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誓效忠之类的。国王依旧是我们的元首。我认为这是件好事,总的来说。”
“杰克,你指什么?”曼笑着说。
尽管柯万先生并没有完全回避这个话题,但是他好像很困扰。他好像要花很大力气才能理清我这个想法。但是这对他来说很难,因为很显然他并不想冒犯我,但同时他也无法同意我的观点。
“我就是觉得很幸运,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依旧是在国王领导之下。”
我也有自己的难题。他在讲述他的想法的时候,我坐在没有扶手的椅子上,一个几近烂醉的人坐在没有扶手的椅子上。威士忌巧妙而狡猾地钻进我的血管,掀起波澜,使一切都加速运转,所达之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无一幸免,于是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很确定我的太阳穴也在肉眼可见地抽动,某种欢快的咧嘴怪笑占领了我的大腿,于是它们脱离我的掌控,想要猛踢桌子底部。这一点我克制住了。然而又长又宽的桌面上刷着厚厚的亮光漆,就像是茂密的树丛下流淌的溪流,当我从桌面举起汗津津的双手时,我看到我留下了十二个螺旋形状的小小印记。
突然间,我感觉有了说话的勇气,因为有个计划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也许结婚的时候可以和曼一起去非洲——当然了,如果我们能结婚的话,我必须对坐在那群人中间的自己这样说。
柯万先生讲了很久,大概讲到第七或第八分钟时,他又回到了保险和不守规矩的斯莱戈人这个话题上,他的妻子在一旁不安地微笑,曼不置可否地皱起眉头,仔细地吃着她的鲽鱼。
我从没说出来过,但是我知道我自己的父亲并不关心什么家伙当政,虽然他很喜欢老国王,老国王去世的时候也很伤心。“大家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国王为了爱尔兰的和平所做的努力。”他以前总在乐曲的间隙这样说,手里还拿着小提琴或是短笛。
“我敢肯定,就是因为这个,许多斯莱戈家庭,许多带着一群小孩的寡妇,得承受着你们斯莱戈普通男子不愿意为家人未雨绸缪的后果。”
如此种种,欢快愉悦,情绪高涨。
不知怎的,我能够想象他很久以前说这番话的样子,在马格赫拉布伊路,在斯莱戈二月的某个雨夜,或是在经济状况岌岌可危的斯特兰希尔村庄里,而且永远忘不了在这帮不领情的市民之中败兴而归。但是我并没有全神贯注听他讲,我正看着曼,她吃起饭来带着一种细致的凶狠,我惊奇不已,思索着她真正的目的、她真实的处境,她感到煎熬吗,她一直故意低着头吗,这一切算顺利吗,我说不上来。之后我看着窗外神游,思绪沿着有坡度的花园一直飘到海堤,我感觉到堤坝那头的冲积滩,想象着春秋季节那些臭名昭著的高浪,我真的可以看到海水越过堤坝,倾泻在玫瑰花丛和紫罗兰上,用我脑中的双眼,那根本不是真实的波浪,当时我正在微笑,喝过威士忌后的那种微笑,世界井然有序,而我突然说,并不完全和柯万先生当时所说的脱节,但是还是有些莫名其妙。
“你要保证枪完全安全,给它上油就可以了。”她父亲机智地回道。
“我对此由衷地表示怀疑。”
“我想如果你有枪你就该用,”曼得意地说,“哪怕只是为了别让它们变得不安全。”
就那样,措辞并不完美,当然还说得含糊不清,或许就是这种明显的口齿不清冒犯到了他,于是他不再言语,或者说,拒绝继续说话,他坐在他的雕花椅子里,两把椅子扶手十分华丽,上面的椅套却很朴素,要是我妈妈一定会想要修饰一番,扶手表面还有一层空白的涂料,仿佛在等待着最后的雕琢,柯万家族最后一次被封为贵族的机会,或是它的破灭,爱尔兰隐秘的中产阶级的破灭。他看着我,直勾勾地,面无笑意,不需要语言,就有了最终的判决,这个该死的杰克·麦克纳尔蒂,斯莱戈酒鬼,他就该一辈子下最深、最阴暗潮湿的地牢,钥匙被永远丢弃。
“唔,唔,他从未有意要使用他们。”她父亲说。
虽然曼的思想和言论能得到充分的自由,但是她那可疑的情郎却显然不是这样,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但为时已晚。
“但是,爸爸,约翰·雷德蒙德不也出身于志愿军,他不也帮志愿军备战抵抗阿尔斯特[3]人吗?”
晚饭过后,在一片废墟之中,曼在一架精心保养的立式钢琴前弹奏了一首舒伯特夜曲(“不是那首有名的。”她说)。钢琴是和她身上那袭长裙一样的深棕色,她换上了那条长裙,但没说原因。乐声缓慢而悲伤,这是她孩童时代最后一个夜晚弹奏的夜曲,不,当然还延续到了她曼妙的女性岁月的黎明,我看到她父亲坐在椅子里哭泣,她母亲掩面哭泣,我亦如是,而曼继续弹奏着,眼中无泪。
“是的,”他回道,“是的,”言辞激烈,在那个已经被遗忘的戈尔韦的夜晚,“这不就是问题所在,这不就是整个问题所在吗,曼?”
总之,算不上成功。然而奇怪的是,弗兰克·柯万身上并没有我讨厌的地方。我可能算得上是被他用针扎过的标本,但是我能看出来,他本质上是个非常和蔼的人。我要是能得到他的认可就好了。我要是能早点遇到他,经常和他坐下来聊聊就好了。
“但是当然,爸爸,”曼说,“迈克尔·柯林斯就是拿着枪的约翰·雷德蒙德。”
尽管我不确定她父亲是否对我有改观,但是他宽广的心胸也足以容纳下我,因此后来我经常出现在他们家里,虽然只是和她母亲在客厅轻松地聊一聊,享受被仰慕的感觉——她母亲确实对我一直很好——而柯万先生一直在房子里某个被称作他的书房的地方。
我推测,约翰·雷德蒙德[2],威斯敏斯特老爱尔兰党的领袖,曾经是柯万先生拥护的人,但是他已经过世了,那场旧梦也已烟消云散。柯万先生并不喜欢武力打下的天下。
我现在算得上对柯万一家有一定了解,能够注意到某些事情。并不是一切都如表面所示,但是差不多。他向各色人士推销保险,但是柯万这个姓氏就可以让他跻身戈尔韦的名门望族之列。曼喜欢他的高傲、他的不够平易近人。也许对于卖保险的人而言这并不合适,虽然家门外没有张贴招牌,但是曼的母亲会在夏天收留房客赚取租金。这是非常谨慎的。夏天的风雨在萨希尔肆虐,带着公认的灾难的气息,然而名义上这是滨海度假胜地。确实也总有几天是充满希望和阳光的,总之这不同于我父亲的世界,那间约翰大街狭小的房子,精神病院的工作,歌舞乐队和寡言的妻子。
后来,她母亲开心地说起柯林斯,我才明白曼的政治观念从何而来。她母亲看起来很紧张,没错,但是对曼却十分疼爱,甚至边说话还边往女儿碗里夹菜和各种东西,尽管她女儿从未开口要求。现在曼也开始说话了,谈论着各种我并不能完全听懂的话题,提起她和她父母熟悉的人、事、地点和时间。她说起话来好像成年人,而不是孩子,似乎她就应该要有自己的观点,而且要爱憎分明。她父亲并不担心提出相反的观点会惹恼她,现在他正长篇大论,评说着内战的恐怖,内战最近也影响到了萨希尔,一些可怜的旅馆经理被拖出去枪杀,至于是哪一方动的手抑或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也弄不明白。
让我对曼的感情愈发浓烈的原因之一就是她对她父亲的爱。我想知道,随着时间流逝,我是否也能从她那儿赢得如此深厚的爱。虽然曼常常让我很困惑不解,因为她毕竟是个复杂的人,但我倾心于她,岁月流逝,爱意只增不减。她天资过人,她的思想既不虚伪也不浅薄,至于其深度,她从不隐藏。我想她是我遇到的最重要的人。有时她的温柔如此完整又深沉,她不仅夺走了我的呼吸,她还带走了我的心、我的魂、我存在的意义。她全部带走了,而我对此很自豪。
“你知道的,有人不会为未来做打算。他们甚至不能理智地面对当下。”
一个小时后,我又回忆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我颤抖着想起自己,笨拙的,醉醺醺的,在那个早已消失的房间里。那两个人,柯万先生和夫人,早已过世,然而那顿尴尬的晚餐留下的记忆,依旧能够令我惊慌不已。被拒绝,因为一时不明智的、不合时宜的坚定。但是一个斯莱戈人难道不应该维护他的同胞们吗?仅仅就那么一句简单的话,有什么能这般冒犯到他?是我漏了别的什么东西吗?某些不当之处?也许是我的裤裆开了,想想就让我害怕,也许是我的口音不对,我的双眼,我的灵魂,我的年少?也许我头顶上飘浮着某种奇怪的文字,他突然从中察觉到了什么?我会对他深爱的女儿做什么?男人喝酒——爱尔兰西部的喝酒方式,孜孜不倦,不知节制,为了抵抗暴雨和常年的寒冬——这会对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自己身为人父,也从某种程度上和他有相同的感受。至于她温柔、无忧无虑的母亲,尽管有时似乎也会在心中默默忍受痛苦——她一连好几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狭窄的单人床沿,看着外面的戈尔韦海湾,仿佛在观看一座宏大的无声剧场,除非那是上帝秘密的语言。
柯万先生谈到他的工作,谈到戈尔韦的人,也谈到斯莱戈的人,他也在那里做生意。谈到斯莱戈某些阶层的人很不愿意买保险。
这段回忆一直跟着我,好像爬进苹果桶里面的小虫,无人察觉,等船抵达马达加斯加,等到供应商打开桶,才会发现里面一个完整的苹果都不剩了。
所以我之前在萨希尔的老酒店前停下了我的奥斯汀,再一次将一杯双倍烈酒一饮而尽。所以等我面对这一场面的时候我颇为冷静,或多或少是在四杯威士忌的迷醉效果下接受了她父亲的盘问。
【注释】
曼是她父亲最疼爱的孩子,看在曼把我带进她家门的分上,看在我的大衣有皮领、黄金领针上有钻石的分上,看在我曾在海上航行、在加尔维斯顿[1]和海峡殖民地的港口喝过啤酒的分上,我祈祷他不把我看作乞丐,或者是有可能扼杀他女儿人生的人。我希望我能凭我的性格旗开得胜,但是我知道在那座房子里我很难成功。
[1] 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东部。
哥拉顿街上的房子里那些沉重的房间,负载着她父亲一生所积累的财富,例如餐厅里的餐具柜,我能看到地板托起它蜷缩的支架和狮爪造型的脚架,柯万夫人给所有光秃秃的底部包上了刺绣外衣,包括椅子、桌子和其他东西。尽管如此,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要开始移动一般,餐具柜向前摇摇欲坠,椅子滑向大门,但是它们没有倒下,似乎一切都屏住了呼吸,宽大的窗户外,海湾像丝巾叠成的巨大丰饶角,起起伏伏,被包裹在窗帘之中,窗帘经久日晒褪去了颜色,看上去仿佛蒙了一层灰。那些沉重的房间,和第一次踏入其中的我自己,曼就在前面,不知怎的,我的第六感让我不情不愿地察觉到她身上迅速出现细微的变化,我和她之间有了距离,似乎在这种氛围下,在她父亲的王国中,她要暂时和我撇清干系。她的粗高跟鞋敲打着走过了漆黑的地板,她母亲,瘦骨嶙峋,就像只猫,带着孩子般的笑容,好似没有人在看她,又好似她在某种程度上是隐形的,她穿着过时的裙子,好像时间出了错,我们正在步入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我自己那双上好的靴子,镶着后跟铁片和金属钉以防磨损,在地板上发出敲击声,虽然比曼的声音轻,但也足以让我感到不自在。这间房间本身,煎鲽鱼和卷心菜的味道,两名侍从,瘦小的母亲,以及存在感极强的父亲,身穿西装马甲,大腹便便,蓄着络腮胡,下巴刮得很干净,头顶光秃秃的,两颊却突生出许多马毛一般的浓密黑发,他的脸以某种特定的角度抬着,看上去像是期待着什么,但又好像随时准备好了要出手,他是一家之主,稳重可靠,气场强大,操着一口亲切的戈尔韦口音,听起来是在店里买东西不用为价格发愁的人,而且你可以在他身上感受到他父亲的影子,也是类似的威望显赫的人,还有再往上他的父亲,两重影子,可以回溯到像我这样的爱尔兰普通百姓不能上街的那段时期,但是我也能在他的眼中看到这一点,又大又黑,安静地欢迎和冷漠地拒人千里,就像是歌曲里失败的和弦。
[2] John Redmond(1856—1918),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家、律师、英国下议院议员,温和派爱尔兰议会党领导人,也是准军事组织爱尔兰国家志愿军的领导人。
“斯莱戈酒鬼”,曼的父亲以前是这样称呼我的,虽然他从未当着我的面叫过。如今这个称号又回来了。
[3] Ulster,爱尔兰古代四个省份之一,位于爱尔兰北部,曾独立,后成为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