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晚上,当射击停止的时候,总有一个敌人会从藏身的弹坑里钻出来回战壕。于是,我用砍刀在他的腿弯刺上一刀。这很容易,他以为我死了。对面的敌人看不见混在死人堆里的我。对他而言,我仿佛是死人复活,来取他的命。对面的敌人害怕极了,当我刺他的腿弯时,怕得都喊不出声。他瘫倒在地上,仅此而已。于是,我卸下他的武器,把他的嘴塞上,把他的双手绑到身后。
当我从地腹冲出来时,我选择失去人性,我变得不再人道。这不是因为上尉的命令,而是我自己的想法和需要。当我嚎叫着从地壕蹦出来时,我可没打算杀死很多对面的敌人,我只想杀那一个人,以我的方式,静静地、沉着地、慢慢地杀死他。当我左手持枪,右手握着砍刀冲出地腹的时候,我并不关注身边的战友。我不再认识他们。他们在我身边一个接一个地脸朝下倒在地上,而我,我奔跑,射击,趴在地上。我奔跑,射击,在带刺铁丝网下匍匐前进。或许,我射出的子弹会偶尔杀死一个敌人,但这并非我的本意。或许。我所希望的,是贴身肉搏。这就是为何,我奔跑,射击,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希望尽可能地接近对面敌人。在望见他们战壕的时候,我就只匍匐前行,接着,慢慢地,我停了下来。我装死。我静静地等,想逮住一个敌人。我等着他独自一人走出战壕。我等待晚上休战,射击停止,敌人松懈。
有时候,很容易。有时候要难一些。有些人并不顺从。有些人不愿相信自己即将死去,有些人还会反抗挣扎。于是,我一声不响地把他们打晕,因为我只有二十岁,就像上尉说的那样,我有着自然赋予的力量。接着,我或是扯着制服的衣袖,或拽着靴子,我拉着他们悄悄地在上尉所说的无主之地上匍匐爬行,那是位于两个战壕的中间地带,布满弹坑和积满血水的坑洼。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就像上尉说的那样,我等着敌人苏醒,我耐心地等待被我揍晕的对面的敌人醒来。如果被我从弹坑里拖出的敌人表现得很顺从,以期待骗过我,我也会稍事等待,等自己的气息平复下来。在等待之时,为了让敌人不要过于不安,我在月亮和星星的光芒下朝他们微笑。当我微笑时,我感觉到他在脑袋里自言自语:“这个野人要干什么?他会怎么对我?他会吃了我吗?他会强奸我吗?”我可以自由想象对面的敌人在想什么,因为我什么都知道,都明白。盯着对面敌人的蓝眼睛,我通常会看到对死亡、野蛮行径、强奸和食人习俗的惊惧。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人们是如何谈论我的,而他又是如何看待从未谋面的我的。我想,看见我微笑着盯着他看,他会思量着大伙儿可没撒谎,我在有月亮或没月亮的晚上露出白牙,想要生吞他,或做出更可怕的事儿。
我带着战利品回到驻地,我看到他们对我非常、非常满意。他们为我留了好吃的,他们为我留了烟头。看到我回来,他们真的很高兴,却从没问过我是如何做的,如何弄到这杆枪和这只断手。看到我回来,他们很高兴,因为他们很喜欢我。我成了他们的图腾。我带来的断手证明他们又多活了一天。他们从不问我如何处理剩下的尸体。他们也不关心我怎样逮住敌人。同样,我如何砍下手,他们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结果,是野蛮和残忍。他们跟我打趣,说敌人看到手被砍掉该有多害怕。上尉和我的朋友并不知道我是如何逮住敌人的,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处置活人的残躯的。他们没法想象我对敌人所做的令人发指的事,他们也无法想象对面的敌人有多强烈的恐惧。
可怕的事儿,是我一旦平复了气息,会把对面敌人的衣裳扒掉。在我解开他制服领子的纽扣时,我看到敌人的蓝眼睛布满了泪水。我感觉到他对可怕之事的恐惧。无论敌人是勇敢还是慌张,无论他是勇者还是懦夫,当我解开他制服和衬衫的纽扣,在月光下、在雨中或是在缓缓落下的雪中露出他惨白的肚皮时,我感觉到敌人的蓝眼睛黯淡了一些。所有人都一样,无论高矮、胖瘦,无论勇敢、懦弱或自尊,当他们看到我盯着他们跳动的白肚皮时,他们的目光黯淡了。所有人都一样。
只要我冲出战壕腹地,只要我嚎叫着从战壕蹦出,敌人就只能束手就擒了。撤退的哨声吹响时,我是从来不会往回撤的。我很晚才回战壕。上尉是知道的,他也由着我,看到我总是微笑着活着回来,他很是惊奇。他由着我,哪怕我很晚才回来,因为我会把战利品带回战壕。我带回野蛮战争的战利品。每场战役之后,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或是在浸润着月光和鲜血的夜色里,我总是会带回一杆枪和一只手。那只手曾经端过那杆枪,紧握过那杆枪,擦拭它,给枪上油,上膛,退膛,又重新上膛。当撤退的哨声吹响时,上尉和战友活着回到遮身之地,回到潮湿的战壕时,他们会问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这个阿尔法·恩迪亚耶,他会活着回来么?”第二个问题:“这个阿尔法·恩迪亚耶会带着一杆枪和握枪敌人的一只手回来么?”就像上尉说的那样,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有时甚至冒着敌人的枪火,我总是在其他人之后回到地壕。我总会带回一杆枪和端过、握过那杆枪的一只手,它擦拭过那杆枪,给枪上油、上膛、退膛又重新上膛。上尉和幸存的战友在每个战斗的夜晚总会问那两个问题,在听到射击声和敌人的哀叫声的时候,他们会非常高兴。他们会说:“瞧,阿尔法·恩迪亚耶要回家了。不过,他会不会带回一杆枪和一只断手呢?”一杆枪和一只手。
于是,我沉思片刻,想到了马丹巴·迪奥普。每一次我的脑袋里响起他求我割他喉的声音,我就想到自己任他哀求我三次是多么的不人道。我想这一次,我一定要做出人道之事,我不会等对面敌人求我三次才了结他们的性命。我没有为朋友做的,出于人道,将为敌人完成。
而我,阿尔法·恩迪亚耶,我明白上尉在说什么。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是自由的,可以想我所想。我所想的,是其他人不愿我去想的。上尉的话后面藏着不能去想的东西。上尉的法国只有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才需要我们充当野蛮人。它需要我们做野蛮人,是因为敌人害怕我们的砍刀。我知道,我明白,其实这很简单。上尉的法国需要我们的野蛮,因为我和其他人一样,我们都很听话,我们去扮演野蛮人。我们切开敌人的身体,砍下他们的肢体,斩了他们的头,剖开他们的肚子。我跟那些来自图库勒尔族、赛海尔族、班巴拉族、曼迪卡族、苏苏族、豪萨族、莫西族、玛卡族、索南可族、塞努弗族、波波族,以及其他沃洛夫族的战友,我们有着唯一的不同,他们和我唯一的区别,就是我因为思考而成为野蛮人。他们只有在冲出地腹的时候演戏,而我则是在战壕里跟他们演戏。我放声大笑,我唱着跑调的歌,不过,他们尊重我。
当对面的蓝眼敌人看到我握紧砍刀时,他们的目光彻底熄灭了。第一次,对面的敌人踢了我一脚,试图站起来逃跑。从那以后,我就细心地把他们的脚踝绑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只要我右手拿起砍刀,对面的敌人就像狂躁的疯子一样两腿乱蹬,想要挣脱逃跑。不过,逃跑是不可能的。对面的敌人应该知道他们没法挣脱,绳子绑得很紧,可是,他们依旧心怀奢望。我从他们的蓝眼睛里读到了和马丹巴·迪奥普的黑眼睛里一样的东西,那就是希望我缩短他们的痛苦。
在战壕里,我跟其他人一样活着,我跟其他人一样喝水吃饭。有时候,我也跟其他人一样唱唱歌。我唱歌会跑调,我一唱歌,大伙儿都会笑。他们对我说:“你们这些恩迪亚耶家的人啊,可真不会唱歌。”他们有点儿在嘲弄我,可是,他们尊重我。他们不知道我是如何想他们的。我觉得他们都是笨蛋,是傻瓜,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想。无论是黑人士兵,还是白人士兵,他们总是说:“是。”上级下命令,让他们离开战壕,无遮无挡地冲向敌人时,他们说“是”。上级要他们显出野人的模样,让敌人丧胆时,他们说“是”。上尉告诉他们,敌人害怕野蛮的黑人,害怕食人族和祖鲁人,他们就笑起来。让对面的敌人害怕,他们很开心。能够忘掉自己的恐惧,他们很开心。当他们左手持步枪、右手握砍刀、突然从战壕里涌现出来、暴露在大地腹地之外的时候,显露在他们脸上的,是疯人的目光。上尉告诉他们,他们是伟大的战士,于是,他们就乐于一边唱着歌一边被射杀,他们还铆着劲,看谁更疯。姓迪奥普的,不愿意别人说他不如姓恩迪亚耶的勇敢,于是,阿尔诺上尉一吹响那尖声的冲锋哨,他就像野蛮人一样嚎叫着冲出地洞。姓凯伊塔的和姓苏玛莱的同样也铆上了劲儿。姓迪阿罗的和姓法耶的,姓卡纳的和姓迪乌纳的,一样的情形,还有那些来自迪亚纳、库鲁玛、贝耶、法括里、萨勒、迪恩、赛克、卡、希赛、恩都尔、图莱、卡马拉、巴、法勒、库利巴利、宋科、斯、斯索克、达拉梅、塔奥莱等家族的士兵。所有人什么都不想,就这么去赴死,就因为阿尔芒上尉对他们说:“你们这些来自黑非洲的巧克力兵[1],你们是勇者中的勇者。法兰西感谢你们,欣赏你们。报纸上总是在谈论你们的功绩!”于是,他们乐于冲出腹地,像发了狂的疯子般嚎叫着,左手持着标准步枪,右手挥着野蛮砍刀,欣然赴死。
敌人的肚子裸露着,抬起来,又颤抖着落下。对面的敌人喘息着,突然发出一声无声的嚎叫,因为我塞在他们嘴里的东西让他们出不了声。当我把他们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把它们扔在雨里、雪里、风里和月光里时,他们发出无声的嚎叫。假如这会儿敌人的目光还没熄灭,我会躺在他身边,我把他的脸转向我,看着他死去活来地挣扎片刻,接着,我干净利落地割了他的喉,完成富有人性的举动。在夜色里,所有人的血都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