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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院小地主奥夫夏尼科夫

“这的确是我不对,”米佳低下头回答,“但我不拿穷人的钱,我扪心无愧。”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奥夫夏尼科夫打断他的话,“不错:为人要公正,应该帮助亲友。有时候要做到义无反顾……可你难道都是这样做的吗?不是常常有人请你到酒店去吗?他们不是请你喝酒,对你鞠躬,说:‘德米特里·阿列克谢伊奇(5)先生,帮个忙,我们会酬谢你的,’然后把一个银卢布或一张五卢布钞票塞给你吗?是不是这样?有没有这回事?你说啊,有没有这回事?”

“现在你不拿,到日子不好过了,你就要拿了。扪心无愧……唉,你啊!这么说,你一直在为圣人鸣不平?……可是你忘记鲍里卡·彼烈霍多夫了吧?……是谁为他奔走的?是谁包庇他的?啊?”

“我怎么疯了,伯父,您不是亲口教导我……”

“彼烈霍多夫是自作自受,不错……”

“行了,你别夸口:你的脑袋不会有好处的,”老头说,“你这个人完全疯了!”

“把公款拿去挥霍……开玩笑!”

“这件事我同样做得对,还是请您来评判吧。舒托洛莫沃农民的邻居别斯潘金种了他们的四俄亩地。他说:‘这块地是我的。’舒托洛莫沃的农民们在付代役租,他们的地主到国外去了——有谁来替他们说话呢?您自己想想吧。而他们那块地毫无疑问历来是农奴种的。于是他们来找我,说:‘给我们写张状子吧。’我就写了。别斯潘金知道了,就来恐吓我,扬言:‘我要把米佳的骨头一根根抽出来,要不然就把他的脑袋拧下来……’让我们瞧瞧吧,看他怎么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到现在,我的脑袋还长在肩膀上呢。”

“可是,伯父,您想想,他家那么穷,一大家子……”

“我当然知道。”

“穷,穷……他嗜酒如命,不顾一切——就这么回事!”

“您怎么知道?”

“他是因为苦闷才喝酒的,”米佳压低声音说。

“随便什么人,是啊,显然不是你,”老头轻轻地说……“那么你跟舒托洛莫沃的农民又在搞什么鬼?”

“因为苦闷!既然你这样热心,那就去帮助他,而不是自己跟这醉汉坐在酒店里喝酒。至于他能说会道,那有什么稀罕!”

“我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米佳扬扬头,理直气壮地说。“伯父,你自己评判吧。列舍季洛夫的几个独院小地主跑来找我,对我说:‘老弟,帮帮忙吧。’‘什么事?’‘是这么回事:我们的粮仓管理得好好的,再完善不过了;突然来了一个官员,说是上面派来检查粮仓的。他检查了一下,说:‘你们的粮仓乱糟糟的,有严重的漏洞,我要报告上司。’‘请问有什么漏洞?’‘我心里有数,’他说……我们就聚在一起,决定照例给这个官员一点好处,但是普罗霍雷奇老头出来反对,他说,这样只会使他们更贪心。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们就没有农民特别法院啦?……我们就听了老头的话,那官员火了,就提出控告,写了诉状。瞧,现在我们就得去应诉。’‘你们的粮仓真的管得很好吗?’我问。‘上帝看得见的,管得很好,里面有法定数量的粮食……’我说,‘那你们用不着害怕。’我便给他们写了一张状子……现在还不知道是谁胜诉呢……至于他们为了这件事在您面前数落我——那是很明白的:随便什么人总是自己的衬衫更贴身。”

“他这个人心地倒是极好的……”

“不,不要待会儿,现在就说,”老头继续说……“你啊,我知道,在这位地主先生面前怕难为情:这样更好,你就好好改正嘛。你说啊,你说啊……我们听着呢。”

“在你看来,天下都是好人……怎么样,”奥夫夏尼科夫回过头去对妻子说,“给他送去了吗……哦,在那边,你知道的……”

“待会儿再说吧,伯父,”他喃喃地说。

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点点头。

显然,米佳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解释和辩白。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老头又说起来。

“唉,过来吧,过来吧,”老头说,“怕什么难为情?你得谢谢你伯母,不怪你了……老爷,我来给您介绍一下,”他指着米佳,继续说,“这是我的亲侄子,可我怎么也管不住他。末日降临了!(我们彼此鞠躬致意。)那么,你说说,你在那边闯了什么祸?他们为什么要告你的状,你说吧!”

“在城里。”

米佳,一个个子高高、身材挺拔、一头鬈发、约摸二十八岁的小伙子走进了房间,看见我,便在门口站住。他的服装是德国式的,但光是他肩膀上过分大的褶子便足以证明,裁剪这套服装的不仅是个一般的俄国裁缝,而且是个老派的俄国裁缝。

“大概是在那儿打台球,饮茶消遣,叮叮咚咚地弹吉他,在衙门里跑进跑出,在后房里写状子,和商人的儿子鬼混,是不是这样?……你说!”

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走到门口,叫了一声:“米佳!”

“大致是这样吧,”米佳微笑着说……“啊呀!差一点忘记了:安东帕尔费内奇·本季科夫请您礼拜天去吃饭呢。”

“是的,一点不错,”奥夫夏尼科夫继续说……“唉,你啊,太宠他了!好吧,叫他来吧——就这样吧,看在贵客的面上,我就原谅这傻小子吧……那么,叫他来吧,叫他来吧……”

“我不到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那儿去。他给你吃上百卢布的鱼,上面却涂着发臭的奶油。不去理他!”

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垂下眼睛,笑了笑,脸红起来。

“我还碰到了费多西娅·米海洛夫娜呢。”

“唉,您倒说说,”他转过头来,接着对我说,“您拿这些亲戚怎么办?拒绝他们是不可能的……您看,上帝赐给我一个侄子。他是个有头脑的小伙子,一个机灵的小伙子,没话说的;书读得很好,可是不能指望他有什么出息。他本来在官家当差——却把差事丢了:您看,因为没有得到提升……难道他是个贵族?就是贵族,也不会一步登天,马上升作将军。现在他失业了……这还算不了什么,可他竟当上了讼棍!他给农民写状子,写申诉书,给乡村警察出主意,揭发土地测量员,进出酒家,结交一帮长病假士兵、小市民和客栈老板。要不了多久他就得倒大霉了。区警察局长和县警察局长已不止一次警告过他。幸而他善于插科打诨,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可是后来又给他们惹出了麻烦……算了,不谈他了。他还在你房间里吧?”他回头对妻子说。“我对你可是太了解了:你生就一副好心肠,总惯着他。”

“哪一个费多西娅?”

奥夫夏尼科夫摇摇头。

“就是买下米库里诺的加尔卞钦科地主家的那个。费多西娅是米库里诺人。她缴了代役租,在莫斯科做裁缝。她的代役租都按时缴纳,每年一百八十二个半卢布……她的手艺很好:在莫斯科接到很多订货。可现在加尔卞钦科写信去把她叫回来,留住她,却不让她干活。她想赎身,也对主人说过了,主人却迟迟不作决定,伯父,您认识加尔卞钦科,能不能对他美言几句?……费多西娅愿意出大价钱赎身。”

“来赔罪的。”

“该不是用你的钱吧?怎么样?好吧,好吧,我去跟他说,我去说。我只是不知道,”老头满脸不高兴地继续说,“这个加尔卞钦科是个吝啬鬼,上帝饶恕:他收购期票,放高利贷,拍卖田地……是谁把他弄到我们这儿来的?唉,这些外乡人真讨厌!他不会很快给你回音的,不过,等等看吧。”

“他来干什么?”

“您就去说说吧,伯父。”

奥夫夏尼科夫皱起眉头。

“好吧,我去说说。可你得当心点,给我当心点!好了,好了,别为自己辩解了……行了,行了!……不过以后要当心点,要不然,上帝作证,米佳,你不会有好结果的,上帝作证,你会完蛋的。我可不能老是替你担当责任……我自己并不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好吧,你可以走了。”

“米佳今天来了,”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轻声说。

米佳走出去了。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也跟着走了出去。

他停住话头。茶送上来了。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站起来,坐得靠我们近些。整个晚上她有几次悄悄走出去,又悄悄地回来。房间里一片寂静。奥夫夏尼科夫一杯接一杯慢慢地、一本正经地喝着茶。

“给他喝茶吧,好伯母,”奥夫夏尼科夫在她后面大声说……“小伙子不蠢,”他继续说,“心地善良,我只是替他担心……不过,请原谅,我拿这些小事把您耽搁了那么久。”

“算了,别谈这个吧,”他连忙说,“说实在的……给您谈一点也可以……可有什么好谈的!”奥夫夏尼科夫把手一挥。“我们最好还是喝喝茶……农民就是农民;不过,说实话,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前厅的门开了。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身穿天鹅绒常礼服的人走了进来。

“好吧,我们暂且不谈贵族吧,”我说,“您能给我谈谈独院小地主们的情况吗,鲁卡·彼得罗维奇?”

“啊,弗朗茨·伊凡内奇!”奥夫夏尼科夫叫了起来,“您好!近来诸事顺遂吗?”

“有什么病!他长得腰圆体壮、肥头大耳,年纪又那么轻……真是天晓得!”于是奥夫夏尼科夫深深叹了一口气。

亲爱的读者,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我回答奥夫夏尼科夫说,这位柳博兹沃诺夫先生大概有病。

弗朗茨·伊凡内奇·勒热纳(Lejeune)是我的邻居,也是奥廖尔的一个地主,他通过不很一般的途径取得了俄罗斯贵族的封号。他生在奥尔良,父母是法国人,他充当鼓手,跟着拿破仑进犯俄罗斯。起初一帆风顺,我们这位法国人昂首阔步挺进莫斯科。但是在撤退的时候这位可怜的勒热纳先生(6)几乎冻僵,鼓也丢了,落到斯摩棱斯克农民的手里。斯摩棱斯克农民把他在一座搬空了的缩呢厂里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把他带到堤坝旁的冰窟窿那里,要求这位大……军(7)的鼓手赏个脸,也就是钻进冰窟窿去。勒热纳先生不能同意他们的建议,便用法语再三请求斯摩棱斯克农民放他回奥尔良。他说:“先生们(8),那里住着我母亲,慈祥的母亲。(9)”但是农民们大概不知道奥尔良城的地理位置,便继续建议他顺着蜿蜒的格尼洛捷尔卡河作一次水下旅行,并且开始轻轻地推他的脖子和背脊,鼓励他往前走,蓦地,传来了一阵铃铛声,使勒热纳乐不可支,堤坝上驶来了一辆大雪橇,特别高耸的后座上铺着一条色彩斑斓的花毯子,前面套着三匹黑鬃的黄褐色维亚特卡种马。雪橇上坐着一个穿狼皮大衣、满面红光的胖地主。

“您倒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件什么样的怪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家的农民都给我说了,可我弄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知道,他是个年轻人,不久前从他母亲那儿得到一笔遗产。于是来到自己的世袭领地。农民们聚拢来看自己的主人。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出来接见他们。农民们一看,真是难以想象!主人穿着波里斯绒裤子,活像个马车夫,靴子上有滚边,衬衫是红色的,上衣也是马车夫穿的那种式样;他蓄着胡须,头上的帽子怪怪的,连他的脸也是那么怪怪的——说他喝醉了,又没有喝醉,但总有点疯疯癫癫的样子。他说:‘你们好啊,伙计们!愿上帝帮助你们。’农民们向他鞠躬——但是一言不发:您知道,他们心里害怕。而他自己也好像怯生生的。他开口对他们说:‘我是俄罗斯人,你们也是俄罗斯人;俄罗斯的一切我都喜欢……我有一颗俄罗斯的灵魂,我身上流的血也是俄罗斯的……’突然他好像下命令似地说:‘这样吧,伙计们,大家唱一支俄罗斯民歌吧!’农民们两腿直打哆嗦,大家整个儿都傻了。一个胆子大的先唱了起来,可立刻就蹲下来,躲到别人背后去……叫人奇怪的是:我们那儿也有这样的地主,都是些不要命的老爷,喜欢到处游荡,真的;他们穿得像个马车夫,自己跳舞、弹吉他、唱歌、和家仆一起喝酒、跟农民一起饮酒作乐,可这个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却像一位千金小姐,总是读书啊,写字啊,要不然就大声唱赞美歌。他跟谁都不说话,怕见生人,常常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好像在思念什么人或者为什么事伤心。原来的那个管家起初一直战战兢兢,在瓦西里·尼古拉伊奇到来之前,跑遍了所有的农家,向所有的人鞠躬行礼——显然,这只馋猫心里明白自己偷吃了谁家的肉。农民们也有了盼头,他们想:‘办不到,老弟!这会儿可要唯你是问了,宝贝;有你的好戏看了,你这个吝啬鬼!……’结果却不是那么回事,叫我们怎么对您说呢?连上帝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把他叫来,要跟他说话,自己却先脸红了,您知道,他的呼吸是那么急促,对他说:‘你在我这儿办事要公正,不要欺负任何人,听见了吗?’从此以后他就没再找过他!他住在自己的世袭领地里像个局外人。这么一来,那管家就松了一口气,而农民们也不敢来找瓦西里·尼古拉伊奇,他们心里害怕。后来又出现了一些叫人想不通的事:主人竟向他们鞠躬,彬彬有礼地看着他们,他们简直吓坏了。老爷,您倒说说看,这事情有多奇怪?……是不是我变得不懂世事,老了,还是怎么的——我不明白。”

“你们在那儿干什么?”他问那些农民。

“没有,没听说过。”

“老爷,我们要把一个法国人淹死。”

“您听说瓦西里·尼古拉伊奇·柳博兹沃诺夫的事了吗?”

“哦!”那地主平平淡淡地答应了一声,便回过头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奥夫夏尼科夫。他往四下里看了看,朝我身旁挪近些,悄悄问我:

“先生!先生!”那可怜虫叫了起来。

“我嘛,是另一回事。我不是贵族,也不是地主。我的营生算得了什么?……再说,换一种办法,我又不会。我只是努力做得正当,依法办事,这样就谢天谢地了!年轻的先生们不喜欢旧制度,我赞赏他们……是该动动脑筋的时候了。不幸的只是,年轻的先生们太会自作聪明。他们对待农民就像在玩布娃娃:摆弄过来,摆弄过去,坏了,就撒手不管。于是农奴出身的管家或者德国出生的管理人员又把农民攥在手心里了。哪怕年轻的先生里面有一个做出榜样,让大家看看,事情该怎么办,那也好啊!……这一切该有个什么样的结局呢?难道说,我就这样一命归天,看不到新的制度了?……真是咄咄怪事!旧的死了,新的还没有生出来!”

“啊,啊!”那狼皮大衣用谴责的口气说,“带着十二个民族的军队到俄国来,烧了莫斯科,该死的东西,还盗走了伊凡大帝钟楼上的十字架,现在却来叫‘麦歇(10)、麦歇’了!现在夹起尾巴了!这是自作自受……走吧,菲尔卡!”

“这是怎么回事,鲁卡·彼得罗维奇?我以为您是守旧的呢。”

马匹走动了。

“全部采用新办法,那些庄稼汉都不赞成——可是用不着听他们的。亚历山大·弗拉基米雷奇干得很好。”

“不过,停一下!”地主又说……“喂,你这个麦歇,你懂音乐吗?”

“那么他又是怎样经营自己的领地的呢?”

“救救我,救救我,好心的先生!”(11)勒热纳央求着。

“是啊,”奥夫夏尼科夫叹了一口气继续说,“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光已经像流水一样流逝了不少:现在已是另一种时世。我看到贵族的变化特别大:领地少的人或者去供职了,或者不再住在原来的地方;领地多一点的人——那就叫人认不出了。这些大地主在划分地界的时候我见得多了。不瞒您说,我看着他们,心里很高兴:他们都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只有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都精通各门学问,说话头头是道,叫你心悦诚服,可实际事务却一窍不通,连本身的利益都稀里糊涂:他们的农奴、管家都可以任意糊弄他们,就像把木杆弯成马轭一样。您也许认识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科罗廖夫吧——他哪一点不像个贵族?他长得一表人才,家里那么有钱,上过大学,好像还出过国,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和颜悦色,还跟我们所有的人握手。您认识他吗?……那么您听我说。上个礼拜我们应经纪人尼基福尔·伊里奇的邀请到别廖佐夫卡去聚会。经纪人尼基福尔·伊里奇对我们说:‘诸位,现在要划地界了,我们这个地段比人家落后,这是个耻辱:现在我们干起来吧。’我们就干起来了。照例进行了商议,发生了争论。我们的代理人执意不肯相让。但第一个在那儿吵闹的是奥夫钦尼科夫·波尔菲里……这个人为什么要吵闹呢?……他自己一寸土地也没有,是受他兄弟委托来办这件事的。他大叫大嚷:‘不行!你们骗不了我!不行!不是这样划分的!把地图拿来!把土地测量员给我叫来,把这个出卖基督的家伙给我叫来!’‘您到底要怎么办?’‘你们以为我是傻瓜吗?嘿!你们以为我会把要求当场宣布吗?……不,你们把地图拿来,就是这样!’他用手拍着地图。他大大侮辱了玛尔法·德米特里耶夫娜。那位太太立即大叫起来:‘您竟敢败坏我的名誉!’他回答:‘我吗?把您的名誉送给我那匹栗色母马我都不要。’好容易让他喝了些马德拉葡萄酒,才让他安静下来——接着,别人又造起反来了。我那亲爱的亚历山大·弗拉基米罗维奇·科罗廖夫坐在角落里,咬着手杖上的镶头,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我觉得难为情,忍不住,直想跑出去。人家会怎么看待我们呢?我一看,我的亚历山大·弗拉基米雷奇站了起来,露出要讲话的样子。经纪人着了慌,就说:‘诸位,诸位,亚历山大·弗拉基米雷奇要讲话。’对贵族实在不能不佩服:大家马上安静下来。亚历山大·弗拉基米雷奇便开始讲话,他说:我们好像忘记了是为什么而来的;他又说:虽然划分地界无疑对领主有利,可实际上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农民减轻负担,让农民耕作更方便些,对付得了赋役;要不然像现在这样,他连自己的地都不知道,常常跑到五俄里以外去耕作——这也不能怪他。接着亚历山大·弗拉基米雷奇说,地主不应该不关心农民的福利,如果仔细想一想,归根结底,他们的利益和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好了,我们也跟着好,他们倒霉,我们也会倒霉……他又说,可见,为了一点小事而争吵不休是不应该的,不明智的……等等,等等……瞧他说得多好!每句话都说到人心里去了……那些贵族一个个低下头,我自己,上帝作证,差一点没掉下眼泪。说实话,古书里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结果怎么样呢?他自己的四俄亩青苔沼地既没有让出,也不肯卖掉。他说:‘我要叫人把这块泥沼地弄干,在上面建造一个设备完善的毛纺厂。’他说,‘我已选定了这个地方,这件事我早已有了打算……’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倒也罢了,结果是亚历山大·弗拉基米雷奇的邻居卡拉西科夫·安东合不得付一百纸卢布给科罗廖夫的管家。我们没办完事就这样各自回家了。而亚历山大·弗拉基米雷奇至今还认为自己做得对,并且常常提到毛纺厂的事,只是弄干沼地的计划始终没见行动。”

“瞧这些孬种!没有一个人懂得俄语!缪齐克,缪齐克,萨维·缪齐克·武?萨维?喂,你说呀!康普勒内?萨维·缪齐克·武?钢琴茹埃·萨维?”(12)

“不错,我也喜欢打猎……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是年轻的时候……您也知道,不好意思,身份的关系。我们这帮人不想跟在贵族的后面跑。确实:我们这个阶层也有个别喜欢喝两杯却又没有能力的人,他们便去投靠那些老爷……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快乐!……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给他一匹走路磕磕绊绊的劣马,不时把他的帽子摘下来扔在地上,像抽打马匹一样不时用鞭子在他身上轻轻抽一下,可他还是笑嘻嘻的,并且逗别人发笑。不,我告诉您:越是没有身份的人,就越要洁身自好,不然只会自取其辱。”

勒热纳终于明白了地主想要干什么,便肯定地拼命点头。

“看样子您也喜欢打猎,是这样吧,鲁卡·彼得罗维奇?”

“是的,先生,是的,是的,我是个音乐家,所有的乐器我都会!是的,是的,先生……救救我,先生!”(13)

“您连米洛维特卡的事都听说了,怎么巴乌什的事却不知道?……这是令太爷的总司猎和管猎犬训练的人。令太爷喜欢他不亚于喜欢米洛维特卡。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管令太爷叫他做什么,他一眨眼就办好了,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他吆喝猎狗追野兽的时候,树林里就响起一片回声。但他那倔脾气一发作,就会从马上跳下来,躺倒不干……狗听不见他的声音——一切就都完了!它们放着新鲜的足迹不去跟踪,再好的猎物也不去追赶了。好哇,令太爷于是大发雷霆!‘我要是不把你这个无赖吊死,我就不活了!我要把你这个不信基督的家伙开膛破肚!把脚跟塞到你这个凶手的喉咙里去!’结果却常常是派人去问他需要什么,为什么不吆喝狗追赶野兽。在这种情况下,巴乌什通常是要求喝点酒,他一喝完酒,便爬起来,又去使劲吆喝他的猎狗。”

“好,算你运气,”地主说……“小伙子们,放掉他吧;这是二十戈比,你们拿去买酒喝吧。”

“那么那个巴乌什是个什么样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问。

“谢谢,老爷,谢谢。请您把他带走吧。”

“常言道: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惹是生非。”

勒热纳被带去坐在雪橇上。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泪流满面,浑身哆嗦,不停地鞠躬,向地主、马车夫和农民们道谢。他身上只穿着一件饰有粉红色带子的绿色绒衣,天气却冷得厉害。地主默默地看着他那冻僵发青的肢体,便把这个落难的人裹在狼皮大衣里,带回家里。仆人纷纷跑过来,急忙让这个法国人烤暖身子,让他吃饱、穿好。接着,地主便带他去见自己的女儿。

“可见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是从来不盛气凌人的,”我说。

“你们看,孩子们,”他对她们说,“我给你们找来一名教师了。你们老是缠着我:‘教我们音乐和法国话吧,’现在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法国人,他还会弹钢琴……喂,麦歇,”他指着五年前向一个卖香水的犹太人买来的破钢琴继续说,“给我们表演一下你的艺术吧:如埃(14)!”

“是米洛维特卡,是米洛维特卡……于是伯爵就来求他,他说:‘把你的狗卖给我吧,你要什么都可以。’‘不,伯爵,’令太爷说,‘我不是商人,连没用的破布我都不卖,为了表示敬意我连太太都可以让出去,可米洛维特卡就是不卖……我宁可自己当俘虏。’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听了便夸奖他,对他说:‘我喜欢你的脾气。’令太爷便乘马车把狗带了回去。米洛维特卡死的时候,他还奏乐把它葬在花园里——狗下葬以后还给它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铭文。”

勒热纳掉了魂似的坐到琴凳上:他有生以来就从来没有摸过钢琴。

“是不是那条米洛维特卡?”我问。

“如埃啊,如埃啊!”地主反复说。

“我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各式各样的人全见过。他们经常宴请宾客,那气派真是非同寻常。不过没有一个人赶得上已故的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奥尔洛夫–切什缅斯基(4)伯爵。我常常见到阿列克谢·格里戈里耶维奇,我叔父在他府上当管家。伯爵住在卡卢加门附近的沙博洛夫卡。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达官贵人!那样的气派,那样的和蔼可亲真是难以想象,无法形容。光是身材,就没话说的,还有那威力,那眼神!你没有认识他、没有接近过他的时候,你会怕他,不敢接近他,可是一旦接近他,他就像太阳般使你觉得温暖,你会感到非常愉快。他亲自接见每个人,对一切都感兴趣。他亲自参加赛马,跟所有的人比赛;他从来不一下子赶上别人,不盛气凌人,不阻拦别人,直到最后一刻才超过人家;他是那么和蔼可亲——总是安慰他的对手,夸对手的马好。他养着最好的筋斗鸽。他常常走到院子里,坐到圈椅上,吩咐放鸽子;许多仆人站在四周的屋顶上持枪防止鹞鹰来袭击。伯爵脚边放着一只很大的银盆,里面装满了水,他就往水里看鸽子飞翔。成百上千个穷人和乞丐靠他过活……他送掉了多少钱!可他发起怒来,那可真叫雷霆万钧。这当然很可怕,但你不必抱怨:过一会儿,你一看,他已经笑嘻嘻的了。他一举行宴会,就能让整个莫斯科喝得烂醉!……他还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是他把土耳其打败了。他也喜欢摔跤;人们纷纷从图拉、从哈尔科夫、从坦波夫、从全国各地把大力士请到他这里来。谁被他摔倒,他就奖励谁;要是有人把他摔倒了,他就给予重赏,并且吻他的嘴唇……还有,我在莫斯科的时候,他组织了一次全俄罗斯前所未有的猎犬竞赛:他把全国所有的猎人都请来,规定了日期,给了三个月的期限。猎户们都纷纷跑来。带来了许多猎手和猎犬,嘿,简直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起初,他大摆筵席,接着便开到城外去。人们都跑来看热闹,真是人山人海!……您猜怎么着?……令太爷的猎犬竟跑在最前面。”

这可怜人绝望地像敲鼓一样敲打着琴键,敲到哪里是哪里……“当时我心里想,”后来他讲述当时的心情说,“我的救命恩人一定会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扔到门外去。”但大大出乎这位身不由己的即兴演奏家的意料,地主竟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弹得好,弹得好,”他说,“看得出你是懂音乐的;现在去休息吧。”

“您在那儿见过什么人?”

过了两个礼拜,勒热纳从这个地主家转到一家富裕而有教养的人家去,由于他生性快乐温顺,很得到这家主人的欢心,便娶了他家的养女,得到一份差使,并且成了贵族。后来他把女儿嫁给奥廖尔地主洛贝扎尼耶夫——一个退伍的龙骑兵兼诗人,自己到奥廖尔来定居了。

奥夫夏尼科夫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个勒热纳,或者像现在人们所称呼的弗朗茨·伊凡内奇,在我在场的时候走进奥夫夏尼科夫的房间,他和奥夫夏尼科夫甚有交情……

“待过,很久很久以前了。我现在七十二岁出头了,到莫斯科去是十五岁的时候。”

不过,读者和我久坐在独院小地主奥夫夏尼科夫家里也许已经感到乏味,因此我就不再啰唆了。

“您在莫斯科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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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奥夫夏尼科夫表示同意。“所以说:在旧时代贵族都很阔气,更不用说那些达官贵人了:在莫斯科,我看得多了。据说,眼下这种人已经绝迹了。”

(1) 克雷洛夫(1769—1844),俄国寓言作家。

“时世变化太大了!”我说。

(2) 比秋格马是一种特种马,产于沃罗涅日省著名的“赫列诺夫”(前奥尔洛娃伯爵夫人养马场)附近。——原注按:比秋格马由俄罗斯比秋格河得名,马身高大,善拉重载,是一种名马。

“那时候我们还有一个邻居叫斯捷潘·尼克托波利昂内奇·科莫夫。他也百般折磨我父亲。他是个酒鬼,喜欢请客,等到喝醉了便用法国话说一声:‘这很好。’(3)接着把嘴唇一舔就无法无天起来!他派人去邀请所有的邻居。马车就停在门外等你;你要是不肯去,他马上亲自找上门来……他真是个怪人!他‘清醒’的时候,从不胡言乱语,可一喝醉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说他在彼得堡的方坦卡街上有三幢房子:一幢红色的,有一个烟囱;第二幢是黄色的,有两个烟囱;第三幢是蓝色的,没有烟囱。他说他有三个儿子(可他没结过婚):一个在步兵里,另一个在骑兵里,第三个在家里……他还说,每一幢房子住着他的一个儿子,老大家里常有海军将官来访,老二家里常有陆军将官来做客,来看小儿子的都是些英国人!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说:‘为我大儿子的健康干杯,他在我家是最孝敬父母的!’接着哭了起来。如果有人不肯和他一起干杯,那他可要倒霉了。‘我毙了你!’他说,‘还不许埋葬!……’有时候,他霍地站起来,大声叫嚷:‘跳舞吧,上帝的子民,大家消遣消遣,对我也是个安慰!’这么一来,你只得跳舞,哪怕累死,你也得跳下去。他把自己家里农奴的女孩子折磨得够戗。常常叫她们通宵达旦唱歌,谁调门唱得最高,谁就可以得到奖赏。她们要是唱累了,他就把头埋在手里,悲叹起来:‘唉,我这孤苦伶仃的孤老头!大家把我抛弃了!亲爱的。’马夫们立刻去给女孩子打气。他也看中了我父亲:有什么办法呢?他几乎把我父亲送进了棺材,差一点就送进去了,谢天谢地,后来他自己死了:他喝醉了酒从鸽子棚上摔了下来……您看,我竟遇上这样的邻居!”

(3) 原文为法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奥夫夏尼科夫,也不敢朝他脸上看一眼。

(4) 阿·格·奥尔洛夫(1737—1807/08),俄国海军上将,在1768—1774的俄土战争中曾指挥俄国舰队在切什梅战役(1770)中取得胜利,得到切什缅斯基(切什梅公)的封号。

“譬如这种事吧,我仍旧以令太爷为例。他是个很有势力的人!总欺负我们这辈人。也许您也知道——自己土地的事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切普雷金到马利宁的那块耕地吧?……现在你们在这块地上种燕麦……其实这块地是我们的——整块都是我们的。可是令太爷把它从我们手里夺走了。有一次他骑马出来,用手一指,说:‘这是我的领地,’就这样霸占去了。先父(愿他升入天堂!)是条直汉子,年轻气盛,他忍受不了——谁愿意失去自己的产业呢?便一纸状子告到法院。可是他一个人去告状,别人都不肯跟上——他们都害怕了。于是有人去向令太爷报告,说彼得·奥夫夏尼科夫告了您的状:说您霸占了他的土地。……令太爷立刻派他的司猎巴乌什带领一大帮人到我家来……就这样把我父亲抓去,带到您家的世袭领地上。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赤着脚跟着他们跑去。您说怎么着?……他们把他带到您府上的窗子底下,就用鞭子抽他。令太爷就站在阳台上看着;令太婆也坐在窗口观看。我父亲大声叫喊着:‘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老太太,替我求个情,你们就饶了我吧!’可她只是时而挺挺身子,依然无动于衷地看着。最后,他们还要我父亲答应让出这块土地,并且感谢他们放他活着回去。就这样,这块地便属于你们了。您去问问您家那些庄稼汉:这块地叫什么?它叫棍棒地,因为是用棍棒夺来的。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这些小人物是不会留恋旧制度的。”

(5) 米佳的本名和父名,米佳是德米特里的小名。

“您能举个例子吗?”

(6) 原文为法文。

“不,我没有必要特别赞扬旧时代。举个例子说吧,虽然您现在仍旧是个地主,像您已故的太爷那样,可是您已经没有那样的权势了!当然,您本人也不是那样的人。现在别的地主还在欺压我们,不过,看来不这样也不行。熬一熬,总有出头之日。是啊,我在年轻时看惯的那些事,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7) (8) (9) (11) 原文为法文。

“我还以为,鲁卡·彼得罗维奇,您会对我赞扬旧时代呢。”

(10) 法语“先生”的译音。

“有些情况确实要好些,我对您说,”奥夫夏尼科夫回答,“我们的日子过得比较太平,物产比较丰富,确实……不过现在毕竟更好些,到您的孩子长大后,他们的日子还会更好,愿上帝保佑。”

(12) 夹着俄语的法语译音:音乐,音乐,你懂音乐吗?懂吗?喂,你说呀!听得懂吗?你懂音乐吗?钢琴你会弹吗?

“鲁卡·彼得罗维奇,请您跟我说实话,”我顺便对他说,“从前,在您那个时代,情况是否好些?”

(13) 原文为法文。

读者已经知道,我是在拉季洛夫家里认识他的,过了两三天,我到他家去,他恰好在家。他正坐在一只很大的皮圈椅上读《圣徒言行录》。一只灰猫在他肩膀上打呼噜。他照例亲切礼貌地接待我,我们就攀谈起来。

(14) 法语“请弹”的译音。

亲爱的读者,请想象一个年约七十岁、长得又高又胖的人,他的相貌有点像克雷洛夫(1),在低垂的眉毛下长着一对明亮而聪明的眼睛,他神态威严庄重,说话富有节奏,步伐从容不迫,这就是我要给您介绍的奥夫夏尼科夫。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蓝色长袖常礼服,钮扣一直扣到上面,脖子上系一条浅紫色丝围巾,脚上蹬一双擦得锃亮的带穗皮靴,看上去大致像个殷实的商人。他的手很漂亮,又白净又柔软,谈话时常常用手摆弄常礼服上的钮扣。奥夫夏尼科夫的庄重和严肃、机灵和慵懒、直爽和固执很像彼得大帝时代以前的俄罗斯大贵族……他要是穿上一件俄罗斯无领长袍,一定很神气。这是一个旧时代的遗民。所有的邻居都格外尊敬他,以和他交往为荣。一些同辈的独院小地主对他无不顶礼膜拜,老远看见他就脱帽致敬,把他引为骄傲。一般说,在我们那里,独院小地主至今还很难同普通庄稼汉区别开来:他们的经济状况几乎不如一般农民,牛犊小得离不开荞麦,马匹半死不活,挽具都是用绳索做的。奥夫夏尼科夫是个例外,虽然还不是个富翁。他和妻子两人住在一座舒适整洁的小屋子里,用的仆人不多,给他们穿的是俄罗斯服装,称他们为雇工。他们也替他种地。他不冒充贵族,不摆出地主的架势,从来不如俗话所说的那样“得意忘形”,不是人家一说请坐就立刻落座,有新的客人来到,他必定起来表示敬意,然而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品格,因为他举止庄重、彬彬有礼,客人便不由得更加恭敬地向他鞠躬行礼。奥夫夏尼科夫遵循古代风习,并不是由于迷信(他的思想相当开明),而是由于习惯。譬如,他不喜欢带弹簧座的马车,因为他并不感到舒适,他总是乘竞赛用的轻便马车,或者乘有皮垫的漂亮小马车,自己赶那匹良种枣红大走马(他只养枣红马)。马车夫是一个面颊红润的年轻小伙子,头发剪成一个圆圈,穿着蓝色粗呢外衣,戴着劣质的羊皮帽,腰间束根皮带,毕恭毕敬地坐在他旁边。奥夫夏尼科夫总要睡午觉,每个礼拜六洗一次澡,只读宗教书籍(读书的时候总是煞有介事地戴上一副银边的圆形眼镜),早起早睡。不过,他不留胡子,把头发剪成德国式。他招待客人极其殷勤亲切,但不向他们弯腰鞠躬,不忙着张罗,不招待他们吃任何干果和腌渍食品。“内当家的!”他慢慢地说着,并不站起来,只向她稍稍转过头去。“拿点好吃的来招待客人吧!”他认为出售粮食是犯罪,因为粮食是上帝的恩赐,一八四〇年在发生大饥荒和物价飞涨的时候,他把所有库存的粮食都分送给周围的地主和农民,第二年他们都感激涕零地用实物来还债。邻人常常跑来请奥夫夏尼科夫评理和调解,他们几乎都服从他的判决,听从他的劝告。许多人由于他的帮忙才彻底划清了地界……但在同一些女地主争吵两三次之后,他就声明从此再不为女人调解纠纷。他不能容忍仓猝从事、惊慌失措、婆娘们的闲话和“手忙脚乱”。有一次他家不知怎么失火了。一个雇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大叫大嚷:“失火了!失火了!”“喂,你嚷什么啊!”奥夫夏尼科夫平心静气地说。“把我的帽子和手杖拿来……”他本人很喜欢驯马。有一次一匹烈性的比秋格马(2)载着他奔下山往峡谷驰去。“喂,好了,好了,小马驹,你会摔死的,”奥夫夏尼科夫不愠不火地对它说,接着一转眼工夫,他就连同那辆竞赛用轻便马车、坐在后面的男孩和马一起冲进峡谷里。幸好谷底有个沙堆,谁也没有受伤,只有那匹比秋格马的一条腿脱了臼。“嘿,你看,”奥夫夏尼科夫从地上爬起来,还是不愠不火地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他找的妻子同他很相配。塔吉雅娜·伊里尼奇娜·奥夫夏尼科娃是个身材高大、端庄持重而沉默寡言的女人,总是系着一条咖啡色的绸围巾。她总让人觉得冷若冰霜,虽然不仅没有人说她为人严厉,反而有许多穷人称她老大娘和恩人。端正的容貌、大大的黑眼睛、薄薄的嘴唇至今仍可证明当年她是个出色的美人。奥夫夏尼科夫没有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