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安拉的真意,对面敌人全都疲惫不堪。那一晚,在唱过歌之后,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晚那个小兵不觉得累。为什么他的战友都去睡了,他却要去抽烟?按照安拉的真意,上天注定让我抓了他而不是什么别的人。在深夜里,我在敌人战壕闷热的窟窿里要找的人是他,这是上天注定的。现在,我知道了,我明白,一切上天注定的东西都没那么简单。我知道,我明白,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自从马丹巴·迪奥普死后,我只想我乐意想的事,只为我自己。我想我明白了,上天注定写下的,不过是一份抄本,不过是人类在尘世间已经写下的东西。按照安拉的真意,我觉得真主之意总是晚于人类行动。他只能收拾残局。他不可能要我到敌人闷热的战壕窟窿里去逮那个蓝眼小兵。
我不知道战壕里是什么情形,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我贸然把脑袋和胳膊扎进了敌军战壕。为了拽出在下面抽烟的蓝眼敌人,我盲目地把上半个身子胡乱地扎进了战壕。按照安拉的真意,我走了运,那片战壕没有被堵上。我走了运,那个躲在战壕里往夜空吐青烟的敌人孤身一人。我走了运,在他叫出声来之前我就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实在走运,我第四个战利品的主人又小又轻,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在我的收藏品里,最小的那只手就是他的。我那一晚很走运,没被那个蓝眼小兵的朋友和战友发现。他们应该都睡了,白天的进攻把他们累垮了,在进攻中,让—巴蒂斯特第一个就被炮兵给炸死。让—巴蒂斯特的脑袋落地之后,他们就开始扫射,疯狂地连续扫射,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留。那天,我们的许多战友都送了命。可我却成功地跑开,射击,卧倒在地,在带刺的铁丝网下匍匐前行。我边跑边开枪,卧倒,在上尉所说的无主之地匍匐前行。
我收集的第四只手的主人没做过什么坏事,我相信。在上尉所说的这片无主之地,在我掏出他的五脏六腑的时候,我就从他的蓝眼睛里看出来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得出来,这是个好男孩,好儿子,他还太年轻,不可能有妻子,但将来肯定会是个好丈夫。我就该在这个时候撞见他,就像不幸和死亡突然降临在无辜的人身上一样。这就是战争:战争发生的时候,真主没能跟上这段人类乐曲的节奏,他来不及一下子理清那么多人的命运之线。按照安拉的真意,这怨不得真主。谁知道他是不是想借我这双黑人的手在战场上把这个小兵杀死,来惩罚他的父母呢?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要惩罚他的祖父母,因为还没来得及让他们的子女还债?谁知道呢?按照安拉的真意,有可能是真主对这个小兵一家的惩罚来得晚了些。我很清楚地知道,真主的严厉处罚落到了这家的孙子或儿子身上了。我活生生把这个小兵的五脏六腑从他的体内掏出来,在他的身边堆成了一小堆,这个时候,他和别人一样,痛苦不堪。但是我确实很快就可怜起他来。我减轻了施加在他身上的对他父母或者祖父母的惩罚。只等他那双噙满泪的眼睛哀求了一次,我就了结了他。把我那胜似兄弟的马丹巴·迪奥普开膛破肚的不可能是他。把我的朋友,那个因一封带香味的信而绝望的、爱开玩笑的让—巴蒂斯特的脑袋一弹炸飞的,也不可能是他。
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冒了很大的险。一发现左边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缕升上夜空的青烟,我就像条蛇一样沿着战壕匍匐。我从头到脚都裹满了泥。我像一条大地色的曼巴蛇,大地看着它匍匐。没人看得见我,我爬,一直爬,以最快的速度爬,尽可能接近敌人吐在黑夜里的那缕青烟。我确实冒了很大的险,正因如此,我只在那一晚,为我在战场上寻死的白人朋友冒了唯一的一次险。
当我把头先扎进那个闷热的壕沟里,伸着胳膊不知道会抓到谁的时候,那个蓝眼睛的小兵说不定是在站岗。我带走了他扛在肩上的枪。卫兵不该抽烟。一缕细微的青烟在漆黑的夜里很显眼。我就是这样发现了他,那个蓝眼睛的小兵,我第四个战利品、第四只手的主人。但是,按照安拉的真意,在这片无主之地,我对他动了恻隐之心。他那双噙满泪的蓝眼睛只哀求了我一下,我就了结了他。真主庇护了他。
为了接近他们的战壕,我在带刺的铁丝网底下爬了几个小时。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浑身滚满了泥。炮弹炸掉让—巴蒂斯特的头之后不久,我就扑倒在地,在泥里爬了几个小时。当我爬到敌军战壕附近的时候,距离阿尔芒上尉吹响集结号已经过了很久,敌军的战壕也敞开着,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广袤得像大地一样的女人的阴部。我不停地逼近敌人世界的边缘,我等着,等待着。他们唱男人的歌,唱战士的歌,在星空下,他们唱了很久。我等着,等他们睡下。除了一个。除了那个靠着战壕的内壁抽烟的人。战场上不该抽烟,否则会暴露自己。因为他抽的烟,我发现了他,这全拜从战壕里升起来的那缕青烟所赐。
我带着我的第四只手和被它擦拭过、上过油、装过弹、退过膛的那杆枪回到我们的战壕之后,我的那些白人和黑人士兵都像躲死神一样躲着我。我穿过泥地爬回我们的战壕,就像一条捕完老鼠回到窝里的黑曼巴蛇,从那个时候起,再也没人敢碰我。再见到我的时候,没人高兴得起来。他们一定是觉得那第一只手给发了疯的小让—巴蒂斯特带去了噩运,觉得谁要是碰了我,哪怕是看我一眼,就会被毒眼盯上。让—巴蒂斯特不在了,他不再引导其他人朝着好的一面看,高兴地看到我又活着回来。凡事必有两面:一面好,一面坏。让—巴蒂斯特还活着的时候,他会把我的战利品好的一面展现给其他人。“瞧瞧,我们的朋友阿尔法又带着一只新手和一杆枪回来了。快活起来吧,伙伴们,照我看,德国鬼子落在我们身上的枪子儿又少了些!德国鬼子缺了手,就没法打枪啦。向阿尔法致敬!”其他的士兵,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无论是巧克力兵还是白兵,都被他引来向我祝贺,庆祝我把战利品带回来,带回我们那个朝天空敞着口的壕沟。所有人都为我鼓掌,直到第三只手。我有胆量,我有着自然赋予的力量,上尉这样说过好多次。按照安拉的真意,他们喂我吃好的,他们帮我洗身子,尤其是让—巴蒂斯特,他非常爱我。但是,让—巴蒂斯特死的那天晚上,我回到了我们的战壕,像一条捕猎回来的曼巴蛇钻进地下蛇窝,而他们就像躲死神一样躲着我。相较于好的一面,我的罪行的坏的一面占了上风。黑人士兵开始低声传言,说我是个巫师士兵,是个dëmm,是个噬魂者,那些白兵也信了他们的话。按照安拉的真意,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反面。在第三只手之前,我还是战地英雄,到了第四只手,我成了危险的疯子,一个嗜血的野蛮人。按照安拉的真意,事情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凡事必有两面。
对面那群蓝眼敌人在唱歌,我听得很清楚,因为那一晚我就在他们的战壕边。按照安拉的真意,我在他们的老巢边上匍匐,而他们没有发现我,我等着,等他们唱完就逮出来一个。等到他们安静下来,等到他们打起了盹,我就从里面拽了一个出来,就像把一个婴儿从妈妈的肚子里拽出来一样,迅速而平稳,以减少动静、避免冲突。像这样直接从他们的战壕里拎出来一个,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这样直接从他们的战壕里拎出来一个,是因为我希望逮到那个杀了让—巴蒂斯特的炮兵。那一晚,按照安拉的真意,为了替我的朋友,那个因为一封带香味的信而寻死的让—巴蒂斯特报仇,我冒了很大的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