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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米瑞安似乎后退了一步。她停下脚步,她的同伴们也停了下来。我对她指了指汤姆,好像突然间担心她看不到他。我担心我没有让她准备好面对这一奇怪的打击。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但是我真的知道她对汤姆是什么态度吗?也许他之前对她很残忍,也许他是在幻想,我不知道。然后她从树后的阴影里走出来,站到我身边,一只手落在我的衣袖上,紧紧抓住那宽松的棉布。我们一起向汤姆走去。

我确定他死了。我寻找他的脉搏,突然意识到林间的噪音又回来了,仿佛那些动物刚才也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但是我感受不到脉搏。然后我沿着小路继续寻找村庄。除此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穿着黏糊糊的衣服,一路踉跄,绝望地向几幢挤在一起的土坯房跑去。结果,这里会说英语的只有他的妻子,米瑞安。我努力解释我是谁,我来这做什么,以及汤姆的不幸事故。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她叫了一些帮手,和一小群村民一起沿着小路跟我回去。汤姆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蜷缩着,仿佛向着麦加祈祷的穆斯林。

她跪在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突然间,虽然我之前已经确定他死了,他抬起头,就在她摸他的那一刻,看着她。他看着她。她丝毫没有惊讶。他用埃维语说了什么,她回答了。

我向四周环顾,既惊又惧。他被谁用枪射中了吗,无声之中?中风?心脏病?仿佛有人倒在战场上,仿佛生活本身就是个战场,或者说是战场的集合体,这些全都汇聚成隐形的一击,在恰当的时间,秘而不宣,直到最后,致命一击。

他们草草拼凑出一个棺材架,他被抬回了提提克普。我想起汤姆刚从战场回来的时候说的话,他说无论巫医在村口向他撒什么灰,米瑞安都坚持说他已经死了。于是按照逻辑,他再也无法回到他的村庄,不能和妻子和孩子重新开始生活,除非他能在他们眼前证明他起死回生了。

“汤姆·奎伊,汤姆·奎伊,”我大喊,“朋友!你怎么了?”

他们庆祝汤姆·奎伊的回归。我们喝棕榈酒一直到凌晨。第二天,我把汤姆留在了提提克普,只身一人骑着印第安摩托车开启漫漫归途。

然后,它发生了。那时他正在四处搜寻着什么,在树枝下张望,脚在地面踢踏着,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突然间他停了下来,两只手放在脖子两侧,维持着那样一个奇怪的姿势,眯起眼睛,发出痛苦的剧烈呻吟,我确定那声音里包含了他整个存在的疼痛,整整三十秒,他一动不动,屈膝踉跄着向前,有一会儿左膝跪地,好像一个等待册封的爵士,他灰扑扑的帽子掉落在地,然后他又向下坠落了几分,我以为他就要停在那里,脸离地面还有十五厘米,双手依旧捧着脖子,但是现在他大口喘着气,仿佛无法呼吸,吸不进气,他惊恐地盯着我,那种疑问的、可怕的眼神,就像一个被谋杀的人,他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撞上了大地,撞在那两厘米厚的积满落叶的尘土中,他躺在那里,此时双手落在身侧,手掌向上,怪异地扭曲着,仿佛他用某种方式将自己折叠了起来,仿佛他即将完成某项复杂的任务,这项任务要求他屈身伏地,需要他这么做,一项肢体任务,如同他此生高效完成的无数项任务般,爱他的妻子,在军队挖掘运河,杀死日本人,为工作无数次调动,艰辛度日,年复一年,他的优雅和他那该死的善良,全部静止。

早上,我在这所房子里的最后一个早上。昨晚我最后一次开车去奥苏,出租车公司在那里有个小办公室,我让他们十点来接我和我的行李去机场——“航空站”,调度员是这么叫它的。他说他保证会派人去的。

“没多远了,少校。”沿着小路走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在一块空地上休息,他这样说道。

“Akbe[1],”我说,“Akbe,谢谢。”

汤姆和船夫说了他的安排,我也分不清是不是埃维语,虽然这听起来好像是我不知道的第三种语言,也许是新版本或者带口音的埃维语,就像爱尔兰语在阿尔斯特省、伦斯特省、芒斯特省和康诺特省之间听起来也会有不同。他把摩托车上的挂包甩到肩上,里面有一些换洗衣服和其他东西,尤其是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他给他妻子米瑞安买的东西,他没有说是什么。然后我们沿着那条小路出发,宽度仅够两个人并肩行走,仿佛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和灌木丛之间划出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

我整晚安睡,一夜无梦。我把那辆印第安摩托车放在了汤姆的棚屋里,并给他寄了封信,告诉他等他康复后可以来取。我把以前的扁皮箱从屋子后面拖出来放到一边,吉卜林、弗朗西斯·汤普森之类的书就留下来了,我不想再拖着它们到处走了。我彻彻底底打扫了屋子,这样奥科先生就不会把我想得太坏。

因为我们要前往这条河的某条支流,我们换了船。现在我们坐在一艘小得多的木船上,做工粗糙得多,但依旧是欧洲产的。在我的脑海中,我想象着我们坐上越来越小的船,行驶在越来越窄的河流上,最后坐的是一艘空心的独木舟。森林中夜幕降临,我开始担心蚊子,白天猴子的叫声和天知道什么鸟的叫声变成了另一种更加难以捉摸的叫声,有时更加刺耳、热烈,那是夜行的捕食者,鸟类和野兽。缓和的水流给我一夜好眠,醒来时那种奇怪的心情依旧充盈于我内心,这近乎狂喜的心情,标志着纯粹的幸福,再次,再次,就像孩子的心和身体,就像我自己小时候在斯莱戈,在爸爸的房子里。仿佛那一天,那向往的一天,就在我面前,没有恐惧,没有危险。我们在流淌的溪水中洗了脸,一整夜都守着引擎的船夫给了我们一些水果当早餐,大概是在路上摘的,我也不清楚。然后我们到达了河上一个中转点,据汤姆说这里有条小路出去,再走几个小时,就能到提提克普。

我想这将是在会议记录本上写下的最后一件事。我会把它塞进我的小行李箱,有机会就把它烧掉。我会回到爱尔兰,尽全力料理各种事情。不知怎的,汤姆·奎伊给我上的最后一课是,一切皆有可能。人能死而复生。

很快我们便抵达了第一个河流站口,我们抛下印第安摩托车,交给那里的摆渡人保管。汤姆用埃维语和他交流,显然是在告诉他我们会及时回来取摩托车。每个人都怡然自得,汤姆惬意地和摆渡人还有他可爱的女儿们说笑。然后我们登上光秃秃的、没有上漆的船,这艘船有些年头了,不是当地人的手艺,是几十年前抢救下来的帝国的遗产,煞费苦心地保持完好,可以在河上使用。我们坐在木凳上休息,两岸繁茂的绿意缓缓流过。两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我敢说是朋友,还是这只是我可笑的错误猜测?两个人不知对着什么大笑,看着疾驰而过的一个个村庄,漫不经心地朝女人们挥手,男孩和女孩们在岸边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这些河岸只开放几秒钟,展示着非洲田园景色,然后随着船猛烈的引擎轰鸣声向前,船舵下的油孔喷出黑烟,这一切就归于终结、遗忘。

但是不像汤姆,我没法回家了。曼就是我的村庄、我的祖国。也许我不管在哪里都是流放,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她——直到我再次见到她。也许到那时我们更有可能获得平静,与自由。

开了几个小时之后,我停下摩托车,和汤姆交换位置,把车把手交给他。他笑着握住,我们扬长而去,他的车速是我敢于尝试的两倍,经常会开在雨水在道路低洼段形成的干燥路脊上,如果我们差点摔倒,后轮晃到这边或那边,他那宽大的脚在地面拖行,他会毫不犹豫地大叫,等他重新稳住,又会放声大笑,然后嗖一下冲出去。那时我突然想到,除了这些危险和鲁莽偶尔带来的快感之外,他本身对这次旅行可能并无期待。

我听到出租车的声音了,转入奥伊斯威大街。它来了。

曾经浸湿大地后又抽身离去的雨水大概是万物疯长的源头,而如今新生的沉重枝芽开始下垂。大地又在它习以为常的火炉中剧烈灼烧。路过的人们在炎热中缓慢移动,他们常常转过脸来看看我们,有时还会点头致意,和爱尔兰的村民一样。我的幸福又添了一分。除了酒精带来的虚假的惬意之外,我不知道我在这世上是否还有过如此轻松的感受。如果不是因为路坑坑洼洼,我一定会开心地和路过的每一个人挥手打招呼。

证明

一想到这次旅程和目的,他就很兴奋。我们不知道他的妻子是否会欢迎我们,虽然他几天前已经给她寄了一封信。我不确定我当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这一趟能帮他做成什么。但是,这和曼有点关系,有点关系,也和她毫无关联。我很高兴能够到乡村小路上走走,我感觉自己出奇地开心,史无前例地开心。我在做点什么事情,解决某个问题,不畏艰险迎难而上。不管他见到她、没见到她,还是其他任何情况,我都能坦然处之。虽然作为催化剂,我希望他的境况能有改善。如果他们能和解,这于我是再好不过的,尤其是因为我觉得等我离开,汤姆就没有工作了。但是事实上我不知道我这些计划是否有意义。它们只是打算,不切实际,就像是小孩子可爱的计划。也许正是我幼稚莽撞的思考带来了这个结果。我们选择让自己置身于一片希望将汤姆排除在外的土地,可能他们一直希望将他排除在外,永远,但是我们正在质疑这些事实。它可能会带来各种结果,浪漫的抑或是可怕的,可能是奥德修斯回到家乡伊萨卡岛,也可能在尝试中归于毁灭。汤姆紧紧抓着我的衬衫,如果他想让我在这条尘土飞扬的路上这样或那样转弯,他就会向前倚靠,仿佛是要蹲在我身上,在我眼前向左或向右挥动手臂,迎着风大喊方向。一路上,我充分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强壮结实,虽然他体形高大,却不多长一分肉,我身后的他紧实又苗条。在他面前,我自己的几分肥胖就更加显得臃肿,甚至是堕落的,松软的。

皮特·奥科,助理官员,联合国,阿克拉

我们很清楚要去哪里。汤姆给我画了一张粗略的地图,他自然对这些路了如指掌,也清楚我们要从这条河的哪个地方登上当地的小船。提提克普是他自己的村庄,每个人都知道怎么去自己的村庄。

兹证明并悼念约翰(杰克)·查尔斯·麦克纳尔蒂先生,联合国前官员、英国皇家工兵部队前少校不幸遭绑架、失踪,推断为死亡。由于某些段落涉及机密,建议勿将此文件及其他财物寄送回其爱尔兰亲属。建议将此文件与其档案一同保存于此处联合国办公室。关于其失踪原因的调查目前交由路易斯·托梅蒂督察负责,托梅蒂督察乃加纳警局阿克拉总部之可靠成员,若有疑问,请与其联系。

“我不相信门萨。”汤姆其实就说了这么多。

签名:皮特·艾伽玛·奥科博士(牛津大学)

一大早,我们就坐上忠心耿耿的印第安摩托车出发了。汤姆亲切地坐在我身后,个子比我高大,座位也更高,我们沿着拉巴迪路向东前行,他看起来一定是副高大威猛的样子。我自然早已和他说过托梅蒂和他的再三警告,虽然汤姆似乎毫不在意,但是我的确注意到我们出门时他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在东张西望,甚至现在我们坐在摩托车上,我也能感觉到他可能一直在警惕地环顾四周。这让我提心吊胆,我想现在会不会有人跟踪我们。

【注释】

汤姆,现在我可能会叫他亲爱的汤姆,因为我把他当作真正的朋友,这个人不仅让我逗留在阿克拉的这段时光变得可以忍受,有时还闪着光芒,弥足珍贵,我原本也想和托梅蒂说说汤姆,但是我一直没机会提起。我希望我对这个世界情绪的运作方式能更了解。我想我大可以说我能在任何宽度的河上架起桥梁,我甚至可以计算出雨季的水流,我可以知道金属和石头承载的压力,我建起的桥梁永远不会被冲倒,也不会因为承重过重而倒塌。但是我没法说我能这样掌控我的心,或者其他任何人的心。我发现了我的无知,而且其程度之深,令我震惊。

[1] 埃维语中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