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痛苦,我好痛苦,”侄儿在隔壁房间哀号起来。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调皮地笑了笑。
“你唱够了,安德留沙。”
已经太迟了,我亲爱的朋友!”
“离别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不肯安静的歌手继续唱着。
啊,当你来到牧场的时候,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直摇头。
在那里,我的眼泪像水流……
“唉,这些画家真够戗!……”
来吧,快到牧场上来找我,
从那时起已经过了一年。别洛夫佐罗夫至今还住在姑母家,一直准备到彼得堡去。在乡下他胖得腰围超过身高。姑母——谁想得到呢——非常宠爱他,而这一带的姑娘们都爱上他……
我在那里白白地等候;
许多老相识都不再到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家里去了。
来吧,快到牧场上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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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奇怪,”有一次她对我说,“现在作的歌曲都是那么要死要活的,我们那时候就不是这样:悲伤的歌曲也有,但是听起来还是很让人喜欢……譬如:
(1) 维奥蒂(1755—1824),意大利小提琴演奏家、作曲家。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最初没有认出他来。根据他的来信,她以为他一定是一副脸黄肌瘦的病态,而她见到的却是一个肩膀宽阔、身体肥胖、脸庞又宽又红润、长着一头油光光鬈发的小伙子。当年瘦弱苍白的小安德留沙如今已长成了强壮的成年人安德烈·伊凡诺夫·别洛夫佐罗夫。他不光是外表起了变化。当年的拘谨腼腆、细心整洁变成了肆意妄为、令人难以容忍的邋遢。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常常是一屁股坐到圈椅里,一下子趴倒在桌子上,摊开手脚懒洋洋地坐着,大张着嘴巴打哈欠;对待姑母和仆人十分粗暴。他说,我是个画家,自由的哥萨克!叫你们认得我!他往往一连几天不动笔,一旦有了所谓的灵感,他就装腔作势,好像喝醉了酒,变得忧郁、笨拙,并且大吵大闹;他两颊烧得通红,目光无神;大谈自己的才能、成就,说他眼下在怎么发展,在如何进步……其实,他的才能也就是勉强能画几幅差强人意的小肖像画。他根本就不学无术,什么书也不读,再说画家读书有什么用呢?大自然、自由、诗歌——这就是他的爱好。他总是满不在乎地甩动头发,高谈阔论,吸吸茹科夫烟!俄罗斯人的豪放值得称道,可对许多人并不适合;那些没有才能的二等波列扎耶夫(15)们都俗不可耐。我们的安德烈,伊凡内奇就在姑母家长住了下来:免费的面包显然很合他的胃口。他总是让客人们感到非常无聊。他常常坐在钢琴前(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家有一架钢琴),用一个指头找着琴键弹《剽悍的三套马车》;他在钢琴上弹着和音,敲着琴键,一连几小时痛苦地哀号着瓦尔拉莫夫(16)的浪漫曲《孤松》或《不,医生,不,不要来》。他的眼睛胖得鼓起来,他的脸颊焕发着红光,像一面鼓……有时候,他会突然吼叫起来:“平静些吧,狂热的激情……”使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吓一跳。
(2) 俄国人对拿破仑名字波拿巴的卑称。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给侄儿汇了二百五十卢布。过了两个月他又来要钱,她倾其所有,又把钱寄给他。第二次汇款以后,还没过六个礼拜,他又第三次来要钱,说是要为捷尔捷列舍涅娃公爵夫人向他预订的肖像画买颜料。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拒绝了。“既然如此,”他写信对她说,“我打算回乡下到您那里去治病。”果然,当年五月份,安德留沙回到了小布雷基村。
(3) 民间称姆岑斯克城为阿姆钦斯克,称姆岑斯克人为阿姆钦斯克人。阿姆钦斯克小伙子都很勇敢,难怪我们那里的人常常对仇人说:“阿姆钦斯克人要来光顾你家了。”——原注
三天前我的保护人彼得·米哈伊雷奇去世了。残酷的中风夺去了我最后的依靠。当然,我现在已经十九岁,七年来我取得了显著的成绩;我坚信自己的才能,并且能够靠它谋生;我并不气馁,但是,如果您同意的话,还是请您立即汇寄给我二百五十卢布。吻您的手,余言后叙,等等。
(4) 法语“你好吗”的译音。
亲爱的姑母!
(5) 法语“你好,你好,你过来”的译音。
在别后的头三年里,安德留沙频频写信来,有时还在信里夹几张图画。别涅沃伦斯基先生偶尔还在信里附言几句,大都是称赞的话;后来信越来越少,最后竟完全断了音信。整整一年侄儿音信全无,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着急起来,突然她收到这样一封短简:
(6) 法语“饶命”的译音。
别涅沃伦斯基先生到来的第二天,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在喝茶的时候吩咐侄儿把他的画拿来给客人看。“他会画画吗?”别涅沃伦斯基先生不无惊讶地说,又关切地转过身来看看安德留沙。“当然,会画画,”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说。“他很有兴趣!而且是自己画,没有老师教。”“噢,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别涅沃伦斯基先生接着说。安德留沙红着脸,微笑着,把他的画册拿给客人看。别涅沃伦斯基先生摆出一副行家的样子开始翻阅画册。“画得好,年轻人,”最后他说,“画得好,很好。”他还伸出手摸摸安德留沙的头。安德留沙顺便吻了吻他的手。“您看,多么有天分!……祝贺您,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祝贺您。”“可是,彼得·米哈伊雷奇,在这儿我无法给他请到老师。到城里去请吧——又很贵。我的邻居阿尔塔莫诺夫家倒有一位画家,据说很出色,可是女主人不许他给别人上课,说是会败坏他的鉴赏力。”“呣,”别涅沃伦斯基先生哼了一声,沉思起来,皱着眉头看了看安德留沙。“好,这件事我们再商量,”他突然补充了一句,搓搓手。就在这一天,他请示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和他单独谈谈。他们关起门来。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叫安德留沙进来。安德留沙进来了。别涅沃伦斯基先生站在窗口,脸上微微泛红,眼睛焕发着光彩。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坐在屋角擦眼泪。“是这么回事,安德留沙,”她终于开口说,“你得感谢彼得·米哈伊雷奇,他要照管你,带你到彼得堡去。”安得留沙一下子惊呆了。“您坦白告诉我,”别涅沃伦斯基先生说,声音里充满了威严和宽容,“您想不想做一名画家,年轻人,您是否感到对艺术负有神圣的使命?”“我希望做一名画家,彼得·米哈伊雷奇,”安德留沙战战兢兢地说。“这样我就很高兴。”别涅沃伦斯基先生继续说,“您要离开您敬爱的姑母,当然很难受,您想必非常感激她。”“我非常爱我的姑母,”安德留沙打断他的话,眨着眼睛。“当然,当然,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很值得称赞;但是,想想看,将来您有了成就……会多么高兴……”“拥抱我吧,安德留沙,”善良的女地主喃喃地说。安德留沙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那么现在去感谢你的恩人吧……”安德留沙抱住别涅沃伦斯基先生的肚子,踮起脚尖,勉强吻到了他的手,恩人虽然接受了他的吻,但并不急于去接受……应该让孩子得到安慰和满足,也让自己得到一点享受。过了两三天,别涅沃伦斯基先生带着这个新收养的孩子离开了。
(7) 法语“饶命,请饶命”的译音。
为了表示对艺术和艺术家的热爱,这些人便表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肉麻的做作;和他们往来,和他们交谈是令人苦恼的:他们都是些涂了蜜的木头人。譬如说,他们从来不叫拉斐尔(12)为拉斐尔,不叫柯勒乔(13)为柯勒乔,而是说“神圣的桑齐奥,举世无双的德·阿雷格里”,还必定把重音放在o音上。他们把所有平庸粗俗、自命不凡、弄虚作假、平平常常的人都捧为天才,还故意把“天才”说成“尖才”;“意大利的碧空”、“南国的柠檬”、“布伦塔河畔的芬芳”这些词一直挂在他们嘴边。“哎,瓦尼亚,瓦尼亚”,或者“哎,萨沙,萨沙”,他们互相情意绵绵地说,“我们应该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因为我们都有一颗希腊人的心,古希腊人的心!”在一些展览会上,当他们站在某些俄罗斯画家的某些作品前欣赏的时候,可以观察到他们的这种肉麻相。(必须指出,这些绅士大都是热烈的爱国者。)他们一会儿后退两步,昂起头看看,一会儿又走到绘画跟前细细欣赏,他们的眼睛好像噙着一层闪亮的泪花……“啊,我的上帝,”最后他们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说,“充满热情,充满热情!啊,心灵,心灵!啊,灌注了全部热情!热情洋溢!……是怎么构思的!这是大师的构思!”可是他们家客厅里挂的是些什么样的画啊!又是哪些画家每天晚上到他们家做客,在他们家喝茶,听他们说话!他们向这些画家展示的自己房间的全景又是怎样的呢?右边有一把刷子,擦得锃亮的地板上有一堆垃圾,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只青铜茶炊,主人本人穿着晨衣,戴着小圆帽,脸颊上有一块闪亮的光斑!那些来他们家拜访、脸上带着狂热而轻蔑的微笑的长发诗人又是些什么样的人!那些坐在钢琴前尖叫、脸色发青的小姐又是些什么样的小姐!由于我们俄罗斯已经形成这样的惯例:一个人不能只醉心于一种艺术,他必须什么都懂得一点。因此这些爱好艺术的绅士对俄罗斯文学,特别是对戏剧文学也给予慷慨的关照,这是不足为奇的……《雅科布·萨纳扎尔》(14)就是为他们而作的:被描写过数千次的不被承认的天才同世人、同整个世界的斗争也会照样强烈地震撼他们的心灵……
(8) 原文为德文。
别涅沃伦斯基先生中等身材,胖胖的,两条腿很短,一双手圆鼓鼓的,看上去温文尔雅;他穿一件非常干净的宽大燕尾服,系一条又高又宽的领带,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衬衫,缎子坎肩上缀着金链条,食指上戴着一枚宝石戒指,头上戴着淡黄色假发;他说话恳切而温和,走路不发出声音,总是愉快地微笑着,愉快地转动眼睛,愉快地把下巴搁在领带上:总之,他是个快活的人。他的心地天生极其善良:动不动就伤心落泪或欢天喜地,此外,他对艺术总燃烧着一种无私的热情,确确实实是无私的,因为,如果说一句实话的话,别涅沃伦斯基先生对艺术根本就一窍不通。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他这种热情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是哪一条神秘莫测的法则造成的?他似乎是一个老实人,甚至是个平庸的人……不过在我们俄罗斯这样的人是很多很多的。
(9) 安德留沙是安德烈的小名。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大约在八年前,一个六等文官、勋章获得者彼得·米哈伊雷奇·别涅沃伦斯基先生顺路来拜访她。别涅沃伦斯基先生从前曾在附近的一个县城里供职,常常来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家做客。后来他迁居彼得堡,进了部里,得到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他常常因公出差,有一次,他想起了这位老相识,便顺路到她那里,想摆脱一下繁忙的公务,“在乡村的寂静怀抱里”(11)休息两天。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像往常那样热情地接待他,于是别涅沃伦斯基先生……但是在我们继续讲这个故事之前,亲爱的读者,请允许我先向您介绍一下这个新的人物。
(10) 原文为法文。
八年前,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家住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安德留沙(9),这是她已故哥哥的儿子,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安德留沙有一对水汪汪的明亮大眼睛,嘴巴小小的,鼻子端正,高高的前额很漂亮。他说话声音又轻又甜,身上干净整洁,待人彬彬有礼,对客人亲切而殷勤,常常怀着孤儿的深情吻吻姑母的手。常常是您还没有露面,他已经给您端来了圈椅。他从来不淘气,不弄出一点声响,管自坐在屋角看书,那么谦恭,那么温顺,甚至坐着都不靠在椅背上。有客人来了,我的安德留沙便欠身向客人致意,礼貌地露出微笑,接着便脸红了。客人一走,他又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带镜子的刷子,梳梳头发。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他只要拿到一小张纸,就立刻向女管家阿加菲娅借来剪刀,仔细地把纸剪成正方形,在上面画上一圈花边,然后动手画起画来:他会画一只瞳仁很大的眼睛,或者希腊式鼻子,或者一座有烟囱的房子,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炊烟,一只“面对面”(10)像长凳一样的狗,一棵停着两只鸽子的树,然后题款:“安德烈·别洛夫佐罗夫作,某月某日,于小布雷基村。”在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命名日前,他特别卖力地忙了两个礼拜:那一天,他第一个跑出来祝贺,送上一个扎着粉红色彩带的画卷。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吻了吻侄儿的前额,解开彩带的结:画卷打开了,呈现在观看者好奇的目光下的是一座大胆涂上阴影的圆形殿堂,殿堂前有一排廊柱,中间是一座祭坛;祭坛上有一颗燃烧着的心和一个花冠,在上方弯弯曲曲的飘带上用清晰的字迹写着:“姑母和恩人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鲍格丹诺娃笑纳。恭敬和爱戴的侄儿敬献,以表最深切的挚爱。”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又吻了吻侄儿,并给了他一个银卢布。然而她对侄儿并不特别喜爱,她不大喜欢安德留沙那种处处曲意逢迎的作风。后来安德留沙渐渐长大,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开始为他的前程操心。一个意外的机会使她摆脱了困境……
(11) 引自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第7章第2节。
唉,世上决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事情。我向您叙说的这位善良的女地主的生活遭遇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曾经主宰着她家的宁静已经荡然无存。她的侄儿,一个从彼得堡来的画家,已经在她家住了一年多。这件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12) 拉斐尔·桑齐奥(1483—1520),意大利画家、建筑师,文艺复兴鼎盛时期的代表,创作了许多圣母像。
老处女在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家坐了三个钟头,一刻也没停止过说话。她竭力向这位新相识细说自己的优点。这位不速之客一走,可怜的女地主立刻去澡堂洗了个澡,喝足干椴树花茶,躺到床上。但是第二天这位老处女又来了,她一坐就是四个钟头,临走时还说以后每天都要来拜访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看样子,她是想让这位她所谓的天分如此丰富的女人得到充分的发展,弥补她教养上的不足,这样下去准会把她这位女邻居折磨得死去活来。幸而情况发生了变化:首先,过了两个多礼拜,她对于弟弟的这位女朋友已感到“完全”失望;其次,她爱上了一个过路的青年大学生,立即与他频繁而热烈地通起信来。在书信里,她照例祝福他过上圣洁而美好的生活,表示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只要求他称她为姐姐,她还醉心于描写大自然,谈论歌德、席勒、贝蒂纳和德国哲学,最后把这个可怜的青年弄得愁肠百结,万念俱灰。但是青春终于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一天早晨,他一觉醒来,怀着对“姐姐和最好的朋友”的刻骨铭心的仇恨,愤怒得几乎把自己的侍仆痛打一顿,后来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他只要听到一点点关于崇高、无私爱情的暗示,便会恨得咬牙切齿……而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从此以后也比以前更加竭力避免同女邻居们接近。
(13) 柯勒乔·德·阿雷格里(约1489—1534),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鼎盛时期代表。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和女地主们很少交往。她们不喜欢到她家里来,她也不善于和她们周旋,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时候,她会打瞌睡,她不时抖擞一下精神,竭力睁开眼睛,可一会儿又睡着了。一般说,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不喜欢女人。她的朋友中有一个忠厚老实、温文尔雅的青年,那青年有个姐姐,是个三十八岁半的老处女,心地极其善良,可是精神上受过严重损伤,性情孤僻且容易激动。弟弟常常对她谈起这位女邻居。有一天早晨,我这位老处女什么话也没说,就吩咐给她套马,径直到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那里去。她穿着一条长连衣裙,戴着帽子,放下绿色的面纱,披散着鬈发,走进前厅,经过把她当作落水鬼而惊慌失措的瓦夏身边,跑进客厅。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吓了一跳,她本想欠起身来,可两腿直发软。“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客人用恳求的声音说,“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是您的朋友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克××的姐姐,我从他那儿听到许多关于您的情况,因此决定来和您认识一下。”“非常荣幸,”惊魂未定的女主人喃喃地说。客人扔下帽子,抖抖鬈发,在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这就是她,”她若有所思、深受感动地说,“这就是那位善良、开朗、高尚、圣洁的女人!这就是她,一位纯朴同时却很深沉的女性!我多么高兴,我多么高兴!我们会互相喜欢的!我终于放心了……在我的想象中她就是这样的,”她又轻声地补了一句,两眼直视着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的眼睛。“您不会生我的气,对吗?我善良的可爱的朋友。”“说哪儿话,我很高兴……您要不要喝点茶?”客人谦逊地笑了笑:“多么真诚,多么坦率,”(8)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亲爱的,请允许我拥抱您!”
(14) 俄国作家库科利尼克(1809—1868)的剧作。
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长着一对鼓出的灰色大眼睛,一只蒜头鼻子,两颊红润,双下巴。脸上总洋溢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她结过婚,但不久就守寡了。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一位很出色的女性。她住在自己的小领地上,深居简出,和邻居很少往来,只接待并喜欢年轻人。她出生于一个很穷的地主家庭,没有受到任何教育,也就是说,她不会说法语,她也从未到过莫斯科——但是尽管有这些缺憾,她却洁身自好,保持质朴的本色,思想开放,性格豪爽,很少沾染小地主太太们常有的那些坏习气,这确实不能不令人感到惊异……确实,一个女人终年住在乡下,生活在穷乡僻壤,不搬弄是非,不怨天尤人,不卑躬屈节,不张皇失措,不郁郁寡欢,不因好奇而战栗……这真是奇迹!她通常穿一条灰色塔夫绸连衣裙,头上戴一顶带紫色缎带的白色便帽;她胃口很好,但并不多吃;果酱、干果、咸菜都让女管家去做。那么她一天到晚做些什么事呢?——您会问……看书吗?不,她不看书,说句实在话,书并不是为她而出版的……如果家中没有来客,我的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冬天就坐在窗前织织袜子,夏天就到花园里去,种种花,浇浇水,逗小猫玩上几个钟头,喂喂鸽子……她很少过问田产的经营。但是如果来了客人,某一个她所喜欢的年轻邻居,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便整个儿活跃起来。她让他坐下,请他喝茶,听他讲故事,对他笑,有时拍拍他的脸颊,自己却说得很少;要是来客遇到什么灾难,有什么不愉快,她就安慰他,劝解他。有很多人向她倾诉家中的私事,心中的秘密,在她怀里痛哭流涕!常有这样的事:她坐在客人的对面,轻轻地支着臂肘,那么关切地直视着客人的眼睛,那么友爱地微笑着,使得客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你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让我把心里话全向你倾吐吧。”处身在她家舒适的小房间里,总使人感到亲切、温暖,在她家里总是阳光灿烂,如果可以这样表达的话。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是个好得出奇的女性,可是没有人对她感到惊奇:她那健全的思想、坚定的性格、豁达宽容的态度,对他人的悲欢离合总是感同身受,一句话,她的一切优点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无需她费什么力气,无需她去刻意追求……对于她,不可能有别的想法,因而也不必对她表示感谢。她特别喜欢看年轻人游戏和淘气;她两手抱在胸前,仰起头,眯着眼睛,坐在那里,满面笑容,突然叹一口气说:“唉,你们哪,我的孩子们,孩子们!……”因此,在她那里玩的年轻人往往很愿意走到她跟前去,拉起她的手,对她说:“您听我说,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您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尽管您很朴实,也没有什么学问,可您却是个不平凡的人物!”光是她的名字就让人感到亲切温馨,人们喜欢说这个名字,它能引发人们友爱的微笑。譬如,我曾经几次向路上遇到的农民询问:“老兄,到格拉乔夫卡怎么走?”“老爷,您先到维亚佐沃耶去,再从那儿到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家,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那儿的人会告诉您的。”提到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的名字,那农民便有点特别地晃了一下脑袋。由于家境关系,她用的仆人不多。女管家阿加菲娅管理着她家的住宅、洗衣房、储藏室和厨房。阿加菲娅从前做过她的保姆,是个心地极其善良、动不动就要流泪、牙齿已掉光的老妇人。两个脸颊像安东诺夫卡苹果一样结实、红得发紫的健壮使女归她指挥。七十岁的仆人波利卡尔普担任着侍仆、管事和餐厅仆役的职务,这是一个非同一般的怪人,他博览群书,是个退职的小提琴手,是维奥蒂(1)的崇拜者,拿破仑,或者如他所说的,波拿巴季什卡(2)的私人仇敌,他还是个狂热的夜莺迷。他房间里总是养着五六只夜莺;早春时节,他整天整天地坐在鸟笼旁边,等候第一声“莺啼”,等到以后,他便双手掩面,痛苦地感叹:“噢,可怜啊,可怜!”接着便号啕大哭起来。给波利卡尔普当帮手的是他的孙子瓦夏,他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长着一头鬈发,眼睛敏锐灵活。波利卡尔普疼他疼得要命,一天到晚跟他唠个不停。他还管孙子的教育。“瓦夏,”他说,“你说,波拿巴季什卡是个强盗。”“那你给我什么,爷爷?”“给你什么?……我什么也不会给你……你想你是谁?你是不是俄国人?”“我是阿姆钦斯克人,爷爷,我是在阿姆钦斯克(3)出生的。”“啊,傻瓜蛋!那么阿姆钦斯克在什么地方?”“我怎么知道?”“阿姆钦斯克在俄国,傻孩子。”“在俄国又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已故的斯摩棱斯克公爵米海伊洛·伊拉里昂诺维奇·戈列尼谢夫一库图佐夫大人得到上帝的帮助把波拿巴季什卡赶出了俄国。就这件事还有人编了一首歌谣:‘波拿巴顾不上跳舞,他的袜带不见了……’你懂吗,公爵解放了你的祖国?”“这关我什么事?”“唉,你啊,这个傻孩子,傻孩子!要是米海伊洛·伊拉里昂诺维奇公爵大人不把波拿巴季什卡赶出去,眼下就会有某个麦歇拿着棍子敲你的脑袋。他会走到你跟前,说:‘科芒·武·波尔特·武?’(4)就啪啪啪地敲你。”“那我就给他肚子一拳头。”“那他就会对你说:‘蓬茹尔,蓬茹尔,维涅·伊西。’(5)接着就抓住你的头发,抓住你的头发。”“那我就踢他的腿,踢他的腿,踢他那两条长腿。”“不错,他们的腿都很长……可是如果他把你的手捆起来,你怎么办?”“我不让他捆,我会叫马夫米海伊来帮忙。”“可是,瓦夏,难道法国人对付不了米海伊吗?”“怎么对付得了?米海伊那么棒!”“好吧,那你们会把他怎么样?”“我们就揍他的背,揍他的背。”“那他就要大叫巴尔东(6)了:巴尔东,巴尔东,谢武普莱!(7)”“我们就要对他说:对你不能谢武普莱,你这个法国佬!……”“好样的,瓦夏!……那你就喊‘波拿巴季什卡是个强盗吧!’”“那你给我一块糖!”“这小子……”
(15) 波列扎耶夫(1804—1838),俄国诗人。
亲爱的读者,请把手伸过来吧,和我一起携手乘车出发。天气真是好极了。五月的天空一片蔚蓝,是那么柔和;爆竹柳光滑的嫩叶闪闪发亮,像冲洗过的一样;宽阔平坦的大路上长满绵羊最喜欢吃的红茎小草;左右两边,在几座缓坡小丘的长长坡面上,葱茏的黑麦正轻轻地泛着涟漪;几片云朵投下的淡淡阴影在它上面缓缓地移动着。远处森林郁郁苍苍,池塘波光潋滟,村庄橙黄闪亮;成百的云雀腾地飞起,歌唱着,又急速降落下来,伸长脖子,停在土堆上;几只白嘴鸦停在大路上,望着您,低头伏在地上,让您的马车驶过,接着跳了两下,笨拙地飞到一边;峡谷那边的山上,一个农夫在耕地;一匹短尾巴、鬃毛蓬乱的花斑小马驹跌跌撞撞地跟在母马后面跑着,可以听见它那尖细的叫声。我们的马车驶进一片白桦林;一股浓烈而新鲜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村口的栅门。车夫下了车,马匹打着响鼻,两匹拉套马回头望着,辕马甩动着尾巴,把头靠在马轭上……村口的栅门吱吱嘎嘎打开了。马车夫坐上车……驾!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整个村庄。经过五六个院子,我们拐进右边,驶下一片洼地,又上了堤坝。在一个小池塘后边,在苹果树和丁香树的圆形树冠掩映下闪现着一座房子从前涂过红色、有两个烟囱的木板屋顶;马车夫沿着栅栏向左边驶去,在三只很老的杂种狗的尖利、嘶哑的吠声中驶进两扇敞开的大门,在宽敞的院子里急速地驶了一圈,经过马厩和板棚,向正侧着身子跨过敞着门的储藏室高门槛的管家老太婆神气地鞠了一躬,最后在一座窗户明亮的深色小屋的台阶前停了下来……我们来到塔吉雅娜·鲍里索夫娜家了。瞧,她正打开通风窗,向我们点头致意呢……您好啊,老太太!
(16) 瓦尔拉莫夫(1801—1848),俄国作曲家、歌唱家,浪漫曲作曲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