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奥那双像受惊的小鸟一样的眼睛仰视义兰。义兰的脸在列奥眼前变大了,距离之近令他惊讶。
义兰的手松开了,列奥跳起来想逃跑,结果又被义兰用手按住了肩膀。
这不是义兰原来的脸。他的脸上有像笑靥一样深的凹处,看上去好像在笑,而他的脸歪得厉害,双眼似乎与眉毛连成一体,瞳孔则像吊起来一样挨到上眼皮,眼里透着笑意。整张脸歪得怪异,是列奥未曾见过的吃醋的模样;列奥一瞬间明白了这一点,恐惧如电流般穿透全身。
列奥一边掰义兰的手试图让他松开,一边拼命蹬腿要跳起来。列奥短促的气息突然像堵住了一样停下来,腿动起来慢得像虫子,指尖向下按着义兰手腕的那只手没了力气。
列奥左右转脸要把脸移开,肩膀在义兰的手掌中转动。不知不觉中,列奥的腿在义兰的膝盖下一动不动了。列奥没有出声,继续挣扎。
列奥前所未有的诱惑令义兰发狂,义兰扑上前双手抓住列奥的脖子,把他硬拉过去推倒在床上,用手使劲按住他的脖子。
义兰剧烈、痛苦的呼吸声吓住了列奥。列奥睁着一双像生病的小鸟一样暗淡无光的眼睛,下意识地看了看义兰,又开始左右摆头;被摁着转动的温暖厚实的肩膀,出卖了如小鸟般可爱的面容,无止境地激发了义兰无理智的憎恶。
列奥屏息低头,把脸贴在脖子处,痛苦地上下摇动肩膀,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义兰的一只手忽然松劲;他按着列奥的左肩,右手温柔地缠住列奥的脖子,那只手似乎随时都会捏紧。
“昨天夜里,列奥你在哪里睡的?”
“你第一次见到那家伙是在哪里?你给我一五一十地交代,你不说我就让你说。”
义兰沉默不语。列奥被义兰的沉默所压倒,恐惧在心里膨胀起来。义兰说:
义兰的手用力按住列奥的肩膀,膝盖用力压在他的腿上。列奥的腿好像要断了,他只顾着挣扎。
列奥失去讨饶的勇气、混乱中不知所措的样子显而易见:紧张的、不像他本人的深邃眼神中,犹豫、恐惧、幼稚却狡黠的心思在争斗;他认为没有理由受到责备的虚弱的自信心和对义兰的爱慕,像可爱的小虫一样在心底蠕动。
“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让你活着回去。明白吗?”
一阵战栗穿透列奥的身躯。
列奥拼命蹬腿,能够自由活动的右肩和胳膊肘用力往上顶。
“你不是说你累了吗?哪儿累了?”
“你给我老实点。你要是交代,我就饶了你。陈裳云那天看见你列奥了,他和那家伙关系密切。你不要对我有所隐瞒,我会知道的。明白吗?”
“我错啦。”
列奥两眼发直,能够自由活动的手无力地搭在义兰的右手腕上。
列奥被义兰看穿了心思,吓得缩起了身子。列奥头脑幼稚,左思右想下定必死的决心,想脱光衣服向义兰讨饶。
“你放手吧,我……我很害怕,一直在逃跑,逃跑了两次……我要是不上他的车,他就要开车来撞我了。”
“你以为你脱光衣服就会让我心软吗?”
说到这里,列奥发出了短促、痛苦的呼吸声。
义兰看着失去了一些清洁感的列奥,被一份难以抑制的诱惑攫住了,那份诱惑又撩起义兰的愤怒。义兰说:
“……当我被他带走时……”
列奥解下领带的时候,义兰抓住他的手,他便不得不站在义兰面前。此刻他紧抿嘴唇,不平整的脸颊变得苍白,失去了光彩。他似乎洗了澡,被玷污的罪恶的气味,就像蒸马铃薯似的少年气味和科蒂紫罗兰香水味混杂在一起,飘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
列奥似乎因为义兰表情稍显舒缓而来了劲,结结巴巴地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讲到可怕的场面时,列奥流下眼泪,拼命拿开又抓住义兰那动辄紧紧缠上自己脖子的可怕的手,硬是在手上落下微温的眼泪和一个吻。列奥向义兰笨拙地描述那个黑脸男子的性格,添油加醋地讲了一番当时的情景:男子伸到自己后背的那只手拿着鞭子时的可怕情形,鞭打的疼痛,他对像黑蛇一样缠住他的那只手的恐惧。列奥还自作聪明地补充说,他认为那个男子是因为看见了陈裳云的车才按住他的手的。
那天晚上,列奥一直站在义兰面前。义兰深深地坐在床上,出门时穿的那身衣服还没有脱。
列奥说话的时候,义兰一直忍而不发;他感到可爱的列奥犯下的过错反而令他欲火中烧,妒意则像又硬又热又难受的疙瘩一样堵在他的心头。列奥说完话,轻轻舒了口气,战战兢兢地窥视义兰的眼睛,把一只白皙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一瞬间,义兰的妒意达到了极点。
列奥跳下凳子,瞥了眼义兰的脸,跟在义兰后面离开了阿尔及尔夜总会。义兰先坐上车,然后让列奥坐进驾驶室,以一百公里以上的时速开车驶往森林住宅。在车上,列奥说呼吸困难,靠在义兰身上。义兰认为列奥是由于受惊而神经紧张,就让列奥靠在自己胸前,然后停下车,用一刻钟左右的时间观察列奥的情况,最后开车回到了森林住宅。
“让我看看。”义兰猛地撕扯列奥的衣服。
义兰推开列奥的手,喝干剩下的金酒,结了账,跳下凳子,捡起手帕,扬了扬下巴催促列奥。
列奥本能地感到害怕,竭力抵抗,力气却比不过义兰。于是,义兰扒掉了列奥的衣服。列奥的肩膀、胸膛、乳头上能看见伤痕,那些留下伤痕的地方似乎都被打过,微微渗出的血珠凝固起来变成了细细的紫色瘀痕;列奥说他弯着腰左躲右闪时被反绑住了手,他的一条腿也被抓住,就这样挨了一顿打,而他的下身也有多处伤痕,这似乎可以证实他的说辞。在义兰看来,列奥一定会像其他美少年一样有受虐癖的倾向。列奥的伤并不严重。不用列奥自作聪明地说那句话义兰也知道,奥利弗一定是看见陈裳云的车后按住少年列奥的手的,陈裳云的车出现的时机则不无可疑。至于列奥为什么没有时间给义兰打电话,列奥解释说那是因为奥利弗注射海洛因的时间太长了。
“这样做不对啊……”
必须清除列奥身上的伤痕的念头转瞬即逝,义兰为穿透体内的那道无形的火焰而疯狂。他按住一丝不挂的列奥的喉咙,用膝盖压住列奥不让他跳起来,全神贯注地亲吻列奥,长长的吻似乎会持续到生命的尽头。在义兰的疯狂中,漫长的时间过去了。
列奥慌忙移开目光,准备把手帕放进义兰的裤兜;义兰抓住列奥的手,使劲拉到自己面前,按住他的手,划燃火柴,另一只手点燃叼在嘴里的香烟,然后试图掰开他的手掌。慌了神的列奥扭动身体,一边试图把手挪开,一边用哀求的目光死死地看义兰。
列奥呆呆地听着雨滴敲打百叶门的声音,心中的恐惧渐渐变成陶醉。义兰的嘴唇触碰列奥身上的伤痕,列奥因疼痛而发出的低低的叫声变成了暗藏喜悦的微弱呻吟。列奥的陶醉激发出义兰内心疯狂的火焰,却也让义兰的心灵受到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义兰头脑冷静下来,深深地吐了口气,双手抱住闭着眼睛像死了一样的列奥的脸,落下轻轻一吻,犹如小鸟胸部的羽毛触碰。义兰细心地给列奥身上的一处处伤痕消毒,缠上绷带。义兰把他抱到胸前,和他一起躺下来,把手放在他的背上,久久地保持那种姿势。列奥把小脑袋靠在义兰胸前,义兰把鼻子、嘴唇埋在列奥柔软的头发里,二人的身体一动不动。列奥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得到了原谅;义兰抑制内心的不安,却发现那是徒劳。
列奥飞快地偷看了义兰一眼。义兰的侧脸上,从脸颊到嘴角像鼓起来一样难看,在仿佛肿了的眼皮里湿润的眼睛带着血丝。这是义兰吃醋的表情。
雨悄悄地停了,零星雨滴偶尔想起来似的敲打在百叶门上,发出犹如风儿吹拂沙子的声音,每次都撩起义兰那份如同压抑不住的振翅声一般的不安。
列奥抢过手帕,用手帕按住脸;喉结发出一声很大的响动,又在手帕里发出一阵短促的抽泣般的声音。他拿开手帕,眼皮湿红,目不斜视地凝视着杯中的酒。
那一天,一整天的时间就在义兰痛苦的看护中过去了。在慵懒困倦的午后阳光中,在夜晚的灯光下,列奥会撒娇的眼睛、嘴唇渗入义兰心里的伤痕,时而无情地触动着伤痕;义兰忍受内心的伤痕,忍受那赤裸裸地悬浮在空中被风吹痛的伤痕。
列奥承受着精神打击,紧紧地握着一杯威士忌,把下巴深深地埋进脖子处。当他抬手去擦额上的汗珠时,义兰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块白手帕,递到他面前。
列奥有了受虐癖……义兰想。
奥利弗把胳膊伸到列奥面前,把烟灰缸拉过来,捻灭香烟,跳下椅子结了账,大步穿过舞台,取来大衣披在身上,把黑色的绉纱围巾绕在脖子上,一边在大衣兜里摸眼镜,一边注视列奥和义兰这边,暗蔷薇色的厚嘴唇露出一丝笑意。最后,奥利弗走了。
列奥想要陶醉,义兰就要满足不了他那份高涨的情绪了。
义兰使劲把列奥的下巴推过去,放开了他的下巴。
列奥像女人一样只想有肌肤之亲,我就要被他吸引了,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他吸引了……
“我不知道什么阿多尼斯教。你松手吧。”
义兰弄清了列奥陶醉的所在并忍住痛苦的冲动,贴住列奥后背的那只手像慢慢爬行的蛇一样下意识地绕到列奥腋下,列奥撒娇似的微微扭动身子。义兰微微张开嘴巴,像鱼儿一样喘气。
侍者看了看义兰和列奥,又看向远远地站在对面墙下的会田。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映在窗户上的森林里的树木闪闪发亮,窗外可以听见小鸟振翅抖落身上雨滴的声音,列奥在早上醒来后的爱抚中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列奥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列奥你信奉基督教吗?不对吧,你信奉阿多尼斯教吧?”
列奥一直没有工夫细细欣赏吊坠,这时吊坠浮上脑海,他便推开义兰的怀抱,说了声“吊坠在哪里”,迈着绷带脱落的双腿,飞跑到义兰用下巴示意的壁炉那里。列奥打开盒子,眼睛闪闪发光,握着吊坠麻利地穿上蓝色的睡衣裤子,一边单手扣裤子纽扣,一边拿着吊坠回到床上,把吊坠戴在脖子上,转身背对义兰。义兰坐起来了,他扣上吊坠扣子,去吻列奥的脖子根;列奥感到厌恶,扭开脖子和肩膀,起身站在义兰面前。
列奥想挪开下巴。义兰抓着列奥的下巴不放,说:
“不行啊,我身上有伤。”
“今天是圣诞节,也是你的生日,对吧?所以这里要比宾果好呢。”
“在巴黎,伤痕对少年来说是种时尚呢。”
列奥发白的脸上渗出了汗珠,睁大一双严肃的眼睛凝视义兰,最后露出了一抹笑容。
“啊?”列奥毫不厌倦地用指尖玩弄那个比朝露更美妙的发着橄榄色和金色光泽的吊坠,在床边坐下来,靠在义兰的肚子上说。
“你今天在哪里吃饭的?”
“那是战前的事了。在巴黎,有个女人手背上有一块吻出来的伤痕,走路时也不戴手套。女人们都说她有瘀血的素手好看,便故意在手上弄出伤痕来,以此作为装饰,这个风气很流行。”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列奥额头冒出了冷汗,身子发僵,下巴贴着喉咙。义兰皱起眉头,绷紧嘴角,把胳膊轻轻交叉伸到前面,看了看左手腕上的手表,装作没注意到奥利弗,把手指搭在列奥的下巴上,把他的脸扳向自己,说:
“嗯,我不行啊。我的伤都露不出来嘛,再解开一颗衬衫扣子也不行。”
列奥眼睛微微一动窥视义兰,目光垂落下来。奥利弗佯装不知,用侍者手里的火柴点燃香烟,拿住香烟的那只手横着抹嘴唇,面朝前方,瞟了一下列奥。
“你不如光着身子上街。”
列奥坐在阿尔及尔夜总会的高脚凳上,右边坐着义兰。这时奥利弗从后面过来,坐在列奥左边,点了一瓶伏特加,一边从后裤兜里掏出香烟盒,一边捅列奥的腰。
“夏天倒可以去海边。”
夕阳闪烁着金色的余晖,映得天空一片炫亮。乌云形如抬起头来的鸵鸟、恶灵的侧脸和瘦小的骷髅浮在空中,成群袭来,乌云就像一幅狰狞的黑地图。
“你是为了给外人看的吗?”
大约一小时后,义兰有些不悦却恢复了义兰·德·罗什福柯副教授的形象,他驾驶的劳斯莱斯汽车离开了淡黄色的砖房住宅。
列奥终于发现义兰的不悦,便把脸伏在义兰胸前,落下一个个又轻又短的吻。吊坠随着柔软的嘴唇凉凉地触到义兰的胸膛,义兰深深地吐了口气,把手放在列奥腋下,抱起他的上身;列奥下巴贴着喉咙,眼睛眨个不停,义兰出神地看他的脸。
可怕的扭曲又爬上义兰的脸,义兰忘我地狠狠咬着嘴唇。铁锈味的血触到舌尖,他感到一股平缓的热流涌上头顶,理智一时间荡然无存。
“你这人就是毫不设防,这就是你被人盯上的原因。当初和我,也是一勾就跟着走。你的脊梁骨在哪里?”义兰眼里含着苦涩的笑意,“你是一条没骨头的鱼啊。”
是的,就是在打猎的时候……
列奥扭动脖子摇晃吊坠,赌气似的噘起嘴唇。
仰起下巴,歪着上身的义兰忽然定住了。他像咬到苦东西的人一样深深地皱起眉头,眼周一带歪扭着,嘴唇也失去了原有的形状,流露出一种啃咬着甜果并把蜜一般的汁水沾染得周围都是的内心柔情蜜意满溢的、陶醉样子,双眼望向虚空。突然,列奥那双穿着紧得快要裂开的牛仔裤的腿在他眼前浮现。列奥说了声“今天一定会打到兔子吧”,起身跑了起来,裹在牛仔裤里的纤腰从他面前穿过。
“义兰你嘴巴毒,我怕啊。”
义兰胳膊交叉放在脑后,仰面倒在床上,想起了列奥:列奥那隆起得恰到好处的肩头,列奥紧绷绷的胸膛,列奥抬起胳膊时的媚态;列奥已经有了跟青年差不多的力气,控制住他很是费力;他挣扎的姿态,变粗的上肢;但列奥还没有褪去少年气息,残留着稚气的举动,最近还有意那样;唯独脸没有发育的列奥,高高地仰起脸时略尖的小下巴,女人般的嗓音、喘息。列奥身体所有部位的幻影活灵活现地向他袭来,一道无形的火焰穿透他的身躯,他握紧拳头,在床上辗转反侧。他想驱散列奥的幻影,列奥的幻影却愈发真实地向他逼来:他让列奥坐在椅子上并给列奥洗澡时,列奥摆出毫无遮掩的姿态;列奥还只是个少年,但不可思议的是,那散发着酒精似的汗味的身子发育起来了;他给列奥的耳朵后面、腋窝抹上少许铃兰香料或紫罗兰香料,香料散发出一股羞涩的芳香。
列奥敏感地发现义兰对他更痴心了,深深的惧意却没有消失。他在义兰身边躺下讨好对方,把义兰的胳膊从肩上拿下来,抓住义兰的手,轻轻吻住义兰的指尖,像吃奶一样吮吸,又瞪大那双美丽的眼睛,从腋窝处窥视义兰。
列奥狡黠的、低微的声音中透出的那份犹疑,还有最后那个声音中透出的小小的跃动,唤起义兰沸腾的爱,同时也反而激起了义兰愤怒的火焰。义兰放下听筒,从额头到耳朵后面涨得发青,眼睛透出丑陋而歪斜的光芒,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翘。
义兰笔直地躺在床上,闭眼对着天花板,嘴唇现出了深沉、甜蜜却又有些丑陋的陶醉的歪斜样。列奥嘴唇扬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忽然凑过身子,把脸伏在义兰的胸膛边,用脸蹭他的胸膛,手像探摸母亲乳房的婴儿的手一样在他的胸膛上移动。义兰的手抓住列奥的手,把他的几根手指捏成一束,几乎要捏断捏碎。
正如义兰所料,列奥没有被那人迷住。
“列奥!”义兰用低沉的、吼叫似的声音说。
列奥的声音里有一丝抑制不住的跃动,被义兰的耳朵捕捉到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星期过去了。
“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义兰的爱抚多了几分施虐的疯狂,列奥隐约有了清醒的认识。惊讶与恐惧的遮蔽物没有了,被鞭打的那份陶醉悄然而生。奥利弗鞭子的记忆从他身上的一处处伤痕燃起,在他的恐惧中沉睡:他被奥利弗抓着左腿在厚厚的地毯上拖曳,腿、腰、小腹都挨了鞭子。如今那段记忆在他心头浮现出来的不再是一幅可怕的景象,他会产生一种想再来一次的不可思议的欲望。触碰他伤痕的义兰的嘴唇在一处处伤痕上唤起激情,他在陶醉的彼岸想起了奥利弗的鞭子。
“穿白色衬衫和栗褐色大衣来。”
在义兰的爱抚下,列奥发出以前没有的野兽般的呻吟声,像无法忍受似的打滚,讨饶似的眼神闪出异样的光芒。幼稚的列奥只不过是在性方面变得老成了,他也隐约感觉自己身上的一处处伤痕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并懂得自己的变化与时而注视自己的侧脸、后背的义兰那张可怕的歪脸有关,他那得到了原谅的美梦开始被不安的迷雾包围。
“……嗯。那我去。”
爱抚与陶醉的时刻伴随着残酷的影子反复出现,义兰感到痛苦,列奥感到害怕。残酷的陶醉不分昼夜,其间义兰去上课。义兰肿着眼睛、一脸疲态地开车出去,一上完课就回来。自从那晚被义兰看见身上的伤痕后,列奥处于没有枷锁的软禁状态。义兰目不转睛地追寻列奥的动向,疲倦的脸上一双白眼珠里布满网眼般的血丝;列奥像一头被监视的野兽,在义兰家里走动,走到院子又回头看书房的窗户。义兰白天盯着列奥,晚上禁不住情欲的煎熬,在嫉妒的痛苦中执着地爱抚列奥;义兰的目光和执着的爱抚日夜纠缠着列奥,列奥可爱的冷冰冰的俏脸也露出了淡淡的倦容。
列奥又微微犹豫了一下,说:
被奥利弗鞭打后,列奥的身子开始觉醒。义兰对列奥的肉体无限痴迷,同时感到一股不妙的憎恶令他心烦意乱。义兰预感自己疯狂的、难以抑制的情愫最后会被逼到无法抑制的地步,感觉体内有一种尽享列奥的肉体诱惑的可怕欲望。义兰每次敏锐地感受到自己残酷的内心,都会温柔地抱住列奥,心疼地把他抱紧;列奥则沉浸在自己得到了原谅这一转瞬即逝的美梦中,亲吻义兰的手,像婴儿吃奶一样吮吸义兰的胸膛。
义兰才知道那个黑脸男子名叫奥利弗,认为列奥邂逅那个男子的地方应该就是阿尔及尔夜总会。
列奥读不懂义兰的心却本能地有一份朦胧的不安,他把感受义兰的疯狂当作唯一的乐趣,而义兰的疯狂一加剧,他就会丢掉媚态,像野兽一般本能地挣扎。列奥发自内心的恐惧愈发助长义兰的疯狂,恐惧与疯狂像蛇一样交缠在一起陷入无止境的陶醉。第二天天亮了,列奥和义兰会坐在早餐桌前。
“我要去开会了。你九点左右去‘阿尔及尔’等我,可以吗?”
义兰勉强去上课,没有缺课,并勉强一点点地做翻译工作。在创作方面,中篇小说《干草》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动笔了,稿纸上堆了一层灰;开头处的一个标点因墨水溅出而成了难看的污点,旁边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斜线,好像是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下意识地放下钢笔留下的。
“是吗,那你把项链带来吧,开车来不是挺快吗?我现在在家。”
有时列奥睡着后,义兰独自坐在书房里,抿着看上去像肿了一样的嘴唇,一双眼皮肿胀的眼睛盯着空中。他的左手像在慰藉变成可怜的魔鬼门徒的自己一样贴住脸颊,托腮支在椅子扶手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看见过无人知晓的、人间罕有的污秽或可怕的东西的人,如今又面对着那可怕的东西定睛注视一样。在他这个气宇轩昂的大男人紧绷绷的脸上,眉头、鼻子、脸颊、嘴角边流露着哭泣般的神色。
如果陈裳云不告诉义兰,义兰就不会知道他从奥利弗车上下来。列奥犹豫了几秒说:
义兰继承了果断、美貌的父亲的衣钵,有放在哪里都不逊色的法国精神和优雅的温柔性情;他带列奥去登山、去打猎、去剧场、去夜总会,以惊人的速度发表作品,备课和翻译也做得很轻松。橄榄色西服、水蓝色软领衬衫、黑色领带,那些让他充满生气的样子平添光彩的装束,如今塌在身上,显得寒碜。
“你在哪?项链送过来了哟。”
以前列奥与义兰幽会,一周三天幽会的情形最多;列奥星期六在森林住宅过夜,第二天一整天和义兰在一起,第三天早上一般坐车去学校。中间夹着星期天的那三天是一周内最长的一段幽会时间,与列奥的风花雪月是义兰适当的消遣,而义兰从奥利弗惹事后的第二天晚上起就没让列奥出门,他对列奥的痴心变成一份执着;在那份执着的空隙中,列奥对受虐癖的朦胧意识和义兰对列奥充满诱惑的肉体的苦恼像甩不掉的水藻,它们缠住义兰,必然会让义兰从苦恼变得有杀意。列奥害怕去学校,因为他像怕死那样害怕又见到奥利弗、又挨鞭子。
“我身体不舒服,正躺着呢。”
阴暗的日子在持续,义兰只在去大学上课时外出,回来后就有他的痴心和列奥本人无法理解的本能的恐惧等着他。
“嗯。”
列奥在挨着床的那张桌子前与义兰相对而坐,面前是义兰做的那道沙丁鱼,上面放着洋葱片和土豆丝、淋了调味汁。列奥看向义兰,玻璃似的黑灰色眼睛里有受罚的孩子悲哀的阴影。
“义兰?我是列奥。”
“我不想吃。”
最后,义兰上床躺下,拿起听筒,耳边传来了列奥轻轻的声音:
“不吃会瘦的。”
陈裳云走后,义兰下意识地瞥了房门一眼,独自站了一会儿。听到楼上卧室的电话响了,义兰看了看手表,跑上楼梯。
“……义兰你如果早点放我走,我会胖的。”
“哦,那好。那我先告辞了。”
义兰的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再说吧。”
“列奥,你有权说那种话吗?”
义兰猛然回过神来,将目光聚焦在陈裳云脸上。
“……饶了我吧。”
“以后您需要宝石,还请联系……”
“是谁让我变成这样的?”
陈裳云鞠了好几个躬,拿起身后的皮包,走到门边,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看。义兰似乎若无其事,但睁得大大的眼睛却泄露出他内心的苦恼。他锐利的目光无意识地停在陈裳云那边,嘴角依然向上扬着;那张散发着情欲光彩的面容,令陈裳云慌了神,他结结巴巴地说:
“……”
“你不至于没遇上过那方面的烦心事吧?算了,你回去吧。”
列奥垂下眼帘,拿起叉子,无精打采地叉起一块沙丁鱼。他把拿着叉子的那只手放在桌上,窥视义兰的脸,却吓得猛眨眼睛,泪水淌过脸颊停在嘴角凹处。
“……”
“义兰,你不爱我了吗?”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义兰的声音很平静。
列奥丢掉叉子,像要抓住眼周一带似的双手捂脸,露出半边眉毛,痛苦地抽泣起来。
“我说的事儿……您就当没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列奥的手指像孩子那沾着泥沙、笨拙地握着铅笔写字的手,拼命遮着脸,沾上了泪水的咸味;被魔鬼勾了魂的义兰隔着桌子半站起身,把列奥的手指慢慢从脸上拿开。列奥前额发际上粘着头发,耳朵发白,一张脸因泪水而扭曲、因悲哀而歪斜;义兰目光严厉地注视列奥的面容,抓住起身逃跑的列奥的胳膊,把他拉到床前,像对待奴隶一样推倒他。列奥一动不动,下巴贴住肩膀,凝然不动的、悲哀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挑逗的韵味,在义兰的袭击下把自己这个牺牲品的身子放倒。
义兰抬起头看陈裳云,嘴角扬起,刀刃般的目光像看到什么惊人的场面一样锐利冷峻。陈裳云瞟了一眼义兰,又垂下目光,双手握在一起。
义兰和列奥也有重温他们的快乐时光的一天—义兰的精神状态有些平静的一天。那天是一月一日,义兰在休假。
义兰没有看陈裳云。怒气深深地沉入义兰的内心,发出寒意。义兰把胳膊轻轻地交抱在一起,微微探出左臂,眉头现出深深的竖纹,看了看手表。他似乎正要外出,衬衫领子略硬,系着灰色领带,穿着黑色上衣和条纹裤,上衣兜里那块崭新的白手帕露出随便折叠后的边角。陈裳云瞟了一眼义兰,看到他十分苦闷又像动怒似的皱眉的表情,随即垂下目光。
“你今天不怎么累吧?是吗?”
陈裳云一动不动,眼睛朝下凝视着一点。他歪扭着嘴唇,困惑的眼神反而有点滑稽,脸色苍白。
“嗯。”
义兰站了起来,陈裳云便也笨拙地挪开椅子站起来。出于习惯,陈裳云微微支开两边的胳膊肘,把朝上的手掌合在一起呈合十状,不自然地把头侧过去。
列奥一直对着浴缸边上那面暗淡的镜子。他用一双因为憔悴而显得更大更可爱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住镜中的人儿,从浴缸里起来,那时壁炉里的火熄了,浴室里温度降了,他便把披在身上的亚麻布内衣往上裹,抬眼看着义兰。
“我出去一下。”
“我今天也很乖吧?”
“……”
说罢,列奥脱下衣服,把瓶里的科隆淡香水倒在手掌上。
列奥从雷诺汽车跟前跑过,跑向厚木街道对面的田间路。奥利弗的车错开陈裳云的车,沿原路行驶。陈裳云的车也向东京方向驶去。
义兰苦涩地笑了。
像蛇断气了一样,那只黑乎乎的手忽然离开了。列奥透过黑暗看去,前面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开来一辆熄了灯的车。他吸了口气,确定那是自己有一次在路上从后面看到的半新的雷诺汽车。那辆雷诺汽车是陈裳云的车。
列奥发现拼命逃跑会让义兰变得更残忍,便来了个顺水推舟。然而,对义兰而言,这绝对不是平息妒意与恨意的做法;列奥这样做,并不会避免义兰在风花雪月中成为圣安东尼。列奥这种耍小聪明的可爱做法是在告诉义兰,自己多么害怕他看出自己开始被他疯狂的鞭子所吸引,自己又多么想不知不觉地逃脱他执着的爱抚。
当红色的夕阳随着奥利弗的疯狂燃尽、夜色随之开始浸染灰色的砖房时,那扇拱门开了,列奥出来了。接着奥利弗出来将列奥送上车,车子缓缓穿过幽暗的林荫道,在厚木街道前面的地方停下;列奥穿着短靴,水蓝色裤子里的一条腿露出来,肩膀斜着穿过车门,全身闪到车外。列奥正要抽回左手,奥利弗黑乎乎的手像缠在枝头的蛇一样伸到车外,一把抓住列奥的手。列奥右肩用力要把手抽回来,奥利弗的手紧紧地捏着他白皙的手。列奥额头上冒冷汗,发出了低低的叫声。
义兰出神地看着列奥那双可爱的眼睛,贴在他身后,双手搭在他腰上,侧脸映在镜中。他垂着眼帘的笑容如微风般拂过列奥。列奥一边抓住义兰的胳膊掰开,一边笑着凝视镜中的恋人。
鞭子声继续鸣响,间或响起列奥低哑的哀求声;不一会儿鞭子声停了,在一阵类似鸟儿摇落枯叶啄啃果实的亲吻声中,列奥细若游丝的呻吟声持续了很久。最后,沉默的时刻来临了。
“今天我带你去水车小屋吧。那一带的酒吧不错,回来的路上一起去。”
奥利弗经常吸毒,在白天大大地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他会在“猎物”面前注射强烈的海洛因,而列奥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海洛因侵蚀了他的大脑,他只能靠对付成为自己“猎物”的少年燃起生命的火焰。他不能让少年在家里久留,因为注射强烈的海洛因和春药后,他会变得精神恍惚;七小时一过,他的毒瘾就会强烈发作;毒瘾发作起来,他会锁上卧室门,发出野兽般的声音,像被打得半死的蛇一样满屋打滚,咬破身上的衣服,用双手撕碎。他的这个秘密,以前只有宝石商陈裳云知道。
列奥又把科隆淡香水倒在手里从后颈往下拍打,这时他停下手转过身来,把半裸的、还有一道淡紫色伤痕的双臂搭在义兰肩上,脸伏在手上。义兰歪着脑袋,把脸颊埋进列奥刚洗过的头发里,用手贴住列奥背部的凹处。列奥那仿佛会吸住手的细腻的皮肤牵动义兰按捺不住的情愫,义兰的另一只手贴住列奥的腰上部;义兰在嫉妒的痛苦中陶醉,意识到深深迷恋列奥的自己是那么无力。在科隆淡香水的熏香中,“小蛇”列奥和义兰站在一起的姿势持续了好一会儿。
不知是谁招架不住了,过了一会儿屋里传来了列奥轻微的尖叫声,接着又间断地响起低沉的、拉长的鞭子声。原来,橘皮和橘核散乱一地,奥利弗从中找到了鞭打列奥的巧妙契机。
义兰所说的“水车小屋”是由一个七十多岁的荷兰女人集资筹办的糕点店,那里有列奥爱吃的糕点。
那扇厚厚的雕有魔鬼面孔的桃花心木门紧紧关闭,五小时内没有开过,男子和列奥杀气腾腾地对峙着。
列奥已经半个月没有和义兰一起坐着劳斯莱斯汽车兜风了,这天他恢复了几分活泼好动的天性。他先是乖乖地端坐在车厢左边,不一会儿又把腿张成八字形,胳膊交叉抱在脑后,仰靠在座位上,随即用手抓着右腿放在膝上,抚摸义兰在从大学回家的路上给他买的那双闪闪发亮的新黑色漆皮便鞋,动作像女孩摸偶人一样可爱。他时而掀开灰色棉布窗帘,从车窗悄悄地看车后方,然后躺卧在座位上,轮流抬腿,鞋后跟却碰到了后玻璃,惹得义兰生气;时而端坐在义兰的另一侧,掀开窗帘的一角,缩着脖子看交错而过的车辆里的那些人。原来,驾驶室容易被人从外面看到,他便被安排坐在后面的车厢里。
列奥把膝盖往后挪,没有把目光从男子身上移开。先前他移开目光,男子全身一瞬间有一股要猛扑过去的劲头。他那像活虾一样紧绷绷的裸露的小腹潜藏着定住男子目光的魔力,恐惧则让他的身子像用醋腌渍了的鱼肉一样紧绷,以至几乎要反卷起来了。
水车小屋位于银座五丁目的背街巷。
男子背着手关上门,他充满活力的样子令列奥怀疑自己的眼睛;那双紧绷绷的眼睛像另一个人,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地射在列奥身上。男子穿着一条像海盗穿的青色半长裤,光着黝黑的上身,胸毛浓密,胳膊上的毛也很多。
列奥对动来动去也厌倦了,他在义兰后面的座位上支起胳膊肘坐定,探头窥视外边;义兰抽的PALL MALL的烟雾罩在他脸上,他时而皱起眉头。
列奥暗自嘀咕。他拿起上衣披在身上,在床上坐下,忽然看到枕边有一盏台灯,便把台灯拧了一下,那时身后的门开了。或许是又被吓着了,他像在鱼篮里蹦跳的虾一样跳起来,又躺下去,像遮挡胸膛似的一只手拉着那件还没扣上纽扣的上衣的前襟;上衣向后卷起,他便把手放进怀里,仍然用手遮着胸,瞪大双眼看向陶田。那双嵌着黑色瞳孔的黑灰色眼睛,像被追逼的猫儿的眼睛一样发亮。
“义兰,你快看啊。”
我是义兰说的“易怒的人”吗?
说时迟那时快,义兰扯下鸭舌帽的帽檐,列奥身子因惯性作用后仰,车子冒着危险加速,在前面八九米处向左拐进一条小巷,又倒出那条背街巷,穿过大街,转进另一侧的背街巷,朝银座五丁目驶去。
列奥朝左边看去,一个似乎从未见过的美人儿站在镜子里,朝自己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美貌,平时的自信与快乐压倒了他。他凑近镜子,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微微翘起嘴角,瞪起眼睛,胡乱地扯掉黑色细领带,脱下蓝色衬衫,把水蓝色的瘦腿裤子脱下来扔到长椅上,脱下红紫色的袜子,全身只剩下一条泳裤款式的黑色棉短裤。他对着镜子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又松开手臂,用巴掌拍打挺直的胸膛,扭腰并让向前伸出的腿映入镜中,又用双手捧住脸,一双陶醉的媚眼盯住镜子。最后,他回过神来,从床上拿起那条睡裤,背对镜子脱掉短裤穿上睡裤,在肚脐眼下系上那对贝壳纽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乳房,红紫色乳晕的中心有母猫乳头似的淡红色乳头,他抬起一只手,让手臂映入镜中,微微转过上身,从腋窝处凝视镜子,一双黑灰色的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一个结着深红色橘子的小灌木花盆映入镜中,橘子好像是西班牙品种,他便凑近花盆,偷偷朝门边看了看,然后摘下一个橘子啃了一口。橘子甘甜无比的味道让他双目生辉,他细心地剥掉橘皮吃橘子,虽然贪吃,他却不忘对着镜子照了照嘴形,向镜子投去白眼。
“是凯迪拉克汽车吗?那辆黑色的车。”
那套睡衣上衣袖口处只有一道栗褐色的线,做工倒不错。褶边裤子和上衣的纽扣都是用贝壳做的,而裤子前裆也有两枚比上衣纽扣小的贝壳纽扣。列奥站在仿佛会埋住脚的地毯上,看向一张陈旧却豪华的床。暗红色的绣花帐用相同颜色的带子系着,一边扎成一团,另一边重重地垂下一半;里面那张大床比双人床还宽,列奥略略一看,床顶上亮着小灯泡,暗淡的灯光照在白色的床单、灰色的褶皱上。
“嗯。”列奥声音低哑,恐惧似乎在束紧他的身体。
男子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列奥,起身从一个好像是衣柜的柜子里抽出一套稍微浆了一下的白色睡衣,催列奥过来,自己先把里边那扇大门打开。列奥过来了,男子把睡衣递给他,用下巴示意他进去;列奥一进去,男子就把门关上了。
义兰心想,这说明列奥还不要紧。不过,如果列奥遇上突发事件,恐惧就会增加好几倍。刚才他们都迅速看出奥利弗不在那辆车上,他们只是不希望看到:奥利弗从El Dorado珠宝店里出来,或奥利弗从橱窗里边看见他们。
男子放下了盛着威士忌的红茶杯,眼里透出异样的光芒,理性的光芒几乎褪尽。
义兰回头去看列奥。似乎是先前的恐惧暂时复苏,列奥那最近内侧变得更红的淡红色嘴唇褪色了,藏在座位的角落里,一双睁大的像受惊的鸽子一样的眼睛察觉到义兰的目光后,微微露出不安的神色,眼珠动了动。
列奥发现,看自己进食的那个男子表情冷漠,没有义兰那种父兄般的温情。陶田奥利弗眼中只看见一个充满诱惑的牺牲品,列奥则不由陷入了对义兰的怀念之中。
这是义兰害怕出现的征兆。列奥不会倾吐衷肠,只好用细小的动作传递无声的语言:动眼睛,缩短呼吸,动嘴唇,开口前稍加犹豫,把手放在耳朵后面,用手背擦腰际,等等。列奥眼睛的动作非常微妙,有时他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睁大眼睛,凝视义兰要把对方迷倒。列奥自以为瞒过了义兰,孩子心性的他内心的波动却在义兰眼前暴露无遗。
列奥顿时觉得肚子饿了,他坐到男子对面的长椅上,拿起了汤匙。列奥垂下暗淡的目光,又微微抬起眼睛,看了看那个一边往杯里倒酒一边注视自己的男子,喝了半碗汤,用洁白的牙齿咬三明治,把三明治也吃了一半。最后,列奥喝光牛奶,吃了五六个水越橘,用餐巾擦拭嘴唇。
最近,义兰有时会想起自己和列奥的“新婚之夜”—在穗高度过的那个夜晚。义兰知道,列奥相当辛苦。那天因为义兰,列奥何止是宽裕了一点,甚至因为过上了比自己出身的阶层要奢侈许多的生活,而对义兰产生了女人般的盲目顺从,那正是义兰想要的,他内心强烈地渴望着列奥臣服于自己。所以那个时候,他们就好比是鱼水相逢。
“你吃吧,我已经在街上吃过了。”
……穗高的六月,是一个晚上睡觉用不着钻进睡袋而且没有蚊子、跳蚤袭扰的季节。天幕下一块狭窄的土地上铺着我的雨衣,我和列奥把薄薄的毯子盖到胸前,面对面躺在一起。列奥十分清楚,他被带到我家也是因为他无与伦比的美貌。床头堆放着冰镐、饭盒、明治屋的纸袋、盘子、叉子等物品,风灯发散出暗淡的光芒,列奥看着我的脸;他看着我,那双深凹的眼睛有一种梦醒后的孩子的神色,眼中潜藏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朦胧的妩媚。在风灯的光芒中,我的目光移向列奥那略长的褐色头发,那是按我的吩咐在银座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弄的,移向他自然略粗的眉毛、小小的翘鼻子和摄人心魄的眼睛,最后移到他的嘴唇。那两片微微鼓起的淡蔷薇色的嘴唇轻轻抿着,嘴角微微上扬;嘴唇上有点粗糙的竖纹和内侧那片仿佛抹了胭脂的红色露了出来,就像五月初开的蔷薇在我眼前绽放。
说罢,男子消失在右边门口。不一会儿,男子送来了东西:一个盛有红甜菜汤的小钵般大的绿色陶瓷杯,一把大银匙,一块夹着厚片火腿和莴苣的燕麦面包三明治,一个装满了橙子、荔枝、水越橘的篮子,一瓶牛奶。男子把桌上的东西弄到一边,铺上白色餐巾,摆上送来的那些东西,用下巴向列奥示意,自己把书架上的那瓶威士忌拿下来,在红茶杯里倒满酒。
列奥注意到我有点执着地注视他的嘴唇的视线,与此同时我伸出胳膊抓住他从毯子里露出来的肩膀;那时列奥惊讶地张开嘴巴,却并不慌张,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当然列奥不清楚同性恋是怎么回事,这个我很快就明白了,从我带他过来的时候起就明白了。不过,列奥一定从同伴口中听说过类似的事情,所以他心里有一种预感。当初我抓住了列奥—那时他才刚刚十六岁—的肩膀,如今我也记得他厚实的肩膀在我手里生出的那股暖和气。列奥的肩膀没有女人肩膀那么松软。女人很快就会熟透,尤其是那个女人。列奥有某种女人在轻浮无知中透出的那份可爱,却不会惹人厌烦。据说在那些女人当中,还有付出了爱情就嚷嚷着要回报、花光了钱就嚷嚷着要钱的货色。列奥身上隐约有女人那种令人讨厌的特点:愚蠢的媚眼,愚蠢的香水,被人取笑时的窘迫,靠发型、妆容和领口的装饰等煞费苦心衬托出的精致面容。
“你别怕,我马上放你回去哩……我也不好让你久留的。”男子露出了苦笑,“你吃点东西吧。”
抓住了列奥的肩膀,我就竭尽全力把他拉过来,因为他进行了抵抗。列奥的肩膀被拉到我的怀里,我的手滑到他的胳膊,双手飞快地按住了那双开始鼓起来的上臂。列奥挣扎着要把脸转过去,而我已经压在了他身上。我怀着梦一般的心情按住列奥颤抖的双腿,感觉他的腿像坚硬的水果。在我的目光下,列奥像女人一样饱满的耳垂就像火一样。我一直压着列奥,直到他耗尽力气。我知道,亲吻列奥的耳垂会诱发他的激情。列奥爱慕我,不一会儿就像死了心似的仰着脸,小小的尖下巴在我的目光下引诱我去亲吻。那朵五月的蔷薇就要任我处置。我松开手,温柔地抱住列奥的脸颊。列奥似乎不知所措,可爱的双眸渗出泪水,羞涩地仰视着我。列奥是天生的情种,这个道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列奥那女人般的手搭上我的手,脸左右倾斜似乎要把脸颊挪开。那个动作没有技巧,却实在像有技巧的女人一样巧妙。最后,我终于摘下了那朵初开的五月蔷薇。
男子回过头来。
列奥受虐癖的影子在最初的吻中已经有了,自恋癖和受虐癖一定是美少年的两个通病。我也是萨德的继承人,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性方面。对列奥施虐却又不会吓到他的人也是我……
男子家从门口到楼梯一尘不染,像寺院一样干净,相形之下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四处都是长短不一的书架,上面杂乱地放着书、杂志、洋酒瓶子、调酒器、杯子、玻璃壶、手提式收音机等;屋子左边的角落里有一张铺了毛毯的双人床,皱巴巴的被单掀开了一半。双人床旁边的桌子、茶几上,罐头、巴黎自行车比赛奖品烟灰缸、酒瓶、未烧完的火柴放得乱七八糟;烟灰零乱地散落在桌上和地板上,一片狼藉。相比义兰的书房凌乱中有知性的统一感,这间屋子凌乱中固然有知性,但那份理性精神似乎有点零散、凌乱,给人马虎、懒惰的感觉。
列奥从一下子沉默的义兰的背影中有所领会,胳膊从车窗框上拿下来,交抱在胸前,捻着第一次穿的那件暗蔷薇色衬衫的纽扣,双腿向前伸出去。列奥露出从窗帘缝窥视外面的眼神,却什么都没有看。与义兰的关系带上疯狂的色彩后,列奥的额发、鬓角处有了奇怪的变化,头顶上出现了一束既不是左偏分又不是右偏分的头发,那束头发让义兰觉得性感。义兰只要一想到列奥这个大活人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就感到心里有一团烈火。就像乳房胀满乳汁一样,二人之间的激情不可遏制地奔流。列奥遭受奥利弗鞭打的记忆,无休止地激发着义兰的憎恶与狂暴,一种受虐狂式的情欲在苏醒、滋长。
男子扭动钥匙后,房门自动往两边打开,又像要叼住列奥的身子似的关上了。
义兰像梦醒了似的回头看列奥。
在一扇灰色的拱形砖门旁边,粗粗的铁皮雨水管旁留着雨水渗进砖里的痕迹。高过人头的地方有扇隔成六格的长方形窗户,透出室内阴暗的光景,闪着黑色的光。窗下,铁信箱闪着光。屋门分成左右两扇,左侧的似乎是锁死的,外边有一层铁门。男子和列奥从右侧进去,里面是石墙、石楼梯,楼梯如蛇般蜿蜒而上,上面的铁扶手又黑又圆。二人沿着楼梯而上,楼上走廊左边有一扇浮雕门,门上雕刻着天使,蔓草花纹将天使围在正中,走廊尽头的方形玻璃窗映着一棵弯曲的大树的梢头,一条如紫薇树的枝条般光溜的木长椅紧挨着墙放在窗下。楼上安装了暖气,一股冷飕飕的感觉却笼罩四周;列奥跟在男子后面,含着胸把双手插在后裤兜里,低垂的俏脸上露出一副接近隐秘场所的幼稚的紧张表情。走廊石墙上挂着旧式煤气灯形状的荧光灯,灯光映着列奥的脸,那双已经发现了隐秘的气息的眼睛却暗淡地垂下来,微微翘起的鼻子和嘴唇在一团柔和的影子中浮现。
“你流汗了吗?”
不大工夫,车子驶上一条陌生的小路,驶过人家和森林,开进一条很像义兰家附近的森林小路,最后在男子的住所前停了下来。
“嗯,只流了一点……”
列奥像女人一样温柔地把可爱的侧脸伏在男子胸前,微温的眼泪渗入了他的胸膛。紧紧抓住列奥腋窝的男子松开胳膊,他的手绕到列奥的下巴,列奥的下巴被托了起来。车子停了下来,顶灯亮了。男子手指用力托着列奥的小下巴,列奥嘴唇上一阵灼痛。接着男子像要咬住他嘴唇一般,一次次地袭击列奥,列奥拼命扒着男子的手,左躲右闪,徒劳地挣扎。
车内开着暖气,像那个六月的夜晚一样暖和,列奥一出汗就感冒,这是他那次在穗高搭帐篷过夜以来的老毛病。穗高的“初夜”,列奥或许是直接睡在地上出了一点汗,结果发烧了;义兰用浸过溪水后拧干的毛巾给列奥冷敷额头,又用牛奶煮烤面包给他吃。第三天他们下山了,而那三天如同新鲜的蜜一般的日子让义兰的心完全被列奥俘虏了。那时义兰心中新鲜的蜜如今也不变,这不止是因为列奥是个美少年,而在于列奥这条淡金色小蛇可憎的诱惑。
“下次怎么都行,这次请你放过我一次。”
义兰在心里深深地叹气:我会陷入“圣安东尼的诱惑”,这事我想都没想过。
男子的左臂松开方向盘,温柔地抱住列奥的肩膀。穿着蓝色衬衫的列奥温暖的肩膀仿佛让男子变成了一团火,男子的手落到列奥的上臂,指尖触到列奥的腋窝。过了一会儿,列奥说:
“义兰,水车小屋在那里啊。”
列奥逃跑的力量出于恐惧反弹回来,他扑到了男子身上。
听到列奥的声音,义兰慌忙放慢车速,倒车回去,把车停在水车小屋。
“你怎么了?我不是妖怪啊。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就马上放你回去哦。”
返回途中列奥缠着要买手表,二人趁着夜色把车停在巷子里,最后凑到美津野的橱窗前。正方形的白钢橱窗四周饰有四瓣小花枝蔓缠绕的花纹,蓝色的天鹅绒像六月的天空,上面摆着这家瑞士钟表店的象牙色宣传册,前边一个闪烁着银光的圆形陈列台缓缓转动,上面放着手表。台中心竖着一个十字形支架,支架上挂着金色的船帆,顶端是雕刻着美津野的英文名首字母“M”的宝石。列奥喝了金酒,脸上泛着红晕。义兰睁着一双可怕的发青的眼睛,毫不厌倦地看着他分心走神的侧脸。
黑脸男子知道列奥害怕了,看着前方说:
“喜欢哪块?”
列奥像孩子一样认真,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偷偷看了看男子的侧脸。
义兰把手搭在列奥肩上,那只手落到上臂,指尖深深地钻进腋窝。列奥用腋窝紧紧夹住义兰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把目光转回到一块手表上。
我今天实在不行了,这不是我的错。要是再见到义兰,我就告诉他实情然后紧紧抱住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忍住不发火。可也许这也无济于事……
“那块、就是那块,圆的、镶着宝石的……”
列奥感到害怕,拼命寻思:
“嗯?”
蓦地,列奥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牺牲品。就像秃鹰朝兔子径直飞下来时兔子已经动弹不得、半死不活一样,在如同稳重的黑色魔物一般的凯迪拉克汽车里,在弥漫在汽车周围的夕阳残照的微光中,列奥是一只已经动弹不得的野兔。
“方的那两块对面的。”
他怎么不吭声呢?
义兰爽快地买下了那块四万五千日元的雅典表,义兰这天穿着价值五万多日元的大衣,全身透出一股俊美混血儿的风韵。紧紧依偎在他身边的列奥,犹如一朵生气勃勃的花儿,身上穿着一件橄榄色大衣,大衣领口露出钻石吊坠。二人以前来的时候不在店里的那个新店员目不转睛地看着列奥优美的站姿,目光中透着好奇和赞叹;列奥看见老板藤木用胳膊肘捅了捅那个店员,若无其事地向店员递过一个苦恼的眼神。义兰用手指顶住列奥的下巴,把他的脸扳过来。那个年轻的店员虽多次见过带着艺伎来的有钱人,但对他来说,义兰和列奥这一对是他以前不曾想象的令人陶醉的一对。
列奥偶尔看向男子黑中带紫的胳膊,心想他的胳膊缠上、缠紧自己的脖子,脖子大概会连同骨头一起折断。列奥又想,对方如果用胳膊抱紧自己,自己也许会把持不住。列奥感到一种可怕的诱惑,那种已经开始在他体内乱窜的可怕的诱惑。
离开美津野后,列奥像醉酒似的陶醉在散步这一久违的奢侈运动中,然后兴冲冲地上了车。在车上,列奥一边摸着放在膝上的雅典表盒子,一边靠在义兰身上。列奥也是被手表迷住了,厚实的肩膀透过那件白衬衫,天真地任由只穿着一件毛衣的义兰的上臂搂住;义兰眉间微皱,似乎显得痛苦。
男子的额头、鼻子、脸颊又黑又厚,浑浊的眼睛下还有一圈黑眼圈,列奥看得心里发毛。他默默地把头扭到一边,男子的黑脸、身体散发出的性感的热流却压迫着他。
那晚在看到列奥的伤痕的疯狂中,义兰发现列奥不知不觉地显示出对伤痕的疼痛的陶醉;从那以后,列奥那种陶醉让义兰无法忍受。此时此刻,列奥忘乎所以,静不下心来;义兰则与之相反,就像心里有一份甜蜜的痛苦,口鼻被从紫罗兰中提取的紫罗兰精油—他说那适合列奥而让列奥使用—浸过的布捂住了一样。车子载着他们的心情,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行驶。
车内开了暖气,热烘烘的。男子头也不回地说:“把上衣脱了。”
“那个橱窗好漂亮啊。”
男子打开了车门,已经走到人行横道三分之二处的列奥稀里糊涂地跳了上去。当男子的车将后面的车甩开几十米左右时,男子说了声“你刚才去哪了”,却也不像要听对方回答。他默默地看着车前方,显然是“胆汁质”人格的刚毅侧脸仿佛涂了一层厚厚的油,自然拳曲的头发犹如列奥在画中见到的拿破仑的头发;硕大的身躯显得有些难看,身上穿着一件针织毛衣;粗胳膊像摇动极轻极小的东西一样操控着方向盘,胳膊上牢牢地戴着一块配着黑皮带的浪琴表。
“那是仿照苏黎世钟表店的橱窗做的嘛。苏黎世钟表店的橱窗还要好一点吧。”
“上车,快点。”
“哦。”
三天后,列奥出门刚好赶上信号灯亮起来,他从东日报社前面经过,准备穿过人行横道去食品商场。那时信号灯颜色变了,右侧的一排车一齐动起来了。在引擎声和两三个司机的尖叫声中,那个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戏弄那小子了。”
列奥的车发出引擎声,驶过黄昏的街道;黑脸男子把口袋里的眼镜拿出来戴上,也朝东京方向驶去。
“因为,那种人很好玩呀。”
列奥心里怦怦直跳,双眼皮深深皱起,眼睛睁大盯住男子。那是以某个男人的溺爱为食,任性饕餮的女子或少年才有的那么一种,隐藏着无限自信,不知感动为何物的、发烧的孩子的眼神。
“那小子也满可以找个男人的。他嫉妒你了。”
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哼,他嫉妒我就像地上的虫子嫉妒花儿一样。要是那样的话,我还会欺负他几下。”
正如列奥所料,男子把手伸进列奥车内要求握手。列奥凝视着前方,身子一动不动,耳根火辣辣的。
“小金蛇”列奥心浮气躁,也不注意义兰的情绪,任由他的大臂压在自己肩上。列奥撕开盒子的包装纸拿出雅典表,把戴在左手腕上的那块旧浪琴表摘下来塞在座椅后面,一个劲地噘着嘴,想把那块银色皮带的雅典表戴上去。
男子莞尔一笑,凯迪拉克汽车掉头,最后紧贴着列奥的车停下来。
义兰嘴唇的颜色黯淡下来,形状扭曲了。
“那我今天就放你一马吧。”
“给你买了雅典表,怎么答谢我?”
“可我……还……”列奥脸颊发红,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睛,“请走开吧,别难为我了。”
列奥默不作声,忽然把脸从手表那边挪开,从耳朵到脸颊微微发红。他把身子贴紧义兰,把胳膊伸到义兰背后,身子微微发僵,低下了头。
男子低沉的嗓音犹如魔鬼的私语,蕴藏着激发列奥情欲与恐惧的力量。
列奥正在睡觉,他做着快乐的梦,嘴唇透出微笑的影子,脸朝着义兰,下巴往里缩着。义兰两天没有折磨他了。他忘却了那份时而突然产生的不安,在得到原谅的美梦中安睡,那时他在义兰的手臂里沉醉了。他梦见义兰玩闹着追赶他,突然有根温乎乎的绳子似的东西套住了他的脖子,令他无法动弹。他感到痛苦,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今天又是一个人出门?你好像车开得不错。这次你要不要坐我的车远行?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吧。”
那个温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呢?
仿佛黑翅膀的影子闪过,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汽车掉头驶来;那辆车刚挨到列奥车前,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就像在耳边说话一样:
列奥没完全醒。在他的脸的正上方,一大团黑影突然躲开了,那是义兰的脸。
义兰不会放过一丝负心的影子,列奥在东京站时第一次露出那种孩子从恐惧中得救般的表情,义兰看在眼里,认为事情背后肯定有那个黑脸男子的影子。那天晚上,义兰一吃完饭就把列奥拖到床上;列奥被义兰的激情烧灼,身上紫色的咬痕就像紫红色的乳晕跑到了肩上、腿上一样;列奥伤口疼得直打滚,几乎昏死过去。从那以后,或许是心理作用,义兰对列奥的爱越发执着了。黑脸男子的影子映现在他们中间,像掉在果汁里的苍蝇一样让他们不快。
义兰以为列奥醒了,像要笑出来似的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笑出来,只是把嘴唇张开一半;鼻子像抹了油一样异常发亮,脸颊像浮肿似的比平时大了一圈,嘴唇异常扭曲,下唇往下拉,下牙露了出来。他俯视着列奥,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似乎遮住了眼睛,那双眼睛是恶作剧般的失去神采的眼睛。从眼睛到嘴角,他的面容流溢着深深的肉欲色彩。
列奥渴望义兰的爱,那天在东京站迎接义兰,他站在站台上,举手投足间都在向义兰撒娇。义兰则把正式恋人冴子安置在另一辆车上带来了,并向冴子介绍说列奥是他的堂弟,坐上了列奥开来的劳斯莱斯汽车;在车上,义兰靠在车座上,没怎么开口说话。车子驶近森林住宅时,义兰正皱着眉头出神地看着窗外:去森林的路边,竖立的丝柏树投下黑色的剪影,上方天空闪耀着一片琉璃色;蓝灰色的低云下端镶着一道映出落日余晖的红边,乌云低垂几乎要触到森林,沉甸甸的似乎要压下来。
列奥又睁大眼睛,似乎呆呆地看了看义兰,像害怕似的再次闭上眼睛。义兰眼睛变大了,吸气凝神俯身看列奥的睡颜。
原来,义兰说要在列奥的生日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去阿尔及尔夜总会跳舞。列奥则在意义兰后面说的话:“然后我们在宾果吃饭吧。浪子专情三年的庆祝宴会,你觉得怎么样?”
“你做梦了吗?”义兰似乎以为自己说话声音很大,而实际却像粘在喉咙里一样沙哑。
列奥在宾果买了义兰要买的食品,把食品袋装进后备箱,又跳进驾驶室,似握非握地把戴着羊皮手套的手搭在方向盘上,一瞬间呆呆地凝视前方。不知为什么,他竖起了栗褐色大衣的领子。
列奥下巴微颤,或许是觉得冷,他把被单拉到下巴处,把脸贴在义兰胸前。
列奥再过几天就要迎来自己的生日了,那天也是圣诞节。一天傍晚,列奥驾驶的那辆灰色的劳斯莱斯汽车斜穿过伊势崎市的车站,停靠在宾果餐厅门前。
义兰又凉又湿、微微颤抖的手摸了摸列奥的额头,又伸进被单,从列奥的胸膛移到腋窝。
男子拿起墨镜戴上,欠身坐在长椅上,看上去像在玩味、反刍少年列奥内心可爱的波动。
列奥做梦出了冷汗……
与和义兰约会时不同,列奥逃也似的穿过舞台,却意识到那个男子垂涎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脚步;列奥耳根泛起了红潮,快步来到挂大衣的地方,围围巾时往上斜起瞳孔试探性地瞥了眼男子,随即慌张地垂下眼帘,把大衣夹在腋下,跑上了台阶。四五个男子都目睹了那一幕。
义兰拿起平时放在枕边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列奥的额头,一边留心不要惊扰他,一边替他擦拭腋下和两肋。
我讨厌那家伙,况且义兰很可怕。要是义兰恨我,我就活不成了。我一定要进入义兰的心……
第二天早上列奥醒了,昨夜他迷迷糊糊看见义兰的那张脸近距离地俯视着他,他见状发出了尖叫声。
列奥忽然回头看了看男子,感到危险便站了起来。
“你怎么了?”
黑脸男子的眼睛一动不动,透过那张如同雕琢过的宝石一般的面孔,他能看见列奥冷淡而幼稚的内心的波动;看着列奥唇纹细小的淡红色嘴唇透着清亮的光泽,他的眼中流露出无法抑制的邪念。列奥冷漠无情的眼神和与眼神不协调的少女一样柔软的嘴唇无止境地诱惑着他,美少年轻浮的内心的波动又让他明显感到对方身后有一个强有力的守护神,残酷地搅乱了这个名叫陶田奥利弗的放荡子的心。
列奥一看,义兰在笑。列奥如在梦中,义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在一张羞涩的白皙的脸上,在淡褐色的长睫毛后面,那双明澈的眼睛透着列奥狡黠而幼稚的心思,而那个黑脸男子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列奥。
“你是不是做梦了?昨天夜里你也是这样,突然睁开眼睛大叫一声。我用手摸了摸,你在流冷汗。你瞧。”
以后遇到那家伙,我装作没看见就行了。光看他的脸就……和他接吻该多可怕啊。
说着,义兰把揉成一团放在枕边的手帕给列奥看。
为人瞩目的感觉突然引起了一股快感,令列奥无法抗拒。列奥认识义兰后就让这个了不起的男人成为自己魔力的俘虏,对此一直乐得肚子疼,这时他想起义兰还在九州才感到放心。
列奥惺松的睡眼慢慢清醒过来,察看义兰的神情。
义兰没有来。我只爱义兰。可那家伙是谁呢?
“那时你还睁眼了呢。不知道吗?”
列奥还记得,自从那次义兰约他并带他一起去阿尔及尔夜总会之后,义兰就不再带他来这里了,列奥也不愿意独自来这里。列奥为自己是一个着装讲究的十七岁青年而骄傲,他认为阿尔及尔夜总会是成年年轻男子来的地方,突然就想来看看。—义兰没有告诉他这里是特殊人群聚集的地方。
义兰的手抓住了被单下面的肩膀。被单移开了,肩膀露了出来,皮下伤痕的瘀血变成了黑紫色小水珠状。
一阵莫名的战栗穿透列奥的身躯,一股无端的恐惧在他的脑海中升起。
列奥恢复了往常可爱而冷淡的眼神。他的肩膀透出一股妩媚,他回过头去眼睛朝下看着肩膀,把脸转过来,然后低下头把额头贴在义兰怀里,蹭了蹭义兰的胸膛,又仰起脸看了看义兰,把头放在枕头上。
列奥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了看跳舞的人群,正要收回视线,那时他感到一道强烈的目光烙在自己的右边脸颊上。列奥回过头来,只见一个大个子男子直勾勾地注视着自己,那黝黑的皮肤好像是在阿尔及尔或别的地方待久了晒黑的;男子分明与义兰性格相同,而且好像见过自己。
义兰把手从列奥的肩膀移到胳膊上,伸头亲吻他裸露的肩膀。
……
“你做梦了吗?”
列奥两眼放光地仰视义兰,让他对自己迷恋不已。最后,二人开始商量去哪里玩。
列奥从被单里露出胳膊,用手指勾住义兰的脖子,亲了亲他的下巴,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可我上学的时候,义兰你也不是不放我走吗?”
“那是一个可怕的梦呢。义兰你玩闹着追了过来,我就逃跑,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堵住了我的喉咙。那东西不是紧紧地堵上去的,而是模模糊糊地堵上去的。然后你的脸就变得很大。”
于是,列奥小声说:
列奥不再吭声,把双臂搭在义兰的脖子上,把脸贴在他的喉咙处,扭了扭身子。
“你每天能上班不迟到吗?”
“怎么了?嗯?”义兰露出深邃的眼神,搂着列奥赤裸的上身。
“嗯,我在外国人开的店里当店员总行吧?”列奥抓住义兰的手,在他的手指上落下小鸟羽毛般的吻。
“我不想说了。那个梦好可怕。”
“你能当个翻译吗?”
义兰依然紧紧地把列奥抱在怀里,用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凝视前面的石墙,在心底深深地吐了口气。
无休无止的欢乐的日子让列奥堕落,列奥每天硬着头皮把落下的功课补上;义兰做担保人把列奥送进了成城学园,最近却对列奥放任起来,列奥便堕落成一个只管让义兰为自己花钱的床上伙伴和玩伴,学习成绩差点挂红灯。列奥虽然不笨,却一直心不在焉,每门功课都是三分钟热度,没有一点毅力。义兰的生活状况和他讲述的法国小说、法国电影影响着列奥,列奥对此反应异常灵敏,如今仍每天心甘情愿地学法语,表现出不像自己的那份积极性。有时被义兰盯上,列奥就缩起脖子,说“我当翻译好吗”,把胳膊肘抵在义兰膝上,靠在他身边;看到义兰的嘴唇透出溺爱的影子,列奥就把脸伏在他的膝上或抱住他的膝盖嬉闹。有一次,义兰问列奥:
黑夜、白天、黄昏,这个世界成了义兰听魔鬼私语的场所。于是,他感受到列奥的存在:幻影中,列奥白皙的手缠上他的脖子、肩膀、后背,列奥那慢慢好起来并清晰地显露出一条条黑紫色伤痕的肩膀、上臂、胸膛、乳晕、小腹、腰,列奥那在他的爱抚中挣扎并准备逃跑最后逃到地板上打滚的双腿,列奥被他追逼、被他抱住下身时跳动的心脏、短促的呼吸、幼稚的目光,列奥像神话中被半兽神追上抱住腰、小腹处开始渐渐化作桂树的少女那样挣扎的胸脯、纯真的下巴,被义兰按住的皮肤透出的那种像被沾了麻醉药的手帕捂住了嘴似的苦闷,敌不过义兰的杀心而默默承受时那副缠上他心头的纯真诱惑的媚态,列奥那留有一丝紫罗兰气味和铃兰熏香的汗液。
十六岁那年夏天,列奥随义兰去穗高登山,在山中小屋里和义兰一起品尝秘密的爱情果实。从那以后,列奥虽然是个孩子却早熟起来,变成了撒下白色的毒粉诱惑义兰的邪恶天使。义兰知道自己真的迷上了列奥,让列奥成熟到极致,自己则一点点地接近毁灭。列奥不愿谈论过去却偶尔也会说走嘴,义兰把列奥说的话综合起来,了解了一些情况:列奥的父亲是外交官,母亲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列奥的母亲好像不知所终,列奥本人好像也不是父亲亲生的。列奥平时都不提他母亲的名字,而义兰从列奥的眼睛、肤色中清楚地看到,他母亲的情人是混血儿。义兰还知道,山川京次不是列奥的真名,而是流氓头儿早庭把自己以前的恋人的名字改成男人的名字来称呼列奥的。
似乎是由于稚嫩、拘谨和幼时的教养,列奥在深深的快感中绝对不会有失去节制的一瞬间。义兰坚韧的身体日夜在列奥肉体虚幻的火焰中打滚,肉体乱舞的时候,义兰看见了陶田奥利弗的脸,看见了他又黑又粗、戴着浪琴表的胳膊。
列奥很快意识到自己完全熔化了义兰的灵与肉,却仍然有因为最初的遭遇而产生的恐惧。列奥不知道,他第一次产生了尊敬之情。
此时此刻,义兰的喉咙灼热发干,那双水汪汪的、如同法国南部的黑紫葡萄一般的眼睛发干发涩,布满血丝。
那件事过后,列奥对义兰一下子亲近起来,对他稍稍释放了一下自己天生的像闭合的贝壳一样的冷淡性格,但表现出来的却只是孩子气。不过,不加修饰的冷淡让列奥变成了维纳斯与魔鬼的宠儿。列奥下意识的诱惑如黏丝般缠住义兰的心,让他陷入无底洞。列奥好像相当有教养,义兰起初怀疑他会因为境遇恶劣而沾上偷东西之类的坏习惯,可他却一个坏习惯都没有。然而,列奥对义兰而言是一个可怕的诱惑物;义兰见到列奥时已经注意到,列奥会将自己带到毁灭的彼岸。最初的一段日子里,列奥住在义兰家,让义兰带他去玩乐的地方。有一天,列奥说了句“还没有哪个成年人不拿我当傻瓜呢”,并用陶醉的目光凝视义兰,让义兰露出了苦笑。
在与列奥的亲热时间里,义兰不知不觉就会因为手里没有鞭子而感到技痒。然而,义兰感觉奥利弗那种精神错乱者缺失的健康像碍事的木桩一样活跃在自己心里。
那天上车后,义兰第一次在亮处看见了列奥的脸,随即发现列奥的眼睛像玻璃一样冰凉不只是性格的缘故。列奥由于以前与少年同伴抽海洛因香烟玩,茶色的眼睛里黑褐色的瞳孔像做梦似的闪烁不定。义兰发现列奥巴掌大的俏脸上那双不知不觉闪着冷光的漂亮眼睛不正常,便立即送他住院,后来还暗中监视他一段时间,罚他不吃饭,这才治好了他的眼睛。
如果我有鞭子,如果我用啪啪作响的皮鞭狠狠地抽打他……
三年前的同一天,列奥穿着父亲那件改过的橄榄色短外套,一只手放在外套兜里,迈着穿着牛仔裤的双腿,穿过阿尔及尔夜总会的舞台;义兰看见了列奥,列奥眼睛向上看着,义兰被他那那喀索斯般的侧脸勾住了视线。后来,义兰把逃课加入流氓团伙的列奥送进了杉并区的公寓,不让他和同伙见面。列奥知道义兰与自己的同伙进行了交涉,却简单地认为义兰是用钱收买了他们。不久,列奥又在街上会见同伙,向他们敲竹杠,结果被关进了杉并区警察局。看到前来要人的义兰与警察交涉,列奥才知道义兰是个了不起的人,对他产生了畏惧。列奥当时十四岁。他不知不觉地沾上了海洛因,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阿尔及尔夜总会,在那里引来人们好色的目光;他心存不良而又幼稚的样子缚住了义兰的心,令义兰无力摆脱。义兰还让列奥接受洗礼,洗礼名是泽罗特。
义兰在疯狂中会感到失落和苦恼。他觉得自己不能娇纵列奥而非要让列奥吃苦头不可,这份凶暴的激情在他的胳膊中、在他的每一根手指中急不可耐地表现出了狂暴的力量。列奥先是引诱义兰,然后又泄了劲,一心只想逃跑,结果惹得义兰狂怒不已。列奥诱发义兰强烈憎恶的百般媚态,在半夜他独坐书房的时候也会挑逗他的皮肤,甚至让他感到窒息。
不知是谁向那个黑人示意,钢琴声变得高亢了,两对男女走到正中央跳起了贴身舞,然后又有两对男子登台亮相。这里的人都知道阿尔及尔夜总会是有许多男同性恋者聚集的特殊夜总会,夜总会的主人会田本人与酒吧侍者有染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带女伴来的客人大多是好奇心重的中年男子,他们过来的时候也知道那个情况。不知情就过来的一对客人,在这里会被视作不合时宜的人。
列奥隐约感到义兰心里有憎恶的影子,便用眼泪濡湿他的手臂,像没有母亲的孩子本能地寻找乳头一样探摸他的胸膛;那时义兰就会爆发出按住想拿鞭子的手、抑制住杀气的溺爱心,一瞬之后他对列奥肉体的疯狂和心中的杀气更甚。列奥是个特别可爱又特别可憎的活生生的人,他的威胁是扑上去咬住义兰喉咙的地狱恶鬼。
义兰去参加九州的学会,列奥发誓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安分一点,他或去学校上课,或在酒吧消磨时间;或者带咖啡店的女孩去散步,给她看义兰的照片,对她说自己在给这个法国人打工。而在十二月四日—后天义兰回来—这一天,他来到了阿尔及尔夜总会,这个他最初被义兰看上的地方。
一天夜里,义兰在懊恼中看见了一只大狗的身影。它是有着小个子男人的块头的大丹犬波雅,在列奥被带到义兰家之前,它由义兰饲养并一直受到义兰专宠。列奥来到家里后,波雅的表情带上了悲伤的色彩。义兰知道,列奥没有让狗儿亲近自己的宽大胸怀,我行我素地嫉妒、讨厌波雅,有时好像还会趁自己不在偷偷欺负波雅。波雅慢慢变得孤独,一见到义兰就露出哀求的眼神,把如同有节瘤的树枝一般的粗壮前腿以及小马蹄般大的爪子伸到义兰胸前,用后腿站立,舔义兰的脸和下巴,发出仿佛憋在下巴里的悲伤的撒娇声。义兰因为列奥讨厌波雅而决心与它分别,一天早上列奥在睡觉的时候,义兰带它出去散步,和它一起走了很久,又和它一起休息,把准备好的肉、饼干喂给它吃,抱了抱它的脖子,最后把它带到了奥格斯特在厚木町的住所。奥格斯特是义兰父亲奥登的朋友,义兰事先给他打了招呼。波雅在那里待了两天,之后被带到奥格斯特的儿子艾伦在大森的家,在艾伦家里被养起来。后来义兰还背着列奥把波雅爱吃的食物邮寄过去,但波雅最后死了。由于电报是只发到邮局等人自取的那种,义兰在波雅死去一星期后才得知那个消息。
阿尔及尔夜总会由会田经营,会田在巴黎待过好些年,他好像不在乎赚钱,给人感觉是在做赔本生意。阿尔及尔夜总会自开办以来,已经走过了六七个年头。就像狐狸找到洞穴一样,很快就有人呼朋引伴聚集而来,其中以欧洲人居多,也有少数日本人;闻风而来的老富翁,中年男子,落魄潦倒的男子,穷得没饭吃却摆阔的男子,涉及毒品走私的男子,球童,有钱人的司机,陪客人去之后也会独自前来的生意人,他们是阿尔及尔夜总会的常客。阿尔及尔夜总会通常人不多,只在圣诞节那两天有点拥挤。夜总会里备有六七份日文报纸、一份英文报纸、两三份巴黎报纸和各个国家的周刊杂志,角落有一个酒吧,酒吧对角处放着一架钢琴,一个似乎来自非洲的黑人在那里演奏难听的爵士乐。据说那个黑人曾率领盲人乐队去了上海,却因为迷恋赌博而掉了队,最后流落到了阿尔及尔夜总会。夜总会的主人会田也加入到客人当中,同客人打成一片。有人问他是不是沾白粉,他只是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义兰在阿尔及尔夜总会看见列奥那双清亮亮、冷冰冰的眼睛时就预感与列奥有染大概会将自己引向毁灭,如今那个预感不幸成为了事实。义兰想为列奥这条鳞片微泛金光的美丽的月白色蛇接近自己、为自己把波雅送到别人家向波雅道歉,那份心情突然从他列奥犯错后渐渐被妒意侵蚀而变得空虚的厚实的胸膛里涌了出来,因此他看见了波雅的身影。
夜总会里面很暗,周围一时模糊不清;整个夜总会只在天花板和柱子上安装了荧光灯,桃花心木地板在灯光中首先亮起来,人影渐渐显现出来:四周长椅上那些或起身离开或聚在一起的人,站在一边和长椅上坐着的人说话的男子,驼着背横穿舞台的男子……年底圣诞节快到了,夜总会算是一个安静的所在。
义兰还记得,当初他没有说把波雅送人。他对奥格斯特使用了“托付”一词,看清了原委的奥格斯特也说要替他照顾波雅,从他手中体贴地接过了狗链。波雅领悟了主人的心思,将悲伤的目光均匀地投向他和奥格斯特,弯腿蹲坐在小屋门前。他把波雅安置好后回去了,那天早上他对新恋人列奥冷眼相待,那时列奥哭了。列奥脸颊上凝结着咸咸的泪水,表情像涂鸦的孩子一样幼稚,列奥用手捂着眼窝啜泣时,他已经开始向列奥的魔力屈服了。
列奥用一只白皙的手擦过铁栏杆,磕着鞋后跟下了石阶,把大衣和围巾挂在角落里的挂钉上,穿过舞台,走到里边的长椅子前,双腿伸成八字形坐下。他正在阿尔及尔夜总会里面。
列奥不知不觉被奥利弗吸引了,义兰如果让列奥活着,奥利弗就会再次对列奥动手。列奥那令人无法抗拒的肉体的诱惑与日俱增,那份诱惑搅动义兰内心的同时也助长了他的杀气,或者说,那诱惑本身就是折磨义兰,令他焦躁,令他的决心凝固坚硬的主要因素。
最后,义兰站了起来,又走到书架前,拿起搁书板上的那瓶白兰地,倒了满满一小杯。
列奥害怕义兰,有时也会冷不防地用狡黠的偷窥的眼神在镜子里凝视义兰,而他骨子里不以为意,信赖义兰对自己的那份溺爱。从昨天起,他就缠着要买戒指。
义兰回过神来,绕过工作桌打开抽屉,拽出一捆稿纸,然后大步走进卧室,仰面倒在床上。坐起身后,他拿起小桌上的铅笔,低头看稿子。不一会儿他开始修改稿子,或删掉一些文字,或在栏外画线把别的文字添进去,目光却又透着一股刀锋般的锐利停在半空。
义兰垂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回想刚才收入眼帘的列奥的媚态,痛苦地抿住的嘴角有点松弛了。列奥躺在床上,离开枕头朝向义兰,从头往下迎着台灯的光亮。列奥脸上只有处于上方的眼睛、脸颊的轮廓和稍稍抬高的下巴迎着光亮,另一只眼睛变成了影子;他睁大眼睛看义兰,眼睛在脸上闪耀。
义兰像扭住胳膊按倒似的用力把香烟按在烟灰缸里,抬起头来;苦涩的情欲给他的嘴唇涂上了暗色,他的嘴唇又突然像舔了蜜一样松弛了下来。列奥的媚态在他的嘴唇上点燃虚幻的火焰,他的眼神像秃鹰的嘴一样锐利,脸颊多了一份粗糙的感觉,松弛的嘴唇像被涂上了列奥伤口的血。
“鸽血红宝石我小时候见过,现在我想再看一次。那种宝石的颜色就像葡萄酒一样透明,对吧?”
昨天,义兰在麻布街头遇见了宝石商陈裳云,站着交谈一番后决定让陈裳云把钻石带来。如今义兰想起了陈裳云说的那个贸易商,那人用钻石换了五颗翡翠,觉得那人的容貌举止像两个月前,也就是九月份在圣地酒吧死死盯着列奥不放的那个戴墨镜的男子,一阵无法抑制的不安突然由远及近袭来。列奥最近开始褪去幼稚,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他那柔韧的身子的诱惑让义兰仿佛变成了一团火。
“嗯。”
岩渊夫人应该已经回去了,义兰一直站在砖房卧室和书房交界的地方。那里没有门扇,只有一个挖出来的门洞。坚固的栎木材,把屋子隔成两个长方形。义兰靠在栎木板上,叼着PALL MALL香烟,把脸凑近打火机的火苗,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叼着香烟走进书房。他从入口旁边角落里的木桶种的高良姜前走过,来到窗边的书架前,右手抵住书架,看了看书架上那只怀表的链子,左手把香烟拿下来,在香烟的烟雾中微微皱起眉头。他的眼睛朝下,不经意地望着书架上的书,最后松开右手,拉过那根银链来看时间。链子底端坠着的骷髅嘴巴打开,里面镶嵌着表盘,那是一只旧式怀表。
列奥离开了枕头,像要吞噬什么似的凝视义兰。那双稚气的、隐藏着强烈自信的,但其中又隐约有不安的影子出没的一双眼睛,在灯影下熠熠生光。那丝惊惧的影子,点燃了义兰,义兰默默地抓住列奥的一只手,用力把他拽起来。
列奥的车跑掉了,巨大的灰色云朵逼近着车后方;天空中,灰云从上面、从旁边包围了夕阳残照淡黄色的光芒。天空有些可怕,红房子烟囱突起的样子鲜明地浮现出来,那个红色的影子在列奥后面渐渐变小。
列奥出神地看着那个痴迷自己的男人,微耸的眉毛下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看清了对方的下一步,于是眼中写着大胆挑衅的神色;白皙的手臂张开横摊在床上,腋窝露了出来,吊坠的金链缠着裸露的喉咙。义兰一头栽进痴迷列奥的泥沼中,使劲按着他的手,像被拉过去似的把脸贴上去。
列奥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跳上那辆灰色的劳斯莱斯汽车。红砖房突出的一端歪扭着映在汽车中央亮得如镜子一样的引擎盖上,汽车一启动,那团暗红色就晃了起来。列奥故意弄大引擎声,挂好挡位,手握方向盘,探出那张俏脸仰望砖房二楼的窗户,向窗户投去冷淡的目光。
昨天一整天低垂在空中的阴沉的云朵散去了,朝阳晒干了森林树木的叶子,严冬清新的空气中,森林、房屋和砖头路都披上了闪耀的金黄色。透过被壁炉的热气弄得模糊的窗玻璃,卧室里一片明亮,壁炉里的木柴有一半烧成了灰烬,蛇信子般的小火苗在烧塌下去的木柴上舞动。
他刚才的眼神真怪,过分啊!
或许是周围明亮的缘故,在早安的爱抚中,义兰竟恢复了他在森林住宅里第一次和列奥共度良宵后的早上那种甜蜜的感受,将由于那份执着的妒意而对列奥产生的杀意抛在了脑后。
列奥走下通到铁栅门的楼梯,一边从车库里取车,一边想到义兰是故意错开会客时间,嘴角扬起一丝笑意。
列奥又让义兰发誓买鸽血红宝石,并用手捧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留下早上的吻,两眼放光地逼视着他的眼睛,说:
伴随着义兰的声音,岩渊夫人和义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前。列奥听得清楚,美丽的眼睛翻了个白眼,突然把门打开,像鱼儿一样从他们眼皮下侧肩而过,从对面的衣架取下黑色大衣披在身上,麻利地把暗红藏蓝条纹的围巾绕在脖子上,白皙的手指伸到下巴下松了松围巾。岩渊夫人被义兰挽着胳膊呆呆地站着,惊疑地扭歪了脸。列奥用梦幻般的媚眼盯住岩渊夫人的脸,从裤兜里摸出PALL MALL香烟和打火机,慢悠悠地点上,转身抽了一口走下玄关,反手关门走了,只留下一股烟雾。
“你真的要买吗?真的?”
“他是谁都无所谓吧。”
义兰温柔的样子令列奥放下心来,而他得意忘形的天真举动,又激起义兰的宠溺之心。义兰早晨的平静心绪又被阴暗的、讨厌的忌妒侵蚀了,他内心苦闷的妒意又抬头了。昨天夜里,义兰用手勾住仰面睡觉的列奥的脖子,爱抚时手指绕到列奥的脖子上,他用拇指紧紧地按住喉咙凹处,拼命卡列奥的喉咙,后因列奥睁眼而未遂;那时一股微温的液体流进了他的大脑、充溢了他的脑海,如今他又感到不安,不知道当时那种心情什么时候又会出现。义兰默默地挪开列奥的手指,把列奥汗津津的刘海往上拢,用手指触摸面带笑容的列奥洁白的牙齿。列奥用牙齿叼住义兰的手指,笑着摇了两三下头,挪开了嘴巴。
听到岩渊夫人尖细的声音,列奥瞬间在关起来的门后屏住了呼吸。
下床后,列奥兴冲冲地洗了个淋浴,戴上放在壁炉上的钻石吊坠,穿上牛仔裤,又因为义兰这天在家里,便把那件象牙色的丝质衬衫穿在身上;义兰再次上床躺下了,他便去后院抱了一堆义兰劈好的木柴过来。他的脸颊有些憔悴,失去了光彩,看上去好像瘦了;脖子上的吊坠贴在喉咙的凹处,显得很可怜。
“那是谁?”
列奥蹲在壁炉旁,用火钳推倒还在冒着火苗的木柴,把一篮枹树叶子倒在发红的火苗上,利落地把劈细的木柴丢进去。他以为义兰睡了,正看着火势,却听义兰说:
岩渊夫人名叫岩渊佐喜江,是贸易商岩渊义逸的妻子。她想忘掉义兰而去了香港,却在一星期前又回来了,对义兰死缠烂打。她进门的时候,列奥躲在客厅里,为了避让夫人准备转身离去。而眼尖的夫人仍然越过义兰的肩膀看到了屋内身穿黑色女式窄西服、露出红色衬衫领子的列奥的背影。
“真让人佩服啊。你洗澡了吗?”
玄关的电铃响了,二人对视一眼,义兰大步走过去开门。原来,岩渊夫人这天故意提前来了。
原来,列奥抱着木柴从卧室与浴室之间的出入口进来时,微睁着眼睛的义兰看见他的脸微微发红。
列奥松开手,走出房门。义兰追到列奥前面,把他摁在房门背面的墙上,双手抵住墙,把嘴唇凑过去,勾着平缓的弧线追赶他左右躲闪的嘴唇;二人的嘴唇重合在一起,随即分开了。
“嗯。”
列奥低下头,下巴抵住义兰的手,抬起眼睛,目光一动不动,用双手把义兰的手拿开,捧住手指亲了亲、笑了笑。义兰脸上掠过一阵透出甜蜜的陶醉的痛苦神色。
那时列奥正伸头看壁炉里的火,他刚一回头,吊坠就触到了喉咙痛处。
列奥转过身来点点头,义兰用一只轻轻握拳的手的手背托起列奥的下巴,依依不舍地凝视列奥的脸。
“义兰咬过的地方碰到热水会疼,以后就别做变态的事了哦。”
“嗯。”
“变态”一词脱口而出,列奥缩起脖子,吓得屏住呼吸。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义兰从床上坐起来了。
“那就六点半,行了吧。”
义兰用压抑的声音说:
义兰站到列奥身后,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列奥,我杀了你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你没搞清楚状况吧。不过,没搞清楚也无妨。”义兰的声音变得分外低沉,“今晚等着瞧吧。”
列奥耳朵像火烧一样,一边用手指拢鬓角,一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温柔地松开义兰伸到腰间的胳膊,走到壁炉镜子前,拿起壁炉台上的一把小梳子梳头发,仿佛透出暗淡的火焰的眼睛盯住镜子,脸颊在一瞬间凹下去,手指贴住绷紧的嘴唇横着抹了抹。
列奥丢下手中的火钳,起身用左手按住喉咙,用右手手背遮住脸,转身弯下白皙的脖子,把胳膊肘支在壁炉台边伏下脸,吸气时喉咙发出痛苦的声音。他的声音是含混、嘶哑的哭泣声,纤细的喉咙看上去像在微微颤动。
陈裳云把支票折成四折放进内襟口袋,抱着皮包站了起来。
义兰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列奥因为支起胳膊肘而隆起的肩膀,刺向他一高一低地扭动的腰部线条,刺向他惨白的后脖颈。列奥感受到义兰的目光,愈发喘不过气来,肩膀因为无声的抽泣而像抽筋一样抖动,其间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
“哈,那哪儿成啊。屡蒙关照,多谢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错……你明明知道……”
“没有赚头哪成啊,价钱贵一点也行的。”
义兰起床过来,双手按住正要逃跑的列奥的肩膀,把他扳向自己这边。列奥双手捂住脸,喉咙里还在发出抽噎声。
“嗯,鸽血红宝石应该过几天就有了,到时候我给您送来。”
义兰的手顺着列奥的肩膀滑下来,紧紧按住他的胳膊。列奥仿佛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一下。
“你手上没有鸽血红宝石吗?”
“你敢说你不知道?”
列奥把宝石放在桌上,像只燕子似的跑过去,拿来了支票本和义兰的钢笔。义兰一边签字一边说:
“那种事发生两次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你那样做和故意让他逮到没什么两样,因为你对那家伙有意思。你以为你能瞒过我吗?”
“我去拿东西。”
列奥膝盖软了,像被义兰吊住似的瘫下去,扭动着要挣脱束缚;义兰放开一只手,列奥被硬拽着推到床上。义兰把列奥遮着眼睛的手拿开,列奥一动不动地睁着一双像被捉住的小鸟一样的黯然无神的眼睛。义兰仿佛又被引入无法逃脱的痴迷列奥的深渊,俯身垂下头去。
“麻烦你了。请你等一下。”
二月以来的第十个早晨,列奥在床上醒了,伸了个懒腰,瞟了一眼通往院内空地的那扇门。之前,义兰终于让他从无休止的施虐式的爱抚中解放出来,说有复杂的工作要做,到书房去了。
“那我先告辞了。”陈裳云声音沙哑地说。
列奥很久没有享受一个人的自由的早晨了,他一会儿开心地下巴压着枕头俯卧在床上,一会儿又把一条腿搭在床边,全身呈大字形摆开,把被单一直盖到下巴处,在床上犯迷糊;终于他披上睡衣,拿来咖啡和面包,懒懒地在床上用餐。他给涂了黄油的面包涂上足量的鱼子酱,爬过去把义兰临走时扔过来的那张报纸拿来摊在膝头,对着报纸吃面包、喝咖啡。忽然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向报纸上的一处。一条毒品走私的报道占了报纸第三版三分之二的版面,陈裳云的大幅照片被刊登出来,下面则是奥利弗的小照片。奥利弗是一个涉嫌毒品走私的日意混血。
“差不多吧。”
列奥撕下报纸的第三版,来到厨房把它放在煤气炉上,又想了想,把它撕成碎片并用水打湿,这才丢进垃圾桶。然后他从厨房的角落里找出两三天前的一张报纸,撕下报纸的第三版,把报纸放归原处,把第三版撕破并且也用水打湿,把它丢在地板上。他顺便用餐刀—模仿义兰单手拿餐刀—切好像是义兰吃剩的火腿,深深地切下一块,拿着那块火腿和一片荷兰奶酪回到了床上。
“你明天去?项链什么时候能做好?一星期行吗?”
列奥又趴下了,却想起了一件事,按了一下电视遥控器。电视上正好播到七点的新闻,陈裳云的脸部特写和他露出侧脸走进警察局时的画面出现了。接着是奥利弗走出警察总部的画面。列奥感觉压低的呢帽帽檐下奥利弗的目光瞬间向自己射来,便惊慌地关了电视,拿着面包趴在床上,侧脸贴着枕头。列奥仿佛看到这时奥利弗来了,他胆怯的目光停在半空,盖上被单缩起身子,屏息了好一会儿。或许是身上发冷,他用被单裹到胸前,从床上爬了起来,鼻子里哼笑一声。他坐在床上,一边吃剩下的火腿和奶酪,一边百无聊赖地浏览报纸上的照片、女演员的脸;吃完早餐后,他拿起报纸就要往地板上扔,却多了个心眼,把报纸叠好放在了床上。
“嗯,我明天去托人做吧。比起美津野,酒店里那家意大利人开的店比较好。”
列奥想去外面的森林了,他光着身子洗了个淋浴,又洗了脸,从屋子后面出去了,来到了空地。他以为义兰待在书房里,却吃惊地呆在了原地。
“哦。这个钻石是拿来做项链吊坠的吧?”
那两扇铁门平时是用义兰从森林里捡来的石头从内侧抵住的,铁门的角落被挖空了,拴过波雅的那条粗粗的、像拴犯人用的链子上残留着生锈和断裂的痕迹。义兰如雕像般站在门前,似乎刚才就在低头看那条让列奥平时深感不适的链子。
“裳、云。”
一股无端的恐惧闪过列奥的脑海,抬起脸来的义兰刚与他目光相对,他就反射性地退后两三步准备逃跑,眼睛看着义兰。义兰的目光停留在列奥那双可爱的、狡黠的、露出怯意的眼睛上,如鱼叉般刺向想要逃跑的列奥的牛仔裤的腰部。
“陈?”
列奥感受到义兰的目光,像被钉住似的呆立不动。
“陈裳云?”
“你为什么要逃跑?”
“他呀。”
“我害怕。”
“谁在看我们?”
义兰感到自己惧怕的那股微温的液体流进了发热的头脑,一股残酷、痛苦而又可怕的快感慢慢穿透到头顶、脚尖。他喉咙灼热,舌头收缩;那股微温的液体扩散并渗入眼中,他有眼睛发暗的感觉。
“义兰笨蛋,没看见有人在看我们吗?”
义兰已经看过报纸了,列奥的恐惧让他更添愤怒:
列奥微微一笑,一只手拿着宝石举在义兰眼前。义兰夺过宝石,看着列奥的嘴唇,亲了亲落在左手掌心里的宝石。列奥试图掰开义兰的手掌,不让义兰如意。义兰把宝石移到右手掌心,躲开列奥,把嘴唇凑过去,那时一只敏捷的白皙的手夺走了宝石。义兰放下停在半空的手,笑着往后一靠。列奥绽开淡珊瑚色果实似的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这副孩子式的调皮笑容几乎要让他发出温和、高亢的声音;他把宝石藏在拳头里,背着手跳着退到沙发一边。
牺牲品在这里,手上、嘴唇上还残留着爱情的余火的列奥的肉体在这里,让狗儿在悲伤中死去、任由奥利弗处置的肉体在这里。这具肉体记得奥利弗的鞭子,而他却说不懂创伤中的那份陶醉。难道他不懂吗?难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再挨一次鞭子吗?这个会撒谎的小蛇精,他是在说他没有对神灵发誓啊……
过了一会儿,列奥像梦醒了似的站起来,将深邃的目光集中在双手拿住的宝石上,把宝石捧到唇边亲了亲。义兰伸头看列奥,目光里藏着猛禽锐利辛辣的锋芒,与唇边的笑意很不协调。这是一个难以忍受心中欲火的男人的笑容。
又黑又重的东西像膜一样垂落在义兰眼前,义兰唇边涂上一层黑色,一双阴沉的眼睛盯住列奥的腰,黑色的瞳孔仿佛让灰色扩散到了白眼珠。
列奥把宝石拿在手里,又把头靠在膝上,对着窗户看了看宝石,然后把宝石戴在手指上,半张开嘴唇,出神地凝视着宝石。
列奥转过身,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随即快步朝着森林方向跑去。原来,他认为森林才是藏身之处。
宝石露了出来。列奥眼里闪耀出异样的光芒,他推开义兰的手,坐起来探出身子。一个坚实、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一颗一克拉多的钻石被放在桌上,将房间的光亮汇聚成一点。这是一颗带着橄榄色的冷色调钻石。
义兰迈着大步消失在屋里,左手拿着猎枪回来了,向前伸出右手一拨,前倾着身子跑出去,一路追踪列奥。就像一只闻到了兔子气味的猎狗,他沿着列奥的足迹在路上猛跑。
咽唾沫的声音响起后,陈裳云低着头站起来,拿起身后小桌上那个磨破的皮包,弯腰坐回到椅子上,拉开皮包拉链。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变黑了。潮湿膨胀的层层云朵低低地掠过旱地对面的地平线,在空中低垂、游动,与残留着少许琉璃色光芒的天空的一角时断时连,缓缓地流动让整片天空突然阴沉下来。
陈裳云无神的眼睛里仿佛别无他物,目光一直追随着列奥,而这时他终于低下了头。列奥用小指勾住义兰的手指,拉了一下。
列奥的踪影已经不见了,义兰的身影消失在森林中。像是暴风雨前奏的凉湿的风笼罩着森林的树木,森林里有半英亩被砍伐的空地,此时空地上枯叶的海洋被镀上一层暗色。
“给我看一看。”
义兰进入了森林。那双失去了理智、正在搜寻列奥的蛛丝马迹的眼睛与眉毛挤到一起,鼻头鼓鼓的,抿住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歪斜着,脸颊上刻着异常可怕的笑纹。
义兰的手又绕到列奥的下巴,列奥用下巴压住义兰的手,把脸转向陈裳云。
义兰从远处隐约听见了一阵好像是列奥弄出的枯叶或树枝的声音。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列奥的气味,因为他用过铃兰肥皂,身上沾着紫罗兰的气味。列奥似乎是朝通往旁边街道、树木稀疏的那条路跑了。
“我以前对你说过吧?小时候我和爸爸在伦敦,爸爸在酒店宴请过珠宝商。他的皮包也是那样的。”
他认为在森林里很危险啊……
“你怎么知道?”
那时义兰的嘴唇歪得厉害,仿佛罩上了烟霭的脑海里映现出列奥拼命奔跑的身影。
“是珠宝商吧?”
义兰看见了列奥。列奥的腰部有着少女般的柔韧,他慢腾腾地跑着,却似乎看见了身后,刚稍稍露出侧脸,就吓得用好像跑不动的可怜的姿势往前跑。
“你猜猜看。”
天空的那片灰色让四周变暗了,对面似有一层薄雾,列奥可爱的身影踉踉跄跄地跑着,他的可爱让变成了野兽的义兰似乎闻到了兔子的气味。义兰换手拿枪,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计算着距离,稍稍放慢了奔跑的脚步。
“谁啊?”
列奥原本准备到街上去,却换了方向,因为他觉得无法藏身很危险。
列奥扫了陈裳云一眼,胳膊撑着义兰膝头,一条腿屈膝立起,一条腿伸展,就那么枕着义兰的腿躺了下来。义兰的手抚摸着列奥的下巴。列奥则双手抓住他的手,仰着脸用下巴指了指陈裳云。
义兰已经完全变成了野兽,他越是对列奥可怜的心思了如指掌,越是迸发出一种说不清是愤怒、憎恶还是残暴的疯狂情绪,一边计算距离一边慢慢追逼过去;当列奥踩到小灌木时,他退后一步换手拿枪,在身子向前倾的一瞬间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子弹斜射进列奥的肋部,似乎射穿了心脏。列奥一个跟头栽下来,像虾子一样挣扎了两三下,仰卧在地上,右手无力地抓向天空,双腿无力地像昆虫一样动弹。最后,胳膊弯曲着僵住了,屈起的左腿也倏然停止了抽动。
陈裳云回过头来,背着手关上有光泽的褐色房门的列奥映入了他的眼帘。列奥出浴后皮肤湿润,濡湿的褐色头发被汗珠粘在额头上、耳朵边上,从耳朵到脸颊泛着红晕。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硝烟味。
“我可以进来吗?”
义兰忘了手中的猎枪,怔怔地站着不动。他心里突然感到痛苦,一团硕大坚硬如同球一般的东西从心底涌上来。他只是拼命咽下涌上心头的思绪,发出像被布捂住嘴巴的人那样的抽泣声。他头脑发冷,手脚麻木,只得竭力克制自己,却也发出了嚎叫般的声音;他扔掉拿在手里不习惯的猎枪,捂住脸,强忍住野兽嚎叫般的声音,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地。
“不,那位现在完全依靠药……”陈裳云说着朝上看义兰,眼里透出奇异的光芒。原来,陈裳云听一个姓刘的朋友说了在圣地酒吧看到义兰和列奥在一起的事。
列奥!列奥!
“也不至于吧。”
义兰痛苦地佝偻起身子,在内心深处呼唤列奥。
二人见面的地方是义兰东京家中玄关旁边的大厅。
列奥的手和腿突然动了一下。义兰已经站不起来,他伸着脖子,不断靠近列奥,地上的枯叶发出破碎的声音。列奥临死前的抽搐撕碎了义兰的心,只见那长长的睫毛封住了眼睛,有点上翘的小鼻子下是半张开的嘴唇,可爱的下巴略微内收,已经不会再哭泣抖动的喉头凸起。义兰几乎是爬着来到列奥身边。列奥脸上是令人怜爱的表情:像心脏被击中的小鸟一样无辜的脸;像死去的小鸟一样半张半合的嘴唇。列奥的手指表现了他最后时刻的痛苦,大拇指向外翘着,食指像钩子一样弯曲,其余的手指自然弯曲的样子也像一只小鸟。
义兰穿着黑色有领毛衣和家常的土黄色棉裤,眼睛朝下冷冷地注视着对方。坐在他前面椅子上的那个人是宝石商陈裳云。
义兰放下列奥的手臂,把他的腿放平,在他的身边躺下来,然后抱着他的脸,把自己的脸颊贴紧他尚有微温的脸颊,久久地一动不动。
义兰在皮质长沙发上抬起一条腿,胳膊肘支在那条腿的膝盖上,手掌托着扬起的下巴。
义兰抬起脸后,一次次温柔地摩挲列奥消瘦的脸颊。列奥的小嘴唇呈淡紫色,双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嘴里少量的血流到了嘴角,而血似乎又流回去了;鼻孔也凝着一点血,上面有又小又短的血丝;脸颊上沾着泥和小草叶子,鼻翼旁边有好像是被树枝刮擦的伤痕,上面也凝着血。义兰掏出手帕,细心地擦拭列奥的脸颊、唇边,抱起他的脸,然后像对待易碎的珍品一样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把他的鬓发往上拢。义兰低着头,微微弯着眼角出神地看列奥,睫毛后面那双隐秘的黑眸子里凝聚着万千柔情,这是一双仿佛会融化的眸子;嘴角微微张开仿佛在温柔地对列奥说话,脸上隐约有几丝笑纹,甜美的柔情如同鲜美欲滴的果实汁液一般。义兰抱起列奥的上身,把他抱紧,深深地亲吻他的嘴唇。
列奥缩起脖子看着义兰的背影,身子缓缓沉进淡青色的浴缸,一边随手擦着肩膀、脖子、胸膛,一边噘起嘴吹浮在水面上的肥皂泡。
义兰睫毛低垂,嘴角在亲吻中显出深深的皱纹,脸颊深深地凹了下去,义兰周身散发出温柔而充满情欲气息的苦涩味。列奥的嘴唇还残留着一丝余温,它再也不会被其他男人吻了,也再不会拒绝义兰的吻。义兰用亲吻爱抚列奥,温柔甜蜜的吻中透出可怕的情欲。不一会儿,义兰放下列奥,让他朝向一边,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来,把胳膊伸到他背后把他抱在怀里,从旁边送来甜蜜的仿佛要融化的吻。义兰的侧脸上,眉毛、眼睛、脸颊、脖子全都融化、渗透在那甜蜜到让人难以承受的亲吻中。不大工夫,义兰抬起脸来,神情严峻地扫视一下四周,然后用手指顶住列奥的下巴,仿佛列奥还活着一样对他说道:
说着,义兰走了出去。
“你怎么了,今天很乖啊。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寂寞的地方。你不愿意吗?可那是个干净的地方,因为那是打仗时挖的壕沟,别人碰过的地方都让我清除干净了,草也让我拔掉了。那个地方在森林中间,比我仿照西班牙城堡建的房子好多了,是春天和夏天都有枯叶沙沙作响的‘枯叶床’。我还会把鸽血红宝石带来放在你那里,之后我用不了多久也会进去。我给奥格斯特和艾伦留遗言后就去死,死人大概不会受罚。至于奥格斯特和艾伦,他们会把我放在你身边。这样可以吗?我有一项工作必须要完成,明白吗?我从现在起每天在森林住宅里,和你一起睡觉,和你一起吃饭,这样可以了吧。你明白了吧。”
“快点洗完澡出来,开饭不等人哦。”
义兰心如刀绞,再次抱住列奥深深地亲吻他,把手插进他的腋下扶起他,慢慢扶着他朝森林中央前行。
义兰走进来,肩上垂下一条深蓝色的浴巾,他捏住少年列奥的细脖子。
那天晚上,义兰期待着没有月亮的夜晚,月亮却在空中照耀;一片片还在低低飘浮的深灰色云朵漫过天空,犹如弯着细前腿、大幅度地张开长毛后腿的怪兽,又变换出无数成群的小羊重叠在一起、两个女妖在羊群上交谈的奇异形状,在空中低低地、缓缓地流动。风儿吹过,枯叶作响,森林的树木在如同成群的野兽一般的云朵下左右晃动沉甸甸的脑袋。
它是一只小船/从来没有出过海/从来没有出过海
义兰拿着羽绒被,把雅典表、《圣经》、列奥生前喜欢的杯子等放进大衣兜里,把鸡舍的那个梯子藏在大衣里面,来到了列奥的“寝床”。他清除了枯叶和小树枝,架起梯子走下去,把列奥抱起来放在“床”外面,把羽绒被铺在“床”上,抹去树枝树叶,把列奥放到被子上,给列奥戴上雅典表,久久亲吻列奥发凉的嘴唇。壕沟边放着一盏小小的风灯,灯光映照着他庄肃的面容,他在无声地哭泣,眼睛、鼻翼、颧骨、嘴唇、下巴、耳朵都沾满了泪水。他头戴呢帽,一身外出服打扮,以便遇见别人时假装醉酒后在森林里散步醒酒。
列奥披上一条柠檬色的浴巾,跑了出去。洗澡水飞溅的声音中混杂着列奥的口哨声,接着响起了一阵歌声:
他知道,即使陈裳云和奥利弗被捕,也还有他们二人的朋友。虽然列奥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其余的家人不会报案,他也仍是危险重重。他打算如果被捕,就在法庭上一五一十地诉说自己对列奥的爱慕和内心的苦闷,最后接受刑罚。但他又想,事情一败露就马上自杀。他写了遗书,遗书在写字桌的抽屉里。
“你怎么啦?……我泡完澡后去吃饭啦。”
他只想把《干草》写完后再死。虽然《干草》也可以不发表,但他还是决定把小说写完后交给奥格斯特或艾伦,请对方找机会发表。《干草》写的是一个法国男孩的故事:住在法国乡下的一间干草棚里、在死去的母亲身边玩耍的男孩,十四岁那年流落到东京,被像他那样的男人看上了,最后被带到森林住宅。列奥在世的时候,他就在考虑小说故事的结局。自从那晚他得知列奥被陶田玷污后,故事的结局慢慢在他的头脑中成形了。
列奥正在洗后背,他从腋窝处偷看了义兰一眼,目光中透着诧异。
……
列奥开始洗胸膛。义兰顺着肩膀擦胳膊,目光落在列奥的腰上:那里有一颗涂满了科蒂铃兰香水泡沫的坚硬稚嫩的果实。义兰回味刚刚结束的那场风花雪月,眼睛动了动,心想:他还没有秘密吧。
义兰掩上壕沟,脱下大衣,堆起土,铺上一层厚厚的枯叶,又穿上大衣,熄灭风灯,返回住宅。
“讨厌。”
怪兽形状的云朵在空中飘荡,或许是被风一片片吹散了,它们失去了原来的形状。义兰不忍心听到背后风儿摇动森林树木的声音,一步步朝家走去。
“你说这话就像个老头子啊。”
义兰日夜坐在书房的写字桌前。写小说写累了,他就坐在书房角落里的皮椅上,膝头的双手,十指并没有交握,而是无力地放着。他凝视着某样东西,明净的眼神中溢满了落寞;那双眼睛有些小了,眼皮和上下眼眶周围的肉少了,瞳孔也变小了。鼻梁也瘦下去了,褪去了本色的僧侣般的嘴唇透出寥落的味道。清澈、明朗的目光似乎在看着列奥所在的另一个世界,看着地下的世界。头发也只是洗洗并不怎么修剪,变得乱蓬蓬的。看着此刻就这样坐在这里的这个男人,大概没有人会很快认出他。与列奥有染之前,他一度与两个少年有染。如今他的身边连少年的影子都没有,更别提女人了。他也不去大学上课了,说打算专门写小说而提交了辞呈。那把皮椅是他从法国带回来的父亲奥登屋里的椅子,用黑色的皮革制成,凹下去的椅座上镶着相同皮料的纽扣,十六世纪式样的扶手也裹着相同的皮料。
“时间还早呢。都怪你。”
义兰熬到很晚才会进卧室,能起床就起床,一醒过来就马上离开卧室。他吃东西也只为果腹,全然没有往日美食家的形象。
列奥一边抬眼看着嵌在天花板上的镜子,一边拨弄起了泡沫的头发,这时他用发亮的眼睛看身边的义兰。
在森林里散步是义兰唯一的乐趣。散完步,他会在列奥的安息地旁休息、抽烟。他抽的是自己和列奥都喜欢的PALL MALL香烟,以前他们曾经同抽一支PALL MALL香烟。从森林可怕的寂静中,他找到了与自己的心灵勉强契合的东西。
“我今天想早点坐车出门呢。”
小说慢慢有了进展。义兰想读书,一天便来到了神田,路上碰到了陈裳云的朋友刘某。刘某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有一次他对义兰说手里存着鸽血红宝石,义兰便让他带着宝石来到自己在田园调布的住所,和他见面后收下了宝石。
浴室门旁有个壁炉,壁炉上方的挂钟指针划过十二点时,义兰和列奥进入浴室;浴室里边的那扇帘子里,他们在一对并排安装的喷头下洗淋浴。
“这阵子压根见不着列奥先生啊。”刘某临走时说。在神田相遇的时候,他暗示义兰自己知道奥利弗的事情。
一对活塑像上下交缠,左右翻滚。在义兰的爱抚下,年幼的列奥—米开朗基罗的奴隶雕像—痛苦地挣扎、微弱地呻吟;小鸟在剧烈的振翅声中折断翅膀、身子发抖,尖利的啄啃声中混进了列奥短促的呼吸声。
“哦,我没带他来东京。”
列奥用像翅膀一样交叉在一起的胳膊抱紧胸,看了看义兰,又把胳膊松开交叉抱在脑后,露出腋窝,用调皮的目光看着义兰,对他笑了笑。义兰的手突然伸过来,列奥被拉过去,二人的身子像蛇一样缠在一起,最后又倒在床上。
“陶田先生说他也见不着列奥。”
“不要啊,别啊,不要……”
“真替他感到难过,列奥现在被关在我的森林住宅里。”
列奥的眼睛垂下来,又朝上看义兰。
“不会发臭吗?”
列奥面带羞涩,一只胳膊贴住赤裸的胸膛,眼睛朝上窥视着义兰。义兰把一只结实的胳膊垫在脑后,露出天神般的侧脸,一双充血的眼睛注视着列奥的胸膛。
义兰的目光深处变得锐利:“他活蹦乱跳的,日夜都在诱惑我。”
屋外渐渐亮了,森林和街道都从睡梦中苏醒了,太阳淡淡的金黄色包围了那所炉灶似的房子,此时二人正并排靠在床背上。
“那您的日子可快活了。那我告辞了。”
过了许久,义兰坐起身来;列奥眼睛往上翻,软绵绵地躺在义兰身下。义兰把胳膊垫在列奥背下,扶他起来。列奥身体后仰成弓形,嘴唇半张半合,眼睛朝下看,目不转睛地凝视义兰的脸。片刻之间,义兰全身就像一团火在燃烧;他的嘴唇凑过去勾出平缓的椭圆,追着列奥躲闪的嘴唇不放,手开始慢慢脱列奥的衣服。
“嗯。”
二人的脑袋又像楔子一样紧挨在一起,列奥的身子渐渐没有了力气;义兰的胳膊绕到列奥的背部凹处,灵巧地把他揽在身下。—斑翅秃鹰把那只从窗户飞进来的小鸟按在了情欲的爪子下。
义兰立即回到森林住宅,在家里闭门不出。
“让我再抱抱你。”
明亮的台灯光线下,义兰放下笔歇口气,那时他那双变得又小又清澈的眼睛黑得发亮,眼里闪出了蛇一般的情欲。他微眯着眼睛,眼里分明闪烁着肉欲的火光。这天遇到刘某,让义兰忆起久已忘却的痴心的痛苦,列奥虽死犹生,依然折磨着他。虽然如今他过着僧人般的生活,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但为列奥点燃的心火一直在他的心底,始终燃烧着,如今也烧得炽烈。只因列奥已不是此间之人,那团火光才不轻易流露。
义兰用粗手指捏住列奥柔软的手指,用牙齿咬了两三下,最后用手抵住青年的下巴,说:
义兰内心的火焰想要将与列奥的爱情淬炼到极致。他感觉自己暂时放开了列奥,他要越过今生的尽头追到来世的尽头,什么样的炼狱、地狱都无所谓;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样的世界的尽头,他都要紧追列奥,紧紧抱住他不放。
“不要,不要啊……我都亲了你了,你就放开我吧。”
义兰被内心的火焰烧灼,心想:
列奥的手从义兰的脸颊移到下巴,淡红色的嘴唇略为笨拙地吸住义兰的嘴唇。松开嘴唇的声音轻轻响了起来,列奥把泛起红晕的脸颊贴在义兰的脸颊上,抬起一双陶醉的眼睛,又垂下眼帘,纤细的食指沿着义兰鼻子的线条落在上下唇的交合处。义兰的嘴唇飞快地含住列奥的手指,轻咬上去的牙齿变得有劲。
列奥活着的时候,我内心的火烧得太烈,烧伤了我,也烧伤了列奥。如今,我的心火没有了方向。我为什么要让列奥这家伙一个人去呢?那天的事即使是突发,我也可以紧随他自杀。我用手圈住列奥这家伙的脖子,与像蔓草一样缠住我的他合为一体;无论哪个世界的业火来烧我,我都无所谓。我为什么要放开他的嘴唇呢?无论在炼狱底下还是在地狱底下,我都不会放跑他。
被淡蓝色夹克和牛仔裤包住的列奥坐在义兰身上,义兰的手抱起列奥的上身,列奥的脸移到义兰的脸的正上方。义兰眼睛朝下看,热烈的目光集中在列奥的嘴唇上;扬起的下巴上方,轻轻噘起来的嘴唇催促列奥去亲吻。
无论列奥在哪里,我都会追过去;如果他逃跑,我就卡住他的脖子不让他活。无论是什么地方,我都不会让他去。他也许只是一个轻佻的、没有价值的少年,可我也一样做过很多荒唐事。我也见识过一些女人和少年,他是一个适合我的恋人。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无论失去什么,我都在所不惜。
“你放心吧。”
义兰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就会面向书桌,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为列奥与自己阴阳远隔而变得烦躁,开始认为自己写的《干草》非常肤浅。不仅如此,他开始认为小说本身就是可有可无、毫无价值的东西。然而,一个奇怪的想法缠上他的心头:我既然是作家,就必须把小说写完。他认为这的确是个奇怪的想法。
“车子锁了吗?”
……即使小说有存在的价值,我写的东西是不是就有价值呢?我这么心急难耐地盼着与列奥这一存在融为一体,如今正在写他这样的人物。即使我的文字从侧面描绘了列奥这个实在的人物,我真的敢说我写的东西比透镜之类的东西更准确可靠吗?列奥这个人物是独一无二的。如今我写小说,是因为我想更鲜活地把握列奥这个人物,想向世人展示一个更鲜活的列奥。如果列奥这个人物更鲜活地展现在读者眼前,那我写的东西就有价值。不过,那种情况肯定很难实现。列奥确实真实存在过,如今也真实存在于我的心里,而即便是一个我以前没有见过的人,如果我见到了他并且确实见到了他,如果他以更好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那他就有向世人展示的价值吧。不过,向世人展示又怎样呢?赢得喝彩吗?
列奥软软地依偎在义兰的肚子旁边,把半边脸颊温柔地贴在他的胳膊上,抬头一笑,又把另半边脸贴上去,凉凉的小指勾紧他的小指。
我随心所欲地活着,活着的时候和列奥这个我认为有价值的人融为一体,死后也要追赶他;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而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要追赶他,永远在天然森林的泥土中和他相拥而眠。他去地狱,我也跟着去地狱;他去炼狱,我也跟着去炼狱。
“你说过要我换车子,对吧?”列奥那少年的青葱树木般的稚嫩气息,与早晨森林的空气一同被裹挟在牛仔布的气味中。
如果有地方非去不可,我都要跟着列奥去,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在那里,一朵美丽的花儿将在我们俩之间绽放,那朵花儿比世上任何花儿都要美丽。那比小说之类的东西更重要,美妙又有价值……
“你来得好早啊。”
义兰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和《干草》的创作互相斗争,一天天地纠缠下去,而胡思乱想的时间慢慢长了,紧紧攫住了他。他渐渐懒得活着,懒得吃饭,那些为了写小说而做的事都懒得去做。
义兰坐起身,又把胳膊肘支在枕头上。
在森林里休憩本来是快乐的,如今却也只会让义兰焦躁。走过森林附近陌生的街道,找到一条河,倚在石栏杆上,久久地回忆列奥,这也只会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与列奥之间遥远的距离,这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日复一日,他对事物的兴趣减退了。有一天他发现,活着的自己的世界与死去的人的世界没有多大区别,因为活着的自己与死人的状态毫无区别。他认为,从生到死就好比从凉开水转移到生冷水中一样。
义兰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睁着望向窗户,笑意在目光深处闪烁。列奥知道窗户没上栓,他爬上窗户跳进屋里。随着鞋子在石地板上发出摩擦的声音,列奥一只手高高地撑住墙,另一只手脱鞋。
……我当过大学讲师,又是作家,每个月在多本杂志上发表小说,经常出席宴会,出席出版纪念会。那时的我与死亡之间的距离,和现在的我与死亡的距离,虽然事实上毫无差别,但感觉上却天差地别,如光与影一般迥异。认识列奥后,我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也是那样。我被列奥绊住脚步,迷上他不能自拔,遭受烧心般的痛苦,后来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有价值的事情。有价值的事情就是和列奥在一起,是把他占为己有不放手。
义兰坐起身,列奥半弯着腰把手掌贴在窗户上的身姿透过玻璃映入眼帘;列奥随即又像滑下来一样,只露出一张笑脸,小鼻子周围都是笑纹。
是为有价值的东西献身。
列奥忽然一转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堆放木柴的小屋门前,拿起竖在那里的分成三段的矮梯,绕到右边的那扇窗户前。他把梯子竖起来靠在窗框上,穿着深灰色牛仔裤的双腿像猴子一样往上爬。
如今列奥仍然在我手中扭动肩膀,想要逃脱我的拥抱,痛苦地扭动腰肢,像那个化作桂树的少女一样挺着身子,在我的唇下挺着有紫色伤痕的胸脯。
列奥扬起下巴,小小的乳白色的侧脸在微光中鲜明地浮现出来。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比青年更贴切—的面容:白嫩的皮肤,眨动的、灰黑色的眼睛,有点上翘的小鼻子,像刚剥了皮的果实一样湿润的脸颊,仿佛被人狠狠地咬过而微微鼓起的嘴唇。列奥的嘴唇宛如因为亲吻而成熟的果实,唇上泛起了一丝笑影。
列奥的幻影不是梦幻,而是真实。去列奥去的地方,把列奥追逼到地狱底层,把他压在身下,让两个身子像蛇绳一样缠在一起,这才是好事。我的父亲奥登·德·罗什福柯肯定会说,义兰你干得好。我的父亲奥登·德·罗什福柯好像就是那种人……
当列奥来到那个横钉着旧木板的灶口似的入口前,远方的森林响起了小鸟的声音。
义兰靠在平时坐的那把黑皮椅上,睁着清澈、寂寞的、上下眼皮和眼窝一带全部变得瘦削的眼睛,落寞地抿着变薄的嘴唇,沉浸在思绪中:
天色似亮非亮,林子一片幽暗;树梢像一张影影绰绰的网,一下子遮住了青年穿着皮夹克的背影。
……我到列奥身边去吧。他睡在泥土中,睡着等我过来。他仰着可爱的、活着的时候让我恨不得咬破的下巴,喉咙上被咬的伤口也保持原样。他在等我,脖子上缠着橄榄色的钻石吊坠,因为那些事被我击中后留在体内的伤痕也保持原样。
列奥走路时随手折下树枝,在他的背后,树枝稀疏。义兰听到了那阵脚步声,他眼睛朝上看着床背,一双大眼睛露出白眼珠,瞳孔挨到上眼皮。那双有血丝的眼睛就像刺激物进入眼睛一样,一瞬间睁得大大的几乎要裂开,眼神热热的。
列奥是一个诱惑男人的天生尤物。他生前用幼稚的、自鸣得意的技巧引诱男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也是危险分子。他用懵懂无知的头脑左思右想,那些心思就像隔着玻璃看到的幼稚拙劣的画一样透出他的可爱,那份可爱可怕而危险。他有一颗冷冰冰的心,被他那双冷冰冰的、美丽的眼睛看到的男人会被引入无法自拔的泥潭底层。我不能抛下他一个人,我要抓住他、按住他。我不能再让他的身子暴露在其他男人的嘴唇下,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牢牢地占有他那结实而稚嫩、丰满而不失柔韧、无止境地诱发男人的快感的身子。为了去他的身边,我只要吃下写字桌抽屉里的那两片药片就行了。奥格斯特和艾伦会让我依偎着他睡觉吧。
一路上,青年脚上那双黑色的、鞋头尖尖的意大利鞋子踏着枯叶,在树林里穿行自如。那条路似有似无,是青年和义兰发现的。青年名叫山川京次,就读于成城学园,上学经常逃课,专门给义兰做伴,在床上、在夜总会、在开车兜风和打猎中度日。义兰给他起名叫列奥。
再见了,奥格斯特先生。
仿佛从天而降,一个青年的背影出现在小路上,来到了那片朦胧地透出整个住宅的栎树林。青年走路像少女一样腰肢微摆,身材瘦而紧,体态敏捷。
再见了,艾伦。
街道上似乎响起了大型车辆驶过的声音,义兰收回望向街道的目光,又把枕头深深地压下去,半裸的身子隐没在被单下。
如果我们还能在某个世界相见的话,我想见见你们。
那个男子名叫义兰·德·罗什福柯,年纪三十八岁零三个月,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美男子;父亲是法国南部贵族的后裔,母亲是一个聪颖健康的日本侍女,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义兰留下菲利普在法国管理父亲的巨额遗产,让对方给自己汇款。义兰是法国文学副教授,又是成名的中坚作家,却因为有钱又有时间,躺在床上写小说,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反感。他的双眼皮大眼睛蕴含着坚毅的气质,与生俱来的唯美主义者厌倦世事的阴暗面却遮住了他眼中的光彩。
波雅很可怜。虽然它可怜,但列奥讨厌它,你们就让它在公墓里安息吧。
此时此刻,在一间被石窗围住的屋子的正中,一个男子躺在沉甸甸的栎木床上,在枕头上支起胳膊肘;屋里弥漫着PALL MALL香烟的烟雾,男子眉间现出竖纹,眉眼挤成一团,脸颊、嘴唇歪扭着像在笑一样。
列奥是个任性的坏蛋,却是个可爱的家伙。
比起一片破败的外围,房屋里面暗藏豪华,窗户仿照西班牙城堡的样式,铁格子镶着厚玻璃严丝合缝地拼出圆圆的鱼鳞纹样。整所房屋朝向森林,分前后两进,前面是卧室和浴室,后面是书房、书库和套间,前后以圆拱顶相连,中间的空地显得有些暗;从后面看去,阳光照进右边的院子里,洒在空荡荡的花坛、铁椅和种在葡萄酒桶里的月桂树,对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一百多米长的屋顶两端锁着半圆形的两扇铁门。铁门上端,比人稍高的地方开着细格子窗。白天,铁门从内侧用石头抵住,屋顶的天花板上粗铁管杂乱分布,那当中挂着光溜溜的电灯泡,因为经常忘了关而整日亮着。
我的列奥,我那又坏又可爱的列奥……
栎树林遮住了那所住宅,它环绕着房屋,右边留有一条车行道,房屋右边的院子通往夏天也布满枯叶的森林。铺满黄砖的车行道边镶着一排白色的石头,以便在深夜开车时辨别方向。那所房屋似乎有大农户住过,左后面有一间好像养过鸡或兔子的小屋,需要用矮梯子爬进去,屋里堆放着生壁炉用的木柴。
义兰起身凑近写字桌,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信封,从书架上拿下一个水瓶,在银盘上的杯子里倒上水,从信封里取出药片放在手掌上,和水吞下药片;或许是喉咙干渴,他把杯子里的水全喝光了,坐在书桌椅子上。他又打开抽屉,把寄给奥格斯特和艾伦的遗书叠放在写字桌上,把手放在遗书上,最后起身打开那扇通往院内空地的门。他往外一看,从院子到森林一片白茫茫的,天空在下着小雪。
远离薮内郡厚木街道的住宅群,有一所孤零零的宅子。沿着街道往下走,再拐上两段蜿蜒曲折的小路,就来到一片荒芜的旱田的中间。再往前走,旱田很快消失了,迎面便是那栋大灶台似的建筑物。
义兰已经在书房里待了两天。
爱伦·坡
义兰不由自主地要去与列奥相聚,他穿着无尾晚礼服,戴上了白色假领子,系上了黑色领结;他穿过那片空地,在雪地里一步步拔腿向前,朝森林走去。他走路向前倾,身子有些歪斜,上身摇摇晃晃,黑魆魆的身影缓缓移动。往前走了二十米左右时,他像散了架似的倒在雪地上,身子佝偻成一团;不一会儿,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随即又瘫倒在地。这一次,他用双手抵住喉咙,身子刚像虾子一样蜷起就又猛地往后仰,喉咙里响起像沸水剧烈翻腾一样可怕的声音。他双手抓着喉咙,在雪地里翻滚了两三下,最后仰面朝天,身子变成了一团黑色的小东西,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了。
来吧,来唱葬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