事,那故事如同隔代一样遥远。然后,她便捏了两张十元的钞票,仓皇地离开了外公。这也是她生平中所拥有过的最大一笔财产,她已觉得意外的满足。她悄悄地缝了一个小布袋,将钱装进去,布袋上穿了一根绳,贴身挂在了脖子上。

他们斗胆爬上台子,从房屋与房屋间的巷道穿了过去,狗吠吠地叫了起来,然后又静了下去,猪在圈里哼哼,做着一个猪的美梦。他们走到庄子的背后,看见了庄后的一畦一畦浩浩荡荡的红芋趟子,他们自然不明白那是红芋趟子。他们还看见一汪水塘,映出一个月亮。他们又从庄后到了庄前,庄前是一个平整的场地,场边堆了麦穰和豆秸,像两座高大的没有门窗的楼房。牛在牛屋里反刍,有着腥腥的臭气。场那边是望不到头的土地,土地是那么辽阔得一望无际,他们对了一望无际的土地立了很久,渐渐地清醒过来,甚至生出一些愉快的心情。他们在月光照亮的场上走着,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地上的湿润的裂缝。他们不由奔跑起来,土地全在沉睡,牛在牛房里默默地反刍。

船向着淮河上游走。汽轮机永远地轰隆着,汽笛的鸣叫好像来自极远的地方,听不真切。一股绿水向船的后舷划去,船便前进着。她记得她小小的时候,也乘过并不相同的一条船,走在也不相同的一条河上,在她的遥远的脑海里,还有着江鸥缭乱的影子。她的已有记忆的生活,就像是那艘船带着她沿了那条河走进的。现在,这一艘船载了她沿着这一条河,又将走进什么样的生活?她不知道,可她有预感。这是一条没有水鸟的荒芜的水道,汽轮机是震天动地的轰响。哥哥在舱里与他的同学打牌,虚张声势地吆五喝六。她是与哥哥一起来的,这里都是哥哥的同学,她不认识一个。她并不在乎与谁做伴,可是既然兄妹二人都要插队,总是作一处的打算,所有的兄妹,姐弟,或者兄弟,姐妹,都是这样的,她也无法例外。于是,她便跨到哥哥的学校,与他们一起来了。乘了一夜的火车还有半日的轮船,她依然没有识得一个同伴,她很沉默,且又貌不惊人,引不起一点注意。她总是独自一人在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看着别人沸沸扬扬。其中最为沸腾的人物便是她的哥哥,他始终没有安定的时刻,在拥挤的船舱里进进出出,制造了混乱,招来一些责怪。人们看他的目光,连素日与他淡薄的张达玲亦已难堪起来,她想劝他安稳一些,可又深觉与己无关,便作了罢。她走出船舱,去看那滚滚的河水。

他们几乎忘了他们的寻找,他们以为天就要大亮,他们干脆死心塌地的等待着天亮,他们不再寻找地在村庄里乱走。这一座黑暗的沉睡的村庄,犹如一座黑色的迷宫,又如他们从小就玩过的积木搭成的世界。他们庄前庄后,南北东西地走着,玩着捉迷藏一般的游戏。他们甚至放肆地大笑大叫,竟也打不破这村庄的寂静。他们的笑声与叫声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狭狭的巷道里穿行,溜着低低或高高的院墙的酥烂的墙根。他们沓沓的脚步拍击着下了露水的潮湿的土路,又被土路上的碎石硌痛了脚心。他们的脚早已恢复了灵敏的知觉,他们浑身上下都恢复了灵敏的知觉。他们看见了没有叶子的树梢上缭绕着的看不见的雾气,他们看见了庄前没有禾苗的土地远处那道看不见的大沟,他们看见了地底深处冬眠着还未苏醒的虫子,他们看见了天空高处隐匿着还未诞生的星辰。他们手摸着粗糙又湿润、冰凉又温暖的土墙,走过一座又一座院落,忽然看见有一座台子上有一扇没有关闭的敞开的门,门里有一盏如豆的灯光。那如豆的灯光在清冷的月光下是如此的温暖而解人心意,他们情不自禁地朝它走了上去。灯下坐了一个半大的瘦骨伶仃的男孩,双手抱了膝在打盹,听了声音陡地醒来,睁着蒙眬的睡眼,很老实地笑了一下,意外地展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们怔怔地看他,觉着好生面熟,他便说道,“我为你们看家呢!”庄前庄后,家家户户的有线广播在这一瞬间嘟嘟嘟地响了起来。他们这才明白,他们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