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再有孩子了!”她说。
很快我就有理由感谢斯诺医生了,因为出乎曼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她再一次怀孕了。1938年末,也许是1939年初。曼以为自己胸腔感染了,也许是胸膜炎,因为她后背疼痛。等斯诺医生告诉她到底是什么让她难受,她一把跪了下来,震惊不已。
“这个嘛……”斯诺医生说。
斯诺医生快速的脚步每周在同一道楼梯上出现两次,令我费神。但是我一直告诉我自己,他们什么事也没有。也许事实就是他喜欢她、心疼她。
我妈妈向曼道喜时,曼就只是盯着她。但是后来,她似乎渐渐接受了。她开始乐观看待。我们有时候会一起睡,当然了,这种情况依旧近乎奇迹。她说她要写信给圣灵抱怨。当然她没有和冈特神父或者我妈妈说。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玩笑话。
斯诺医生缠上了曼这棵摇摇欲坠的树,就像藤蔓一样——这就是我的理解。据说斯诺医生是登徒子。他引得一些女病患为他痴迷。可能我了解得并不透彻,但是我不相信他,他走进走出,照顾着她,同时也花了很多钱。不知道怎么回事,杜松子酒瓶也来了,当然不是通过斯诺医生,而是更加神秘的方式。我觉得是加夫尼趁天黑送到了后门。然后它们不知怎的就上了楼梯到了她的卧室。
就在那一年,欧洲爆发战争。就像是幽灵怀孕了,需要斯诺医生倾尽全力才能帮她渡过难关。那是个美好的春天。两个孩子到街上玩耍,古老的游戏又焕发生机,这是儿童的天赋。
一切都不言自明,不言自明。
曼又爱上了和我四处闲逛,我不用为土地委员会长途跋涉、划分复杂而有争议的土地时,就会和她坐船去罗西斯角,她会挺着大肚子在海岸边走一走。她很健谈,哪怕是以前,我也不记得她会这副模样。每周两次的电影院之旅又虔诚地重启了。弗雷德·阿斯泰尔,她曾经的帝王和天神,又回到了她的对话中。她突然之间又焕发了生命,同时也在孕育着另一条生命,她的这次怀孕和前两次有所不同,仿佛这些年在房间里喝酒就是在为这段时间近乎神圣的清醒做漫长的准备。她都不是她自己了,也不是恢复了曾经的自己,这是一个崭新的自我。
一个月后,玛丽亚也过世了,奥玛德留给了一个侄子,他对这个地方毫无兴趣。这个侄子掀掉屋顶企图躲避房产税,使得尼古拉斯大片的土地荒废,讽刺的是,这之后正是土地委员会来划定土地。幸好这份工作没有落到我身上。
吉卜林的故事很乐观,但有时候这是在黑暗的海域上乐观。如果有什么故事悲伤却不让人难受,那么我读书的时候会毫不掩饰地哭泣,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然而我自己的故事却让我悲伤,让我难受,就在阿克拉这片天空之下。
不一会儿,她吩咐我开车,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去屋里。一小群精心打扮的农场工人,草坪上停着几辆黑色的汽车,六驾小马拉的马车,还有三两驾设计古老的高档马车,以及大群亲友,前门口的碎石路不复往日,无人打理,杂草丛生。我们刚到前门口的旋转圆环,就出来了六个人,身穿黑色西装,抬着棺木,玛丽亚紧随其后,她看起来更胖、更沉默了,也老了许多,仿佛我和曼上一次见她是二十年前,而不是十年前。曼急忙打开车门,跑到她身边,抱住这位矮小的女士,她那抹了厚厚一层粉的脸颊靠在玛丽亚的肩膀上,那肩膀本身也裹了一层白雪般的头皮屑,在有光泽的旧绸缎裙子上格外清晰明显。
我感觉不像我自己了,或者说,我的自我。“我不是我自己了。”我们会这样说,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呢?直到我开始写下这一切之前,我都完全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也许现在我觉得自己懂了,其实我的理解都是错误的,但是至少我知道了一些东西,一些原本对我是一片长久的迷雾的东西。没有亮光能够穿透的迷雾。其中有高山,有深渊,有险阻,但是这片迷雾绝口不提,迷雾只会不停诉说自己。它天生便不在意任何形式的清晰。但是,迷雾偶尔会散开,在微光中,我似乎能看到一些人,我的父母、曼、我的孩子们,或坐或站,诉说着、可以说是控诉着他们的人生。持续不停。但是我现在过得也不好,因为悲伤,强烈而伤痛的悲伤在我心中蔓延,就像低洼的草地上囤积的雨水,无处可去。伤痛。我想问问上帝,或者某位好心的天使,为什么曼·柯万会有这样的命运,世界上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女人,为什么只有她被赋予了这样的命运,明明她原本天资聪颖,前途光明。她年轻时是戈尔韦最璀璨夺目的女人之一,她仿佛能够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所以为什么如此惨淡的命运会落到她身上?这无法理解,除非上帝或者他手下的天使知道原因,当然了他闭口不言,他的天使也保持缄默。
我身旁的曼开始大笑。可怕的笑声。她就坐在那里笑了好几分钟,我不敢问她在笑什么。
毛线球的结打得死死的,无法解开,结越拉越紧。如今我看得更清楚了,但是这种启迪并不会带来幸福。它带来的是一种冰冷的确定性,我甚至会联想起战士的勇气,当像炮弹或者军队这种巨大的灾难降临到他身上,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而是意外的镇定,准备好了要英勇就义,视死如归。
我叹了口气,因为突然之间坐在车里成了一件开心事,和她说说话。哦,陌生的旧世界。回响着往昔的声音。轻松地聊天,就像人类。一个人,特别是和另一个人结婚的人,怀念这点也情有可原。然而,难过的事实是,曼看起来苍白瘦弱,病恹恹的,杜松子酒带来的胃部不适和怀孕现象出奇一致。我们几乎不同房,没错,我赖以生存的仅仅是对她身体的记忆——它曾让我沉醉,完全不需要酒精的帮助。正当我想着这些时,云团间出现了裂缝,一大束阳光打在我们前面的路上。老旧的铁门上油漆早已剥落,每根柱子上眼神冰冷的老鹰,道路两侧的草地一片衰败之景,不复往常,这一切突然呈现在我们面前,毫无保留,那一刻,关于奥玛德的某些事也被出卖了:它也在逐渐改变,让真正的自己变得遥不可及。已经好几年没有邀请我们来看蜉蝣的紧急电报了。不管谢里丹一家听说过什么关于我们在斯莱戈的情况,我想,考虑到乡村地区的天性,有千千万万口耳蓄势待发、传递秘闻,他们早已听说过我们的大部分消息,我也时不时地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例如尼古拉斯的病如何让他日渐虚弱,更别提所谓经济战争的恐怖了,像尼古拉斯这样的牧场主,没有人需要他们的牛肉,他们常常只得在田间杀死新生的小牛。
因为,令我痛苦的是,她怀孕的时候,通常并不友好的斯莱戈郊区似乎也在帮她,诺克纳瑞尔山[2]上的雪被白色的石楠花取而代之,整个夏天,太阳在大地上洒下金色的光芒,斯莱戈每个孩子的脸都在海边晒得通红,她自己怪异的心中也映照出这怪异的天气,那段时间杜松子酒不再是她的神秘伙伴,不论如何,她再一次,或者甚至是第一次,将我看作她的丈夫和朋友,然而,这些努力,或者说这种灵魂想要恢复、想要从头开始的表现,就像孩子们会无知地再次创造出常见的古老游戏那样,面对的只有悲剧那不幸的手和冷酷的嘴脸。
“是的,杰克。”她说。
我们的孩子一出生便夭折了。没有喝酒的人不可能写下这些话,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写下来了。我不知道能做什么。雨打在屋顶上,像在跳舞,穿着两百双带有钉子的靴子跳舞。科林,我们为他穿上婴儿服,将他埋在了斯莱戈墓园我父亲的那块墓地里。大地都开始变得不好铲了。掘墓人也预感等到寒冬腊月,若是有更多人死去,艰苦的工作在等着他。日子一天天变短。在我们遭遇的不幸面前,看起来人的一生中面临的残酷将多于喜悦,善良与安慰定量分配,而这两者的领取证却不是人人都能拿到。教堂钟声在下城响起,带着如梦如幻、压倒一切的意义。母亲站在那里,身边却没有孩子。父亲站在那里,身边却没有儿子。
“真的吗?”
麦琪和厄休拉也悲伤极了,我总是会给她们读睡前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在她们的小房间里,现在我更加勤奋地想要抓住那些寻常的东西。按照我的经验,寻常的东西是最难抓住的。《蒂吉-温克尔太太的故事》[3],莎莉正在找她的黄色长手套。露西走到城镇上方很高的地方,她甚至能把鹅卵石扔到烟囱里。顶针在瀑布下面,知更鸟的红色马甲在洗衣篮里。
“他也很喜欢你。”她说道,并无讽刺之意。
但是科林死后不久,麦琪就将我驱逐出她的床。当你失去了这些小小的特权,你才会视它们若珍宝。所以现在我只能拿着书去找厄休拉。
“天哪,”我最终开了口,“可怜的尼古拉斯。我很喜欢他的。”
让你痛哭的正是失去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
这天天气变幻莫测,时不时地就有风吹得车子左摇右摆。十五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曼还坐着。
我沉浸在失去科林的悲伤之中,无心顾及汤姆和萝珊。但是他们之间有些黑暗的争吵。萝珊行为不轨,在诺克纳瑞尔山顶与某个贱民见面。还有些其他的事。汤姆震惊又受伤,妈妈赶去帮他与萝珊解除关系,只能用这个词。妈妈的英雄冈特神父也提出可以帮忙,表示他可以在罗马帮他们取消婚约。可怜的萝珊被安置进了斯特兰希尔的旧铁皮房里,那是汤姆以前用来放他舞厅的东西的。好像她是把破椅子。我和冈特神父一起去找她解释。可怕的任务。但是她似乎并不明白,她似乎不能好好思考,完全不能。
从小到大,这个地方曾经给她带来多少快乐,她似乎需要几分钟让那快乐的回声触碰她。我知道她是想给自己打气,从里到外,找回她曾经的性格,那个坚定勇敢的年轻女子,单靠个性的魅力就能“迷倒所有人”。曾经这个女人的力量不知为何总能让我窘迫。她努力找回自己,这让我忧心忡忡、小心翼翼。
黑暗的勾当。黑暗的时代,千真万确。
“停车,杰克,就一会儿。”我们抵达奥玛德前门时,她说道。
不久战火抵达,一下子吞噬了这些琐碎小事,大地裂开一道口子,一切都倾倒而下。
孩子们送到了祖父母那里,我们开着勇往直前的奥斯汀向东出发,由于我的工作性质,这辆车几乎自己都认得去卡文的路了。有多少次我路过基尔纳莱克,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冒险去看望尼古拉斯和玛丽亚,担心他们的智慧,也担心我的脸没法掩饰那些讨厌的真相。这似乎是一段很漫长、很漫长的旅途,一路上曼一言不发,这在小汽车里是件可怕的事情。并不是因为我感受到了她的敌意。我会时不时地看她一眼,而她凝视前方,却似乎并没有看向布满雨点的挡风玻璃外面,她的思维状态令我讶异。她似乎将自己叠了起来,叠得平平整整,好像是要存放起来的亚麻布。
【注释】
但是她现在必须努力回到之前的状态,可能有一年了,她不仅要换上最好的黑衣服,还要披上普通人应有的坚强的外衣,要知道什么是什么,知道参加深爱的朋友的葬礼需要什么。我认为曼并不觉得自己能胜任这项任务,但是她还是给自己洗了澡,让麦琪给自己梳了大概几百次头发,就像以前那样,仿佛她是要准备去商店里大战了。
[1] 1948年由殖民地政府在阿克拉建立的电影制作公司,旨在教化当地民众。
大约是那个时候,我们收到消息说尼古拉斯·谢里丹过世了,想让我们去奥玛德参加葬礼。好吧,我们当然会去,但是这对曼而言有点困难。首先,这个悲伤的消息让曼伤心不已。当时我上楼去她的卧室告诉她这个消息,她穿着蓝色丝绸睡袍,堪比好莱坞明星,只是那睡袍比早先脏了一些,大腿和胸部位置沾上了油渍,那是过去几个月里她独自吃晚餐时沾上的,我能看出来,如果说她原本镇静自若的话,这则消息让她慌了神。她怔怔地盯着我,长哭一声,就像是乡村喜剧里老式的悲伤场景。
[2] 位于爱尔兰斯莱戈郡西部。
我试着出门但不在奥苏惹出乱子,而且长期待在家里感觉要崩溃,所以昨晚我独自驱车体验了瑞吉电影院。我说驱车,大多是在打滑和蹚水,但是我成功到达了。人们从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心情甚佳,其中有许多夫妻,虽然我孤身一人,而且从售票亭的窗上我飞快看了自己一眼,由于大雨和脸上的热意,我感觉自己就像甜菜根一样满脸通红,但是我并未感觉到大家异样的目光。观众里没有其他白人脸孔,电影是黄金海岸电影公司[1]制作的神秘史诗电影,也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晚期的老电影,似乎是关于科罗拉多的牧场主的。我看得很开心,还吃了一盒当地的巧克力,它尝起来有童年的味道,真是特别。
[3] The Tale of Mrs Tiggy-Winkle,英国绘本故事彼得兔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