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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你想说什么?”我说,语气有些冷酷,毋庸置疑。

“什么意思?”我说,不可否认,我突然有点生气。只是一点点。她想说什么,想说曼某些方面生病了吗?作为斯莱戈精神病院的孩子,我不想听到这个女人告诉我我妻子……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曼精神上有些问题?”

“她没有——你觉得……不,我在说什么……严格来说,你知道吗,我作为护士,杰克,我不是医生,但是你知道吗,她有时候很悲伤,我说这些有吓到你吗?”

“这个,”我说,“不,我不觉得,奎尼,我必须说我觉得你父亲的建议很明智,不要插手别人的生活,我必须要说,奎尼,必须。”

“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说,我想我还是先听完,我不可能感到更害怕了。

“我说得不对。我真是搞得一团糟。杰克,请原谅我。这一切都太沉重了,压在我的心上,她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在想她会不会也和你说过这些,或者和其他人,可能是可爱的玛丽亚·谢里丹,或者她哥哥,也是个很可爱的人……”

“你知道吗,”她说,“让我困扰,这话不错。我很困扰,是的。去年她和我说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你们也有自己的难处……虽然我自然不知其细节,也没有问过她。但是。杰克,你知道吗,她知道自己怀厄休拉的时候,她来找我,流了很多眼泪。她坐公交车从戈尔韦来找我,痛哭流涕。她说她不能再生孩子了。她说——唉,一些不好的事情……”

然后她不说话了。她遇到了我们试图帮助别人的时候都会遇到的问题,发现我们的帮助和我们要帮助的对象之间存在一道鸿沟。张着血盆大口,令人无助的沟壑。我突然很同情她。奎尼·莫兰,未婚姑娘,片区护士,戈尔韦律师之女,想要和她闺蜜的丈夫说一些糟糕的事情。

“不用,不用,我很好,奎尼,很好……曼怎么了,为什么让你困扰?”

“你看,奎尼,”我说,“我很感谢你能写信给我。你心中有些顾虑。放心,曼很好。我的天哪,她不是一直很敢爱敢恨吗?是的,她是的。她有时候会说些狂野的话。她总是会把想法表达得淋漓尽致。但是奎尼你看,她是曼·麦克纳尔蒂,以前是曼·柯万,你人生中还遇到过更加……”

“你确定你不要杯茶吗?你看起来的确有些憔悴,杰克。”

但是我想不出能形容她的词语。我意识到我此时很激动,一小股泪水像溪流般顺着脸颊流下,希望她会把这当成是因为宿醉。

“哦?”

“只是,杰克,”她说,语气有些无奈,仿佛已经决定最后还是打算违背她父亲的建议,“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之后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永远,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其实,杰克,我很担心曼。”

现在我不说话了,我看着她。也许我动了动眉毛,因为她仿佛受到鼓励,又开口了,尽管我更希望她现在化成一股烟散去,那样我就会像朵玫瑰一样高兴,对我而言,她现在就像是不受欢迎的灯神。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强调,仿佛她说这些话是为了幽默,但是它们让我害怕。

“你知道吗,厄休拉出生的时候,她和我说她希望能杀死那个孩子,杀死,她就是这么说的,坐在开罗咖啡馆,就在几年前,因为天知道是怒气还是什么而嘶嘶作响,还说她想杀死那个孩子因为她长着一头红发。这很不可理喻,杰克。我提醒她我也有红头发。她坐在开罗咖啡馆,告诉我她没有什么母亲的本能,我听到这些很难受,因为,因为……因为我真的很喜欢那个孩子,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很喜欢她……说这种话。甚至在厄休拉出生之前,天哪,杰克,她说她有机会要解决掉这件事,她要在泡热水澡的时候喝一瓶杜松子酒,她求我告诉她如何摆脱掉那个孩子,杰克,难道你感觉不到,这种对话的恐怖之处吗,还是和自己儿时的闺蜜?”

“听着,杰克,”她说,“如果说有一件事情,是我父亲反复提醒我的,那就是永远不要插手别人的婚姻,永远不要以任何方式干涉一对夫妻,而且,你知道的,杰克,他是律师,每天都要和人的问题打交道。我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在试图那样做!”

奎尼毫不掩饰地哭起来,我发现,不可能对哭的人生气。

她抬起手放到头上,顺了顺她的红发。曼最好的朋友是位红发女士,而我也是一头红发,厄休拉也是,这可真够奇怪的。如果厄休拉也在这里,我们看起来就像个小小的三口之家。

“但是,奎尼,那些事情她一件也没做。”

“不用,不用,”我说,“不用,我不大舒服,你懂的。”

“但是她试了,杰克,她试了,我知道她做了,她喝了一瓶杜松子酒,她泡了热水澡,她做了所有能做的,我知道的,我以前就应该告诉你的,我现在明白了我早就该那么做,因为厄休拉出生的时候,她还说了另一件事,她说,她对她们俩,一丁点儿,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有……”

“你要点什么吗,杰克?”她说,抬起白皙的左手,没有戴戒指。

“不,不,”我说,但是心里想着她是否趁我在土地委员会出差的时候,试着做了些不好的事情,“厄休拉出生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哥拉顿的房子里,我们还——”我想说,住在同一间卧室,但是我自然没有说出口,“不论如何,她很喜欢麦琪,对厄休拉也很尽心尽力,哦,没错,”我说,“她是位好母亲,别在意她。”

我有预感,她觉得这句话很低俗,因为她脸上闪过一丝退却,但是不管那是什么,我脱下外套扔到对面椅子上,让旁边桌子的女士一阵不安,仿佛那件外套是具死尸,然后她坐下,我也坐下。

“但是,杰克……”她说。

“啊,当然了,奎尼,我有什么理由不来呢?实话告诉你,我很少会收到女士的卡片,要和我在安静的地方碰面。”

什么?我心想。然后是更长的沉默。旁边桌的女士们也异常安静,我担心她们也在听着这一切。她们可能认识我,她们可能认识曼。哦,奎尼,奎尼,我心想,这讨厌的真相你自己知道就好。如果你不说,我就不用想它,我会把它赶出我的脑海。

“杰克,”她说,“你能来见我真是太好了。真的。”

“她告诉我的,杰克,她做了,你知道……”

奎尼在那儿,她选了一个比较隐蔽的位置,避开周六来宴请的斯莱戈主妇们。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她们的声音,让我想起椋鸟的叫声。我走过去,她起身,伸出手,娴熟地摘下手套,和我握手。我感受到她的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懒懒地想着,作为一名片区护士,她的血液循环一定很差,才会在这样一个空气中混杂着俄罗斯雪茄和阿夫顿甜烟味道、闷热潮湿的房间里,手还如此冰冷。

“什么?”我说,心如死灰。我知道她现在会把一切都说出来,但是我不想,原谅我吧老天,我不想让她说出来。迷雾蒙蒙总好过天朗气清。

那是周六上午,我穿戴整齐后出发了,尽管还因为宿醉头痛欲裂。我刮了胡子,和着少许白兰地吞下一个生鸡蛋,缓解我胃部的不适感。周六上午有点危险,因为曼的确喜欢和麦琪一起去逛商店,麦琪自己也很喜欢。这给了我信心,让我觉得曼在斯莱戈已经形成一套生活方式,这个她从戈尔韦流放而来的地方。斯莱戈的确有些东西,一些上好的缝纫用品店之类的,更不用说晚上的欢乐电影院了,那是另一个世界,是令人痴迷的梦境。曼还是会去看电影,就像其他凡世之人会去酒吧那样,沉迷在她自己的精神鸦片之中,时尚、长裙、灯光,弗雷德·阿斯泰尔[5]或者其他影星演唱浪漫的歌曲,戴上大礼帽,抖擞胳膊,大步向前。所以我时刻注意她没有出门,至少确保不去红酒大道附近。

“一些尝试。”奎尼说,似乎希望这一个词就足够了,她不用再说其他的了。

有好一会儿,我盯着奎尼的卡片,看着那娟秀的字迹。但是用词礼貌,我看不出其中有何恶意,我同意和她在里昂咖啡馆碰面,那个地方曼不常去。

“一些尝试?”我说着,突然在这间闷热的房间里浑身颤抖,瞥了一眼隔壁桌,向她们投去一个短暂的微笑。不管你听到什么,别放心上,别放心上。

还有我的鼓与火车

“是的,斯诺医生,你知道的。”

我已扔掉我的玩具

“什么,斯诺医生?”

同是那一年,后来有一天我收到她朋友奎尼·莫兰的信,信封里有张卡片,问能否私下和我在镇上见一面。这次交流并不寻常,因为除了她是曼的朋友之外,我和奎尼并没有太多交集。奎尼有时候会来马格赫拉布伊喝茶。这时麦琪就会穿上秀兰·邓波儿样式的衣服,乌黑的头发弄卷,曼还会把她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让她唱歌,那个时候斯莱戈的许多小女孩都会被迫这样做。麦琪总会做得很好,踢踏舞、屈膝礼、唱歌:

“给她开了一些药,你知道的,她说,她说她有天晚上吃了很多,就在一个月前,就着杜松子酒吞下去的……”

“好了,麦琪,”我说,“我知道了。”

“你看,奎尼,”我说,然后笑了,一直笑着,“曼从没喝过酒。她这一辈子一滴酒都没碰过。从来没有。”

“妈妈说……”麦琪说。

奎尼看着我,完全不知道要和我说什么。我突然感觉非常愚蠢、无知、渺小。当然了,天知道,曼可能会抽鸦片,可能在她的卧室赤裸着跳舞,毕竟晚上九点到第二天一早我都见不到她。这就是那些日子的生活,而我在祈祷着未来会好一点。我祈祷着我们能和好,这是真正的夫妻会做的,是得体的普通人会做的,最终,时间会治愈一切伤口。

“告诉你父亲,相比于有他在身边,我更喜欢他们。”她和麦琪说。

“她这一辈子都不曾碰过一滴酒。”我重复道,仿佛这是宗教教义。

镇上有一群“游手好闲之徒”也常常去直布罗陀,他们从岩石边上纵身跃入大海,激起尖叫与波涛。某个夏日夜晚,她在厨房做菜,我能从她脸上凝结的盐晶看出来,她刚从一天的太阳浴和游泳之后回到家里,我问她是否介意和一群野蛮人共享她新发现的乐土。

“哦,杰克,哦,杰克。”她边说边哭。

麦琪现在在学校读小班,很爱说话,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当她妈妈和我之间的官方传话筒。

我无法呼吸。

“你是对的,曼,你是对的。”

【注释】

我母亲大笑起来。

[1] 位于爱尔兰戈尔韦郡的村庄。

“不论是什么修道会,我想麦克纳尔蒂家有一个人去就够了。”曼说。

[2] 位于爱尔兰戈尔韦郡的一片文化区域。

妈妈特别喜爱厄休拉,从她的起名就开始了。她提议让厄休拉将来也当修女,曼对此兴致寥寥,尽管曼本人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和妈妈一样虔诚。

[3] St Ursula,传说中的罗马-英国基督教圣徒,死于383年10月21日。

第一个夏天的小幸运在于曼发现了直布罗陀,一个混凝土海水浴场,建在远菲尼斯克林海岸岩石嶙峋的边沿。与之相邻的是块大石头,它由此得名,天热的时候曼就去那里舒展身体,用她的毛巾、包和衣服堆砌成小王国,让麦琪坐在她脚边守卫着边境。厄休拉被送到奶奶家里了,我妈妈克服不便,费力地拖着巨大的婴儿车越过前门花岗岩台阶。其实曼以厄休拉修女会的圣厄休拉[3]给厄休拉起名字,这让妈妈很开心。我母亲是宗教团体的狂热爱好者,而且好多年前她就承诺要送我妹妹提茜去拿撒勒修女之家,并且在她十四岁时送她去了她们在滨海贝克斯希尔[4]的处所,现在提茜是托钵修女,出没于东萨塞克斯郡的山林和街头巷尾。

[4] 位于英格兰东南部东萨塞克斯郡的海滨城市。

这是一幢简陋的小房子,确实如此。但是它容得下两个孩子,甚至足够让他们父母分居,而且它更适合我的实际收入。屋后是块荒地,长满杂草和蒲公英,风儿旋转着来到这块荒芜的土地,用冰冷的手指划过草地,向蒲公英的花朵询问时间。房子很新,是罗莎威尔[1]的建筑家造来投资用的,在康尼马拉[2]非常偏远的地方,所以屋顶上有石板滑落,或者下水管道破裂时也找不到人来处理。

[5] FredAstaire(1899—1987),美国电影演员、舞者、舞台剧演员、编舞家、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