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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

快到中午时,白色方盒子的上方三分之一拉下黑幕。到了傍晚,黑幕已拉至三分之二。

这大概是我用的月历在日期下方有方形空格的缘故。

“啊,糟糕!”

有时不免会想,一天,就像是白色的方盒子。

我慌了手脚。

长年来失礼了──我很想这样鞠躬致歉。

这黑幕,到了半夜十二点时完全覆盖白色方盒,盒子变黑,那一天也就过完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坦率鲜明地以俳句吟咏出面对崭新的月历,人人都会怀抱的期待。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挂在厨房与起居室柱子上的日历。

因此,我长年与吉屋信子女士无缘,看到这俳句时,不禁一惊。

说得更进一步,一个月,也好像是堆叠的许多块豆腐。

父亲频频表示“这种肉麻兮兮的东西不可阅读”。现在回想起来,在书店说“我要买吉屋信子的《花物语》”对一个大男人而言想必很尴尬。

我不确定是几时在哪儿看到的,但肯定是小时候。

当时不像现在的孩子可以拿自己的零用钱随意买书。即便是小孩看的书也是由父亲买来,我们只能他给什么就看什么。

被某人牵着的我,在豆腐店门口,看到方形的、宛如大澡盆的容器里,漂浮着巨大的豆腐,店里的大叔正拿菜刀划开。

借给我这本小说的女孩,与前总理大臣同姓。犹记当时我不慎将借来的书沾染污渍,还在那个女孩的家门前站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道歉。我家不知怎的就是不肯买少女小说给我。

白色的大块豆腐,被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豆腐,轻飘飘地浮在水中,被放入锅里。

“吉屋信子”这个名字,对我这种在战前(1)穿着水手服长大的女孩而言是个怀念的名字。我记得曾向朋友借来此人写的《花物语》这本少女小说来阅读,插画都是中原淳一先生的手笔,画的是那种面带忧郁、大眼睛仿佛戴了三四层假睫毛的女孩子,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女孩有没有鼻子。

那,在我心中就是“一日”。

我是在车谷弘氏的名作《我的俳句交游记》中发现这一句的。

若是心浮气躁诸事不顺,也没做什么就事与愿违地过完一天的日子,我会想到边缘破碎的烂豆腐。

这是吉屋信子女士的俳句。

小事也无妨,只要有那么一桩称心事的日子,心中某处,就好似有那么一块倏然切开、边角完整挺立的白色豆腐。

空白的岁月从容是初历。

小时候,我怕吃豆腐。吃凉菜或火锅时,它经常在餐桌上出现,我心想这种东西到底有哪点好吃。没有颜色,也没有口感,更没有自己的味道。软绵绵的,搞不清它在想什么。没有自己的主张。看似心机很深,又有点老年人的味道,感觉很卑怯。不主动帮别人,也不会多嘴,所以不会扣分。或许我每次都是在这种人的手里吃亏,所以有点敬而远之。

然后,我确认钉子的松紧后,挂上新的一年、雪白的月历。

因此,也有点恼羞成怒,遂对豆腐长年置之不理,直到最近,才开始觉得这暧昧不明的东西其实挺好吃的。

一旦过去便再也无法想起的时间与心情,日积月累,就成了年底的旧月历。留下它吧?仿佛要斩断这种依依不舍,我稍显用力地把它扔进纸篓。

年轻气盛时嫌弃它无色,但豆腐其实有颜色。它有形状、有味道,也有香气。摇摇欲坠偏又挺立不倒,有种温婉的矜持。无论配味噌、配酱油或油都能浑然天成,大度兼容。

也说不定那天就像咬到饭粒里的小石子,发生过小小的不快,只是不经意忘记了。

话说,又是一年之始。

有的日子一片空白,不知道那天做了什么。也许没见任何人也没做什么事,只是茫然度过一天。也许只是没在上面注明,若探究心意底层,最起码还是会有一个微小的亮点。

空白的豆腐──不对,是每一天,正沉睡在月历中。不知哪一天将会沾上何种滋味?说到这里,吉屋女士还有一部同样吟咏初历的作品。

我用的不是日历,而是每个月一张,相当大型的月历。日期底下有方形空格,可以记下当天的预定行程。看着边缘翘起、以红铅笔或圆珠笔留下记录的十二个月份,甚至可以立刻想起,某些日子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

初历未知的岁月分外美。

倒也没有严重到谈什么感慨,但毕竟与换掉厕所的毛巾不同。动作多少有点感伤,旧月历不忍立刻扔进纸篓,随手翻开看了一下。

(1)本文提及的“战前”“战后”,均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编者注

取下旧月历,挂上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