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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萝珊怎么样了?”我说。

我坐在那里,沉默片刻,腿往回缩了一点。

“有说起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你知道的。”

“曼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妈妈说她整天都在哭。”

“天哪,怎么变得这么糟糕?你得问问。”

“是的。”我说。

“诶,实话告诉你,我伤心极了。”

“那就太遗憾了。”他说。

“太糟糕了,汤姆。”

“诶,我现在还没法请假。”

“啊,天哪,”汤姆说,“婚姻啊。有没有人告诉过我们它会这么麻烦?”

“诶,我觉得这用不着我说。你有没有可能回去看看她,你知道的?我是说曼。”

“我不记得有人说过。”我说。

“什么麻烦,汤姆?”我说。

我感觉他想要走了。可能就是妈妈一定要他来的。但是不管怎样,他还是赶了那么远的路来了。把孩子们也偷偷带过了边境。

“不用我说,你走之后,麻烦不断。”他说完,似乎马上就住嘴了。

“希望孩子们没有掉进海里。”他说。

“她们太久没有见到爸爸了。”他说,我在内心里说了啊哦,这就开始了。

“这个嘛,你不是有两枚救生员勋章吗,汤姆?”我说,他的确有,其中一枚是因为几年前把萝珊从海里救起来。沉鱼落雁的年轻女性,自己差点沉在水里。斯特兰希尔的海滩。“伯爵红茶和死苍蝇面包。”以前她只是开罗咖啡馆的小女孩时,我会这样和她说。我快要遗忘了普通生活的样子。我快要遗忘了寻常的事物。曼以前也很喜欢伯爵红茶。那段快乐的日子。

“你能带她们来这里真是太好了。”我说。

“该死,我真的有。”他笑着说,“两枚该死的勋章。”耿直友善的汤姆,我心想,来巴利卡斯尔完成仁慈的使命,在世界大战的时候。

我们和大家一样,无意义地闲聊着,然后我们连闲聊的话题都没有了。

“回去的时候带她们去巨人堤[5],”我说,“她们一定会喜欢的。”

“别掉到水里。”我说。

“好的,”汤姆说,“好的。好主意。”

然后我们坐下来喝茶,我给了麦琪几块钱,让她去买棒棒糖,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的话,她带着妹妹去了码头。

上校听我说完我妻子的问题,大方地准许我请假。我既吃惊又担心。我不知道他从我脸上读出了多少。

“天哪,当然够了,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好好用你,麦克纳尔蒂。”他说。

“啊,好的,他们不会介意你过来的,汤姆。你和乐队在巴利卡斯尔演出还不够多吗?”

在德里[6],我匆忙回家的路上给她买了一条带有红宝石的手链——配得上军官的妻子,我心想。至少我有足够的意志力来瞧不起石榴石之类的宝石。我开车穿过边境到达多尼戈尔时还穿着制服,某种意义上,这违犯了最新颁发的法律:禁止在爱尔兰穿军装。我知道为什么德·瓦勒拉想要保持中立,他害怕如果允许哪怕一艘英国军舰进入爱尔兰港口,这个地方会再次爆发内战,但是他禁止我展示我身为军人的骄傲,这一点我并不认同。其实,我过边境的时候几乎没有感觉到南北部边境线的存在,和汤姆说的一样。好像这两个地方达成了秘密的统一——那无比棘手的、费力的、名叫生活的秘密统一。

“还有,我让孩子们藏在后座了。”

我买手链是因为我还爱她。这就是事实。不管我多么害怕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我的确很害怕,时常爆发的争吵,和伤痛,但我现在依旧无比渴望见到她。我希望她变了,也希望她一点儿没变。我希望同样的灰尘依旧落在海港口家里卧室的家具上,也希望一把新的、优雅而实用的扫帚能将一切扫净。

“啊,是啊。”我说。

等我回到家里,我想我那奇怪的愿望可能已经实现了。她或者某个人已经将萧条的冬天扫地出门,五扇显眼的窗户也已洁净一新,窗户后面加沃格河湍急的水流熠熠生辉。河对岸的村庄排列整齐,像黑色钢笔画出的一条线。远处的汽车折射出微弱的光,投射在翻腾的水面上。货船行驶在两根深水区系船柱之间,闪着柔和的光,像块巨大的漂浮着的煤块。隔着马路,我看到小花园里肆意生长的野草、摇摇欲坠的拱形大门,突然之间我能看到我自己也在那里,在某个不确定的未来,穿着特意留下来的旧衣服,拿着铲子,翻起草皮,种下一排排土豆、胡萝卜和卷心菜。我犹豫着,怔怔望着这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昏暗的光下,我的手搭在门栓上,钥匙插在锁扣里。幸福与恐惧向我袭来——战时的鸡尾酒。

“如果英国想要入侵爱尔兰,你可以告诉他们从贝尔科[4]入境。天哪,那里没有人会拦着我们的。”

里面看起来确实像是酒鬼那种零落的家,那么多物件、旧餐盘和汤匙,在无数的争吵和笨手笨脚、惊慌失措的混战中被打碎,目之所及只有少数东西还能够装饰这个家,仿佛很多东西都被小心打包进了箱子和盒子里,或者说,像我们这样,在过去几年里,她父亲遗留下来许多精美古老的物件,碎成片装进了垃圾箱。原本在她马格赫拉布伊的卧室的那幅她父亲的铜版像挂在大厅里,旁边是她母亲的画像,身穿维多利亚式纱裙,脸上是一贯的忧心忡忡和抵抗。

“是呀。”我说。

其他的一切都是本该有的样子。本该有,却很少见。波斯花纹地毯经久磨损,却是一副最近刚被打扫过的样子。有人清扫了地板和地毡,有人擦拭了门厅里摇摇晃晃的桌子——其中一只桌脚缺了个象牙转轮。现在我直面着客厅那扇敞开的大门,曼走了出来,穿着最好的丝绸裙,生机勃勃,发型精致。脸颊处还有点黄恹恹,但是她显然已经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梳妆打扮,挑选了最衬她肤色的口红。还有近段时间来最珍稀的,她在笑。

“我想你应该知道,十年前你要是穿着这一身,会被枪毙的。”他笑着说。

她径直向我走来,头靠在我穿着卡其布的胸口。我还没有放下我的行李箱,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放下了行李箱,但又不想直接松手,或者告诉她我要放箱子,因为我想轻轻地抱住她——我想,如果我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我就再也没法让她靠在我胸前了。

“是呀。”我说。

“哦,杰克!亲爱的杰克!”她说。

“诶,杰克,”汤姆说,“你看你,这一身行头。”

【注释】

1940年,汤姆开车带着我的女儿们从斯莱戈来到巴利卡斯尔[2],好让她们“看看爸爸最新的样子”。我们在海边一家旅馆见面。脏兮兮的窗户外面是拉斯林岛[3],像一只在海上安睡的猎犬。我当时还未被指派任务,我的军事训练也即将结束。我离家已经七个月了。

[1] 位于爱尔兰梅奥郡北部的村庄。

我转卖了马耳他的房子,不管它长什么样子,我甚至都没看过它的照片,然后急忙在菲尼斯克林找了一处地方,港务长曾经的房子。所以我们没有辗转船只与陌生的路途,从斯莱戈开到马耳他,而是从斯莱戈到了斯莱戈,又在沿河的一所老石头房子里打开了我们的东西。

[2] 位于北爱尔兰安特里姆郡的沿海城市。

她摇摇头,仿佛有无形的绳索将她绑在地上,她的脸上满是犹豫和不确定,我为她感到无比难过。她已经经历了地狱般的一切,那段旅程的记录还写在她的脸上。但是我也很生气,生气,我的老天。

[3] 安特里姆郡沿海岛屿,位于北爱尔兰北部。

“但是曼,我们都收拾好了。”

[4] 位于北爱尔兰费尔马纳郡。

“我不能走,杰克。”她说,“对不起。”

[5] 位于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西部,由总计约4万根六角形石柱组成的8公里的海岸,传说由巨人所建造。

孩子们在车里,兴奋不已,我又回去接曼,关上走廊的门。她站在走廊上,浑身颤抖。

[6] 北爱尔兰的一个郡,位于北爱尔兰西北部。

我花了几个月时间努力处理各项事务。然后我就要参军了。我当时三十七岁,作为士兵年龄过大,但是军队需要工程师之类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参军,但是我也知道我会去。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让曼和两个女儿搬离爱尔兰,因为大家都认为德军很快会入侵,好进一步进攻英格兰。或者丘吉尔会入侵,用这种方式把战事带给我们。德·瓦勒拉畏畏缩缩地想保持中立,这个想法注定很快就会落空。于是我四处打探,有人告诉我马耳他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没有人会打马耳他的主意,而且那里的房子价格和斯莱戈鸡棚的价格差不多。于是我将马格赫拉布伊的房子挂到市场上,卖给了来自邦尼科伦[1]的一个小伙子,所幸曼似乎也同意去马耳他。我通过都柏林的中介在那里买了一幢房子。然后我们打包了所有能装在奥斯汀小汽车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