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喝苏格兰威士忌。”
“马提尼酒呢?”
义童和保罗各自斟酒,然后交换酒杯,喝了起来。
保罗端来一个银盘,盘里放着酒杯、冰桶和瓶身上起了水雾的苏格兰威士忌。
“义童,那扇门对面是阳台吧?我真想去看一看啊。”
“杯子在那里的餐具柜里。”
“好好喝你的酒吧。”
“你在车上没喝酒呢。”
义童盯着保罗的脖颈,目光深邃。保罗转过身去,义童却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阒寂的房间里响起了冰块融化、撞击的声音。
“冰箱在那里,给我拿瓶苏格兰威士忌。你自己就喝马提尼酒吧。”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保罗拿来了义童的钥匙。他穿过客厅,然后从那串钥匙中精心挑出一把,用那把钥匙把门打开,奔到阳台。
“啊,是娃娃鱼……”
那露天阳台上只有几张简单朴素的法式铁桌椅。地面铺着高低不平的石板,石板缝里长出了杂草。百叶门敞开着,龙舌兰从门边的角落里探出了厚厚的叶子。
“保罗,你看沙子上是什么?”
一望无际的沙丘向远处延伸,昨晚的风在沙丘表面留下了细小的波浪纹。沙丘尽头,白色的浪峰如平缓的叠句般涌动。保罗倚着栏杆,向大海眺望了一会,思绪回到了昨天晚上。
二人穿过大厅,登上螺旋楼梯,来到了房门前。义童又用钥匙把门打开,走进房里打开空调,从椅子、脚凳和桌子中间轻盈地穿过,走到固定在墙角的皮质长沙发前坐下,伸展开双腿,伸手触摸旁边的墙壁。房间很暗,只有那个墙角闪烁着明亮的橙黄色灯光。保罗抬头看了看墙上暗淡的画,轻柔地绕过桌子,看热带鱼在大水槽里游来游去。
昨天晚上,保罗跟着义童进了卧室,义童忽然问保罗:“娃娃鱼不会让你想到什么吗?”那时,义童脸上浮起了一抹揶揄的笑容,眼里闪烁着一道异样的光芒。保罗愣住了。他在观赏娃娃鱼时想起了那个黑脸男子,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义童半带揶揄的口吻隐约透着一股执拗,而他觉得躲躲闪闪很累。
司机停车后,义童抓出三四枚银币,递给司机。保罗跳下车,义童在他身后下了车,在沙地上站定。义童灵巧地扭动钥匙,一串清脆的钥匙声也让保罗心动不已。保罗把双手揣进口袋里,深吸了一口大海的气息,低声吹起了口哨。
“你要是真的什么都没想,就大大方方地说好了。”义童话里有话,紧追不舍。
义童说:“哦……我们就在这里下车。”
“义童,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吧?”
“你们在那里下车吗?”司机问道。
保罗的甜言蜜语出乎真情、天真自然,摧毁了义童的心理防线,点燃了他心中的激情。但义童明白,对他这种男人有了感觉的保罗对黑脸男子虽然没有兴趣,却有几分尊敬。保罗的心思刺激了义童,而他却只顾沉浸在重归于好的甜蜜倦意中,仿佛被一双大手捧在手心,被那种幸福感包裹着。
保罗飞快地跑下火车,走在漆黑的路上,却见一辆大型出租车开来,便敏捷地坐了上去。那时,义童抱着雨衣站在路边,灰色的宽结领带随风飞舞。出租车司机看到义童,眼中露出了亲切的目光。他坐在驾驶室里,缩着脖子向义童打招呼,义童便上了车。出租车在风中行驶,时间变得很漫长。过了许久,黑夜中传来了大海的呼啸声;片刻之后,出租车开始沿着沙丘缓缓攀行。看到一座如鸟翼般伸展的大别墅时,保罗坐不住了。他半蹲着身,两眼放光地凝视着别墅。
保罗正想着,义童来了,说了声“保罗,我们去海边玩吧”。
不久,火车驶进了奥白车站。车站很暗,空气里散发着灰泥般的气味;白色大钟盘清晰可见,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五十分。
保罗开始洗淋浴。洗完淋浴后,保罗和义童来到楼下大厅,从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直奔沙丘,身上只穿了条黑色泳裤。他们仰天大笑,奔向大海,每相距一两米就伸出胳膊想要牵手,刚一相碰手又分开。他们脖子上挂着毛巾,义童的毛巾是深黄色的,而保罗的毛巾是白色的,边上绣着深红色图案和黑色条纹。
看着保罗眼里闪出一丝恶意的光芒,义童饶有兴致地笑了。保罗从义童嘴里揪出香烟,扔到车窗外。在火车的行驶声中,保罗和义童静静地沉浸在愉悦中,愈发感到幸福。
在别墅住了三天后,义童带着保罗来到了海滨酒店。义童本来认为海滨酒店不安全,但他架不住保罗撒娇,便依了保罗,住进了海滨酒店。
“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嘛。我在旁边看到了。你不是去看了后面的箱子吗?我看得很清楚,那时她看了我这边几眼,是故意的吧?……义童,她很爱你嘛。”
酒店楼上有一个长长的阳台,前面五十多米处便是海湾。从阳台上望去,一把把蘑菇状的大遮阳伞在强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波光粼粼的大海宛如平静的游泳池。
“保罗,你挺会演嘛。”
义童开始工作了,保罗便一个人去了海边。他先游了一会儿泳,然后躺在一把帆布躺椅上,像怕晃眼似的蹙起眉毛,骄傲地抿起可以看见风花雪月痕迹的嘴唇,望着大海。他身上那件焦茶色的丝质夏威夷衬衫敞开着,懒洋洋的双腿呈八字伸开,白金吊坠项链在微黑的胸膛上闪烁着暗淡的光泽。这时,保罗感觉有人在看他,便回头望了望酒店二楼,又飞快地看了看四周,却是一无所获。—阳台上空荡荡、白亮亮的,并没有义童的身影。他望向大海,右手抄起一把沙子,撒在地上。他沉浸在对义童的思念中,脸色因记忆中那些夜晚而变得苍白,眼睛翻出不少眼白,紧绷的嘴角几乎要凹陷在脸颊里,眼神不经意地凝望着远方。
“嗯,很大啊。但好像有点可怜……义童,你真了不起。那天夫人弯腰看箱子里的东西呢。”
不知过了多久,义童来了。
“植田家……见过吧?”
义童躺在椅子脚边,胳膊肘支在椅子上,厚实的黑发和后脑勺正对着保罗。保罗用女人般的纤手抚摸义童的脖子,义童轻轻推开保罗的手,仰面倒下,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慵懒与色欲,直透保罗心底。保罗害羞地垂下眼帘,抄起沙子又把沙子撒在义童的胸膛上。
义童从裤袋里掏出一盒原封未动的菲利普·莫里斯香烟,扔到保罗膝上。
义童突然挺起身,猛地站了起来。
“义童,东京车站有菲利普·莫里斯香烟卖吗?”
“我快写不下去了。天气好热啊,我们回去喝一杯吧。”
保罗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和义童面对面地坐着,眼睛却瞟向窗外。义童递过香烟,保罗叼在嘴里,双目含羞地注视义童。过了一会儿,保罗摘下香烟,把香烟放进义童嘴里。
“嗯。”
义童从车窗抽回身,点燃香烟,往后靠在座位上注视着保罗,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保罗望着黑夜中依然闪烁的街灯,忽然想体验颠簸的乐趣,便脱掉鞋子踩在座位上,脚上穿着一双黑色薄袜。他双手并拢抱住膝盖,随即又伸出腿来,弯身靠在靠背上。义童在心里笑道:我带了一只猴子。
保罗像蚂蚱一般一蹦而起,沙子溅到了细腿上。他想回去洗脸、添衣服,便跑了起来。义童一手撑住腰,慢慢地站了起来,跟在保罗后面。
“嗯。”
混乱的人群中,一个男子转过一张黧黑的脸,看着保罗和义童离去。那人就是黑脸男子礼门。礼门就像是混有黑人血统,皮肤黑黝黝的。义童比礼门年轻近十岁,湿滑的胸膛露出一簇胸毛;保罗紧绷绷的身子没有一丝赘肉,又像鱼儿一样敏捷,礼门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一刻,礼门盯着义童的胸毛和保罗的身子,阴鸷的眼里闪过一丝憎恶。意识到义童的优势后,他原本倨傲的神气被苦涩的笑容吞没了。
“你想喝威士忌?”
晚上,保罗才在餐厅看见了礼门。他迅速移开目光,说:“义童,那个黑脸男子在瞧我呢。你以前认识他吗?”
“我还好。”
“既然他想瞧你,你就让他瞧好了。保罗,明天我们回沙丘别墅吧。”
“你想去?口渴了吧?”
“唉,明天我要上课了,虽然只是下午上课……”
“义童,酒吧还没关门吧?”
保罗用叉子挑起餐桌上的鱼子酱往嘴里送,不满地说。
保罗打开纸包,拿出一盒杏仁巧克力。他往后靠着座位,把一块巧克力送进嘴里,又拿起一块巧克力递了过去,默默地看着义童。义童摇了摇头。
保罗虽然嘴上抱怨,但他以义童为傲的情绪却在心中膨胀:义童风流俊俏,那个黑脸家伙身上肯定没有义童这么多优点……
“是的。”
“他长得不好看呐。”
“这个纸包是明治屋的吧?”
说罢,保罗打量义童。义童放下叉子,右手摸着盛着白葡萄酒的酒杯,睥睨着礼门。自信的眼神中蕴含着无限风情;肉感的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决斗。保罗睁着一双星眸,微微扬起一边的秀眉,瘦削稚嫩的脸庞转向礼门,脸上夸张地透出一股傲气,宛如一位高傲美丽的艺伎。
义童露出了笑脸。保罗发现义童在朝自己笑,泪光闪闪的眼睛溢出了笑意。看到那双似乎有些灰暗的黑眼睛笑了,蔷薇色的嘴唇露出一口白牙,义童心里涌起一阵喜悦。火车无声无息地奔驰着,耳畔似有风儿吹过。
看到黑脸男子被自己镇住了,义童和保罗对视一眼,开始亲密进餐。义童给保罗的面包涂上鱼子酱,保罗便给义童冰镇甜瓜吃,自己改吃冻葡萄。水果吃到一半时,一个姑娘走下楼来。她穿着浅蓝色罩衫和深蓝色裙裤,显得清爽聪慧。保罗回头看那个姑娘,义童也随他的目光看去。
话音未落,保罗脸上突然滚下了泪珠。
“真是巧遇啊。”
“我……”
“义童,我……”
义童胸中的热流温暖了保罗冰凉的心。保罗说:
“没事儿。”
保罗坐到义童前面的座位上,又用手摸了摸脑后的头发,望向窗外。
义童认出来了,那个姑娘就是保罗在罗森斯坦点心坊旁边的蒙娜西餐厅认识的梨枝。梨枝下楼时发现保罗就在餐厅,小脸一动,露出一排皓齿。她朝楼上挥挥手,说了几句。看到义童也在那里,她有些犹豫,却还是冲到了餐桌前。两三个少女从楼上走了下来。她们的视线扫过义童,朝楼梯对面的座位走去。
“我忘带了。”
保罗把他和义童之间的椅子拉出来让梨枝坐,然后看着义童,介绍他们相互认识。梨枝看着义童,脸红了。她在桌子下面寻摸保罗的手,掐了掐他的手背。
“你的雨衣呢?”
“保罗,你和朋友去了亲戚家吗?人家给你寄了明信片哩……”
义童曾经说过,保罗的眼睛是“花蛇的眼睛”。保罗如果做了错事,眼睛就会充满恐惧。虽说如此,他却无法抑制对义童不开车而改乘火车的不满,因此不想早点过来。保罗知道义童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低垂的眼睛露出了沮丧的目光。义童知道保罗在演戏,心情随之舒缓了。
“嗯,我很快找到了工作,在帮别人搞翻译嘛。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寄明信片。”
义童从沉思中惊醒,目光射向站在身边的保罗。保罗避开义童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胸前,一头仿佛刚洗过的闪亮的头发轻拂着额头。保罗上车时很匆忙,耳朵、脸颊都红了。此时此刻,他那张淡黄色的脸在衬衫柔柔的可可色映衬下显得分外美丽,低垂的眼睛和翘起的鼻子却透着不满,浅红色的嘴唇微微噘着。他用手摸了摸脑后的头发,又抽回手在鼻子下面抹了一下。
义童叫来侍者,又问梨枝喜欢吃什么,然后叫侍者上菜。
“好险啊。”
梨枝和保罗已经在酒店见了两三次面,而梨枝是一个正经姑娘,认为自己不适合嫁给保罗,所以没有和保罗走到一起。保罗原本早熟,却巧妙地收敛起来,梨枝便愈发爱他,心里觉得一辈子都放不下他。保罗也是孩子心性,有些过意不去,而梨枝那小妈妈一般温柔的爱却渗进了他的心田。
他穿着可可色短袖衬衫和灰白色牛仔裤,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敞开的衣领中可以看见胸口。他踩着古旧发黑的台阶,登上了八号站台,步子像被豺狼追赶的母鹿一样轻捷。他的动作很敏捷,神情中却隐约透出反感。要知道,他讨厌今天早早来车站。看到义童用作标记的手帕,保罗迅速跑上火车。就在这时,发车的铃声响了起来。
菜端上来后,梨枝一边进餐,一边挑出保罗爱吃的菜。她把那些菜切成小块,然后用叉子叉起,喂到保罗嘴里。义童一点一点喝着威士忌,看着保罗进餐的样子,脸上不时浮出大人哄小孩的笑容。梨枝忽然将目光转向义童。
保罗终于来了。
“保罗现在在上大学夏季班吧?”
东上原有一所由没落大户的别宅改建成的旅馆。战争结束时,美国军官的车几乎夜夜停在那里。义童曾在那所旅馆与植田夫人幽会,二人在一个房间里住了三个晚上。义童不想让植田夫人看出自己厌倦她,表现得像他们已经是夫妻一样,借以暗示他有厌倦心理是理所当然的事。而那次差不多全是逢场作戏的幽会令他疲于应付。
“哦,夏季班明天开课。”义童回答。
刚和义童分手的植田夫人肥胖又丑陋的身体充满了偏执,重重地压在义童心头。昔日的夫人趴在床上,一对紧实的乳房被压得膨胀,像在发烧似的微微发烫,山莓般的乳头和乳晕,布满整个胸膛的柔润山丘因从未生育而依旧坚挺,腿部的阴影显得沉甸甸的,富有弹性的小腹中隐藏着和义童两年来的私情……最近,植田夫人的身材急剧变胖,曲线变形。等到义童认识保罗后,她的身子更是魅力全无。那样的躯体在义童暗藏倦怠的目光下扭动,义童已经厌腻了。而保罗如今只有十八岁零十个月,在保罗宛如一棵青翠小树的清爽身子背后,灯光下的这番场面渐渐散发出腐烂果实的气味,这样已经有四个月了。植田夫人是一枚渐渐腐烂的果实,果皮内侧藏着不断燃起猜疑与嫉妒火焰的疯狂。对此,义童只好用自己的神奇魅力来压制植田夫人的猜忌与嫉妒。
“保罗亲戚家近吗?”
义童这次去九州,表面上是去找朋友佐山办点事,其实是为了向植田夫人传话。佐山从中学起就是义童的至交,义童对他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那封要在旅途中通过存局候领方式寄给植田夫人的信也是如此;义童只要把信装在双层信封里送给佐山,佐山就会把信投进邮筒。
“嗯,就在延觉寺附近。”
义童曾向保罗保证,要和他一起开车去九州奥白。可到了出发的时候,义童才想到自己的车子很惹眼。很多去湘南的人都认识义童,他们都有车,都知道义童开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汽车。于是,义童改坐火车去奥白。
梨枝的目光回到了保罗身上。那时,保罗正用餐巾擦嘴,眼睛却看着别处,冷淡的目光中透出一丝邪气。
保罗还没有来。义童等待着保罗敏捷地跳上火车的身姿,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件事。
电风扇嗡嗡作响,保罗杯中的冰块化成了平滑的水面。
车站里挤满了旅客,人群中混杂着一些去登山的年轻人和避暑的客人。天鹅号普快火车将它长长的钢铁身躯横靠在东京站,将于九点四十五分发车开往奥白。一扇车窗里露出一张男子的脸,那人正是义童。他仰面朝天,鸭舌帽半遮着脸,却不像在睡觉,看上去似乎在用鸭舌帽挡住站台的喧嚣;一双脚旁若无人地伸到对面的座位下,膝上搁着一件缀着暗绿色大格子的土黄色雨衣。座位上放着文件夹和明治屋的购物包,文件夹里面好像还放着内衣。他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优质的黑色哔叽呢裤子,胸前垂着一条灰色的宽结领带。八月三日这天天气热得像蒸笼,他穿的衬衫前胸后背都渗出了汗水。
梨枝忽然感到一种无形力量的重击,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的寂寞感混进了她和保罗愉快的进餐时间,就像一股冷风吹来,裹住了餐桌和自己。就在那时,义童起身对保罗说:
到了八月,义童决定带保罗去九州奥白的别墅玩,而当地大学也将开设夏季班。
“我去订房间了。晚上九点前回来。”
保罗那份工作做得如鱼得水,有时还给义童送一份小礼物,二人过了一段平静快乐的日子。
说罢,义童走出了饭厅。保罗看着梨枝。
义童向保罗投来一道锐利的目光,然后仰靠在写字桌边,凝视保罗柔韧的身形,又微微举起右手。保罗看了看义童,转而注视桌上的铅笔。
“他说要单独为我订一个房间。梨枝,你来我的房间好不好?”保罗的眼神依旧那么温柔。
“坐到这里来。”
我做梦了吗?
“嗯,好的。”
梨枝晕晕乎乎、如痴如醉地看着保罗清澈迷人的眼眸,点了点头,柔嫩的下巴动了动。那一刻,保罗看到了梨枝下巴上的绒毛。梨枝呆呆地握着餐刀,保罗的手碰到了她的小手。
“你把电灯关了吧。”
梨枝隐隐感到,自己茫然的心境来源于一直坐在保罗正对面的义童。梨枝一眼就对义童产生了崇拜之心,放不下这个好男人注视自己时谜一般的眼神。梨枝也没多看义童几眼,他的长相却不知怎么印在了她的眼底:如同恺撒头像一般的坚毅面孔,粗壮的脖子,乌黑的头发……梨枝和保罗在一起很快乐,义童却在这种快乐中注入了一股异样的力量。在电风扇低沉的轰响声中,梨枝感受着那股力量,心中升起了怯意。
保罗又读了读《LIFE》杂志,突然站了起来,先从写字桌下面的小柜里拿出一只镶金边的橄榄色威尼斯玻璃杯,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马提尼酒。他倒了一杯酒,回到沙发上喝了一口,随后却来到了义童面前,把杯子递到义童嘴边。义童按住杯子和保罗的手,喝了一点。之后,保罗再次回到沙发上,支着胳膊肘趴着喝酒。
此刻,保罗觉得眼前的餐桌宛如一面明镜,无情地照出了他以前和梨枝在一起时不曾想到的残酷处境。或许是不好意思就这样让梨枝走,或许是心思被察觉了感到为难,保罗心里产生了着实自私而又莫名其妙的念头,感觉那个念头与义童所想一致。他认为自己在伤害纯洁的心灵,为此还感到内疚。最后,他将混乱的思绪竭力藏在长长睫毛下梦幻般的眼睛里,轻轻握住了梨枝的手。
说罢,义童开始查资料。过了一会儿,他把穿着烟草色绒毛拖鞋的腿交叉放在桌子上,开始读摆在膝头上的那叠稿子。
吃完晚饭后,梨枝去了保罗的房间。
“你安静一会儿吧。”
梨枝进门后,保罗转过身来,手中的钥匙转动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
保罗轻轻抛起手中的剪刀,又稳稳地接住。
“敬里,别这样。”
“好的。”
“为什么?你在生我的气吗?”
“你五点一刻左右来吧。”
“没有。”
“是在那里买吃的东西吗?那我什么时候来?”
“那为什么?”
“那你明天到食品商场来吧。”
保罗拉着梨枝倒在长椅上,梨枝便倒在了保罗身上。保罗拉扯梨枝,梨枝却轻轻挣开他的手,起身坐在椅子边上,依偎在他身边。保罗抓住梨枝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
保罗转身对义童说。他看到了义童眉间的川字纹,心情已经好些了。
“敬里,义童先生知道什么吧。”
“嗯。”
“知道什么?”
“你想见她?”
“你的事呀,比如你和女人……所以马上就给你订了。”
保罗趴在沙发上,胳膊下压着一把剪刀。他拽出剪刀,对着剪刀自言自语:“不过,她很不错吧?”
“放心吧,义童先生才不管咱俩之间的事呢……我的事呢,他大致知道。我是在帮他搞翻译,可我大学只读了一年,很多地方都要请教他。他要忙工作,没工夫和我见面,所以给我订了房间。好啦,咱们别废话了。梨枝,你有点怪。”
义童忽然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刚刚三十八岁的两腮和下巴留着刮过胡楂后的青印。
“可……”
“我也不是啊。”
梨枝任由保罗握着手,深情地注视着他。
“哦,那就好……可我是个小混混呀。义童,你的情人是一位体面的太太吧?而我连本地人都不是。”
“梨枝,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的脸很好看呢,每个地方都很端正。”
保罗眼底闪烁着一丝罪恶感,眼睛却更显迷人。看着保罗的眼睛,梨枝忽然陶醉了。保罗经常牵着梨枝的手漫步,温柔的手此时充满了力量。梨枝被那只手牵引着,软软地倒在了保罗怀里。看着保罗宝石般的黑灰色眼睛溢满了青色的光芒,梨枝失去了辨别力,失去了悲伤和快乐,心中一片空白。保罗露出壁画上的天使的面容。他解开那件白色麻纱内衣,抚弄二十岁的梨枝充满青春活力的胴体。在保罗的抚弄下,梨枝羞涩地挣扎,又像暴风雨中的蔷薇一样喘息。那一刻过后,梨枝把脸伏在长椅上,湿淋淋的头发贴着纤细的脖子,圆润的肩膀上沾着汗珠。保罗垂眼看着身下的梨枝,俨然一个心地纯洁的少年,只有微微翘起的嘴唇透出几分情欲的痕迹。梨枝忽然挺起上身,眼中露出一丝锐利,却又在保罗暗藏几分做戏意味的天真目光和温柔拥抱下瘫倒下去。保罗温柔地拥抱梨枝,梨枝又软软地倒在了保罗怀里。他们像保尔和维吉妮一样诉说着山盟海誓,又像塑像一样相拥了好一会儿。
“我脸上又没长东西。”
义童独自在房间里备课。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按铃,侍者送来了威士忌和冰块。他把冰块放进一个印着“巴卡拉酒店”白色字样的酒杯里,然后倒上酒,端起杯子送到嘴边,眼中闪出了阴沉的光芒。保罗和梨枝亲热并不是义童目光暗淡的原因。义童不想再见到礼门,便没去地下室酒吧喝酒,而叫侍者送来了威士忌。义童还记得,在巴卡拉酒店的房间和地下室酒吧昏暗的角落里,他与礼门默默对峙,气氛十分凝重。那时的他像一只带深棕斑点的浅茶色豹子,礼门则像一只黑豹。
义童笑了。保罗赌气似的仰面躺下,垂眼看着义童;义童打量保罗的脸,露出欣赏的目光。
义童不看也知道,保罗半边脸枕在少女水蜜桃般的肩膀上,贴着她纤细的脖子,眼睛正对着楼上的自己,目光中闪烁着天使般的纯真。义童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归于保罗汗湿的、曲线柔和的身子,另一半归于礼门眼中蕴藏的火苗。
“她很可爱啊。”
那天晚上,保罗与义童同床共枕。保罗用柔美的手臂勾住义童的脖子,又用一只纤柔的手遮住义童的脸庞,把脸贴在他的面颊上,显得楚楚动人。义童把手伸到保罗曲线柔和的后背,手中自然充满了山盟海誓的力量。
“你知道了?……厉害。”
盛夏的夜晚,无花果浓厚的叶子背面,一条美丽的小蛇藏起了淡淡金光。
保罗心里一惊。
保罗待在沙丘别墅,义童要去奥白车站附近的高中讲课,保罗便一个人待在别墅里。一个人在家很无聊,他心里不大舒服,有时甚至想把梨枝找来。由于那个黑脸男子的缘故,他不能到海边玩。最后,他不满地咂咂嘴,把义童心爱的德国裁纸刀藏在阳台石墙的凹处,把义童正写得起劲的随笔的部分稿子藏在被子里。
义童看了看保罗,说:“你是说我对植田吧?随你怎么想,我无所谓。保罗,你不也有女朋友吗?她是哪家的小姐?她不知道,我在巴士上见过她呢。”
义童在别墅和高中之间往返,过了三天已婚副教授一般的日子。三天过后,他与保罗一起坐夜车回到东京,结束了这次九州之旅。和义童一起去九州前,保罗在罗森斯坦点心坊的咖啡间当侍者,一张俏脸很讨客人喜欢。由于他说过要在义童家里帮忙搞翻译,点心坊也允许他请假。
“义童,你做的事才怪呢。”
保罗用心感受义童的爱,深沉而平静地呼吸着爱情的芬芳。他尽管有点小小的不满,心中却仍鸣响着幸福的钟声。
义童的心思已经放在工作上了,而那又刺激了保罗。
在北泽町的那所公寓,早上、中午和晚上保罗的眸子映在那面模糊的镜子里,闪烁着深紫色的光泽,比以前更冷峻了。义童曾经买了热带植物送给保罗,两人在九州旅行的时候,那丛植物枯萎了。回到家后,保罗每天早晚给枯萎的植物浇水。那时候,他走到门外,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衬衫和一条衬裤,显得楚楚动人。每隔两三天他就在午后的阳光与夜晚的灯光下与义童幽会。保罗就像缠绕在树干上的蔓草一样日益紧密地缠绕上义童的心。随着秋意渐浓,义童在这份爱中越陷越深。
“冰箱里大概有马提尼酒,你去看一看。”
植田夫人这年四十八岁,仿佛不断有人在后面追赶一般,她无时无刻不感到焦躁,日子一天比一天沉闷,她恨义童不知不觉地冷落了自己,又恨自己失去了女人的灵秀,那股焦躁情绪越发失衡了。那份失落感有一个准确的步调,每天每时每刻都实实在在地袭击她,宛如她喜欢的钢琴家科尔托弹奏的准确优美的音符,真实中透着凄美。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日子在黑夜白天的交替中流淌,植田夫人的青春消逝了。站在那面雕刻着苹果树枝图案的锈金色大镜子前,她打量着自己日益苍老的容颜,只见一度引以为豪的如鞭子一般紧致有力的身子长满了赘肉,看上去就像一团恶心的腐肉。如今,她没有沐浴后照镜子的习惯了。
义童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书,又坐回到椅子上,取出一个厚纸本。他把厚纸本放在膝盖上,开始写文章。
义童是植田夫人最后的情人,比她年轻十岁。为了保持年轻,植田夫人从早到晚不停地梳妆打扮,却还是变得又胖又丑,让比自己年轻很多的义童对自己的身子产生了小小的厌恶。义童的态度戳痛了她的心,逼得她使出许多性爱技巧,度过了一个个疯狂的下午和夜晚。那一刻,她的神经异常敏锐。看见她的胸脯后,义童的眼睛仿佛着了火,这还是一年前的事。她对义童激烈的爱抚记忆犹新,而她后来才明白,往日的风花雪月只是一场幻景。她不想接受义童厌倦自己的事实,却从他眼中看出了那份深深的厌倦。如今看到义童,看到他那曾令自己情欲高涨、心花怒放的脖子,看到他厚实油亮的胸膛,她只感到憎恶,嘴里蹦出一句句刻薄的话语。义童却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坚毅的面孔和粗壮的脖子非但不理会似乎还要把话给顶回去。最近,植田夫人从义童巧妙掩饰着冷淡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义童完全否认他有新情人,言辞中有一种强烈的自信,而夫人对于新情人的猜测就像脱靶的箭,全射偏了。
“你真像一个女人……”
植田夫人的嫉妒积压在体内,心中浮出假想的神秘女人的脸;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那个在食品商场见到的俊美青年,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保罗的俏脸。那天在食品商场,她扫了保罗一眼,感觉像在做梦。植田夫人年轻时脸儿瘦瘦的,有点像保罗。随着岁月的流逝,她步入了中年,纤瘦的瓜子脸变得松弛了,如今又变成了一张她最讨厌的中年女人的胖脸。她怀念自己年轻时的容颜,想象那个神秘女人的脸时就会想起保罗的脸。
义童锐利的眼神中溢出了汩汩柔情,脸上绽开了笑容。—保罗爱上了他,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样深深地恋慕他。
不过,植田夫人已经懒得管义童的新情人了。青春的消逝与爱情的摧折占据了她的头脑,对义童的恨支配着她的心灵。她已经习惯了疯狂,习惯了用老猫般的牙齿疯狂地啃义童的手指。那一刻,她感受到的不是爱情,而是痛恨。她死死抱着义童,一双执着的眼睛因为发胖肿成单眼皮,眼中透出凄凉,这份执着却让义童感到一种用生肉逗病犬的残酷,义童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他虽然习惯了她残忍的爱情,却畏惧她执着的眼神。
“你怎么啦?我在开玩笑呢。”
义童每个时期都有一个温顺漂亮的少年相伴。在那些少年当中,保罗最为稚嫩、纤瘦、敏捷。他的容貌像英国男人和法国女人的混血儿一样俊美,让义童执着地爱他、一刻都不想离开他,而他的顽皮与狡黠又像柔软弯曲的玫瑰茎上的红刺一样轻轻刺痛义童的心。义童想:
保罗凝视义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湿湿的,可爱的嘴唇紧紧抿着。他往后捋着额发,默默地看着义童。
保罗真坏,让人不知不觉沾上毒。他是一朵小小的罂粟花,把我害成了这样。对,他是大麻。我虽然没有查过他的家谱,可他好像有欧洲人的血统。那双甲虫般的黑眼瞳略带灰色,不像是日本人的眼睛。
“没准哪个有老婆的男人会引诱你呢。不过,你只要不见异思迁就没事。”
义童想借去巴黎的机会与植田夫人断绝关系。不料大学里有活动,启程的日期推迟了。义童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心里烦躁不安。他想起了年轻俊俏的保罗,又感到执着的植田夫人很危险。
从保罗的神情中,义童难得看到了一个少年老实认真的一面,微微笑了笑。他的微笑就像中年男子窥视豆蔻少女时的笑容,又像大人哄娃娃时的笑容。保罗发现义童在朝自己微笑,便也露出了笑容。蓦地,义童脸上泛起了一抹苦涩,唇边晕染了一丝情愫,眼睛却依旧带着笑意。
植田夫人隐约感受到了义童对保罗的迷恋,这令她被执拗纠缠的火焰炙烤,因妒恨而寝食难安。
“那你就试试吧。保罗,你很机灵,他们会喜欢你的。要知道,有钱人一般都是急性子。你严肃认真点,态度再绷紧点就好,你天生已经够招人喜欢了。”
此时此刻,保罗正在罗森斯坦点心坊附近漫步。
“他们都很有钱吧?真了不起啊。”
保罗本来就很懒散,义童的爱又在腐蚀他的心灵:奢侈的夏日假期,华丽的住所,精致的物品,精美的食物……保罗知道义童对自己很娇惯,这天又没去上班。他在街上闲逛,先去茉莉酒吧喝了酒,又到游戏厅玩了弹子球。他闲得发慌,最后跑到澡堂来了。洗完澡后,保罗穿上深灰色牛仔裤和白色丝质夏威夷衬衫,拿起一条与浴巾相配的淡青色湿毛巾,一边擦着脖颈,一边弄乱涂了润发油的头发,然后光着脚套上凉鞋,走了出去。想到今天义童会打电话过来,他就像少女一样开心起来。
保罗从义童身边离开,抱腿坐在沙发上,脚上还穿着鞋子。
保罗头发湿淋淋的,一双灰黑色的眼睛眨个不停。他一边从罗森斯坦点心坊门前经过,一边抬头看围墙里那棵眼熟的栎树。看着栎树枝头,保罗眼前浮现出一幅动人的图画:义童递过一瓶刚打开瓶盖的古龙水,古龙水在镜中闪耀着柠檬色的光芒。他快步向公寓走去,却感觉不对劲,转身一看,只见梨枝站在自己面前,仿佛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那一刻,保罗猝不及防,在梨枝面前露出了狼狈相。糟了,梨枝看见了我狼狈的样子!那个念头闪过后,保罗似乎有了胆量。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面注视梨枝的脸,只见梨枝板着脸孔,仿佛老了许多。
“是吗?”
“梨枝,你吓了我一跳……你怎么了?”
义童笑着看着保罗的脸,说:“我那是大材小用了。保罗,他们都拿你当外行看,你只要多少懂一点画,给客人的感觉好就行了。”
梨枝第一次看到保罗沐浴后俊美的容颜,只觉得一阵清风飘过葱绿的树丛,脸上忽然露出陶醉的神情。听到保罗的话,她的脸又变得苍白了。她怯生生地看着保罗,好像有话要说。
“可我没有威信啊。义童,你才能胜任呢,你知道乔治·鲁奥、亨利·卢梭,你还知道比他们更早的画家,什么都知道。”
“我家就在附近。屋里很乱,你来不来?”
夜色透过提花厚窗帘洒落进来,给房间镀上一层静谧。保罗皱起额头,认真地沉思着。他显得十分感动,眼睛更幽暗了;嘴唇紧紧抿着,就像喝了药的孩子。
梨枝像木偶一样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保罗面前。
“保罗,你应该适合这个工作。”
“梨枝,你怎么了?上周的事情我很抱歉,义童说好要我帮他搞翻译的,可他突然改日期了。我后天要去……”
保罗正躺在窗边的沙发上看《LIFE》杂志,忽然一跃而起,走到写字桌前,站在义童旁边。义童靠着转椅,胳膊肘搭在扶手上。义童面前是一张带书架的写字桌,书架与窗户成直角摆放,占满了整面墙壁。
“你别说了。”
“我行吗?”
梨枝低声说罢,和保罗并肩前进。
听完义童的那番话,保罗两眼放光,心里却有几分不安。
保罗知道自己搬出义童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是想慢慢离开梨枝。他完全被义童迷住了,觉得和梨枝在一起很无聊,但又觉得带梨枝去自己的房间也没什么。他的房间里有很多义童的东西、义童给他的东西和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东西,而他想让梨枝好好看一看义童对他的生活有多么照顾,虽然梨枝不会有什么感觉。他生气梨枝突然出现吓了自己一跳,却又觉得自己那样做有点残酷。
保罗跟着义童过上了奢侈的生活,而义童一直想培养他的生活能力。义童家和一些有钱人家有来往,而那些有钱人经常出席银座画廊、普利司通轮胎公司、百货商店等举办的展览会,并在展览会上买画。其中有些人讨厌画商插足,便拿着画互相转让。他们有时不认识对方,便想找一个合适的中间人,给他一笔合适的酬金,让他帮忙介绍。按照他们的标准,中间人必须是一个外行,还必须是一个爽快的年轻人,而他们又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半行家靠卖画发大财,义童便向他们推荐保罗。也有些人看厌了两三年前买的画,便把画卖掉,用卖画的钱买别的东西。由于买画卖画的人不多,中间人也做不了什么事。但买画卖画的都是有钱人,给他们当一次中间人就能赚到不少零花钱。
“咱们去别处吧。”保罗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义童说的是保罗工作的事。
“什么地方?”
义童敞着白丝衬衫,露着胸膛。他把胳膊肘支在写字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保罗,说:“我有一个好消息。”
二人在寺院和住宅街之间的小路上行走,小路通往巴士路。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碎石路上洒下最后的那片红色,勾画出细小的斑点。
暴风雨吹打着树丛,小树相互碰撞,纠缠成一团,像水蛇一样摆动着躯干,被雨洗过的枝丫闪闪发亮。一些树儿倒下了,静静地卧在路边,似乎永远也不会起来。在爱情风暴过后,夜晚义童的房间寂静无声。
“咱们不去义童先生家。我去把车取来,我们开车出去吧。”
义童激昂的热情一直没有减退,三天后见到保罗时也是如此。那天晚上六点,义童推开茉莉酒吧的门,走了进来。他喝了一杯纯威士忌,随即带着保罗去自己在北泽的家。
梨枝并不认为义童是保罗的情人,只觉得他们二人的亲密以及义童这人背后隐藏了一些事情。至于那是什么,梨枝昨天才想明白。
自从保罗说他看见礼门后,义童对礼门产生了戒心。要知道,在义童过去的人生中,偶然的机缘多次改变了他的命运。礼门站在站台上看着保罗时,义童看见了他那件法国渔夫款式的肥大的黑色雨衣和那条白色亚麻裤子。那一瞬,义童对保罗的热情中平添了一分嫉妒。仿佛舌头上含着热带风味的咖喱,一团火在他心里熊熊燃烧。
“这不是义童先生家吗?”
五六年前,义童从巴黎回国,在飞机上见过那个黑脸男子。义童最近才知道,黑脸男子名叫沼田礼门,是一个心理学教师,因为与人通奸而受到同事指责,结果从学校辞职了,之后一直赋闲。那天在飞机上,他们四目相对,看出了彼此的出身和品行。黑脸男子的母亲是法国人。在听保罗提起礼门之前,他已经知道礼门住在东京附近。义童曾在东京帝国饭店的休息厅看见过礼门,还在横滨的唐人街远远地见过他。
“嗯,就去车库取车。到了浮雕宝石酒吧,你就在那里等我吧,我马上开车出来。”
保罗从义童的语调中感受到一股炽烈的激情,心里顿时羞涩不安。
“一起走吧。”
“那就九点半吧。”
青翠的树梢下,保罗把手从梨枝肩上拿开,又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俯下脸去。梨枝垂下长长的睫毛,窥视保罗的眼睛,一双敏慧的小蛇一般的眼睛闪出锐利的光芒。保罗看着梨枝,只见她迷蒙的双眸盛满了柔情,令他陶醉。他正要亲吻梨枝,却看见一辆汽车开了过来,便抬起头,说:
“怎么了?我只是觉得时间太晚了。”
“义童先生说得一点没错,在东京街头接吻就这样。我就像一个小偷,在警察巡逻的地方偷东西呢。”
“什么叫也行?”
梨枝心里又涌起一股不悦,她一听保罗说义童的事就不高兴。自从那次在奥白相遇后,梨枝和保罗幽会了几次。那时保罗始终在迎合梨枝,却反而令梨枝感到不安,梨枝知道其中的缘由。
“也行吧。”
梨枝以前曾经路过保罗的公寓,还认识那条路。她和保罗一起走过公寓,又往前走了二百多米,最后来到一所豪华的木房前。木房配有车库,后面好像有院子或阳台。保罗掏出钥匙打开车库,把车倒出来,又跳进驾驶室,让梨枝坐在自己旁边,开始驾驶。汽车无声无息地穿过碎石路,开到巴士路,然后摆出斜睨其他车辆的架势,大摇大摆地驶过一条条街道,宛如一只黑亮亮的甲虫。
“保罗,今天晚上十点你在‘茉莉’等我吧。”
保罗上车前看了看梨枝,感到一阵不安,害怕与她面对面说话,上车后也不吭声。不知过了多久,梨枝忽然说酒吧到了,保罗只好在高蒙电影宫前大街的岔巷拐角处停了车。酒吧门前挂着一块仿照意大利浮雕宝石做成的大招牌,二人推门进去,保罗知道义童这时不会在酒吧,万一义童在里面,梨枝肯定会感到不安。
义童掸了掸烟灰,沉默不语。
保罗挑了酒吧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凑到桌边准备和梨枝并排坐;梨枝却在保罗对面坐下,注视着他的脸。保罗脸上有一种精心掩饰的紧张,像做了坏事后站在母亲面前的少年。母乳的味道与女人的恨意在梨枝的目光中争斗,让保罗畏缩。梨枝突然说:“我见到那个奇怪的太太了。”
……
植田夫人什么时候看见我和义童在一起的?她又是什么时候看见我和梨枝在一起的?保罗不停地眨着眼睛,又将暗淡的目光转向梨枝。
保罗微红着脸,陶醉地看着义童。蓦地,他低头问道:“什么时候带我去?”
“敬里,你给我说实话……你和那个了不起的太太认识吧。”
“罗马很好,威尼斯也不错。要知道,狂欢节是威尼斯的一大特色呢。在那天,人们包了大型游览船,在船边弹吉他;街上响起喧闹声,大街沸腾了……”
植田夫人如果看到我和义童、和梨枝在一起……是的,她那双火眼金睛已经看穿真相了吧……保罗为义童感到担心,一团乌云漫过心头。
保罗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又垂下头,把盛着红色酒液的杯子端到唇边。
“太太?什么太太?”
“好的。”
“别装了,你明明知道。”
“喝了它,你就来到罗马古城遗址,联想到类似的场景……保罗,我带你去一次罗马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是基安蒂葡萄酒吧。”
“敬里,那位太太认识你啊。她经常往义童先生家里跑。”
保罗喝酒时,义童一直在打量他的嘴唇。保罗的嘴唇在白天有点干,细小的唇纹间和上下唇之间都透着殷红;上唇正中微微鼓突,与下唇交合,下唇则让步似的往里凹。义童欣赏保罗那宛如厚花瓣的嘴唇,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肉欲。保罗的嘴唇洁净无瑕,从来没有弄脏过。灰尘一沾上他的嘴唇,义童就立即浸湿手帕,擦去灰尘。义童还经常说他的嘴唇是“雅典娜的嘴唇”。
保罗听着梨枝的话,脑瓜飞快地转动。
义童的神态显得很沉稳。通心粉和基安蒂葡萄酒端上来后,保罗打开酒瓶盖,给义童和自己斟酒。
“嗯,也许是出入义童先生妈妈家的人……没准是看上我了,追我追到了义童先生家。可我怎么会喜欢那种大妈呢?……是吧?”
“老样啦。”
“骗人。”
“别说怪话了。你想喝什么?”
“梨枝,你怎么就不信我的话呢?我可从不骗人啊。你不知道,我求义童先生不要让她到家里来呢。梨枝,你又在说怪话。”
保罗所说的“植田夫人”是一个叫植田邦子的已婚女人。义童碰到保罗之前,植田夫人是义童的情人。这天义童抽出与她见面的时间和保罗一起去了车站,而他们对这件事都心照不宣。保罗还知道,义童已经玩过这个女人了。
“骗人,我只要看那个太太的脸,就知道你和她有多熟了。敬里,你真拿我当傻瓜吗?”
“我们这么做对植田夫人不好吧?”
好一个植田夫人!保罗眼睛发白,脸色发青,心里只想早一秒见到义童。就在那时,酒吧圆桌边上的听筒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保罗的心顿时咚咚直跳。侍者递过一个眼神,保罗便跑向圆桌。那一刻,他感到梨枝悲伤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后背。
保罗微微抬起头,翻起眼白,注视义童。
“义童?……你有事?嗯,我把车开走了。嗯,再见。”
“是吗?”
“保罗,你要去哪里?”
“没事儿,他知道。”
“义童先生要见出版社的人,我得把车开回去。梨枝,你等我吧,我马上回来,真的马上回来。”
“我没戴。路易不是有可能住在这附近吗?”
保罗焦急地看着梨枝,梨枝默默地站了起来。
“你的吊坠项链呢?”
“算了,我回去了。”
不一会儿,二人进了新桥附近一家做通心粉的意大利餐厅。保罗这天穿着白色丝绸衬衫和深灰色牛仔裤,外罩一件焦茶色雨衣。他脱下雨衣,把雨衣挂在椅背上,坐了下来。生动的茶色头发,紧绷的胸膛,渗入衬衫衣领的雨点……在七月的微风中,保罗宛如一棵清爽的小树。看着保罗茶色头发上闪亮的雨珠,义童想起刚才下了一场淅沥的小雨。
梨枝跑向出口。保罗对侍者说了句“我下次再来”,朝梨枝追去。
“好的。”
坐上车后,保罗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头一动不动地伏在方向盘上。保罗凝视着,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悲伤,踩住油门,像叩拜一样把脸伏在合拢在方向盘上的双臂上,慢慢地大幅转动方向盘。不一会儿,那辆黑亮亮的汽车离开了绿意盎然的大街,梨枝低弱的叫声被甩在了车后。
“通心粉怎么样?”
植田夫人有些精神恍惚。她放下汽车窗帘,驾车行驶,从义童常经过的驹场附近出发,一路经过北泽町的义童家和银座。
义童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保罗跟在他后面。
保罗和义童像两条鱼一般灵巧地躲着植田夫人的罗网,从来没有让她碰见。而在梨枝见到保罗的十天前,植田夫人依旧从驹场附近出发,开车驶往银座。车子经过涩谷葵坂时,她那双锐利的眼睛看见保罗和义童从大街对面迎面走来,二人似乎要拐到高蒙电影宫那个方向。那一瞬,植田夫人才明白以前在食品商场见到的那个青年就是保罗,又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却没看出保罗有什么异样。三天后,植田夫人去银座和光买礼物。买完东西出来后,她看见了保罗和梨枝的背影。那时,二人正站在离她一百多米远的路边。
“你今天蛮乖嘛。”
那一刻,植田夫人第一次看清了保罗的模样,看清了他阴柔的气质与游鱼般轻灵的身躯。她又清楚地看到,和梨枝在一起的保罗有点提不起兴致,像画中的恋人一样不解风情,看清了他那缺乏依恋的玻璃般的内心。和姑娘共处时的保罗,植田夫人几乎感受不到情欲的味道。
“我只吃过蒙娜西餐厅的三明治。义童,你随便点吧。”
保罗把手搭在梨枝肩上,挥手叫车,目光忽然滑向植田夫人那边。看到保罗那双紫宝石般美丽的眼睛,植田夫人感到一阵晕眩,全身的血液涌上头顶,耳根先像火烧一样热,又像水浇一样凉。
“保罗,今天我没有时间。不过,我还是陪你逛逛吧。你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保罗和梨枝上车的一幕进入了植田夫人的视野。植田夫人额上刻着皱纹,挽起的鬓发由于烫染失去了光泽,透出几分苍老。她拖着病人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朝路边停车场走去。
“他很快就走了,真是个怪人呢。”
“保罗,你担心又有什么用?放心吧,我会妥善处理的,你就别为我操心了。明白吗?”
听到义童的前半句话,保罗一瞬间露出了孩子琢磨坏心思时的表情。而听了义童的后半句话,保罗显然放心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嗯。”
义童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我刚才看见那个黑脸家伙了……你显得若无其事呢。”
义童常住的酒店里,保罗躺在床上,回味刚才自己和义童亲热的情景,满足地感受着义童的疯狂和藏在他厚胸膛里的爱的暖流。他一双嫩葡萄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却透着不安与苦涩;稚嫩的嘴角由于光线的缘故显得有些浮肿,稚气的脸庞上留着烦恼的痕迹。他凝视着义童,娇媚的眼神中带着不安。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后面是思索的目光。蓦地,他睁大眼睛看着义童,眼角泛起微红,仿佛醉酒一般。
“嗯。义童呢?”
“义童,我讨厌变老。与其变老,还不如杀了我……”
“你去神田吗?”
“别胡说!”
义童朝保罗努努嘴,保罗便迈开细长的双腿跑下站台,又跳上对面的站台,和义童站在一起。
义童挺起上身,拉下台灯。
保罗成了黑脸男子视线的焦点,心中有一份跃跃欲试的感觉。然而好景不长,一辆黑色电车挡在了他们中间。等到电车开走后,黑脸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电车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保罗正想着,忽然发现黑脸男子刚才站的位置后面有一根柱子,义童正靠在柱子上。保罗仿佛见鬼似的一脸惶惑,心里却很高兴,嘴唇一下子松开了。保罗打量义童,只见他穿着一件浅茶色的巴宝莉大衣,竖着的衣领下露出一条橄榄色的、配有意大利地图花纹的围巾,双手揣在口袋里。虽然离他很远,保罗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张轮廓立体的脸。义童登上站台后,从后面看见黑脸男子站在那里,随即发现了保罗,便躲在柱子后面了。此时此刻,他那双黑眼睛正对着保罗,目光中隐约有一丝陶醉与炽情,唇边也透出几分恍惚。
“好晃眼……义童,你把台灯关了吧。”
那样子可真厉害,地痞流氓可能都不是他的对手。可他没有魅力啊,义童要比他强百倍。
保罗用赤裸的手臂遮住眼睛,翻了个身。义童用手勾住保罗纤细的脖子。
黑脸男子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他略显消瘦,宽阔的额头下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看着保罗。他的目光很老实,就像凶恶的囚犯无心反抗一样。保罗看着黑脸男子,脑海里浮出了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景:正午的阳光照在施密特汽车的后视镜上,他坐在驾驶室里,探出黝黑的肩膀,像猛兽一样盯着自己。保罗在心里嘀咕:
“义童,你杀了我好了……你很危险。”
在那些讨厌的中年女人面前,保罗经常露出那种表情,而义童说他的表情很像漂亮艺伎。有一次,义童对保罗说:“现在的艺伎基本不会有那种表情,而巴黎的高级妓女才经常那样呢。”那时,保罗淡淡地说:“我真有那么厉害吗?”从那以后,保罗愈发自信了,一般不会露出甜甜的表情。
“你又发癔症了,张口就是杀杀杀,没有人能决定你的生死,我们的社会总算有一点可取之处……保罗,你别说了。后天记得来啊。”
义童派保罗去神田的书店买书,保罗便把汽车停放在罗森斯坦点心坊,动身到了有乐町车站。保罗望向对面站台,看见了那个黑脸男子,而他似乎预感到会遇上对方。保罗迅速避开目光,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的,我一定来。”
这天是星期二,明天就是保罗和义童见面的日子。
保罗扭过身来,双手抓住义童的手,把嘴唇贴了上去。
一瞬间,保罗把大众汽车抛在了脑后。他托着腮帮扶着下巴,扭过脸去,懒懒地看着天花板,又噘着嘴唇,哼起跟义童学的歌来。
这天晚上,义童在椿山庄举行随笔集《葡萄节》的出版纪念会。
保罗像灵敏的猫儿一样看了看义童的脸色,说:“那人可讨厌了,一看见我就感到厌恶。”他没提那辆簇新的施密特汽车。
弯弯的小桥和假山笼罩在薄暮中,宴会厅被荧光灯照得透亮。十分钟过去了,香烟的烟雾和人们的谈笑声弥漫了整个候客室。保罗孤零零地坐在屋角的长椅上,俊美的面容招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人我见过。”义童苦涩地笑了。
保罗偷偷看了看手表,又看着天花板,思绪回到了早上。
“哎,他像一头黑狮子呢。他的头发可茂密了,脸和额头肉乎乎的,肤色像印度人。他的嘴唇也很黑,脸和脖子油亮亮的,眼睛……”
这天早上,保罗来到了义童家,之前他们约好了一起赴会。那时,九月的阳光在淋过雨的后阳台上洒下一片金黄,似乎要尽快抹掉石板凹处和绿篱旁灌木丛背面被雨水打湿的痕迹。几丝风儿吹过,半湿的石楠花、瑞香和三叶草的叶子微微曳动,阳台和义童的起居室充满了清爽的气息。三把白色铁椅和一张桌面厚厚的玻璃桌闪耀着炫目的光芒,桌上放着两个喝过咖啡的早餐杯、一个装鲜奶油的瓶子和义童爱用的巴黎蓝瓷杯。
“厉害家伙没几个嘛。那人长什么样儿?”
保罗从后院的栅栏门翻上阳台,双手捧着白色鸭舌帽,笔直地站着,冲义童笑。那一刻,他的脸上绽出一丝笑纹,美丽的眼睛透着一股娇媚,淡红色的嘴唇向上翘着,弯弯的上唇和薄薄的下唇之间露出一排皓齿,唇边溢满甜蜜,就像花儿在蝴蝶的亲吻下一次次洒出花蜜一样。一瞬间,义童被保罗的嘴唇迷住了,眼里溢出了法国人特有的甜美笑意。蓦地,义童意味深长地盯着保罗。
“不会吧?人家一个字都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发癔症了吧?”
义童的视线缓缓移到保罗脸上:“也许是我认识的人。”
保罗没有回答,双目含羞地看着义童。昨夜义童给他打电话,他才知道义童和植田夫人过了一晚。此时此刻,义童愉快的笑容中藏着什么。
“前天我碰到一个厉害家伙,第二次了。”
看着义童刮胡子,保罗把古龙水洒在毛巾上,一边擦手一边说:
保罗粗暴地甩开义童的手,从义童身边离开,走到窗边沙发前趴下。他身材柔美,嵌在俏丽鼻子两边的那双宝石般的眸子闪闪发亮。义童的手停在半空,手心还残留着保罗头发的触感。他放下左手,向保罗挥了挥右手。保罗立即拿起香烟盒和火柴,扔了过去。义童目不转睛地看着保罗,接住香烟盒和火柴,然后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眼望天花板,深深地吸了一口。
“今天有点热啊。”
“哼……义童,你觉得她有魅力?”
“嗯。”
“蒙娜丽莎很老了嘛,不过那才有趣呢。”
义童站在组合梳妆镜前,打量镜中那张如同阿尔萨斯人一般坚毅的脸,又睁大眼睛,用力擦着鼻子两侧。
“蒙娜丽莎有魅力吗?她的微笑是一个永远的谜?”
“口红?”
他记得在田园调布的宅子里,通往书房的后楼梯尽头的墙上挂着一幅《蒙娜丽莎》复制画。有次他派保罗去母亲家,保罗看到了那幅画。
“嗯。”
“是挂在楼梯间的那幅《蒙娜丽莎》吗?”义童的手滑到了保罗的小脸上。
“我看看,可以……”
“蒙娜丽莎看着不舒服啊。”保罗轻轻晃开义童的手,斜眼仰视义童。
义童脱下便服,换上一件黑色长上衣、一件灰色西装背心和一条深灰色底配黑色细条纹的裤子,系上一条黑色的锯齿条纹塔夫绸领带。他看了看布谷鸟挂钟,然后接过保罗递过来的手表,一边皱着眉头看手表,一边戴在手上。义童那身一成不变的打扮有些土气,却也透着一股学者的稳重。保罗被他的打扮吸引了,眼里充满了憧憬。
那间卧室是义童工作和休息的地方。义童的母亲珠里住在田园调布的家里,而他给自己盖了一所豪华的房子,房子配有大厅、卧室、阳台和厨房等。除了偶尔回母亲家料理法事或其他杂事之外,义童平时都是一个人生活。他家在巴士路不远处的岔道后面四五百米的地方,保罗便在他家附近租了一间房子。
“义童,你还没穿戴好吗?”
赏过了四月的暖风和月晕,看过了五月吐绿的树丛,保罗和义童迎来了六月。一天下午,义童在卧室里闲坐。保罗弓着身子、并拢双腿,温柔地依偎在义童身旁。保罗穿着一件奶咖色薄毛衣,眼里闪烁着暗淡的光芒;义童伸出左手,温柔地拨着保罗的茶色头发。
“嗯。”
后来,保罗去找嫁到函馆的姐姐住子,向她死乞白赖地要钱,揣着要来的钱在北泽一带闲逛,差点要混进流氓团伙。保罗对住子说,自己正在义童那里帮忙做翻译。从晓星高等学校毕业后,保罗进大学念了一年法文。他平时不怎么学习,按理说不可能帮义童翻译法文资料。不过,当保罗说义童是东京大学的讲师时,住子虽然半信半疑,却觉得弟弟获得了新生。
“啊……”
在此之前,保罗在一家洗衣店当送衣员,老板娘总是用含情的眼神打量他,结果他就被解雇了。洗衣店里有股怪味,又忙碌,保罗讨厌在那里干活。北泽一带有很多公寓,一些中年太太、酒吧小姐就住在那里。她们经常在门背后把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塞到保罗手里,有时还给他一张五百日元的钞票。于是,保罗有了一笔灰色的收入。被辞退的那天下午,保罗怀着一腔怒气,去找平日里对自己眉来眼去的老板娘。在隔帘后,保罗偷偷搂着胖老板娘,吻她。老板娘喘着粗气,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外凸的眼睛茫然地睁着。保罗放开了那样的老板娘。他瞟了周围一眼便抓起挂在墙上的手巾,麻利地把藏在手巾里的钱揣进口袋,逃也似的走出洗衣店。
一阵“啪嗒”的振翅声响起,一只白尾鸟掠过明亮的后院,划过长长的绿篱,从那里直穿而过。保罗撒腿跑了出去,轻巧的身姿活像一只小鸟,两只细腿迈出的步子却像小青蛙跳过水面一样,赏心悦目。
父母在世时,保罗读了一年大学。他天生偷懒,什么事都不想做,只会由着性子来。保罗会开车,义童便在罗森斯坦点心坊给他找了一份司机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义童走到门口,双手插在裤子后口袋里。看到义童出来了,保罗扫兴地转过身,看着天空。
保罗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义童本人和义童的生活都有很大的魅力,保罗便顺着自己的心意与他交往,渐渐被他迷住了。他虽然在无意间有了功利的念头,却越来越爱慕义童。
“我们快走吧!”
自从在茉莉酒吧的那次邂逅后,保罗的生活忽然离不开义童了。
义童不愿听到保罗说“幸福溜走了”,抢先说了一句。就在那时,植田夫人打来的电话响了,义童便向保罗递来一个默契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会处理好的”。上车后,保罗担心义童迟到,心里惴惴不安。
“嗯。”保罗的嗓音轻似少女。
……
“记得来啊。”义童提醒了一句。
“那人是谁啊?”
保罗不知道马提尼酒是什么,只是懵懂地感到一场美梦降临了。
坐在窗边的几个客人议论了起来。文学家八津把一张红红的胖脸转向保罗的侧脸。这时,他转了回来,说:“那人是义童先生的相好呢。”
义童的手顺着保罗的身躯,从肩头抚向腰身。
“嘿,那件事我以前听说过,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啊。”出版社的男职员卷田看着八津,与他聊了起来。
“明天你来我的住处吧。我用马提尼酒和奶酪招待你,再给你定做几套衣服。”
“八津先生,您觉得义童先生怎么样?”
脚下的路变得明亮了。保罗抬头一看,发现他们走到了街灯下。义童停下脚步,目光与保罗含羞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保罗那双双眼皮眼睛如尖刀雕刻一般轮廓分明,眼里似乎要喷出淡紫色的火苗。义童把手搭在保罗肩上,动作像兄长或高级裁缝一样自然。
“他还算有点文学天分吧。”
“我家很远……在松延寺那边。”保罗低着头说。
“哦……哎,菊井君你别挤我呀。”
“你家近吗?”义童问道。
“不过,他可是鹤立鸡群呢。如果把他比作马,那他就是‘红宝石女王’。我真想让让·谷克多见见他。”
保罗追了上来。义童垂眼俯视保罗,脸上露出了亲切而隐秘的笑容。那一刻,保罗感到十分放心,又感觉一份情思将被唤醒。他扭扭腰,看了看义童,然后低头走路,手仍然放在裤子后口袋里。
“可我听说,有些大作家也像他那样搞同性恋,是吗?”
保罗来到巷子里,那里只有几盏霓虹灯模糊地闪着光。义童在前方慢悠悠地走着,离保罗不到二十米。蓦地,义童转过身来,努嘴示意保罗和他一起走,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走路。保罗犹豫片刻,朝义童跑去。不知为什么,那时保罗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兄弟般的眷恋之情。
“对,文坛和戏剧界好像都有他那样的人。依我看,那人其实是萨德和马索克的伙伴呢。”
说罢,保罗拿起放在后面椅子上的上衣,迅速穿上。他一边用纤细的双手拢着衣领,一边迈着轻捷的脚步,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保罗知道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却若无其事地摸摸口袋,掏出一支万宝路香烟点上。看到侍者在找人,保罗站了起来,随即又坐了下来。侍者走到保罗身旁,说:
“那我下次再来。”
“神谷敬里先生,义童先生找您。”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可见他刚才一直在看我喝酒!保罗感觉被人看穿了,一股羞耻感突然袭上心头。
保罗向侍者做了个手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他身穿白丝方领衬衫和深青色条纹西服,脖子上系着淡青色领结,像一条小香鱼似的从众人中间穿过。
“您的酒钱刚付过了。”
“八津先生,义童先生已经和‘麻雀’那小子断了吗?”
保罗默默起身,刚把手插进裤子后口袋。另一个侍者开玩笑似的说:
“嗯,我早就见不着那小子了。”
“你还没瞧见?他很有钱哩。你表现得很好啊,以后要常来哟,你们谁付账我都乐意。记得要常来哟。”
“我还听说,一位夫人也被义童先生玩弄于股掌。”
“怪人?”
“是有那么一位。”
须山闭上一只眼睛:“他这阵子经常来呢。他是个怪人,很厉害哩。”
“哦,您认识?”
义童离开酒吧后,保罗顿时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他向侍者须山打听义童的情况,感到很意外:“他以前来过?”
“不算认识。”
义童微微抬起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向保罗挥手告别。保罗刚才就知道发票在什么地方,却一直看着侍者动作夸张地抬起手肘提醒义童。这时,他抬头眨了眨眼睛,又垂下眼帘。
“真没看出来。”
“哦。”义童站了起来,斜眼俯视保罗,“再见……”
“人家是高手,不愧是法国文学副教授。本来义童先生就是日法混血儿嘛,这位的私生活写出来的话简直就是一本禁书啊。”
“发票在那里。”侍者把手放在脖子后,用眼睛示意胳膊肘处。
“是啊,他的文章里也有悖德的气味。”
义童给自己和保罗各点了一杯冰苏打威士忌。喝完酒后,义童看了看手表和后面的挂钟,对了对时间。他忘了发票就在自己的胳膊下压着,先摸了摸上衣,又摸了摸裤子后口袋,还在桌子上和脚边找发票。
其他人也在窃窃私语,羡慕和嫉妒的声音就像风儿吹过草丛一般。
“嗯。”保罗把手伸到鬓角,拢了拢亮闪闪的茶色头发。义童发青的脸紧紧绷着,紧绷的脸颊、唇边透出一股忍受寒战一般的苦涩,谈恋爱的人有时就会露出那种表情。他朝下看着保罗的鼻尖,忽然把目光转向墙边;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热热的,瞳孔里涂满了暗色。保罗心中激荡着一股莫名的憧憬。他陶醉地看着义童的侧脸,眼前却出现了暴风雨来临前昏暗的天空。他仿佛看到,张开利嘴的老鹰振翅划过天空,追赶在空中飞蹿的麻雀。
义童的电话让保罗脸色开朗起来。那是植田夫人从驹入站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好了两人的关系到此为止。但保罗不会想到,植田夫人打电话其实是让他们放松警惕。
“你经常来这里吗?”义童问道。
不一会儿,义童出现了。他笑盈盈地走到候客室正中,冲保罗笑了笑,又挥了挥手,保罗便大大方方地来到他身边。众人看着保罗,表情各异。
领带、背心、围巾,义童穿的每件衣服都很昂贵,而他本人并不爱惜这些衣服。不知为什么,保罗觉得这家简陋的茉莉酒吧很高级,又觉得酒吧的角落因为义童的存在而显得神秘,醉意蒙眬的眼睛顿时闪出严肃的光芒。他像孩子一样抿起嘴唇,凝视着义童。那一刻,保罗被义童的气质深深地迷住了,一股羞愧却涌上心头。—他以前从大学中途退学,现在连书都不读了。
“诸位,这位是神谷敬里。他一直帮我搞翻译,下个月的后天就十九岁了。”
保罗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天真的微笑,美丽的双眸含着憧憬,而他也深知自己的笑容很可爱。他欲言又止,紧抿着嘴唇,嘴角露出一对羞涩的酒窝。最后,保罗小心翼翼地举起酒杯,对着灯光看了看,然后把酒杯往嘴边送。那一刻,他对义童羞涩地笑了笑。
保罗耳边泛起血色。他没有说话,一只脚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到一边,把手放进口袋里。那一刻,保罗出众的仪态宛如习习凉风,在人们眼前拂过。
义童看着保罗,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耀着诙谐风趣的光芒。
“义童先生,你和保罗度了几个月的假?在轻井泽没少登山吧?”
“喝吧,这杯我请你。你不会不领情吧?”
八津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保罗。他先看保罗身上的衣服,又看保罗脚上那双崭新的黑色漆皮皮鞋,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与猜测。
片刻之后,保罗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他有些不好意思,想起身离开,却有点舍不得。他频频拨弄头发、东张西望、摸摸钥匙,比先前更不安分了。保罗觉得很奇怪:那个男人会喝金菲士?蓦地,侍者伸手把一杯金菲士放到了他面前。保罗再次把目光投向义童,只听对方说:
“我们今年没去登山,每天在屋里消暑呢。”
保罗应声看去,只见义童正在注视侍者的背影。保罗扬起美丽的双眸注视义童的侧脸,目光中含着一丝不安与恐惧。保罗的嘴唇紧紧绷着,上唇弯弯的,下唇勾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嘴角露出一对酒窝,透出一种冷艳。
“那你们去奥白了?”
“来杯金菲士。”
“是啊。”义童眉间掠过一丝阴影。
过了一会儿,保罗偷眼打量义童,又迅速移开目光。此时此刻,他那双可怕的黑眼睛溢出了丝丝柔情,就像一个已经感受了女人甜美体香的男人想入非非地打量女人时一样。他的唇边绽出了微笑,又涂上了一道情欲的深影。
这时,义童的密友山田曾根彦、泷达郎、山木信雄、野方己四雄等人也过来凑热闹。他们围着义童,风趣地点评法国小说,随后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镇住了全场。保罗回到椅子上,看着义童他们。他感觉大家都在看自己,模样更显俊美;义童又不时从黑压压的人堆里露出笑脸,令他焦躁不安。
当坐在他们中间的一个客人起身结账时,保罗看向义童,正好与他目光相碰。一瞬间,义童的眸子泛起了一丝笑意;保罗吃了一惊,心儿轻轻地跳动。那一刻,保罗恍然大悟:原来这个有神秘魅力的大男人老早就在观察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害羞起来,举止也变得生硬了。看着保罗害羞的样子,义童又微微笑了笑。
不一会儿,义童走到长椅前坐下,那些重要嘉宾或坐或站都围在他身边。义童张开双腿,左手放在膝盖上,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香烟,他用另一只手打着手势,扬起微微上翘的下巴,好像在说什么风趣话。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深蓝色玻璃戒面的意大利纯金戒指,戒面刻着白色的“A”字,是他父亲安托万的遗物。保罗第一次看见义童与朋友们谈天说地,凝视的目光中闪烁着少女般的憧憬。保罗心想:在日本长大也会有法国人的风范啊。他在心里呐喊:义童,你不能死!
义童穿着一件黑色上衣和一条深灰底黑色细条纹的瘦腿裤子,围一条宽宽的格子围巾,围巾的两端垂在胸前。衬衫领子有点脏却还算整洁,好像是下午换的;上面套着一件灰色呢绒背心,系一条深蓝浅蓝条纹交织、夹杂血红细线条的领带。义童支着胳膊,左手托着下巴,右手依旧揣在口袋里。他好像喝了很多酒,却毫无醉态,只是脸色发青、眼睛发直,与平时不大一样。
那一刻,保罗眼前浮现出了义童家的阳台和那只白尾鸟。他仿佛看到,白尾鸟在他够不着的高处飞翔,振翅声变弱,眨眼间变成了一个灰点,消失在天边。
看着年轻的保罗,义童的脑海中出现了十八世纪七八十年代法国大革命的图景:鹅毛笔,羊皮卷轴,围在脖子上的白丝领带,巴士底狱的牢床,马拉被刺时的陶瓷浴缸,举着“平等、自由、博爱”标语牌的无套裤汉。他发现,眼前这个有智慧、有远见的年轻人心里藏着一份法兰西的荣耀与风骚。
只有义童和我真心相爱……
一个男子坐在柜台正面的高脚凳上,与保罗面对面,一直凝视着保罗。那人就是义童。义童三十七八岁,脖颈结实,仪表堂堂。他分明像一个法国人,却是一个皮肤微黑、说一口地道日语的日本人。他那一看就很聪慧的额头并不宽阔,一头黑发很浓密;眼睛像许多法国人的眼睛一样又大又圆,看上去既有一种滑稽的味道,又有一种南洋岛毒蛇的感觉。
义童额前搭着几缕自然拳曲的黑发,眼睛和唇边透着深深的情欲,吸引了保罗的目光。保罗又想:
那天,保罗依旧坐在柜台右侧的高脚凳上,口袋里装了不少傍晚时在店里领的钱。他用纤细的右手轻轻摇动酒杯,对着暗淡的灯光看了看杯里兑了苏打水的冰威士忌,然后支起胳膊,挺起尖下巴,噘起嘴唇。他好像发觉有女人正在看自己,一双星眸静静地凝视着杯里的酒。随后,他用左手在腰兜里摸索,弄出钥匙的声音,却又抽回手来,拨弄仿佛刚洗过的飘逸闪亮的头发,一点都不安分。过了一会儿,他稳稳地放下酒杯,左手托腮,微微噘起嘴巴,随后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玻璃橱里的奶酪盘,又突然趴在桌子上,瞟视四周。
义童是地地道道的美男子,难怪大家嫉妒他。他很了不起,大家却很俗气。对,像义童那样的人世上只有一个。
下北泽车站附近有一家茉莉酒吧,保罗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义童。
保罗被华丽的宴会厅迷住了。四处都有餐桌隐没在人群中,白色的桌布散发出洁净闪亮的光彩,按照义童的要求,花篮里放上了一束温室培育的紫罗兰,餐具周围也撒上了小花茎。透明的酒杯摆得如密林一般,银色的叉子、餐刀散发着暗淡的光芒。保罗心情激动,时而在主宾席正前方那张餐桌角落的座位上笑着看对面的义童,时而翻翻白眼、绷紧嘴角。义童旁边坐着出版社的熟人三谷幸子,对面坐的是保罗和甍书房的职员鲇泽二郎。义童时而追逐他们的神情,时而盯着露出皓齿像少年那样欢笑的保罗。义童作了简短致辞后,客人们纷纷献上祝词。他们的祝词很风趣,有些却也让义童感到厌倦,脸上露出了苦笑。
罗森斯坦点心坊的店员推测保罗装作没有女朋友,黑脸男子却一眼看出保罗已经有了一个富有、漂亮的男性情人。如今有了男同性恋酒吧,男同性恋者不缺情人,但极品情人比鸽血红宝石更稀少珍贵。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有钱的男人都知道男同性恋酒吧里有哪些年轻小伙,还知道他们都是谁的人。由于这个缘故,黑脸男子虽然一眼就迷上了保罗,却只有远观其变,而没有冒失动手。他深深地嫉妒那些有钱男人的少年情人,甚至嫉妒他们的稀少珍贵。
渐渐地,饭后的冰激凌也吃得差不多了。看着白亮亮的桌布上鲜艳的图案,听着餐具相碰的轻轻声响,保罗突然感到一阵意料不到、不可思议的凄冷,一股寂寥随之渗入心田。保罗求救似的看向义童,同一时刻义童却也有一种不安的预感。那一刻,义童的身子轻飘飘的。他感到自己与白色的餐桌、深紫色的花儿和亮闪闪的餐具一同被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的静谧的所在。义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睁大眼睛看清现实的世界,却碰上了保罗的目光。义童凝视着保罗的眼睛,心里被什么给触动了;保罗半张着玫瑰色的嘴唇,好像有话要说。
保罗驾车离去前,黑脸男子看到对方的汽车后面有“Rosenstein”的字样。之后,他开车驶过十字路口,奔向筑地。
保罗!
汽车开到了罗森斯坦点心坊附近,保罗慌忙在腰间摸索。他讨厌那件遮住蓝色毛衣和深灰色牛仔裤的白色工作服,平时都把它团成一团放在身边;快到点心坊时他才停下车,匆匆套上工作服。
义童凝视着保罗,眼睛似乎都不舍得眨一下。客人们此起彼伏的谈笑声激荡着他们寂寥的心湖,餐具、餐刀的相碰声犹如一曲哀乐。一个声音钻进了他们的耳朵:
这时红灯换成了绿灯,保罗摆脱了尴尬。他猛然加速,把那辆车远远地甩在身后。就在那一瞬,保罗认为自己做错了一件事,心中暗自懊悔:我要是再等一会儿就好了!他感觉那双黑眼睛在追索着自己,便径直开车跑了。透过那双黑眼睛,保罗感到那个神似义童的男子比义童更耀眼、更残酷。男子或许有义童的刚强与睿智,而他的刚强与睿智都藏在那双暗淡的眼睛里,被眼睛深处的那道黑影遮没了。他真厉害!保罗暗暗嘀咕。
“我们为吉什·德·义童先生干杯!”
保罗额上的竖纹消失了,眸子闪闪发亮,宛如女人的眼睛。汽车的驾驶室里坐着一个男子。他身上穿着黑色针织毛衣,肩膀很结实,一双眼睛正看着保罗。一瞬间,男子深邃的黑眼睛透出了一种与义童一样的眼神。男子的眼神落在保罗脸上,保罗吃了一惊,转过脸正面对着男子。那一刻,保罗明净的脸上带着怯意与羞涩,眼睛突然透出一股少年的稚气,困惑地眨了一下。男子比义童年长许多,四十三四岁的样子。
二人站了起来。义童凝视着保罗的眼睛,把酒杯端到眼前;保罗不安地眨着眼睛,白皙的手轻轻摇着酒杯。
是德国的施密特汽车……
晚些时候,话剧团赶了过来。他们按照义童翻译的剧本表演戏剧,然后向保罗赠送鲜花。当保罗手捧鲜花时,闪光灯亮成了一片。客人们看到从保罗手中接过鲜花的义童和低头拉着袖口的保罗,里面尽管有讨厌义童的人,却也不得不承认那里的一对璧人儿就像古希腊的迷恋男色的英俊贵族和美少年那喀索斯一样迷人。
保罗挑起漂亮的眉毛,斜眼注视旁边停着的一辆簇新的汽车。
在爱妒交织的目光和雷鸣般的掌声中,保罗羞红着脸,快步回到自己的席位。
不料,汽车驶至尾张町的十字路口时遇到了红灯。保罗焦急地等待着,就像等不及和义童约好的一起坐车兜风的那一天一样。想起那件事,他的心又剧烈地跳了起来。要知道,义童开的是劳斯莱斯汽车。
这天夜里,义童走进院门,把汽车停进车库,然后绕到旁边的玻璃门前,开门走了进去,却似乎看到对面门前有一团朦胧的黑影。一瞬间,他的下腹部发出一声重响,一阵灼烧般的疼痛。义童伸手去摸,膝盖却向前倾,脸朝下栽倒在柚木地板上。随着一阵微弱的呻吟,一把手枪砰然落地。植田夫人倚靠在起居室门前,月光下她的黑影似乎被什么东西吊起来一样。过了一会儿,植田夫人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膝盖突然弯了起来,双手摸着地板。那一刻,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多时,保罗跳上粉红色汽车,动作依旧是那么轻捷。他驾车技术娴熟,汽车很快从寺院和房子中间穿过,驶向巴士路,像淡水鱼水槽一样透蓝的私人汽车、其貌不扬的出租车以及摩托车队相继被甩到后面。不一会儿,汽车开到了他和义童一起来过的那家小小的中国面馆附近,红色窗框和窗户上浓艳的牡丹图案映入了他的眼帘;一瞬之后,汽车又开出了一百多米,驶过了巴士路中段。
可怜的植田夫人打算陪伴在义童身边,却没有勇气朝自己的喉咙开枪。她不停地抽烟喝酒,凌晨两点才踉踉跄跄地离开了义童家,烟蒂和酒杯都没有收拾。
保罗话里的厌烦,连感觉迟钝的坂井千佐子和金丸丰子都感觉到了。她们愣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帮保罗搬点心盒。
这天,植田夫人从门前的巷子出发,慢慢走出两百多米远,然后坐上停在那里的汽车,开车来到义童家。义童平时不走玄关,只从旁边那扇由四块耐火玻璃组成的玻璃门进出,植田夫人便打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又从玄关走到外面,锁上玻璃门,然后从玄关进去走到玻璃门对面的门前,靠在门上等义童。
“难道他有女朋友?”
植田夫人以前只在外面的酒店或旅馆与义童见面,每次见面都要换地方。她求义童给她配了一把玻璃门钥匙,发誓,只在紧急时刻用那把钥匙,比如丈夫发现自己与义童幽会的时候。植田夫人去和光买礼物的那一天,义童从保罗话里得知,植田夫人看见了保罗和梨枝在一起。一瞬间,义童想起了玻璃门钥匙。义童不用保罗说也知道,自己和保罗一定也被植田夫人看见了。有一天,义童懒得去幽会,跑到茉莉酒吧喝酒,路上却发现植田夫人跟在自己后面。义童还知道,植田夫人看见自己和保罗、保罗和梨枝在一起就会明白一切。
“肯定是人家送的嘛。”
义童认为梨枝运气不好才被植田夫人撞见,而那其实并非偶然。那天,植田夫人开车驶过和光,来到了尾张町的十字路口。汽车正要向右拐时,红灯亮起来了。那一刻,植田夫人看见保罗和梨枝乘坐的那辆深红色的车子停在了和光的斜对角。后来,植田夫人拼命追踪,一路追到涩谷后面的深见町,最后发现梨枝家就在出租车公司旁边的小巷里。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站在出租车公司门前,似乎有很强的好奇心。植田夫人逮住那个男子,花钱打听二人的情况,才得知梨枝在葵坂街上的一家西式裁缝店工作,那个经常来找她的青年在罗森斯坦点心坊做侍者。
“他的衣服在哪里买的?”
……
“女人好烦呐。”聪明的保罗偶尔会插上一句。
第二天早上,保罗来到了义童家门前。像往常一样,他翻过院门的栅栏,跳进了院子。院子里静得可怕,保罗跑进玄关旁边的玻璃门,却看见义童趴倒在地。那时,义童身体僵硬,已经断气了。保罗抓住玻璃门,瘫软的双腿瑟瑟抖动。听到玻璃门剧烈的晃动声,他屏住呼吸,随后发出一阵急促的喘息。早晨的阳光将玻璃门照得透明,凉爽的微风送来秋日的气息,义童家却显得阴暗阒寂。
两个姑娘歪起嘴巴对视了一下,又把手揣进口袋来回摆动,脸上浮出嘲弄的表情。
义童头戴黑帽,坚毅的脸庞苍白如纸,右胳膊弯曲着压在身下,左手手心向上摊开,手腕上的瑞士手表的表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对呀。”
变成了尸体的义童很可怕,保罗准备逃离这里。他咬紧颤抖的嘴唇,迈开瘫软的双腿,一步步朝玄关走去。当他走了五六步时,义童的躯体和义童家揪动了他的心,止住了他的脚步。
“他就是帅。”
我不能再来义童家了!
罗森斯坦点心坊里,身着工作服的姑娘们对保罗交口称赞。保罗扫了她们一眼,默默地把一个个又薄又平的铝质点心盒搬出来。
想到这里,保罗拼尽全力转过身,回到了义童家,在义童的房间和厨房里走动。
“他最近可不得了哦。”
固定在墙上的桃花心木书柜里面摆满了没有了主人的书,上面摆着慕尼黑啤酒杯和自己送的玻璃猫,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描绘孤岛和大海的画,屋角放着一个暗绿色的大玻璃瓶,墙上挂着义童母亲珠里和叔母克莉丝汀的肖像画以及义童给他拍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低头噘嘴,是义童从下往上照的杰作。诸多物件如走马灯般在保罗那双瞳孔偏移不定的眼睛前晃过。最让保罗痛心的是起居室书桌上义童写的法语纸条。纸条上写得密密麻麻,到处都是红铅笔画的线,有些地方还圈了起来;清晰的字迹就像修女写的,据说义童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学习过书法。厨房橱柜里放着一个厚厚的明蓝色瓷杯、一个厚厚的牛奶杯和一把又圆又厚的汤勺。那个瓷杯是义童非常喜欢的东西,每天早上都用它喝咖啡。那一刻,保罗仿佛停止了呼吸。他用手摸了摸汤勺,随即缩回手。
“敬里好帅啊。”
义童!
……
仿佛听到了义童洪亮的笑声,保罗脚底一滑,手碰到了橱柜角,橱柜角发出一声巨响。保罗跳了起来,逃也似的跑出厨房,穿过起居室,来到了义童的尸体旁。他看也不看义童,却模仿义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溜了过去,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玻璃门,手里攥着义童的纸条和那张揭下来的自己的照片。
保罗似笑非笑地翘起嘴唇,神情中露出了对义童爱情的渴望与自信。他拿过发刷梳头发,打水洗脸,然后拿起义童给他的那瓶宛如淡紫色水晶的巴黎雪花膏,对着亮处看了看,用雪花膏搽脸,一直搽到下巴。搽完雪花膏后,他用手抹了两三下,双目灼灼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穿上放在床上的那条深灰色牛仔裤,又穿上一件浅蓝色有领毛衣。自从义童说自己像一个巴黎青年之后,他就一直那样打扮。
看到绿篱附近没有行人,保罗又迈着颤抖的步子,心急火燎地走到对面的岔道上,一步步往前走。保罗这天担心义童出事,便穿着以前出门穿的旧外衣过来了。此时此刻,他一下子变成了遇到义童之前的保罗,那个我见犹怜的美少年。他用颤抖的手紧紧抓住竖起的衣领,胆战心惊地走在路上,似乎感觉后面有人追来。保罗沿岔道走了很远,来到巴士路,跳上一辆巴士。那时,他已经没有回家的心情了。
有时候,保罗会和酒吧大姐或公寓女郎在一起纠缠不清。日子一长,他的瞳孔就会一动不动,撩人心弦。那时候,在他优美的鼻梁两边,那双稚嫩的眼睛里溢满了不安,却又满含着一股强烈的自信,还隐隐闪着罪恶的火苗。他烦恼的目光中隐藏着稚气与不安,更散发出迷人的光彩;稚气而不安的眼神微微透出一丝善良,又带着几分神秘色彩。
到了涩谷,保罗又乘都营电车来到日比谷。下车后,他看见了那个露天音乐厅,想起了自己路过音乐厅的那一天。他还记得那天,义童第一次给自己定做西服,第一次给自己买衬衫、风衣。
保罗身上只穿着一件无袖圆领衫和一条过膝衬裤。他用手胡乱擦了一通梳妆台上的三面组合镜,又把脸凑过去。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给他的面庞布下了深浅不一的影子。在他晦暗的面庞上,那对美丽的眉毛好像用眉黛描过一样,一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仿佛幽暗的空洞。
保罗正要走出车站,却看见都营电车迎面而来,惊讶地收回脚步。就在那时,东京帝国饭店那边走来一群人,两个男子交头接耳:
保罗望向窗边,眼神充满了纯真。他吹吹口哨,咧嘴一笑,懒懒地挺起半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趴着点上。他吸了一口,随即捻灭烟头,慌忙下床点燃煤气炉,架起水壶,开始煮咖啡。这时时针已指向八点。保罗趴在床上,啃昨晚没吃完的面包和火腿,喝热咖啡。之后,他脱掉睡衣,挥了两三下胳膊。
“喂,昨晚从椿山庄出来的那个人就在我们对面哩。瞧他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定出了什么事。”
保罗伸腿踢掉毛毯,解开淡蓝色睡衣的胸扣,露出微黑结实的胸膛。那一刻,他的胸前晃动着一条银色项链,脖子上的圆形照片吊坠的背面露了出来。那个吊坠本是义童弟弟路易的东西,义童把它抢下来后送给了保罗。吊坠古旧而美丽,上面并排刻着土耳其国旗那样的新月和五角星,凹槽镶着小钻石。
“嗯,他的脸色也很奇怪哩。”
翻了两三次身后,保罗微微睁开了眼睛。他像怕晃眼似的忽闪了几下长长的睫毛,从毛毯里弯起一只胳膊,用手遮住眼睛。阳光透过指缝流泻下来,那双美丽的眼睛睁大了,唇上闪过一丝笑意。他扬起双臂枕在脑后,垂眼凝视片刻。那一会儿,他的眼神透出一份置身于幸福中的恬然,却也蕴含着一股激情,似乎并不冷淡。
二人脸上浮起了诡异的笑容。
义童的亡父吉什·德·安托万在巴黎郊外有一所大宅子,母亲珠里是一个日本外交官的女儿。出身在这样优渥的家庭,义童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奢华。他给保罗钱花,在街上吃饭、去酒吧喝酒都由他掏腰包。他给保罗定做鞋子和西服,而之前他已经给保罗买了不少雨衣、皮带、背心和毛衣。他还给保罗买了香邂格蕾牌香皂、巴黎润发油、淡紫色雪花膏、4711古龙水等,那些东西都摆在了保罗的梳妆台上。有了那些东西,保罗便愈发容颜焕发、光彩照人了。
那一刻,保罗看不见周围的所有人,没有注意到那对陌生男子;黑脸男子礼门走在他们身后一两米的地方,保罗也没有注意到他。在礼门注视的目光和陌生男子回望的目光中,保罗穿过马路,走进公园。
陶瓷烟灰缸上粘着菲利普·莫里斯香烟的烟头,如同堵在排水管管口的落叶。保罗有用力摁灭烟头的习惯,这个习惯不是他原来就有的,而是他在模仿义童的习惯时无意间形成的。香烟全是吸到一半略多的地方就摁熄了,这也是他在与义童的爱情生活中养成的习惯。
公园里有几把椅子,椅子上的油漆已经剥落了。保罗走到与义童同坐过的椅子前,轻轻坐下,下意识地去摸香烟,却碰到了义童的纸条,慌忙缩回手来,把手放进上衣内兜。过了一会儿,保罗掏出一支被压弯压扁的香烟,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法国打火机,准备点火,却觉得喉咙渴得厉害。在遇到义童之前,保罗一直抽那种香烟。此时此刻,他拿着香烟和打火机,第一次觉得义童的死造成了自己现在的不幸境遇。他的嘴唇有了一丝血色,脸色依旧很苍白;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脚下,虚弱的眼神透出几分暗淡。
那个年轻人叫保罗。他原名神谷敬里,“保罗”是情人义童对他的称呼。昨天,他很早就和义童在外面吃了晚饭,很快就饿了。上床后,他从冰箱里拿出火腿吃了,还吃了面包、喝了咖啡。此时此刻,床边的桌子上丢着一个不锈钢盘子,盘子里放着没吃完的火腿、留有咖啡渣的早餐杯、茶色牛奶瓶和面包块等。
保罗终于坐不住了。他丢掉香烟,把打火机放进口袋,然后软绵绵地站起来。
天亮时,房间还很暗,沉重的空气弥漫四周。房间的墙壁和地板都是茶色的,垂下的窗帘上描着鸟儿和树木。一张木床占了大半个房间,年轻人就睡在这张床上。他面墙而卧,身上盖着亮丝镶边毛毯,头埋在白色大枕头里,一头闪亮的茶色头发如狗儿睡过的草丛。
如果义童从对面走来,我会扑过去抱住他;无论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紧紧地抱住他……
在一座木结构公寓里,年轻人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熟睡。在此之前,他和一个比自己年长的情人见了面。那座公寓位于通往若林住宅街的巴士路的岔道上,离罗森斯坦点心坊不远。
保罗眼里第一次溢出了泪水。他慌忙拽出手帕,那是昨晚分别时义童换给他的。昨晚义童不肯和自己一起回家,硬要一个人回去。
年轻人确实是那样一个青年。
义童是为了让我放心……
年轻人还不到十九岁,十七八岁的样子。迅速检视车前车后时,他的眼睛美丽动人、如梦似幻,却闪烁着冷冷的眸光。他的鼻子娇巧、挺拔;眼睛嵌在鼻梁两边,宛如玉器上镶嵌的宝石;目光柔顺、冷淡,却精明、灵动。他看上去好像很软弱,却也有寻求自己欲望与快乐的心智。不过,他似乎不喜欢找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女人,而喜欢待在慵懒地躺在床上的大姐身边,待在爱抚自己的男人身边。
保罗收起手帕,竭力忍住呜咽,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朝公园后门走去。他走着走着,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义童!保罗抬头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却是那个黑脸男子。男子一直在打量保罗,却显得若无其事。他慢悠悠地从保罗身边走过,然后回头看向保罗。男子宽厚的额头上搭着几缕拿破仑一样的头发,眼里透着柔柔的笑意,令保罗出乎意料。
年轻人身材纤细,肌肉紧绷,动作像鱼儿一样轻捷。他微微缩脖,一扭纤腰,闪入驾驶室。接着,他瞥了瞥前面,探出头来往后看,又缩回脑袋,忙着挂挡。随着一阵“咯嗒咯嗒”的声响,他一下子消失了。
黑脸男子正是沼田礼门。刚才在十字路口,礼门从看见保罗起就推测到保罗的境遇发生了剧变,义童遭遇情变礼门也能推测出来,如今,保罗分明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就像老鹰发现了垂着翅膀低飞的麻雀,礼门知道自己占有保罗的机会来了。保罗在公园椅子上静坐的那一会儿,礼门正坐在公园后门附近的凳子上,远远地看着保罗,心里有了主意:万一是保罗杀了义童,自己要拉保罗一把。看着俨然女人身的保罗心慌意乱的样子,礼门心底燃起了难以抑制的爱火。他知道保罗在得到义童的宠爱后,再回到只凭一份侍者的收入生活是多么残酷;他经常遇见保罗,知道保罗固然怕自己,却也不太讨厌自己。礼门的微笑中蕴含着对保罗的眷恋和对新猎物的兴趣。
一天下午,一个年轻人从点心坊里走了出来,跳上一辆粉红色汽车。
保罗早上只喝了一杯牛奶,却不觉得肚子饿。他拖着无力的脚步,穿过人行道和车道,走过人群,不知不觉来到了新桥附近的河岸。
涩谷与若林、新宿与三轩茶屋之间各有一段巴士路,两段巴士路之间有一条自来水管道相连。与自来水管道平行的有几条小路,其中就有那条小路。路的一头有一个小碎石场,碎石场旁边有一座经常停着粉红色汽车的神秘建筑。仔细一看,那是一家专门为银座的点心店提供点心的罗森斯坦点心坊,屋顶后面竖着一根生锈的浅绿色烟囱。那家点心坊好像是临时修建的,整体呈灰色,入口处的雨篷上也饰有锈绿色和淡灰色的粗条纹,别有一番雅致。
保罗走上桥,倚在栏杆上,看着灰蒙蒙的河水和系在岸边的脏兮兮的船,心底突然冒出一种感情,宛如一盏小小的明灯,照亮了他的内心。那是什么,他不敢去想。
从涩谷乘巴士到若林的道路深处有一个叫北泽的城镇,巴士路后面有一条长长的小路。小路向右延伸,路边点缀着寺院院落和树丛。
保罗虽然没有什么道德观念,却知道那样很对不起义童。义童已经死了,他却依然惧怕义童,感觉义童的尸体随时会站在自己面前,但他的心里仍有一份期待与向往。就在刚才,保罗那没有悲伤、也没有其他感情的麻木的心里隐约感到悲伤的分量;此时此刻,那股悲伤与小小的现实联结,破壳而出,随即被别的东西侵入,很快化作了甜蜜的被宠爱着的感觉。此时,保罗回归了自我,恢复了天性。与义童相爱时,他变得多愁善感、歇斯底里的心性如今又恢复了宁静。
义童
保罗不知道要不要现在马上进入那个天地,因为他手里还有一些从义童那里得到的零花钱,而义童原本是想留给自己一大笔钱的。不过,绝望的死水已经退去,保罗开始沉浸在甜蜜的哀伤中,品味着那份蕴含着甜蜜疼痛的悔恨。
保罗忽然抬起脸,看着前方。那一刻,他的嘴唇恢复了美丽的淡红色,脸庞宛如根茎浸在水里的花儿有了几分生气。在昨晚的宴会上,他一直跟着义童骄傲得像义童的宠姬;此时此刻,他已然找回了那种骄傲的美。
恋人们的爱火在那里燃烧,永不熄灭。
保罗双手插进裤兜,离开了栏杆。他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到桥对面,朝新桥走去,嘴里忽然吹出了低沉又轻快的口哨声。
华丽的森林里没有日月,暗金色果实和浅红色花朵散发出光芒。
这是义童教给他的歌。轻快的歌声余音袅袅,流淌在清朗的金色空气中。仿佛从远方活着归来的人,他环视四周,又仰望天空;用一双暗淡的受罚的孩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