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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冤家

可是而今,自从他的儿子来到之后,由于烦恼的折磨,由于爱心的支使,他悉达多就变得跟一般凡夫俗子完全没有两样了。而今,他也在他的一生之中,一度经验到了这种最为强烈,最为奇异的激情——尽管比一般人晚了一些。由于这种激情的关系,而今他遭遇了极度的痛苦,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他却也因此得到了提升和更生而感到更加富有了。

某次,当这孩子的面形使他想到渴慕乐时,他突然忆起她在很久以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能爱人。”她曾如此对他说,而他亦曾同意她的说法。那时他曾将他自己比作高空的一颗明星,而其他的人则是坠落的树叶,不过,他也感到了她的话里含有某种指责的意味。说也没错,他从来没有让他自己完全投注在另一个人身上,至少没有达到完全忘我的程度;他从来没有为了爱另一个人而做出爱的愚行。他一向没法办到此点,而这在当时看来,似乎就是他与一般平常人之间最大的差别。

他确是感到了这份爱心,这份盲目的爱子之心,就是人间的激情,就是生死的轮转,就是搅动了的深层源泉。但他同时也觉得,他如此做,并非没有价值,确也有它的必要性,因为这也是出于他的至性。此种感情,这种痛苦,这些愚行,亦需加以体验。

悉达多无法接受他这位朋友的忠告;他不能放弃他的儿子。他让这个孩子支使他,让他对他自己傲慢无礼。他默默地期待着;他每天以好心和耐心从事这种无言的战斗。婆薮天也以友好,体谅,以及宽容的态度默默地期待着。毕竟说来,他俩都是耐心的主宰。

同时,他的儿子也在以他的躁气让他作出愚行,让他努力挣扎,让他蒙受屈辱。他的父亲对他既无吸引力,他对他的父亲也就没有畏惧之心了。这个父亲是个善良之人,是个温文之人,也许是个虔诚之人,甚或是个圣贤之人——但所有这些,都不是可以赢得孩子之心的长处。这个父亲将他困在这个霉气的茅屋之中,使他感到厌倦透顶,而当他以微笑回报他的粗鲁,以友谊回报他的侮辱,以和善回报他的胡闹时,更加使他认为那是老狐狸的奸险诡计,可恨之极。这个孩子宁愿他的父亲恐吓他,虐待他,也不要接受这样的善良温情。

婆薮天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悉达多友好地向他道了谢,带着烦恼走回他的茅屋,但他无法入睡。婆薮天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没有一样没有自己想过,没有一样不是他自己早已经明白的,只不过是他对这孩子的爱心,对他的热情,以及他的唯恐失去他——所有这些,莫不胜于他的理智考虑。他曾否如此全心全意地投注于任何人?他曾否如此认真地,如此盲目地,如此痛苦地,如此绝望,然而却又如此快乐地爱过任何人?

一天,小悉达多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并且公然仵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叫他去捡些引火的树枝,但这孩子不愿意出去;他站在那里不肯动身,并且大发脾气,以两脚顿地,揑紧拳头,猛烈地说出他的憎恨,当面蔑视他的父亲。

这位老摆渡人再度微笑了一下。他轻轻抚摩着悉达多的肩膀说道:“我的老弟,去问问这条河吧!听听它的话,一笑置之吧!如此说来,难道你真的认为你为了使你儿子避免重蹈你的覆辙才犯下这些错误的么?那你真的是认为你能够使你的儿子免于六道轮回了?如何能够?运用训示?运用祈祷?还是运用规劝?我的老弟,难道你已忘了你在这里对我说过的与身为梵志之子的悉达多相关的那个富于教训意味的故事了么?是谁使得身为沙门的悉达多免于轮回?免于犯罪?免于贪婪和愚行之苦?是他父亲的虔诚?他老师的教诲?还是他自己的知识?是他本身的追求,能够使他免于这些苦厄?哪个父亲,哪位老师可以使他避免去过他自己的生活?可以使他自己避免被生活污染?可以使他自己避免被罪恶所累?可以使他自己避免吞咽人生的苦酒,可以使他不走他自己的道路?我的老弟,难道你以为有人可以避开这条道路么?你的小儿子也许可以,因为你要使他避免烦恼,痛苦,以及幻灭,是么?但是,纵然你能为他舍命十次,你也无法转变他的命运,一些些也办不到。”

“树枝你自己去捡,”他喷着唾沫叫吼道,“我不是你的奴仆。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你——不——敢!但我晓得你会继续用你那种真诚和纵容来处罚我。你想要我变得像你那样真诚,那样温文,那样聪明,但你只有自取其辱,我宁愿变成一个小偷,变成一个杀人凶手,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要变得像你那样!我恨你;你不是我的父亲,纵然你爱我母亲十几次,你也不是我的父亲!”

“你很能看透我的心思,”悉达多凄然地说道,“我是经常有此想法。但他心肠那样坚硬,怎么能够在这个世间活下去呢?难道他不会自以为高人一等么?难道他不会在声色犬马之中迷失自己么?难道他不会重蹈他父亲所遭遇的覆辙么?难道他不会完全迷失于六道轮回之中么?”

他满腔愤恨,一肚子不快,终于对着他父亲发出了一连串狂烈而又震怒的言辞。接着,这孩子跑了开去,直到很晚方回。

婆薮天答道:“将他带到城里去,将他送回他的故居去。他的家里还会有仆人在,将他交给他们去。万一没有仆人在了,就将他交给一位教师,那倒不是为了教育他,而是让他与其他的男孩女孩聚在一起,让他处身于他所属的那个圈子里面,难道你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想法么?”

次日清晨,这孩子失踪了。一只以两色树皮编成,用来收受铜钱和银币渡资的小篓子,也不见了。渡船也不知去向了。悉达多发现它横在河的那边了。这孩子出走了,跑掉了。

悉达多困惑地望着地面,感到左右为难。“你认为我该怎么办?”他轻声地问道。

“我得追他去,”悉达多说道。自从那个孩子说了那样硬心肠的话之后,他一直就感到非常苦恼,“单单一个孩子是无法通过这座丛林的;他会碰到某种危险的!婆薮天,我们必须做个竹筏,才能渡过河去。”

“我早就晓得你不会了。你不严格对他,你不处罚他,你不命令他——因为你明白:柔能克刚,流水胜于岩石,爱心胜于武力。善哉,善哉!我赞叹你。但你对他不严,不愿处罚他,在你难道不是一种错误么?难道你还没有用爱心笼络他么?难道你没有天天用你的好心和耐心去羞辱他而使他感到更加难堪么?难道你没有逼使这傲慢的娇子跟两个以香蕉度日的老人住在一间茅舍里么?对于我们两个而言,甚至连米饭都是上等美味!岂止我们的思想跟他不同,我们的心也老了,安静了,跳得也没有他厉害了——难道不是么?——难道所有这一切,还不算抑制着、处罚着他么?”

“我们要做一个竹筏,”婆薮天说,“才能把被那个孩子弄走的渡船弄回来。不过,我的老弟,至于那个孩子,还是让他走了吧。他已不小了,已经知道怎样照顾他自己了。他要寻路回到城里去,他是对的。不要忘了这点。他现在要做的正是你自己所忽略的事情。他在找他自己;他在走他自己的道路。唉,悉达多,我看出你在受着痛苦,在受着一个人应该嘲笑的痛苦,在受着你自己不久也会一笑置之的痛苦。”

“不会,婆薮天,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悉达多没有答腔。他已经拿了斧头着手去做竹筏了,婆薮天随后跟来,用草绳将竹子编结起来。接着,他俩将竹筏推入河中,准备渡河,但竹筏被急流冲到下面远处,于是又逆流而上,然后再划向对岸。

婆薮天的笑容变得格外温暖了。“噢,是的,”他说,“他也是奉召而来的;他也属于这个永恒不灭的生命。但是,你我知道他是因何奉召而来的吗?他奉召走哪条道路?做什么事情?受什么苦楚?他受的痛苦不会很轻。他的心非常傲慢,非常坚硬。他也许将会吃上很多苦头,弄出很多错误,做出许多不义,犯上很多罪过。我的朋友,我问你:你在教育他么?他听你的么?你会修理他或处罚他么?”

“你带着斧头干吗?”悉达多问道。

“我怎么能够和他分离呢?”悉达多轻声说道,“我的好友,再给我一些时间吧。我要以爱心和耐心软化他的硬心。这条河有一天也会开导他的。他也是奉召而来的啊。”

婆薮天答道:“船上的桨可能也不见了。”

烦恼的悉达多望着他那副仁慈的面孔,那上面横着许多和善的皱纹。

悉达多知道他的朋友在想些什么——那孩子为了泄恨并阻止他们去追他,也许已将桨丢掉或者将它折断了。果然不错,桨已不在船上了。婆薮天一面指着船底,一面向他的朋友微笑着,好像是说:难道你还看不出你的儿子想说些什么吗?难道你还看不出你的儿子不希望你去追他么?但他并没有形诸语言,只管动手重新做桨去了。悉达多离开他去找孩子,婆薮天也没加阻挡。

“请原谅我,”他说,“我得以朋友的立场对你说话。我看出你很焦虑,很不快乐。我的老弟,你的儿子在折磨着你,也折磨着我。这只小鸟早已习惯了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窝巢。他跟你不一样,他不是因了厌倦和憎恶而逃避财富和都市;他离开那些东西,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身不由主。我的朋友,我已经问过这条河,我已经问它好多次了,而它总是大笑,它嘲笑我也嘲笑你;它晃动着身子嘲笑我们的愚蠢,流水归流水,少年归少年。你的儿子在这个地方是不会快活的。不信你去问这条河,听它怎么说。”

悉达多在林中找了很久,忽然想道:他的追寻是枉费功夫。他心下想道:这孩子不是早就走出森林而抵达城中,就是仍在途中躲避追寻的人。他又想了一下,结果感到,他根本不必为他的儿子担心,他的心里明白,他的儿子在森林里面,既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更不会遇到任何危险。虽然如此,而他却一直向前走去,但这已经不再是为救他的儿子,而是,也许是,想要再度见他儿子一眼,于是他继续向前走去,向那座城市的郊区走去。

一连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悉达多一直耐心地期待着,希望他的儿子能够了解他,希望他会接纳他的父爱,并且还希望他也能有回报的一天。若干月来,婆薮天也一直在默默地冷眼静观、期待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天,当小悉达多忤逆他的父亲,并在脾气发作时摔破两个饭碗后,婆薮天便在那天晚上将他的朋友拉到一边,说是有话要对他讲。

他踏上了市郊的大路,伫立于一座美丽乐园的入口。这座乐园曾经一度为渴慕乐所有,而他最初看见她坐着肩舆从他眼前掠过,也在这个林园的门口。往事一幕一幕地在他眼前展开了。于是,他又看到他自己,一个赤身露体,满脸胡须,一头灰尘的青年沙门,站在这儿。悉达多在那里站了很久一段时间,透过敞开的园门向里凝视。他见到的是一些僧侣在美丽的林木下面经行漫步。

自从小悉达多进入这座茅舍后,两位老人便开始分工合作——婆薮天完全承担摆渡的工作,而悉达多则负责家中的杂务和田中的工作,以便与他的儿子待在一起。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一段时间,在那里观想他的生活图画,他的生平故事。他在那里站立了很久一段时间,望着那些经行的僧侣,看到年轻的悉达多和渴慕乐双双漫步在那些大树之下。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在渴慕乐接待之下的自己接受她那最初的一吻。他看到他自己多么傲慢地而又不屑地回顾他的沙门生涯,多么自负而又急切地展开他的人间生活。他看到渴慕斯华美,看到那些仆从,那些宴乐,那些赌徒,那些乐师,一一在他的眼前走动。他看到了渴慕乐养在金丝笼中的那只鸣禽。他又从头活了一次,再度呼吸了生死轮回的气息,复又变得衰老而又疲惫,再度有了作呕的感觉而痛不欲生,再度听到了那个“唵”字真言。

这孩子来到之初,悉达多曾将他自己视为一个富足而又有福的人,但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这孩子仍然显得那么别扭,那么阴郁,而当他变本加厉,显得更加傲慢无礼,蔑视长辈,不肯工作,且偷窃婆薮天所种的水果时,他终于开始觉得,与他的儿子在一起,只有痛苦和烦恼,而无快乐和安静可言。但他爱他的儿子,宁可因为爱他而忍受痛苦和烦恼,而不愿为了快乐和逍遥而与他分离。

悉达多在林园门口站立了很久一段时间,终于明白:他被一念驱使而赶来此地,真是愚不可及;他对他的儿子,实在无能为力,他实在不该将他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他儿子的身上。他对这个孩子怀有深切的爱心,但他的出走,对他而言,无异是一种创伤,不过,同时他也感到,这个创伤应该加以疗治,使它从他身上消除,而不应该存心让它发炎,化脓,乃至溃烂。

悉达多体谅他的心情,尽量不去干扰他,因为他尊重他的哀伤。悉达多明白他的儿子并不认识他,因此还不能对他表示父子之情。但他也逐渐体会到,这个11岁的孩子已经被他的母亲宠坏了,已经养成富家子弟的娇气,已经吃惯了美好的食物,睡惯了柔软的床铺,早已有了呼奴使婢的习惯。悉达多感到,这个既被纵坏又逢丧母的孩子,自然无法一下适应这个陌生而又穷苦的环境,因此,他尽量不去逼他就范;他不但为他做很多事情,并且总是将最好的食物从自己口边留下来给他吃。他希望以友谊和耐心感化他的固执。

但因此时创伤尚未疗治,因此他很痛苦。他来追寻儿子的目标没有完成,所得的结果,却是一片空虚。他颓然地坐下身去。他感到某种东西已在他的心中死了;他再也没有幸福,没有目标可以追求了。他沮丧地坐在那里等待着。这是他向那条河学来的妙诀:等待,忍耐,谛听。他坐在尘土迷茫的路上谛听,谛听那疲于搏动的心音,凄然地等待一个启导的声音。他蹲在那儿谛听着,一连谛听了好几个时辰,不再见到任何景象,反而沉入一片空虚之中,而他则任其沉落,不求出离之道。而当他感到创伤发生剧烈的刺痛之际,他便轻声诵念“唵”字真言,让他自己充满“唵”字真言。园中的僧众早就注意到他了,而当他蹲在那儿一连好多时辰,以致使他那一头灰发蒙上了尘土之时,其中的一位僧人便向他走去,在他的面前放了两根香蕉,而这位老人却没有看到他的近前。

孩子惊恐地哭泣着参加了他母亲的葬礼。他听到悉达多将他当作他的儿子招呼他,并且使他在婆薮天的茅屋中受到欢迎,显得恐惧而又忧郁。一连几天的时间,他带着一副苍白的面孔,死板板地坐在葬他母亲的那座小山上面,别转着脑袋,望着别的地方,将他的心扉锁得紧紧的,仿佛在与他的这种命运抗拒,挣扎着。

一只手触着了他的肩膀,使他从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认出了这轻柔的一触出于何人,因此他便恢复了神志。他爬起身来,问候了跟踪而来的婆薮天。他一见婆薮天的和善面孔,看到那些带笑的皱纹,看到他那双明朗的眼睛,他自己也跟着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他才看到两根香蕉放在他的跟前,于是伸手将它们捡起,给他的朋友一根,另一根给他自己享用。于是他默默地跟在婆薮天的后面,穿过森林,返回渡口。他叙述了经过的情形,没有提到孩子的名字,既未述及他的出走,更未提及自己的创痛。悉达多回到茅屋之后上床就睡,隔了一会,等到婆薮天弄了椰子汁来给他喝时,他已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