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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开始,我把敌人的手带给战壕里的朋友时,他们都高兴坏了,甚至还会去摸摸。从第一只到第三只,他们还敢碰。有些人甚至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朝它们啐唾沫。自从我带第二只敌人的手回战壕之后,我的朋友让—巴蒂斯特就开始翻我的东西了。他偷了我的第一只手,我任由他偷去了,因为它已经开始腐烂,开始招来老鼠了。我从没喜欢过第一只手,它长得不漂亮。它的手背上长着红色的毛,而且我割得也不好看,没能把它从胳膊上好好地卸下来,因为我当时还不熟练。按照安拉的真意,当时我的砍刀还不够锋利。之后,凭着经验,从第四只手开始,靠我那把砍刀上锋利的刀刃,我一刀就能把它们从胳膊上砍下来,十分利落的一刀。在上尉吹响冲锋哨之前,我总会花上几个钟头把刀磨尖。

我们在壕沟里生的火很小。上尉说,禁止生旺火。因为没有火就不会有烟,上尉说。对面敌人一旦看到我们的战壕升起烟,一旦察觉到一丝烟,哪怕是香烟冒出来的一丝烟,只要被他们敏锐的蓝眼睛发现,他们就校准排炮,朝我们开火。和我们一样,对面敌人会漫无目的地朝战壕发射炮弹。和我们一样,对面敌人会冷不丁地开始扫射,哪怕是在那些停止攻击的休战日。所以说,最好还是别给敌人的炮兵留下什么记号。最好还是,按照安拉的真意,别让敌人通过火堆冒出来的青烟发现我们的位置!所以,我们的制服永远干不透,所以,我们的衬衣,我们所有的衣服,总是潮湿的。于是我们试着生不冒烟的小火。我们把厨房的烟囱通到了战壕后方。于是,按照安拉的真意,我们尽量做到比那些长着敏锐蓝眼睛的敌人更加机灵。这样,厨房的炉子就成了唯一一处供我熏干手的地方。按照安拉的真意,它们全都得了救,哪怕是已经腐坏了的第二只手和第三只手。

我的朋友让—巴蒂斯特翻了我的东西,偷走我不喜欢的第一只敌人的手。在战壕里,让—巴蒂斯特是我唯一一个真正的白人朋友。他是唯一一个在马丹巴·迪奥普死了之后过来安慰我的白兵。其他人拍拍我的肩,巧克力兵在马丹巴被运到后方之前为他念祷词。那些巧克力兵没再跟我谈起过马丹巴,因为对于他们来说,马丹巴不过是所有死去战友中的一个。和我一样,他们也同样失去了胜似兄弟的兄弟。他们也同样在心里为他们哀悼。当我把马丹巴·迪奥普开膛破肚的尸体带回战壕的时候,只有让—巴蒂斯特不仅只是拍拍我的肩。那个脑袋圆圆的、长着一双外凸的蓝眼睛的让—巴蒂斯特照顾了我。让—巴蒂斯特拖着他的小身板,用他那双小手帮我洗衣服。让—巴蒂斯特给我递烟。让—巴蒂斯特和我分食他的面包。让—巴蒂斯特跟我分享他的笑容。

在甘焦勒,人们会先仔细地、很仔细地给河鱼或者海鱼撒上盐,然后把它们晒干或者熏干。但是这里没有真正的阳光。这儿只有冷冰冰的太阳,什么都晒不干。泥浆依旧是泥浆。血也晒不干。弄干制服只能靠火。我们就为了这个而生火。并不只是为了取暖:主要是为了把自己烘干。

所以,当让—巴蒂斯特为了从我那儿偷走第一只敌人的手而去翻我东西的时候,我任由他去了。

我想到我的手不止有七只,是因为我的战友,那个爱开玩笑、插科打诨的让—巴蒂斯特从我那里偷走了一只。我任由他偷去了,因为那是我割下来的第一只手,而且那只手已经发腐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我还没想到可以像甘焦勒渔夫的妻子们做鱼干那样把这些手熏干。

让—巴蒂斯特玩那只断手玩得不亦乐乎。让—巴蒂斯特因为那只已经开始腐烂的手笑个不停。在他刚把手偷走的那个早上,从早饭开始,当大伙儿还没完全睡醒的时候,他一波接一波地跟我们握了手。当他跟所有人都打过招呼之后,我们才知道,才明白过来,他伸过来的那只是敌人的断手,而不是他自己的手,他把自己的手藏在制服的袖子里。

现在我的七只手——原本是八只,因为让—巴蒂斯特开的玩笑,我失去了一只——现在我的七只手已经失去各自的特点了。七只都一模一样,七只都像骆驼皮一样又棕又亮。手上金的、红的或是黑的汗毛都不见了。按照安拉的真意,手上的雀斑和痣也都消失了。它们全都变成了深褐色。它们变得干瘪。这些干瘪的肉再也没有半点机会发腐了。几乎没人能凭着气味找到它们,除了老鼠。它们被藏在了安全的地方。

后来那只敌人的手到了阿尔贝手里。当阿尔贝意识到让—巴蒂斯特让他握了敌人的手之后,他气得大叫。阿尔贝叫嚷着把那只敌人的手扔在地上,所有人都被逗笑了,按照安拉的真意,所有人,就连士官和上尉都在笑他。让—巴蒂斯特朝我们喊道:“这帮蠢货,你们全都跟敌人握了手,都该到军事法庭去受审!”大家听了又笑起来,就连那个被授予十字勋章的巧克力老兵,那个给我们解释让—巴蒂斯特在喊些什么的易卜拉希马·塞克,也笑了起来。

按照安拉的真意,上尉和老兵易卜拉希马·塞克把我当成了傻瓜。我可能有点古怪,但我并不傻。我永远不会说出我把那些断手藏在了哪儿。这些手是我的,我知道它们属于哪几个蓝眼敌人。我认得出它们每一只从哪儿来。这些手背上长着金色或者红色的汗毛,长黑毛的很少。一些手很胖,另一些则干巴巴的。一旦被我从胳膊上卸下来,它们的指甲就会变黑。其中一只比别的都小,像女人或是大孩子的手。在腐烂之前,这些手会渐渐变僵。所以,为了把它们储存下来,从第二只手开始,我就溜进战壕的厨房里,仔细地、很仔细地给这些手撒上粗盐,然后把它们放在熄灭的炉子里,埋在热灰底下。我把它们在那儿放上一整夜。早上,很早很早,我去把它们取回来。第二天,再给它们撒盐,然后放在老地方。天天如此,直到它们变得跟鱼干一样。我熏干这些蓝眼睛的手,有点像我们那里的人把鱼做成鱼干,以便能够长久地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