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临时绅士 > 第六章

第六章

“当然可以。”我说着,从裤子取出硬币。“哦,这里有个旧的。”我说着,像往常那样看了一眼硬币上的年份,这是我的老习惯。这是枚1860年的深棕色旧硬币,印着年轻的维多利亚女王头像。汤姆·奎伊笑了,却没费神去看一眼。

“您同意的话,我会给她六便士,少校。”

然后他便准备走了,我感到一阵后悔,这种情绪并非第一次出现。我喜欢有他在我身边。当你的生活就像在岛上的鲁滨孙那般时,一切便会聚集到还留在你身边的东西上——而那时我还拥有的便是这个人的友谊,当然这个人是我花钱雇来做那该死的家务的。这并不完全算是家人和朋友的范畴。但是,必须得说,现在这对我也足够了。

“谢谢你,汤姆。”我说,“天哪,这玩意儿真清凉,刚刚好。要给姨姨多少钱?”

他走了,如往常般哼着歌。门随着歌声关闭,纱窗笨拙地咯咯作响,好似小孩在打鼓:

他从他口中的“姨姨”那儿拿来了某种包在纸团里的混合物,把靴子放回橱柜后,他倒了一点在碟子里,加水混合,用一个我从没用来装过盐的小盐勺,那是我岳父岳母那些已然消失的此类收藏品中仅剩下来的一件,然后,都没有问我,就脱下了我的白衬衫,露出我的胸和肚子,嘴里还继续谈论着音乐等等,手上却没停顿,把这东西点涂到每个蚊子包上,他很清楚它们让我瘙痒不已。特别是肚子,七零八落地散布着红色星星。等它干燥后,他又给我穿上衬衫,好像我突然失去了双手似的,帮我系好纽扣,在今天工作结束离开之前,朝着我的方向,在我看来是给我鞠了一躬,这个无言的动作让我手足无措。

下雨前

在这一切发生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尝试,想让他说出奥苏的事。一些细碎的片段,闪回的记忆和记不清的瞬间还在困扰着我。我起初试着用他最喜欢的强节奏爵士舞曲套话,却只换来他大肆赞美门萨(E. T. Mensah)[2],《自由之歌》(Freedom Highlife)的创作者,也是汤姆经常“低声哼唱”的歌之一。看起来汤姆和我一样,不喜欢精准直击,喜欢侧面切入,或者说,喜欢侧面撤退。但是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大多数情况下,向一群人直接提问是无礼的,这一点你年轻时在斯莱戈酒吧里很快就能了解到。

大风吹

今天他给其中一个煤油灯加了新东西,然后不知为何,虽然我试着劝他,但是他从橱柜里翻出我的旧军靴,这是我的军队制服中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我这次随身带着它是想着可以防蚊用。然而战争结束十几年来,我发现我的小腿变粗了如此之多,早已穿不了这双靴子。我可以穿进去,但是脱不下来,我的腿好像是红酒瓶上的软木塞,手边却没有开瓶器。然后汤姆·奎伊拖着靴子,我也被慢慢拽着拖过地板、椅子和其他东西,直到,噗,我的腿放弃了,交出了那该死的靴子,所以它们现在在布满灰尘、黑漆漆的橱柜中。但是汤姆·奎伊喜欢擦它们,今天下午他把它们拿出来,让它们重见天日,我感觉他相当气冲冲地给它们上油,又大力地用布擦拭,让它们像在兵营中时那样锃亮。但是这其实都是无用功。

和你说

我猜汤姆·奎伊比我更清楚我的丢脸经历,所以我一直努力让他说出我们在奥苏那晚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不想说的话,实在很难让他开口。他听着,直视着我,然后就转头去忙其他事情。

你不听

年底迈克尔·柯林斯在科克郡遇害。子弹穿过他的身体,也穿过无数深爱他的人的心,包括曼的。她曾深爱着他,他的理念,以及曼眼中以他的能力能实现的未来。但是他们杀了他。

柯万先生禁止我进他家门。某天他推销保险回家的路上,斯莱戈镇上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实在是不能再倒霉了。我猜他正向车站走去,从斯莱戈人的吝啬中喘口气。这是十二月某个阴冷漆黑的夜晚,我和朋友们在哈蒂根酒吧待了一天。我的确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在红酒大道上,站在我上方,眼神依旧冷漠,大礼帽映衬着飞掠的浮云,很不协调,我像辆马车,斜靠在银行大楼的墙壁上。如果他当时问我话,我肯定无法回答,但是他也懒得问我。我记得不远处加沃格河的咆哮声,无情的大雨连下了三天,这条古老的河流也开始泛滥。

这些都是我想象的吗?真的有过这样的快乐吗?有过,有过。

第二天一早,去大学之前,我和妈妈讨论了这整件事。

可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但是所有,一天下来我们珍视的所有,所有。

“天哪,”她说,就这一次她一点也不乐观,“这可不妙。”

随后,一个个上车回斯莱戈镇上,沿着斯特兰希尔白色的道路,月色下这条路闪闪发光,道路一边海港口潮水上涨,而我在凌晨时分一路穿过沼泽与小农场到达戈尔韦市区,把她安全送回她父亲的房子,这让我心满意足。一天下来,曼像孩子般筋疲力尽,也像孩子般纯真,滴酒不沾,车内,她温热的身躯靠着我,雨刮器刷走雨水,我向前屈身,凝视破碎的夜色。

然后,她尽所能对我说教,要我戒酒。那时埃内亚斯还没远走他乡,他不怎么喝酒,而汤姆,尽管那时他还很小,在电影院或者是和父亲在乐队辛勤工作,却已然成了酒鬼。她像修理坏水泵那样吃力地约束老汤姆。威士忌是麦克纳尔蒂家钟爱的酒。现在我会从它联想到斯特兰希尔和城镇间那片荒凉的天空,在阴冷潮湿的水沟中醒来,然后在早晨的头痛中四处寻找我的汽车,像是一头迷路的母牛,被遗弃在一片混乱之中。

那个时候,汤姆正要进军政界,希望内战平息的时候——如果能平息的话,能当选镇议员,曼对此十分入迷,她觉得她眼前的人真的能把事情办成,能给这个国家她所渴望的图景。一切都焕然一新,收拾整洁,未来就在我们面前闪闪发光,就像月光洒在罗西斯角[1]的大海上,照出一条熠熠生辉的路。

柯万先生苦苦恳求曼,他哀求她,她说,他跪下来求她,哀求,哀求。向上天求助,让她明白她处在怎样的危险之中。现在他不叫我斯莱戈酒鬼了,这可能会让人误以为带点亲昵。他告诉她和我产生任何联系都可能是毁灭性的,我肯定迟早会把她拖到和我一样的境地,诸如此类的。

我们年轻的时候斯莱戈有这样的女孩子,鲜活地存在着,愿意和我们共度光阴,跳舞的时候,还愿意与我们共度良宵,实属我们之幸。

但是她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带着些许奇怪的笑意。这把她逗乐了。我们坐在斯特兰希尔海滩边上的小咖啡店里。我开着奥斯汀带她到斯莱戈,晚点要去中央广场跳舞。那里的海湾,原始而广阔,似乎是人类未探索过的荒凉领域,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一处房屋,向我们展示的是一群又一群“白马”,通体雪白的头在汹涌的海面上起起伏伏,那是奇异的蓝与黑,似乎蓝与黑也可以是火焰的颜色,还有从这片广阔的海洋被投掷出去的、与天相接的水浪。我和曼坐在小桌旁,在小小的铁皮屋子里,聊着天,眼神被海湾的喧闹所吸引。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怪异的冷静。

萝珊其实是汤姆乐队里的钢琴手,当然也是他的小甜心,曼特别喜欢她,不仅是因为她们有相似的音乐品位,而且萝珊本身也和电影明星一样美,闪耀着年轻美丽的光芒,和曼的美不同,但是同样神秘。不同寻常的是,她是长老会教徒。她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当过开罗咖啡店的服务员,我猜斯莱戈所有年轻男子都曾倾心于她,包括我自己。

“他以为我今天在奎尼·莫兰家,”她说,“我们就得像阿奎那[3]那样聪明。”

曼和谁都能做朋友,仿佛她的生活就是依托于此的。我得到了热情的祝贺,不管是她在场还是不在场,仿佛我能得到她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但是我也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觉得自己是斯莱戈,是爱尔兰最幸运的男子。

【注释】

曼翩翩起舞,那时的她年轻曼妙。我多为她感到自豪啊,我多么开心地向我的弟弟和朋友们炫耀她。即便是当乐声从他的小号中迸发,我也能看到他的眼光追随着她。她喜欢所有的新式美国舞蹈,而且水平极其高超,而我几乎必须要快速学会。多么快乐,她的力量,她激情的舞步,她愿意包容我的生疏,只要我能够和她热热闹闹地共度那几个小时,一起舞动四肢,带着那种克制的狂野。她面若桃花,精力无限,总是迫切地想要迎击下一场舞蹈的挑战,她的脸在黑暗中显得更加闪闪发光,眼神乌黑如炭,身体在美丽的裙子中旋转、跳跃,她的双腿像马戏团表演者般强壮,可爱又坚实的双腿,精致的双手,总是焕发着幸福感和有感染力的喜悦。

[1] 罗西斯角(Rosses),位于斯莱戈西北的海边小村庄。

斯特兰希尔,中央广场。我父亲老汤姆,我弟弟小汤姆,他们的舞厅。有时我幻想还能在那里找到所有人,所有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汤姆和埃内亚斯,我们自认为深爱的女孩们,我们真正深爱的女孩们,可爱的萝珊,开朗活泼的曼,还有埃内亚斯爱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是薇薇吗,是的,一直存在于铁皮房的墙上,大西洋的骚动混乱常常会给屋内的小乐队增加几分乐声,大海凶猛的怒气、易变的情绪、突然的暴戾、古怪的憎恶和狂躁。当然了,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千百种不同的命运和故事已经吞噬了我的同志们,就像我自己的命运也吞噬了我。我们在人生这条鲸鱼的巨大肚子里,我们错把黑暗当成愉悦的夜晚,把发着幽光的浮游生物当成群星。

[2] E. T. Mensah(1919—1996),加纳音乐家,被称为强节奏爵士舞曲之王。

三百张翘首以盼的脸孔,斯莱戈各色人口中能付得起六便士电影票的人。开始时是一片冥河般的漆黑,然后巨大的声响从地下爆发,舞台前部的地板打开,光线如喷泉般向上喷涌,好像一场真正的爆炸。然后就能看到引擎升起,上面架着管风琴,之后是我弟弟,如果现在这真的是我弟弟的话,穿着惹眼的白西装,活像军队的帽子,结实的身材,笔挺的脊背,手臂在光线下好像黑猩猩那般粗壮,如宙斯般强大,演奏时又好像巫师在键盘上施法,他仿佛跨坐在太阳上,强烈的灯光侵袭而来,耀眼,晕眩,美妙而癫狂,之后是一阵又一阵噪音,不复停歇,再之后,带着一种经过精心计算的庄严,一切都暂停了,戛然而止。一瞬之间,观众的呼吸都蒸发了,就像是爆炸的威力,心脏暂停了跳动,希望被悬在半空,过往也不再伤痛,就那么一瞬间,一瞬间,而后生机复现,电影的第一幕场景闪耀着浮现,汤姆会向这片寂静投掷一枚引火柴般的音符,恶魔的音符,慷慨地给予我们缓刑,我们再一次顶礼膜拜,到处都是被救赎的灵魂清着嗓子,到处都是细碎的笑声,某处有位勇敢的男士迅速紧握住他的女伴,她在惊讶中尖叫,然后又笑出声,这其中的狂喜,其中的生与死,死与生,而我的弟弟汤姆是这一切的主宰。

[3] Thomas Aquinas(约1225—1274),中世纪哲学家、神学家,有“神学界之王”之称。

我弟弟汤姆十来岁的时候找了份工作,在斯莱戈的电影院演奏管风琴。不是谁都能看到自己的兄弟这个打扮的。店主们为了效果全力以赴,甚至安装了液压升降机,这对于我这样的工程学学生来说非常有趣。它们是一战时期为了升起齐柏林飞艇的起落架而发明的——我的教科书上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