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尔丰斯之后,还有五个叛兵。还有五个人要在领头闹事的人之后送死。其中一人朝我们转过身来,边哭边喊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伙计们……伙计们……求求你们……”这个叛兵叫阿尔贝特,他不在乎十字勋章,也不在乎上尉许诺的死后抚恤金。这个家伙不为他的父母、妻子和孩子着想。也许他并没有家人。上尉说:“开火!”我们就开了枪。现在只剩下四个。四个暂时还活着的叛兵。这四个叛兵为了家人都拿出了勇气。这四个兵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战壕,摇摇晃晃地,就像刚被斩掉脑袋、还能跑上一小会儿的小鸡仔。对面敌人的炮兵等了有三十下呼吸的时间,仿佛厌倦了浪费炮弹。他看上去在等待,等了有三十下呼吸的时间,用那对蓝眼仔细观察送上门来的祭品。他已经浪费了两三颗炮弹。五颗炮弹,足够了。打仗的时候,长着漂亮眼睛的敌人可不会浪费重型弹药,上尉就这么说。这最后的四个叛兵被普通的冲锋枪成群扫射而死,他们最后的呼喊被堵在了喉咙里。
按照安拉的真意,带头叛乱的士兵是个勇士。带头叛乱的士兵叫阿尔丰斯。按照安拉的真意,阿尔丰斯是个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不怕死。阿尔丰斯踉踉跄跄地冲出战壕,仿佛一个残疾人,他一边冲一边喊:“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死了!我知道为什么。奥黛特,是为了你的抚恤金!我爱你,奥黛特!我爱你,奥……”接着,第五颗狡猾的炮弹轰掉了他的脑袋,就像轰掉让—巴蒂斯特的脑袋一样,因为对面的炮兵早已瞄准了他。脑浆如雨点般落在我们身上,落在其他叛兵身上,他们害怕像阿尔丰斯那样死去而大声嚎叫。按照安拉的真意,我们所有人都为阿尔丰斯的死而痛哭。获得十字勋章的巧克力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把阿尔丰斯喊的话翻译给我们听。奥黛特有这样的男人可真是幸运。阿尔丰斯,真是个人物!
按照安拉的真意,自从七个叛兵被上尉处罚之后,没人再敢造反。没人再敢叛乱。按照安拉的真意,我知道,我明白,等我从后方休假回来,假如上尉想让我被对面敌人干掉,他会成功的。我知道,我明白,如果他想要我的命,他一定会如愿。
按照安拉的真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卑鄙的事。就在上尉吹响冲锋哨之前,七个叛兵中有人的牙齿在打颤,还有人尿了裤子。上尉吹响了哨声,那声音真是可怕。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危机的时刻,我们可能会笑出来。因为叛变战友的双手被绑在背后,对于他们来说,爬上那六七级台阶实在太艰难了。他们踉踉跄跄,滑下来,坐倒在地,因恐惧而大声嚎叫,因为对面的蓝眼敌人已经明白,上尉给他们献上了羔羊。按照安拉的真意,那个杀死我好伙伴让—巴蒂斯特的炮兵看到了献上的礼物,他毫不迟疑,立刻送上了三颗狡猾的炮弹,不过,这三颗炮弹都错过了瞄准的对象。第四颗炮弹落在了一个刚刚爬出战壕的叛兵身上,那是一个勇敢的战友,为了妻子和孩子而冲出战壕,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炸了出来,黑血溅满我们一身。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可是我的白人和黑人战友们却没经历过。我们所有人都大哭起来,尤其是那些叛变的战友,他们被判决要冲出战壕,一一赴死,死后还拿不到十字勋章,就像上尉说的那样。他们的父母拿不到抚恤金,妻子和孩子也拿不到抚恤金。
不过,可不能让上尉知道我已经明白他的把戏。按照安拉的真意,不能说出断手在哪里。当上尉借获得十字勋章的巧克力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的口问我对面敌人的断手到底在哪里时,我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把它们弄丢了,或许一个叛兵偷走了它们,想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厄运。“好吧,好吧,”上尉回答道,“就让这些手待在那儿吧。就让这些手待在看不见的地方吧。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可是,你应该很累了。你打仗的方式有点太野蛮。我可从没下命令,让你砍掉敌人的手!这不符合军规。不过,我睁只眼闭只眼,只因为你得了战争勋章。说到底,你该明白你们这些巧克力兵上战场该做些什么。你在后方休息一个月,回来后再上战场。你要向我保证,回来后不会再破坏敌人的尸体,明白吗?你应该只满足于杀死敌人,而不能毁他们的尸体。文明人的战争禁止这么做,明白吗?你明天出发。”
上尉接下来叫我们做的事,实在是太卑鄙了。按照安拉的真意,我们从没想过要像对待对面的敌人那样对待自己的战友。上尉叫我们用上满子弹的步枪瞄准他们,假如他们敢违抗他最后的命令,就打死他们。战壕向天空敞着口,我们站在战壕的一头,叛变的战友站在另一头,离我们只有几步远。叛变的战友背朝着我们,面向一级级台阶。共有七级台阶。那是我们凿出的七级台阶,向对面敌人发起袭击时,我们就踩着这些台阶冲出战壕。等所有人都就位了,上尉朝他们喊道:“你们背叛了法兰西!不过,听我最后命令的人,死后可以得到十字勋章。至于那些不听话的,我会给你们的家人写信,说你们是逃兵,是向敌人投降的叛徒。叛徒拿不到抚恤金。你们的家人一分钱也拿不到,一分钱也没有!”接着,上尉吹响了冲锋哨,让我们的战友冲出战壕,好让对面的敌人把他们一一击毙。
假如获得十字勋章的巧克力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不把上尉的话翻译给我听,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易卜拉希马·塞克的每句话都以“阿尔芒上尉说……”开头。不过,我数了下,上尉的话有将近二十次呼吸的时间,而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翻译的话只有十二次呼吸的时间。有些话,那个获得十字勋章的巧克力兵没翻出来。
就在我带回第四只和第五只手当中的那段时间里,阿尔芒上尉吹响冲锋哨时,那些白兵不再听他的命令了。某一天,他们说:“不,我们受够了!”他们甚至告诉阿尔芒上尉:“您的冲锋哨是白吹了,只会提醒对面的敌人,在我们冲出战壕时扫射我们,我们不会再冲出去。我们不愿为您吹响的哨声送死!”上尉回答道:“什么,你们竟敢违抗军令?”白兵们立刻回答:“是的,我们不愿再听您那送命哨的指挥!”等上尉确信这些人不愿再听从命令,等他看到他们只有七个人,而不是一开始的五十个,他把这七个触犯了军法的士兵叫到我们中间,给我们下了令:“把他们的手绑到背后!”等这些兵的手被绑到背后,上尉冲他们喊道:“你们是胆小鬼,是法兰西的耻辱!你们害怕为祖国献身,那么,你们今天就去送死吧!”
阿尔芒上尉是个小个头,长着一对时常被怒火淹没的黑眼睛。这对黑眼布满仇恨,仇恨所有跟战争无关的事物。对上尉来说,活着,就是打仗。上尉爱战争如同爱一个任性的女人。上尉所有的爱都给了战争。他送它礼物,他拿不计其数的士兵的性命给它献礼。上尉才是个噬魂者。我知道,我明白,阿尔芒上尉是个dëmm,战争是他的女人,他需要战争才能活下去,而战争也需要他这样的男人来供养。
他们认为我是个傻瓜,可我不是傻瓜。上尉和获得十字勋章的巧克力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想要我的七只手来陷害我。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想要我野蛮行径的证据,把我关进监狱,不过,我永远不会告诉他们我把这七只手藏在了哪里。他们不会找到。他们想不到这些干瘪的、裹上布的手藏在哪个阴暗角落。按照安拉的真意,没有这七个证据,他们只能暂时把我送到后方,让我休养。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希望等我回来后蓝眼敌人会干掉我,悄无声息地摆脱我。打仗的时候,如果跟自己一方士兵有了矛盾,就让敌人来了结他。这更方便。
我知道,我明白,阿尔芒上尉用尽全力和战争持续做爱。我明白,他把我当成了一个危险的对手,能坏了他和战争的好事的对头。按照安拉的真意,上尉不想再留我的命了。我知道,我明白,只要我一回前线,我的命就不保了。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应该把那些断手从隐藏的地方取出来。可是,我知道,我明白,这正是上尉所希望的。他让人监视我,也许就让获得十字勋章的巧克力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监视我。按照安拉的真意,他想要我的七只手作为枪毙我的证据,以掩护自己,可以继续和战争上床睡觉。在我出发前,他找人搜了我的行李。就像让—巴蒂斯特说的那样,他想要把我逮个正着。不过,我可不是个傻瓜。按照安拉的真意,我明白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