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你做好思想准备了吧。”
车子驶上团子坂,拐过肴町,正要从达吉家所在的银行拐角处驶过去,那时达吉一边转弯一边说:
半朱身子发僵,把脸低低地伏在达吉肩上。
半朱挪回身子,又靠在达吉肩上,白皙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大腿上,贴着脸的刘海像小狗似的碰到了他的脸颊。
星期六下午半朱待在达吉屋里,明天星期日就是半朱和与志子约定见面的日子。
半朱转回脸来,看到了达吉的眼睛闪出了暗淡的火花。原来,达吉看见了半朱接吻的场面,对半朱那裹在厚雨衣里的身子产生了激情。
半朱身穿象牙色有领毛衣和灰色牛仔裤,他打开自己和达吉买来的那个旅行包的锁,新毛毯、毛巾、白色毛巾睡衣、旅行梳等物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不时露出不安的目光,最后停住了手。
“你别乱动啊,那样很危险啊!”
前天星期四半朱一直住在达吉家,那天早上他用达吉拟的草稿给与志子写了信。
说着,半朱扭身朝车后方看去。达吉专心开车,却也扭过头去,眼睛朝下看披着深藏青色棉华达呢雨衣的半朱,看他从雨衣领子里露出来的白皙的脸颊和有点上翘的小鼻子、噘起来的嘴唇。达吉凑过脸颊说:
那封信很短。达吉草稿的措辞极像半朱的手笔,让人感觉即使是半朱本人写的也未必有这么像:
“嗯。”
我星期天不过去,婚约我也取消了。
“你来我家吧?”车子一动起来,达吉就开口了。
我从一个月前起已经变心了。
车子从八束家门前经过,在很远的拐角处掉转车头,驶到东京大学前面的一条街上。
我与你友情不变。
“是吗?”
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情发生了,请你不要怪我。
“车子马上出发不合适吧。”
半朱
达吉看了看手表。
星期四那天,半朱被迫到森川町取来自己的信纸,在收拾早餐后的那张桌子上写那封信。看到达吉拟的草稿,半朱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兴趣,把草稿的语句流畅地写下来。
“不对,你明明知道。”
写好信后,半朱感到指尖仿佛碰到了讨厌的虫子,扔掉钢笔离开桌子,坐在床上,一脸恐惧地凝视达吉把信放进信封封好。
“你说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就是我吧?”
半朱在达吉的监督下拿起那支在墨水里浸过的钢笔,在信封上写下地址和姓名,字迹却抖得厉害,半朱重写了两次。
说罢,半朱像泄了劲似的靠在达吉肩上。达吉用肩膀顶了顶半朱,说:
最后,半朱和达吉出去进行早餐后的散步,走进漂亮朋友,托侍者把那封信投进邮筒。
“吓死我了……我亲嘴的时候,一个可怕的东西从后面紧紧地抱着我。”
……
半朱一瞬间露出了犹豫的表情,随即凑近车子。达吉打开车门,半朱坐进驾驶室,掏出手帕用力擦着嘴唇。
半朱为白色睡衣柔软的触感而喜悦,双手捧起睡衣贴在脸颊上,最后放下睡衣,上床躺下,用不安的眼神看着达吉。
半朱瞥了眼车子,看着与志子的身影消失,而与志子再也没有回头。
“信已经到了吧?”
说着,与志子猛地转过身,跑进屋里。
“今天早上到的吧。”
“你一定要来啊。”
半朱轻轻呼了口气,仰面躺在床上。
半朱和与志子分开了,紧紧握着对方的手对视着。与志子那时才发现围墙旁边停着一辆车,她闪身躲到院门那里,一边理头发,一边盯着半朱的眼睛出神。
“你怎么了?”
“有人来啦……”
达吉凑到半朱身边,解开他胸前的扣子,把手伸进去放在心窝上。半朱仰起小下巴露出淡淡的影子,又把头侧向靠墙那边,微微扭了扭身子。
过了一会儿,二人的嘴唇分开了,与志子羞涩地把脸伏在半朱怀里。那时半朱敏感地回头去看车子那边,只见两个男子从车子后面走来。
“别碰我的心窝,我的心一直在跳呢。”
听着半朱的语调,与志子有些舒心了,微微露出了笑意。半朱抱着拼死之心,热情地、激烈地亲吻与志子的嘴唇。一阵恐惧从背上蹿上来,紧紧地攫住了半朱。
达吉抽回手,静静地把耳朵贴在半朱的心窝上。
“与志子,你怎么了?星期天我还会来的。”
我的半朱还活着……
半朱一边留意车子,一边抓住与志子的肩膀,把她拉到怀里,看了看四周。与志子痴痴地靠在半朱怀里,小手紧紧地抓住对方雨衣的胸部。半朱温柔地抱住与志子的后背,用手摸了摸她那不愿抬起的低垂的脑袋,哄逗似的托起她的下巴。只见与志子的眼睛和脸颊泪光闪闪,半朱装出一副吃惊的表情。
喜悦与痛苦攫住了达吉,达吉心里不安,一颗心也开始快速跳动。
“可是……半朱……我感觉你要离开我……”
达吉在半朱身边躺下来,又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半朱的手放在达吉手上,久久停留。最后达吉抽回手,用手拨了拨半朱的头发,坐起身来。
“那个……你不是老对我说,你无论何时都觉得我要离开你吗?我星期天会来的……我都快等不及了。”
半朱仰视着达吉,说:“我已经无所谓了呀。”
“对不起。可是半朱,你刚才的眼神确实像要离开我啊。”
“你好厉害啊。”
“你今天怎么能说那种话呢?我又来看你了。”
达吉拿起床边的手表看了看,下床朝门口走去。
当过了约定时间九点一刻钟时,半朱和与志子拉拉扯扯地走了过来,达吉便迅速低低地拉下鸭舌帽的帽檐。半朱对与志子说:
“都三点啦。你要不要吃我做的醋渍小黄瓜?家里有火腿和奶酪。”
半朱最后一次拜访八束家的那一天,达吉向朋友借了一辆车,在晚上九点把车停在了八束家的围墙旁边。半朱固然求过达吉,而达吉也希望尽快一劳永逸地把半朱从八束家那里夺回来。
说着达吉走到走廊,此时玄关的电铃响了,他突然皱起了眉头。从平静的按门铃的方式中,他感觉来人是一位陌生人,应该是一位中产阶级老夫人。
半朱追忆着昨天那个持续到晚上的不安而甜蜜的梦,把那双苔绿色的手套放在书架台灯旁边,开始准备出门赴约与达吉一起吃晚餐。
来人是八束须贺子。八束夫人打量了下达吉:他穿着白色有领毛衣和黑色裤子,外罩一件深灰色便装,上面饰有两道条纹,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八束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
“我叫八束须贺子,是八束与志子的母亲。我想您已有所耳闻,她和伊藤半朱订婚了。说实在的,关于半朱的事我……有点话想对您说,所以我过来了。实在对不起,在您百忙之中打扰您……”
半朱把肩膀靠在达吉胸前,凝视着映在车窗上往后退去的街景的光亮,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围在大翅膀里的小鸟。那份大翅膀的感觉在那天夜里还在持续,在达吉床上袭击、温暖半朱的心,最后转为羽毛般温柔的爱抚;临近拂晓,坠入梦乡的半朱脸上有甜蜜安详的神色。
“哦,请进。”
“你要打起精神来,可以吗?我再说一遍,你担不担心结果都一样。你懂吧?就算有坏结果,你也可以和我在一起;有坏结果又不是你半朱的错,而那也不是我的错。一切顺其自然,这个道理你懂吧……”
达吉先进了书房,让八束夫人坐在待客椅上,自己在床上坐了下来。半朱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他看见八束夫人不由得怔住了。进门右侧是床,左侧里边有一扇通往浴室的门。达吉对朝浴室那边走去的半朱说:
回去的时候,半朱坐上车,感到不安再次袭来。达吉说:
“你别走,我们说的是你的事。”
说着,达吉笑了。
达吉的语调让半朱无法抗拒。半朱讨饶似的看了看达吉,把手搭在床背上,低头站着不动。
“他的作品里有些句子很有趣。就说那句‘在危急关头的机智一吻’吧,我懂它的意思哩,你懂吗?”
八束夫人将凝视半朱的目光移向达吉,把放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握在一起,说:
“嗯……有个法国人,哦,他是不是叫贝尔吉克?他写得很好呀。”
“今天早上,我看到了半朱的信。四天后五号就是婚礼……这事都定下来了,可那封突如其来的信件说要取消婚约。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呢?……我前几天正巧不在家,昨天回家后也什么异常都没有……现在我女儿已经哭不出来了,也不说话,就在床上躺着(这时八束夫人纤手紧握,手上的绿宝石闪闪发亮)。这是跟了我女儿多年的那个女佣说的……我听说与志子在认识半朱之前,您作为前辈一直与半朱交往。所以您先别管我女儿,如果您知道什么,能对我们说……”
“这故事有趣吧?”
八束夫人痛苦地把膝上那双苍白的手握在一起揉捏,继而又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闷声不吭。
达吉以前一直搞法国文学,现在是专职作家。他给半朱讲的是一个男子的故事:男子的美丽恋人香消玉殒,男子剪下恋人的头发,把头发放在玻璃匣里保存。达吉一讲到对那个美人的描写,话语就带着热情,眼睛则贪婪地凝视半朱的脸。
半朱假装去倒茶,挪身要从后门逃跑,却被达吉盯住了,便在八束夫人面前背过脸去,用手在床背上拼命揉搓。
在屋角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不知做什么用的罐子,罐子上雕着精巧的白色花团,哑光的银叉子,沉甸甸的大酒精灯上架着一个银色的盘子。以这些东西为背景,达吉笑着把面包撕成小碎块,半朱注视着达吉,听他讲《死城布鲁日》的前半部分。达吉说,后半部分没意思。
“你给八束小姐写信了吗?”
银塔的屋子里暖暖的,纹丝不动的烛火把桌上浅褐色的厚杯子、嵌在木质底座上的熏银盘子里的俄式风味肉汤和大银汤匙照得明晃晃的。半朱忘却了不安。
达吉用毫不知情的口吻说。半朱默不作声。
半朱喝了侍者送来的热咖啡,不安的心绪似乎也平静了一些,二人不一会儿就走出漂亮朋友,坐车到银座买了手套,顺便到银塔吃了点夜宵,达吉经常光顾那里,即便去晚了也能叫碗汤,吃完就回去了。
“是这样啊。你担心这事吧,对我也什么都不说。昨天你来了,说要和我去旅行,我倒觉得奇怪。”
“她除了死心之外也就只能如此了。”
这时八束夫人看了看达吉屋里的东西:靠里边的桌子胡乱放着深棕色和棕褐色相间的格纹新毛毯,一只豪华旅行包扔在床脚处,包口露出来那件白色睡衣,商店包装纸、绳屑、小玳瑁梳子散落在周围。她又看了看半朱,目光移向达吉。她四十九岁,原是一位正经人家的小姐,后来成为实业家八束喜与吉的夫人。虽然涉世不深,但凭借女人的直觉她也觉察到这时达吉和半朱之间的气氛,即使他们之间没有可怕的、令她讨厌的关系。
“嗯。”
……不,如果他们没有那种关系,怎么会发生那种事……杉村达吉的回应令她感受不到丝毫的诚意,他向半朱确认写信一事的样子固然巧妙却也可疑。杉村达吉和伊藤半朱的样子透着强烈的亲昵感……
“你慢慢明白就好。要知道,你明白了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我的话你懂吧?这话我说过好几遍了吧?”
八束夫人感到一阵恶寒,而达吉一眼看上去就是个优秀的男人,这个男人的气魄渐渐把她压倒。
达吉把头扭到后面对侍者说了句“来两杯热咖啡”,朝半朱回过头来。
八束夫人深深地垂下头,不停地紧握并揉捏双手,最后又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在她白皙的指关节上,线一般的红色出现又消失。
“那就行啦。”
过了一会儿,八束夫人抬起脸来看达吉。
“我还是完全搞不懂你。不过,我觉得你好像有点怪。”
“请您一定,一定跟半朱问问……若是他有其他喜欢的人了,有关那位的情况请……千万别让与志子知道,我们……我们无论如何也要……”
那晚气温骤然下降,漂亮朋友门口的玻璃门变得模糊了。九点十分过后,半朱打开了漂亮朋友的门;他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十分钟,露出了不安的眼神。
达吉伸出裹在白毛衣里的胳膊,拿起一支埃及香烟点燃。他痛苦地抿住嘴唇,面部皮肤有些皱了起来,抽了一口烟,看也不看夫人就说:
达吉笑了笑,松开了手。
“好吧,我也试着问问吧。他好像很为难,我想是有什么隐情吧。他这个人平时话挺多,但关键的事儿一句都不说,他私人的事我也没听说过。我们也只有工作层面的交情而已。”
“你想早点去吧?”
八束夫人知道,达吉心中的城池不会陷落。她低下头,脖子到胸脯之间的线条变得僵硬,脸微微扭向门口那边,肩膀紧缩,夹杂着银丝的波浪式刘海在微微颤抖。
一阵不可思议的战栗从半朱背上滚过,半朱想把手缩回去,达吉的手却牢牢握紧他的手,让他的手纹丝不动。半朱脸儿发红,额头现出竖纹,眼中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达吉观察了下八束夫人的神态,然后移开目光,脸上露出了寂寥,一如他和半朱坐在昏暗的“漂亮朋友”的高脚凳上时一样。
“半朱你今天要去拈花惹草了,晚上就和我在一起,可以吧。”
八束夫人的脸皱得像能乐面具,肩膀更加紧缩。她把手放进袖兜里,不停地摸索。出门的时候,她在心里祈求能带个好消息回来,考虑穿什么衣服去吉利,最后穿上了如今和妻子定居伦敦的长子纪一结婚送彩礼那天穿的衣服。那套衣服与季节有些不相符,她却为能以那身打扮出门而高兴。当她把手放进长衬衣的袖兜时,她想起了那件往事,咬了咬嘴唇。过了一会儿,她掏出了一块手帕。
当半朱走出咖啡店时,达吉一边按照之前的约定与半朱握手给予鼓励,一边说:
“那我告辞了。打扰您了。”
昨晚去八束家之前,半朱先与达吉在漂亮朋友见面。那时二人并排坐在包间里,半朱往后靠在座位上;侍者进里屋的当儿,达吉按住半朱的下巴,强行亲吻半朱。达吉的吻火辣、甜蜜,在感到惊讶之前,半朱首先领略了一股强劲的力量。那是有着勃艮第红酒式的微涩、甘甜的吻,起初那种被咬住嘴唇的感觉让半朱无暇感到诧异。达吉挪开了脸,半朱看到了他大胆的目光、残留着爱火的嘴唇和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怦怦直跳。看着达吉那令他怀念的面容后,他感觉眼前的一切完全变了。那一带的风景,喝剩下的半瓶浅绿色的姜汁汽水,盛三明治的盘子里剩下的两三根荷兰芹,剩下冰块的杯子,未烧完的火柴,装有埃及香烟的罐子,在白天也显得昏暗的咖啡店里浮现出来的白色桌布,一切都在激烈的一瞬后变了。那是一个靠得住的、埃及香烟气味强烈的、令半朱怀念的世界。
八束夫人把可以看见白布袜的拖鞋的鞋尖并拢,用手帕遮住脸,站了起来。
达吉说,他会给我买一张新床放在他家里。只有一张床完全不合适啊……
“啊,对不起,帮不上什么忙。”
半朱脱下手套,用白皙的手拨了拨刚刚洗过的头发,坐回到床上,一边用左手挠耳朵后面,一边眼睛朝上看,脸上露出光彩,便微微扬起嘴角。他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眼睛熠熠生辉,暗自嘀咕:
达吉一只手插进后裤兜,另一只手还夹着那支变短的烟,从床上站起来看着八束夫人。
半朱在眼前勾画出那件栗褐色的宽松大衣,推想着自己的面容与手套协调的样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耳朵边上也浮起了几抹红晕。
八束夫人不看对方,径直走到门口。当那白皙的手搭上门把手时,她停下脚步,回头去看达吉。
苔绿色的带针脚的羊皮手套戴在手上正合适,半朱轻轻握住又轻轻松开娇嫩的双手,起身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照了照那双戴着手套的手。他那眼距略宽的可爱俏脸残留着烦恼的痕迹,脸上没有血色,只有嘴唇是淡红色。
达吉一脸无畏地站在那里,严肃地睁大那双黑眼睛,目光深处透着一丝冷笑与兴奋的意味,似乎有点滑稽的表情中有一股毫不动摇的自负与信心。他的面容不小心暴露了这种男人无法避免的弱点。自命不凡、幸灾乐祸,这就是这种男人的心思。
试映会前一天那场梦幻般的邂逅发生后,七天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半朱还记得,试映会那天回家路上,达吉在银座给他定做了一件深棕色的插肩袖宽松大衣;为了与大衣搭配,昨天晚上达吉第一次拜访八束家后,又开车来到银座给他挑了那副羊皮手套。
达吉的那种表情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却深深地扎进了八束夫人的脑海。八束夫人的眼睛闪出了狼一般锐利的锋芒。
半朱轻轻地坐在床上,白皙的手上戴着一副苔绿色的羊皮手套。
八束夫人直视达吉的眼睛,说:
达吉俯向半朱,像查体温似的把手掌贴在他额头上,然后在手掌的掩护下,悄悄吻上了他的额头。一瞬间,达吉闻到了犹如用酒精灯加热的蒸馏水气味的洁净汗味,又闻到湿头发那股奎宁水似的甜味,头脑中一片空白。达吉让半朱像先前那样靠在他的胸膛上,对司机打了声招呼,说同伴身体不舒服,让司机减慢车速,最后把半朱送到了公寓。
“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过,你们是自以为超凡脱俗吧。不,你们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你们想得没错,我们是生活在俗世中的人。可话要说回来,为什么我们非要被瞧不起呢?让人瞧不起的难道不是你们自己吗?”
半朱轻轻抿着嘴唇,上下唇之间的凹处形成了小小的影子。他的嘴唇像还在吃奶的少年的嘴唇一样天真,抿嘴的表情中刻着半天的恐惧与悲伤。此时的达吉,担心的不仅是背对着他们的司机会发现什么,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行为会吓到半朱。
达吉微微挺起脖子,垂眼看着八束夫人。
除了他以前深爱过的那只死去的小狗,达吉还没有见过像半朱这样可爱的生命。达吉心想,我要饱含爱意、深情忘我地亲吻半朱。为了他我什么都不要,就这样死了也行。不过,半朱会害怕吧。他这人生来就有女性气质,或许他就是女人转世。如今他也变得歇斯底里了。达吉忽然露出了苦笑,他又想可较起真来,我的思想能否纯净到那个地步也是疑问,因为我会想再多写几本骗人的小说后再去死之类。不过,如今我和半朱之间什么都没有……没有时间,没有社会关系,也没有两个独立的人类个体之间、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永恒的寂寞……达吉感到精神亢奋,情欲高涨。
“您刚才说的话我不是很明白,而您好像在说我和半朱不守规矩。太太,请您好好考虑自己说的话。我姑且不论,半朱君是一个以后要走向社会的年轻人。虽然在文学方面他没有什么天分,但他数学好像不错,我想让他往那方面发展。我冒昧地说一句,请您不要说那种伤害年轻孩子前途的话。”
达吉哀怜地看着半朱,感觉全身都在这种哀怜中融化消失。达吉像抱着美丽的小动物的少女一样,用手捧住半朱的脸颊,眼神仿佛要融化似的,嘴唇向半朱绽出一丝微笑。半朱的目光回到达吉的眼睛,眼中透出了安心和撒娇。
说着,达吉像发现了烟灰似的,把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
车子爬上了那个劈开的山坡。达吉抬起头,一副温柔的样子,把手指埋进半朱的头发。半朱死人一般,脑袋无力地靠在达吉怀里,达吉摸索着用手托住半朱的下巴往上一抬,半朱的脸就在达吉的目光下。半朱的面容犹如生病的孩子,眼皮深陷。他从心里感到恐惧却又信赖达吉,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睛,就像土著孩子面对给毒箭刺伤的地方上药的医生一样。那双淡褐色的透明眼睛微微垂下继而又睁得大大的,露出询问式的眼神。或许是出神地看达吉看累了,半朱的眼睛忽然不动声色地往下斜,褪了色的嘴唇半张半合。
八束夫人咬了咬嘴唇,默不作声,狠狠地看了达吉一下,迈着坚实的脚步走出了房间。
达吉用手臂环抱着半朱,半朱便深深地躲进达吉的臂弯中,尽情地享受着那份熟悉的安逸。车子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半朱倒在了达吉怀里,却不想直起身。达吉让半朱靠在自己胸前,脑袋突然无力地落在椅背上,发青的额头隐约泛着陶醉的色彩,眼中却有类似悲哀的光芒。霓虹灯的反射光时而将达吉的脸染成一片苍白,时而又有一道影子在他的脸上映出轻轻摇曳的黑色粗条纹。
达吉朝半朱使了个眼色,二人一起把八束夫人送到玄关。八束夫人穿鞋穿了几下都没穿好,好容易才穿好了那双灰色的草鞋。她把半边脸埋在手帕里,似乎想要快步走却行动不大利索地朝门口走去,最后她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
半朱余悸未消,达吉又乘胜追击似的低声说着对付八束家的计划。尽管达吉说半朱去八束家的时候他就在漂亮朋友等着,但不安的情绪几乎快要把半朱的心压碎。先前在漂亮朋友,当半朱答不上话时,达吉无情地推开半朱,说:“如果我跟着你去你也害怕,这事就算了,你跟她继续吧。”半朱倒在长沙发上,过了一会儿把一只绵软的手搭在达吉的膝盖边上。达吉把半朱的手拿到膝盖上,轻轻抚弄那只手。“拿出勇气来吧,我不认为你沉得住气啊。半朱你就是靠不住。”达吉说着,右手拿着半朱的手,左手倒了满满一杯金酒。
八束夫人的身影看不见了,达吉回头看了看躲在自己身后的半朱,率先回到了房间。
达吉走到外面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半朱先上车,自己从后面上车关上车门,发现自己破例喝醉了。达吉把胳膊伸到半朱的背部,把脸伏在胳膊上;车子一晃动,他的脸向前一倾,几乎碰到半朱的脸颊。
“你叫人好为难啊。”
昨天晚上,达吉在漂亮朋友咖啡店不停地喝金酒和威士忌,回去时在门口绊了一下,倒在了半朱肩上。半朱小巧的肩膀肌肉紧绷绷的,有弹性的纤细身子比达吉想象得要有力。一瞬间,达吉联想到了一只被活剥去壳并用刀预切好了的虾。
半朱抿紧稚嫩的嘴唇,垂下眼帘,绕过八束夫人坐过的那把椅子,抓住床背站着不动。
蓦地,一股激情如电流般划过达吉的身体。达吉移开杯子,嘴唇涂上了陶醉的色彩,眼睛里有一团暗淡的火焰。
“这下好了,大概再也不会有事发生了吧。这次跟那姑娘的事就算是给你一个警告了。”
半朱现在睡得像个孩子吧?
半朱似乎终于理解了达吉无情话语背后的意思,一动不动地睁着一双鸽子般的眼睛,看着达吉说:
达吉推开深绿和深棕相间的格纹毛毯,用手拨了拨像黑人头发一样细密的黑发,充血的眼睛往小桌上一扫,一跃而起进入旁边的浴室。达吉洗了淋浴并换了衬衫,回到卧室,然后关上窗户,又靠在床背上,倒上一杯金酒。半朱的房间在他眼前浮现出来,他仿佛看见,半朱还在熟睡,西服和领带乱扔一气。
“达吉,你好可怕啊!”
发现烟灰后,达吉伸头把香烟丢进小桌上的烟灰缸,又点上一支香烟。窗帘敞开着,落地窗时而被风吹得晃动起来,在风中发出了摇橹般的声音。烟灰缸的烟头被金酒浇灭,散发出一股火柴划过的强烈气味。达吉从伊甸园带回来的那瓶金酒剩了一半,明亮而清澈。床头放着两叠用金属卡子订在一起的稿纸,大约有七八页的样子,稿纸上放着钢笔和火柴。窗边放着一个暗绿色的玻璃壶,里面插着两片枯成奶咖色的月桂树叶,树叶时而随风转动又旋即停下。
“我可怕?你已经嫌弃我了吧?”
第二天早上,达吉耷拉着有些沉重的眼皮,似乎一晚上都没合眼。他从床上坐起身,把枕头垫在身下,一直抽着烟。
坐在床上的达吉用截然不同的温暖声音说。他看了看半朱,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瓶金酒,倒在杯子里。半朱凝视着达吉那双结实的大手,脸上惧色未消,达吉回头去看半朱。
半朱翻了几次身,不一会儿用毛毯蒙住头,身子在毛毯下微微蠕动挣扎,那姿势持续了好一会儿。
“我给你调杯酒吧。”
半朱在心里自言自语,达吉是和我在一起的。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有达吉那样的坚强后盾。
说罢,达吉出去了。
半朱猛地站起来,脱下西服,从床背上取下睡衣,麻利地穿在身上,然后按下门口旁边的开关,打开天花板上的灯。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用毛巾盖住镜子,然后回到床上,把毛毯盖到脖子下面。
半朱无意间不紧张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把八束夫人坐过的那把椅子靠墙放好,在床上坐下来,嘴唇贴住达吉的金酒,喝下一口。伴着冰块相碰的声音,达吉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梅多克葡萄酒、糖和刚榨好的柠檬汁。他把托盘放在桌上,在半朱稍稍后退空出来的位子上坐下,开始调潘趣酒。
半朱像溺水者要甩掉脚上的水藻一样,想把手帕一脚踢到床下,可手帕却跑到了毛毯边上。
“怎么啦?半朱,我要是不在家的话你可怎么办?”
或许是身子发酸,半朱把一条腿弯成了九十度,一条白麻手帕挨上了他的脚,他脚上正穿着饰有黑色花纹的胭脂色尼龙袜。刚才他从口袋里把钱包、钢笔抓出来扔在床上,那条手帕一并从口袋里掉了出来。
半朱的那双瞳孔依然一动不动,他就像一只被人用布把笼子盖上的夜莺,眼睛一眨不眨。达吉递过那杯调好的潘趣酒,半朱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以后会再去一次与志子家吗?我倒是可以先让达吉在漂亮朋友等着,然后马上去她家。接下来,达吉给与志子写一封字斟句酌的信就行了。完事后我就和达吉在一起,我们一起去旅游……
“那你要喝金酒?”
半朱用手按住喉咙,侧脸压在枕头上,暗淡的眼睛盯住台灯的光亮,目光像一团火焰:
半朱点了点头,抬起一双暗淡却透出撒娇意味的眼睛,默默地挨靠过去,用手架住达吉的胳膊,像要缠住他似的勾到他的上臂,把脸颊伏在他的胳膊上。
……没想到,我和达吉会是像道林·格雷、像他以前说过的希腊雏妓和贵妇人的客人之间的那种身体层面的关系。达吉挂在嘴边的那只言片语,因为简短而暧昧,那么诱惑,像恶魔一样。真没想到,我会遇到今天这样的窘境。真像要无法呼吸,太痛苦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去了,或者逃到外边的大街上……但其实,我早就隐约预感到了,会变成今天这样的预感,可能很早以前就有了……
阿尔丰斯·都德《苦恼》中的语句突然在达吉心里浮现:
蓦地,那只胳膊懒洋洋地落在床上,半朱目光闪闪地盯住一个地方。
可怜的夜鸟/用喙敲打着窗
在台灯的光亮中,他的小下巴朝上,淡淡的影子延伸到喉头。他感到台灯光线晃眼,头扭到一边;白皙的手移到胸前,心还在扑扑直跳。他的手落下来,纤柔的身子像蛇一样扭动了一下又回归原位。他又把手放在心口上,久久地保持那种姿势。那双消了肿的眼睛往上看着,像女人的眼睛一样充满了深沉的光泽。
达吉轻轻松开半朱的胳膊,用手架住他的腋窝,把他抱到胸前。半朱歪靠在达吉怀里,上身弯成平缓的九十度,胳膊贴着达吉的胸膛移动,脸低低地伏在他的胸膛上,双手爱抚他的后颈部。
半朱回到了公寓房间,拧亮台灯,仰卧在床上,身上的西服穿得走了样。
达吉的胳膊搂紧半朱纤细的身躯,嘴唇静静地隐没在他的头发里。
从那天起,半朱和达吉恢复了旧情。在伊甸园结账时,达吉把兜里那张《处女》试映会的门票递给了半朱。
八束夫人来访之后,半朱在达吉家住了下来,森川町的公寓再也没有回去过。外出的时候,他必定和达吉一起出去。他甚至害怕去大街上的水果店,因为他说在路上也许会遇见八束家的人。
星星点点的霓虹灯、街灯亮了起来,二人背对着三丁目,从劈开的山坡上下来。
在达吉家,保姆每周来一次,把一周的食物存放在冰箱里,而水果之类的食物有时会吃完,有时又到季节性水果的上市季节,于是达吉托半朱买东西,而无论去达吉家拐角处的水果店还是去寄邮件,半朱都选在他和达吉散步的时候;除了和达吉一起出门,半朱没有走出达吉家一步。
“好啦,我们去伊甸园酒吧吧。那里有三明治吧。我想喝酒了。”
十月五日星期三本是半朱和与志子举行婚礼的日子,达吉决定这天带半朱出去吃饭看电影。临近中午,天色暗了下来,二人穿着一样的深蓝色雨衣出门,达吉手里拿着一把洋伞;半朱露出一条淡蓝色的细纹领带,达吉则露出一条比雨衣颜色还要深的深蓝、暗红相间的斜纹领带。达吉无论思想还是言行都像不惑之年的男人一样老成,不过三十七岁的他戴上这种领带确实显得年轻,二人看上去就像一对年纪相仿的兄弟或玩伴。
半朱痛苦地看了看达吉,目光又落在胸部。达吉把手放在半朱肩上。
二人在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在浅草田原町下了车。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两人顺道来到富士厨房喝咖啡,就在从商店街去往田园町的一条小巷中。达吉原本提议去吃冈田鸡,半朱却说还不想吃,二人便决定在富士厨房休息。这家是一个两层楼的欧式店铺,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亮着橙色的电灯,壁纸上饰有花纹,桌子上放着珍奇的鲜花。半朱坐在一张摆放着半开的红蔷薇的桌子前,听达吉讲法国的小说。
“我不会欺负你啦。你还要背叛我吗?”
出了富士厨房,二人决定去银座的圣地酒吧,一路走到田原町,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子穿过上野站的铁桥时,半朱说身体不舒服,挨靠在达吉肩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半朱用哽咽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回答,神态中透着犹疑。劈开的山坡已经暗下来了。
“你不要紧吧?你要下车吗?”
“嗯……”
半朱只是不置可否地挪了挪脑袋。最后,达吉让司机在京成电车站附近停车,自己扶起半朱下了车。车子开走的同时,二人遭遇了一场倾盆大雨。不巧的是,路上的咖啡馆净是也兼售咖啡以外的餐饮,弥漫着恶心气味的店铺。二人来到山下,激烈而又细密的雨用那灰色的水珠遮蔽了上野的森林、整片街道、宽阔的石阶,山上的森林在灰色的雨雾中给二人淡淡的、远远的感觉。达吉扶着半朱的腋窝,徒劳地撑着一把洋伞,登上石阶准备先进精养轩再说。好容易走到了精养轩,二人向侍者说明情况,在休息室脱掉雨衣和鞋子,换上拖鞋,借来毛巾擦拭脸、手、西服。或许是挨了凉雨,半朱的精神也好了。于是,达吉抽了一支烟,和半朱一起进了饭厅。
来到三丁目时,达吉说:“我们走到山下去吧?”
达吉看着菜单,却听半朱小声说:
达吉心想,半朱这只小鸟已经是我的了。不过我不能松开罗网,八束与志子这姑娘对半朱痴迷到骨子里,这大概不会有错。半朱的轻浮、狡黠固然让我不快,然而他也有老实的一面,这在处世方面似乎又消除了他带给我的不快。可我无法预料,半朱会不会阻碍我的计划。
“我们走吧。”
惩戒半朱让他袒露心曲并不难。不过,达吉半年都没有与半朱快乐地相见了,习惯了让户外的风吹拂寂寥的心田,他对那样做能否成功并无把握。开口之前,达吉心里荡起了一丝不安。因为看着半朱草率轻浮的样子,他无法估量对方对新环境的适应程度。
达吉抬起头来,半朱已经半站起身朝他使眼色。达吉回头一看,一个年约五十出头的小个子男人在用餐,男人看起来像是个严谨刻板的一流实业家。那人有两个同伴,一个是与他年纪相当、貌似生意伙伴的男子,另一个白皙的年轻男子,大概是他的秘书。达吉心想,那人是八束喜与吉吧。尽管觉得对不起半朱,达吉却还是不想开溜。
达吉与半朱分离期间,有一次偷偷地看见半朱走在银座街上。半朱那天穿得像个年轻绅士,系着领带,上衣口袋露出一条与领带颜色相同的手帕,俨然有一种富裕实业家的乘龙快婿的感觉,似乎早已把达吉之类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他微微扬起眉毛,瞪大一双漂亮的眼睛,边走边用他擅长的那种眼神环视四周。达吉看着那种场面,身子仿佛燃烧起来,想抓住半朱痛斥一番。而一旦达吉斥责半朱,半朱会突然良心发现,激动得像个女人,露出不堪承受的痛苦表情;达吉便会觉得对不住半朱,不能不有所表示。然而半朱那副可怜的样子中有蒙蔽达吉理智的成分,达吉心里又会升起想要无端斥责半朱的欲望。那时的达吉就像在寒冷的户外走了许久后泡在热水里的人一样,微温的血液涌过全身直至指尖末端,不可遏止地陷入一种陶醉。要知道,抑制那种冲动需要不小的意志力。
“我们换个座位吧。”
白色的领子围着半朱纤细的脖子,还没有恢复过来的红红的耳垂透出半朱亢奋的情绪。喜悦、悲伤甚至恐惧都饱含女人式的情韵,这是半朱特殊的精神状态。半朱有傻里傻气、无忧无虑的一面,也不懂得审视自己的内心,无意中轻率地做了负心事,也毫不在乎。想到这里,达吉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憎恶,无论如何都要把半朱拉回到自己身边。
达吉用目光安慰半朱,与他换了座位。八束喜与吉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半朱,却摆出一副完全不在意的神情悠然应对,一边掰面包、动叉子,一边与生意伙伴不停地畅谈。达吉看在眼里,知道八束喜与吉没有听妻子须贺子说起那天见到的情况。
半朱看了看达吉,眼睛随即被深深的睫毛影子遮住了。
达吉叫来侍者,点了鸡汤、冷牛肉、莴苣色拉,葡萄干热布丁、水果、咖啡,然后拿出一本笔记本,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像是在填写宴会的时间。他潦草地写下一行字,把笔记本递给半朱,上面写着“八束喜与吉不知道那件事”。半朱感到为难,便留心看着八束喜与吉,幸好对方已经在喝咖啡了。
“你看着我,眼睛还有些不对劲啊。”达吉眼里含着一丝笑意。
不大工夫,八束喜与吉结了账,迈着在自己家里走路那样的小步子,凑到靠近门口的达吉和半朱那边,让同伴过去一点,然后从对面稍微弯腰看了一下半朱的脸。
平时家在浅嘉町的达吉会顺便去森川町半朱住的那所公寓,有时候半朱也会反过来约达吉去他家。有时他们也在漂亮朋友见面,吃店里的烤面包片和自带的水果,在那里待上好几个小时。而更多的时候,他们会从三丁目出发,沿着一条凿开的山路来到山下,在池边喝啤酒或去伊甸园酒吧。之后他们坐出租车回去,只要白天天气好,他们就会爬上弥生町的那个山坡,穿过东京大学,最后达吉送半朱回去。在那两年里,三号路一直是他们散步的地方。
“半朱君,有空还来玩啊。”
两人并肩而行,达吉要比半朱高五厘米左右。他们默默地走着,就像一对吵架后和好的兄弟一样,两人自然而然习惯性地朝三丁目方向走去。
说罢,八束喜与吉向达吉打了招呼,走了出去。八束喜与吉弓着背,他的表情乃至全身都有那种一夜衰老的迹象。达吉一边还礼,一边感到难受。从八束喜与吉身上,达吉感受到一阵苦涩,这种苦涩要比他面对歇斯底里的须贺子夫人时来得还要强烈。
本乡大街变得昏暗了,干燥的道路犹如一条白色的带子,在二人前方渐渐缩短。达吉的面容有些苍白。巴士车站的黄色标志,蒙上灰尘的绿色银杏,红色砖墙,拖着深灰色影子的行人,耷拉着尾巴从半朱和达吉旁边走过的红狗,眼前的一切在二人眼中都好像与刚才不一样了。
八束喜与吉一走,半朱就一脸轻松地看达吉。
“谢谢您。”二人身后传来了侍者的声音。
“我今天不来就好了。”
“我把账单也放在这里啦。”
“那件事的影响还没消失啊。”
半朱微微抬眼窥视达吉的眼睛,把手指放在系紧的领带内侧,习惯性地松了松,跟在达吉后面。
“住嘴。别再说一个外人的事……”半朱用歇斯底里的尖细嗓音说。
达吉从侍者手里接过零钱和香烟罐,用零钱结账,把钱放在账单上,然后伸手去拿放在旁边搁板上的信封,印着白水社字样的信封里好像装着新书。那时半朱回来了,身后亮起了灯。半朱抬眼去看达吉,随即又垂下眼帘,洗去泪痕的微红的脸在达吉眼中无比可爱。达吉端详着那张可爱的脸,一只手把香烟罐和信封一块儿拿起来,站了起来。
“我可不想提那种事呢,身子吃不消哩。你有食欲了吗?”
“噢,辛苦你了。”
“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
门开了,侍者拿着一罐骆驼牌香烟和零钱走了进来。
“你最近一直不对劲啊。你应该更踏实一些才是。我就那么靠不住吗?”
半朱回头一看,达吉的白手帕刺痛了他那眼皮微微发红的眼睛。半朱接过手帕,快步走到里间盥洗室前站定。
“嗯,我错了。你别生气啊。”
“哎。”
半朱胃口大增,把一盘冷牛肉吃得只剩下两片,开心地吃完了布丁。达吉用叉子叉起半朱盘里剩下的冷牛肉,一边吃一边说:
半朱站了起来。
“你最近可没这么饿啊。”
达吉话锋一变,用温暖的声音说。达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他又往后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像大哭一场哭干了眼泪似的,他的眼睛干巴巴的。
说罢,达吉看着半朱,对他笑了笑。
“好了,半朱你请便吧。”
一张结实的雕花双人床,从赤门前面一家经营占领军半旧品的商店搬进了浅嘉町达吉家中。那是达吉为半朱买的床。达吉让保姆打扫了与书房相对的六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并通了风,房间以前一直是用作储藏室的。那张床就被放在这个房间里。
达吉一动不动地注视半朱的侧脸,然后移开目光。
后来半朱似乎偶尔会无缘无故地心烦,而有时又像女人一样闹腾。达吉以已无必要为由取消了旅行,决定等到十一月后工作告一段落时再去旅行,半朱对此满腹牢骚,说起这事就让达吉伤脑筋。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了。
半朱第一次来访那天就吸引了达吉:一张俏脸像拉斐尔笔下天使一样的俊美,白皙的肌肤很快就泛起了潮红,紧绷绷的肌肉在衬衫里若隐若现。在被它们勾住视线的同时,达吉还被半朱女性化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住了。半朱并未读过达吉的文字,却只向往他在文坛上的显赫地位,这份浅薄很快被达吉摸清了。半朱又有一种孩子气,并不知道自己有点狡黠、滴水不漏的一面已经被达吉看穿了。他那种幼儿似的什么底牌也藏不住的做事方式,让人看着就觉得很逗。别人以为他行动敏捷老成,他却热心而又出神地翻看达吉拿给他的有彩色插图的外版书,那时的他面容就像孩子,半张半合的嘴唇像想吃奶的婴儿。他没有发觉达吉的眼睛那般细致深入地观察自己,偶尔一动不动地睁着一双小鸟般的眼睛,那样子深深地诱惑了达吉。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貌与可爱,不时睁着一双陶醉的、睫毛长长的眼睛朝上看达吉,微微扬起嘴角露出算不上微笑的样子,又微微扬起眉毛看东西,表情中透着美少年特有的自私与冷淡,而那些举止也自有一种天真的韵味,并不令人讨厌。
泪水淌成两行,歪歪扭扭地流到半朱的脸颊。他的嘴唇颤抖着,如发烧一般。半朱拼命咬紧嘴唇;鼻翼用力,耳垂变红了。
半朱第一次来达吉家那天晚上,达吉整宿未眠。半朱临走时放下了一本自白式的自传体小说,那本小说从第一页起就吸引了达吉。因为小说的字里行间全是半朱的女性情怀,尽管它除了清新脱俗之外不值一提。达吉那晚放在小桌上准备读的皮埃隆的《疼痛心理》,一页都没有读。
“你怎么了?”达吉说,“你知道你背叛我了吧。”
总之,半朱是一个外在和内在全都无止境地诱惑着达吉的尤物。最初的日子里,达吉无论如何都想把半朱这个青年占为己有,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那天半朱瞪大眼睛好奇地看比亚兹莱的画册,耳垂变红了;达吉注视着半朱的侧脸,在陶醉的、兴奋的情绪中产生了那种想法。那时不可思议的痴心成了达吉的羁绊,一直深入到如今的境界。
半朱咬住嘴唇,扭过脸去,只见泪水涌上他那仿佛封住眼睛的长睫毛。
达吉几乎就像一个迷恋命薄的小鸟的人,工作时间以外就是半朱媚态的俘虏,半朱的媚态是没有极限、没有技巧的媚态。达吉对半朱唯命是从,给他买想要的东西;半朱似乎想排遣不安与恐惧,不停地向达吉提要求。半朱从达吉对自己的痴心中感到愉快的自信,事事都想尝试,这也是半朱的欲望。达吉对半朱的试探感到恼火,有时严厉起来,不让半朱任性,而那份痴心在他心里却一天天加深、一天天令他陶醉。
沉默了一会儿,达吉说:“你在听我说话吗?”
本该举办婚礼的日子远去了,自八束夫人拜访达吉家后大约半个月的时光流逝了。半朱的状态也稳定了下来,他按照达吉的指示,开始整理自己高中时代和大学两年的笔记。达吉命令半朱把在学校里学的数学再回忆一遍,然后用更高阶段的数学书自学,争取以后当个数学教师。
半朱伏下脸,紧抿着嘴唇不吭声。
半朱给达吉看的那本自传体小说,因风格新颖受到赏识,由达吉认识的一家出版社予以出版,但后来评论不佳。半朱只差一步就要进入江郎才尽的作家行列了,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因为美貌和达吉弟子的身份而出名。据说刊登半朱照片的杂志很畅销,半朱便更愿意别人把自己当成花瓶演员一样对待。
“如果是把我的心撕碎送给她做礼物的话,那你如愿以偿了……我的心已经变成那样啦。”
一天早上,达吉听半朱说了他大学时代的数学老师的意见,颇觉有趣地凝视半朱,说了句“你这孩子啊”。达吉像看见晃眼的东西似的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半朱爱看的那种苦涩的笑容。达吉盯着半朱看了半天,又说了句“你不是用不着写什么破小说嘛”,露出了可爱的笑容。半朱躺在床上,把脸伏在达吉裸露的胸膛上,达吉蓝色竖纹白衬衫敞开着,半朱亲吻他的胸膛;达吉用手抵住半朱的下巴,托起他的脸,双手夹住他的脸,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
“你只当我的太太可不行啊。你的脑瓜里装着数学哩。”
“你背叛我了……你知道吧?”
说着,达吉用手指用力一按半朱的额头。半朱像少女一样笑了笑,亲吻达吉的指尖。
半朱惊讶地抬起头来。
天气好的一天,达吉带半朱去森川町的公寓,替他交了累积下来的房租,还整理了他的大部分行李,最后只把书架、笔记本、座钟、他在赤门前买的扶手椅、台灯等搬到了浅嘉町。达吉已经不只是半朱的大哥,是兼做大哥的情人。
“你说婚礼是在下个月五号啊。那事已经定下来了吧。”
达吉至今还记着八束家的女儿,外出之类的时候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有时他以为半朱会突然担心起她而害怕,可半朱却把她忘了。
半朱微微侧身坐着,腿上穿着瘦腿裤,差不多就像垮掉的一代穿的那种紧巴巴的款式;他跷起二郎腿,把白皙的手放在膝上,从刚才起就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袭上心头,那双垂下来的眼睛只在他就座时往上瞥了一下达吉。达吉把右臂搭在椅背上,眼睛朝下看着半朱,在半朱看来正是平时那副左肩向上的坐相。他的眼睛里放射出残忍的光芒,就像面对猎物的野兽一般,看上去颇具攻击性,而心中的寂寥却像鸟儿的翅膀在扑打着。半朱开始亲近他时,说他的眼睛像魔鬼的眼睛,此刻,这双魔鬼般的眼睛瞪得老大,注视着半朱。
这天,达吉和半朱来到银座,在银塔吃了午餐,一路走到有乐町,最后站在了东映电影公司售票处前。半朱身穿黑色有领毛衣和淡蓝色秋季西装,达吉则随意地歪戴着一条深藏青色和暗红色相间的领带,身上罩着一件肥大的深藏青色棉华达呢防尘大衣。
侍者送来咖啡后,达吉吩咐侍者去买烟。达吉一般身上都带着足够抽的埃及香烟,从不在外面买烟。但这天却派侍者去买,侍者一直跑到三丁目街角的咖啡馆。
达吉对半朱说,他要去看地下流通的法国黑帮片。达吉把胳膊肘支在售票处柜台上,手伸进上衣内兜去掏钱包,此时他听见半朱嘴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便回头去看后面。半朱的嘴唇像被撬开了一样半张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死死盯着电车路;一个小个子姑娘从电车路往车道迈出了两三步,然后静静地站在车道上,对于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一张被棕色头发围住的小脸没有表情。叫喊声和裂耳般的紧急刹车声一起从右边驶来的一辆车边传来,半朱回过神来似的要跑过去,达吉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按住他。半朱的胳膊没劲了,全身软了下来,靠在了达吉肩上。
半朱穿着灰色的细条纹夏季西装,系着一条红紫色的哑光织纹领带。西装是与志子和母亲八束须贺子陪他去银座的百货商店定做的。只有那件米白色的圆襟衬衫是符合达吉喜好的。他奇怪的服饰—包括上衣内兜里那个与志子送的浅茶色猪皮钱包,后裤兜里的同色的猪皮鞋拔子,胸兜里的用白丝绣出名字首字母的白麻手帕—的色彩虽然都传递着他新生活的信号,但当他和达吉两人在一起,恢复了往日的气氛,这些色彩便轻易地融化在了达吉的色彩中了。
一瞬间,姑娘的身体被撞飞到车子前方,摔在地上,像被捏碎腹部的虫子似的躺在碰到的那辆车的前轮下。姑娘掌心朝上摊开那双戴着手套的小手,挎包带缠在脖子上,裙子卷起来了;白色衬裙下,穿着黑丝袜的脚和黑鞋子的鞋跟立起,就像要抠抓路面一样静止不动。
那家咖啡店还是老样子,里面昏暗,空荡荡的。那天店门口也只有一个学生在喝咖啡,那个学生很快就出去了。达吉说了声“来两杯咖啡”,一个下巴又短又方、一脸悠闲的侍者钻进包间。过了一会儿,二人把泡好的咖啡倒在放着冰块的调酒器里摇晃了起来。与半年前一样,达吉爱喝加冰块后急剧冷却的无糖咖啡,半朱则随心所欲地在咖啡里放糖。一切都与以前一样,半朱既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理所当然。
达吉像要好好看清自己那份痴心的牺牲品一样,用可怕的表情凝视着那个显然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姑娘,脑中的思绪停止了。蓦地,他眼里闪射出锐利的光芒,在半朱耳边说:
二人来到漂亮朋友门前,按照平时的习惯,达吉先进去了。
“咱们在这里太引人注目了。”
达吉又沉默了。
达吉架着半朱的胳膊,大步走在石板路上,从东映电影公司往东日报社方向拐,在报社发行部前面朝出租车招手。他们身后人声鼎沸,形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轰响,轰响中仿佛有一个声音要把人群驱赶到高声喊话的警察那边去。达吉把半朱塞进一辆停下来的出租车,自己从后面上车关上车门。
“哦。”
“你快开车,我们要去东京大学前面的那条街。”
“下个月五号……”
车子从看热闹的人墙后面绕过去,驶向尾张町。达吉从后车窗看车后方,人群中似乎有个女子跑出来蹲在那具尸体旁边,她与八束家的女儿年纪相当。达吉心想,是与志子的朋友碰巧路过那里吧。
达吉突然说:“婚礼是在什么时候?”
年轻姑娘站了起来,低声对警察说了几句,然后用白皙的手按住额头,倒在了旁边一个陌生男子的肩上。人们开始把车子的前轮抬起来。
一路上,达吉也不问半朱是不是从八束家回来的。半朱从一旁偷看了一眼达吉的脸,垂下眼帘继续前行,心底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我又回到了老路上……
原来,那天与志子和朋友约好了,也到东映电影公司来了。她身上穿的那件浅驼色的大衣本来配的是暗红色的丝质连衣裙,这套衣服是母亲须贺子为了她和半朱最初的旅行挑选的衣服。半朱做出那件事后,她说没有穿红色衣服的好心情,那天也只穿了一件白色罩衫和旧套装,外面披上那件大衣。须贺子劝她说她穿得太素了,她便在罩衫领子上别上一枚青金色的胸针,背着一个颜色比大衣深一些的挎包出去了。她因为耽误了时间而快步穿过马路,往车道迈出了两三步,那时站在东映电影公司门前的半朱看见了她,脸上表情轻松惬意,仿佛在吹口哨。她的脸像被使劲往四边拉扯似的僵住了,没有一点表情,手脚停住不动。她想喊一声“半朱”,混杂着恐惧的惊异感却堵住了她的喉咙;她的嘴唇干巴巴的,一点声音都出不来。或许是知道半朱表情变了、知道半朱要朝自己跑过来,抑或是不知道,她呆滞得像个石像,最后被撞身亡。
二人迈步从图书馆旁边经过,离开了赤门。在夏末午后的阳光中,东京大学的红砖和沙子路散发出干燥的气息。二人穿过电车路,朝肴町方向走去。漂亮朋友在东京农业大学前面一带,往前走三百多米就到了。
从人群里跑出来的那个姑娘是浅贺田鹤子,她是与志子的一个挚友,知道半朱的事情。她和与志子相约去东映电影公司,也是在误了时间的情况下赶过来的。
半朱应了一声,一如既往地和达吉并排走了起来。
半朱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达吉抱起半朱,让他躺在自己膝盖上,自己仰靠在座位上。
“嗯。”
车子驶过室町,在神田站的铁桥上穿行。达吉把手放住半朱的额头上,摸到一把冷汗。
半朱偶尔在出版纪念会等场合碰到达吉,达吉便从对面来到半朱身边,说上两三句客套话,对半朱笑一笑,还让半朱坐自己的车,开车把半朱送到公寓门口;即便是在车上,达吉也多半背着脸不吭声,间或问一下八束家的情况之类的问题。不过平时见面的时候,达吉也没有不悦情绪,可怕的表情就更见不着了。达吉的一切表情极其自然,丝毫看不出冷淡、疏远。只是在半朱感觉里,就像一个一直望着自己的人,以旁人难以察觉的程度微微移开了目光。而在这天,达吉一反常态地用与以前一模一样的口吻说话,半朱也觉得理所当然。
“半朱,你不要紧吧?”
达吉和半朱不在一起让人们觉得不可思议,人们分别询问他们,达吉苦笑了一下,丢下一句“他是负心人嘛”,随即换了个话题。半朱每次被人询问都说“最近我不大……”,露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略微了解内情的人追问半朱“是急着去约会吧”,半朱便伸手摸了摸仿佛洗过后没有弄干的头发,把头扭向一边。那时人们看到,半朱美丽的侧脸红得像少年。
半朱微微睁开眼睛,用做梦般的眼神看达吉。
那些小说细节和照片的印象,在半朱心里隐约留下了伤痕。半朱有那种不安的情绪,却不予以深思,轻易地就把它们忘掉了。半朱就是这样一个人,连想珍藏在脑海中的东西也会忘掉。
“啊。”
半朱一直在读达吉的小说,《文艺》《鹿园》等文艺杂志几乎每个月都发表达吉的小说,有时《文艺》和《鹿园》两本杂志发表同一篇小说。其中有《保罗》、《萨德的后裔》等两三篇描写施虐狂男子的小说,里面必定出现像达吉那样的男人和酷似半朱的少年,这令半朱感到恐惧。比起达吉的小说,那些杂志有时登载的达吉的照片更让半朱不安。照片中,达吉朝身边的朋友微笑,而达吉的眼睛里却并没有笑意,那双没有笑意的眼睛让半朱不安。尽管达吉笑起来与平时一样,眼睛睁开着,但照片中的笑容与他平时的笑容大不一样。半朱见过达吉的一张照片,照片中达吉与两三个作家并排面向他这边,可怕的表情让他吓一跳:达吉那颇有法国人风范的俊朗面孔难看得歪着。半朱知道达吉的眼睛有时会蕴含可怕的神色,却不曾见过照片中的那种表情,便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重新看照片。他凝视着照片,感到那道仿佛会让他停止呼吸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停在自己身上,便把那本杂志塞到了书架旁边的杂志堆后面。而达吉在宴会厅里侧身而立的照片中,消沉落寞的样子简直不像是他本人。
半朱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无力地仰起头,像要倾诉什么似的看了看达吉,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车外异常明亮。达吉感觉在明亮的白光中转瞬而至的与志子的死渗入了自己的头脑,那似乎一辈子都不会消失。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半朱那双被又密又长的睫毛封住的眼睛,心想半朱不久就会忘掉与志子吧。他还那么年轻,天生一张俏脸和被溺爱的自我意识会融化他苦涩的心结。
半朱与达吉那段回忆中的场面无一不被涂上了强烈的色彩,半朱纵是贪图新鲜、淡忘旧情,却也在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半朱在杂志上看到一篇字里行间散发出强烈的气味的有关榴莲的报道时,达吉和他爱抽的埃及香烟的气味就浮上他的脑海。有时,半朱和与志子在一起,达吉那深深的黑影却隐约纠缠着他,也会让他的面容不由得变得阴沉。
车子开到了达吉家,达吉抱着半朱走进院门,保姆长塚花正站在玄关那里。—她那天理应过来。
达吉的口吻,依然是半年前兄弟般亲密的熟悉口吻。
“不好意思啊,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达吉打了声招呼。
“我们一起去喝咖啡吧。”
“哎呀,伊藤先生怎么了?”一脸不悦的长塚花变了脸色,面带怀疑地说。
半朱走到达吉身边,达吉说:
“他贫血。今天你有空吧,我给你加工资。你明天能不能过来?”
一阵脚踢碎石子的声音传来,半朱寻声看去,达吉正站在那里,仿佛背负着整个天空。半朱觉得达吉似乎在凝视着自己,而他的身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大的黑影。
“不,那个就不用了吧。”长塚花已经摸透了达吉的行事风格,表面上推辞一下,然后说,“我这两三天抽不出空,不过下周一我会过来。”
半朱从东京大学后门进去后,下午四点减弱了的阳光照射在碎石路上,两旁的草坪、住院楼显得分外明亮。前方就是那条他和达吉走过的路,他们曾在一天之内走了两次。
“那就这样吧。”
半朱要从弥生町的与志子家回到森川町的公寓,却突然按照以前的习惯从东京大学后门进去了,准备穿过东京大学。由于还有两周零三天就是他和与志子的婚礼,他无意间想按照以前的习惯在东京大学里穿行。在此之前,他一直避开可能会遇见达吉的那条路。从东京大学后门通到赤门的那条路,留下了他和达吉的深刻记忆。他想到达吉就必定会被内疚感缠住,所以他一直避开那条路。
达吉把半朱放在书房床上,叫长塚花调一杯柠檬汁。
……
长塚花在柠檬汁里加上冰块和糖,把杯子拿过来放在桌上,千恩万谢地收下达吉拿出来的一张五百日元的钞票,看了一下半朱,然后出去了。她离开厨房门口,从栅门来到连接玄关和院门的那条砖道,睁着一双凹陷的眼睛,回头往达吉家那边看。
半朱和与志子来往后,他与达吉之间慢慢疏远了。以前他几乎把达吉当成了恋人,而他如今似乎是有点尴尬,又似乎有些对不住达吉的感觉。去达吉家的频率减少到原来的三分之一;以前他和达吉一周见三次,如今他们一周见一次,甚至一次都不见,其中还包括他们偶然在聚会之类的场合碰上的情况。达吉也像哑巴了一样,不打电话叫半朱了。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虽然是达吉造成的,但也不能说半朱就没有责任。半朱自然也意识到了,这才是二人之间疏远的原因。就这样,二人终于到了两周都不见面的地步。
“那两人有些像两口子呢,其中好像有些原因吧。”
与志子不会忘记半朱有一次说他喜欢她,不愿意半朱遭遇一丁点不幸。“她把滴着血的心献给我了。”半朱这样想的时候,心底就会有怯意。不过,半朱父母死得早,姐姐佐美又远嫁九州,只剩他孤身一人;对他而言,家庭的滋味才有魅力。况且与志子的父母、把与志子和哥哥纪一—现在和妻子住在伦敦—从小带大的老女佣等人都欢迎他,他们全家待他犹如众星捧月一般。佐美比半朱大两岁,时年二十四岁,仍保持着少女般的身形,是个瘦美人。半朱略微知道达吉的性情,不想让姐姐佐美见到达吉。半朱自己怀着妒意,对达吉的心情却不在乎。他与抱着罐子把甘甜的糖果占为己有的幼儿别无二致,无论与志子的幸福还是达吉的幸福他都没有考虑过,所以他对自己的事情也不会想得太深。
长塚花嘀咕了一声。她在外面打扫,心里特别想再看看屋里的情形,而达吉虽然多给了她一些钱,脾气却拗得很,极端讨厌她多嘴多舌,她最后只好回去了。
与志子是一个十八岁的小个子姑娘,一张小脸被棕色头发围住,嘴唇好似沾满了蜜。她的眼睛微含醉意,眼梢有点下垂;刘海从两边轻轻地垂在淡黄色的额头上,细细一看,头发里夹杂着金色的发丝。与志子虽然像个孩子,却已经有了一颗女人心,她的母性气质攫住了半朱的心。在此之前,半朱结交的女友、与他发生关系的女人都没有那种母性气质。半朱认为,像她这样的姑娘绝无仅有,除了她就没有他可以去爱的姑娘;他又认为,自己不能让像她这样的姑娘伤心。这才是半朱与她订婚的原因。
达吉去浴室取来热水和毛巾为半朱擦汗,发现半朱睡到了枕头旁边,并且烦躁地推开了达吉盖上的被单。
半朱发现自己与达吉之间不仅有兄弟般的情谊,而且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关系。然而,半朱天生无忧无虑,思虑不深,又不想做负心人,便顺势接受了八束与志子的爱,与她订了婚。
达吉脱掉半朱的上衣,解开衬衫扣子放松他的胸膛,然后使劲拧干毛巾擦拭他的额头,擦完后又重新把毛巾浸在水里再拧干,顺便从他的脖子擦到胸膛,最后把毛巾扔在脸盆旁边,把手放在他的心窝上。半朱的心跳缓慢而微弱。达吉摸了摸半朱的额发,从后裤兜里抓出一条手帕,把他的湿头发擦干。
昨天半朱与达吉在漂亮朋友见了面,之前他们已经半年没有在那里见面了。漂亮朋友是位于本乡大街上的一家咖啡店,二人相识之后,那里一直是他们约会的地方。
半朱的喉咙像吞下什么东西似的动了动,随即推开达吉的手,趴在床上抽泣起来。
像出席宗教仪式一样,人们屏住呼吸;德文字幕照旧像被强行止住似的停下来,别有意味地让那美丽的“甲虫”行列在黑暗中停留了几秒钟。
“是我杀了她……”半朱在抽泣的间歇断断续续地说。
四周的喧哗声突然停歇了,光亮消失了。
达吉把一只白皙的手插在上衣兜里,手里还捏着擦过半朱头发的那条手帕。达吉注视着半朱,目光深邃。半朱呜咽着坐起来找达吉,想要靠在他的胸前,结果看到了达吉冷冷的样子,不由得屏住呼吸看着他。半朱一直睁大眼睛干抽泣,最后倒在床上,抬起仿佛一下子瘦下去的小下巴哭起来,哭得明显与先前不同;他也不捂脸,眼泪干涸了,纤细的喉头一上一下。达吉在半朱旁边躺下来,把半边身子贴在他身上,双手轻轻捏紧他的喉咙,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睛。半朱的喉咙在达吉的双手下周期性地抖动,眼睛一动不动,下方露出白眼珠,瞳孔挨到上眼皮,眼神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倦怠,干巴巴的抽泣不时引起抽搐似的打嗝。
“嗯。”半朱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半朱的手搭上达吉的手腕。达吉的手松了,转为温柔的爱抚。半朱的手从达吉的手腕往下移,温柔地扶住他的手,接着半朱缩起下巴垂下脸来,轮流亲吻他的双手。
达吉假装累了,把胳膊伸到半朱的椅子背后,侧着脸稍稍凑近半朱,说:“你要照我说的做啊。”
现在达吉已经不会吃惊于半朱的脾性,刚才他被达吉推开而惊讶得无法呼吸时,对八束与志子之死的歇斯底里的恐惧已经被他抛到了脑后,准确地说,是从脑海中抹去了,就像机器切换了模式一样,转而沉浸在被达吉冷落的悲伤中。达吉虽对半朱这样的脾性了若指掌,但半朱刚才的骤然转变,以及他开始像孩子那样干抽泣时无意间流露出的娇憨之态,仍令达吉再次感到神魂颠倒。达吉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像温热的水,一面升温一面平缓而欢快地流遍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出神地看着半朱的小脸,眼睑里潜藏着偷情似的爱的阴影;嘴唇像能乐面具的嘴唇一样,下唇松弛,可以看见下牙。或许是被达吉温柔的样子刺激到了,半朱又抽泣起来,眉间的竖纹现出特有的苦恼,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你明白就好。”
达吉站起身来,从浴室门对面、进门右侧窗边的那张写字桌的抽屉里拿出催眠剂和注射器,先给手和针尖消毒,然后给半朱的上臂打了一针。
“可我……”
半朱的目光仿佛从远处回来了,出神地看着达吉的眼睛,突然移到一旁。
“我彻夜没睡,更遭罪哩。”
“是我,是我杀了她。”
“嗯……只睡了一小会儿……”
“不是半朱,是我。”达吉说。
“昨晚你睡着了吗?”
“她死了比活着更可怕。”
半朱感到达吉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侧脸上。
“嗯……你打了针就能睡着啦。你口渴吗?”
“你怎么了?”达吉低声说。
“我只想喝水。”
像达吉这样的男人,可以在一般人面前毫无顾忌地打情骂俏,甚至有时大胆地逗弄也能做到旁若无人。达吉认为自己和半朱处在一个人们无法窥知的世界中,自豪感中透出一股倨傲,这在世俗之人的眼中是个可恶的脾气。
“声音都哑了。你还真能哭呢。”
达吉向半朱示意,半朱见状把抵着下巴的那只手挪到耳朵后面,拢了拢头发,然后垂下眼帘,快步走到达吉旁边的空座前坐下。那时好像是其他报社的闪光灯将周围照得发白,半朱旁边的摄影师对着他们按下了快门。半朱感到晃眼,眼睛朝上瞟向达吉;达吉的脸贴着半朱的脸朝向镜头,下巴微微上扬、眼睛朝下看,露出有一丝情色意味的表情,就像让女人靠在自己肩上的男人那样。试映会上中坚作家杉村达吉和与其深交的弟子伊藤半朱的快照虽然有些异样,但在不断地把脑袋扎进常识中,在常识中被麻痹的人们眼中,这种异样彻底被视而不见。在记者眼中也一样。而如果像西方人那样直截了当,或者轻轻试探,很快会明白他们的关系。但现在只要没有性情恶劣的情敌介入,这种隐秘的气味就会一直处于人们的心理触角无法触及的微妙境界。
达吉进浴室涮了涮漱口杯,在杯子里倒上水,拿着杯子过来,把桌上的一个大冰块扔进杯子里。半朱拿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响声,最后又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朝达吉伸出手。达吉在床边坐下,双手抓住半朱的手,轻轻地握在手里;半朱没有血色的嘴唇露出笑意,沉重地睁开眼睑看达吉。
半朱小说写得不好却以达吉的美貌弟子而闻名,达吉去的地方必定有他如影随形的身影,这个他保持了两年多的习惯如今也是人尽皆知;尽管他在近半年前没有了那个习惯,摄影师却没有忘记。不过,摄影师倒也没有错,因为半朱和达吉的关系从昨天下午起已经恢复到半年前了。
“是我杀了她……不过达吉和我是一伙的……我不怕。”
半朱抬起脸来,只见摄影师举起的那只胳膊肘下是达吉的脸,那道锐利的目光正射向自己。闪光灯一闪,半朱那受惊少年般的面容被定格在胶卷上。
达吉露出了没有恶意的苦笑:“随你怎么想。”
“看这边。”摄影师咋了下舌说。他身子往左偏,高高地抬起右肘,扭成了一个费劲的姿势。
半朱眼睛半睁半闭,疲倦地把脸转向墙壁。
半朱畏惧的表情不无幼稚,坐在前座的达吉从刚才起就在凝视那张仿佛在忍住幼稚的呜咽的脸。
半朱背过身去了,达吉收起注射器绕到床这边一看,半朱还睁着那双小鸟般的眼睛。达吉把注射器放进抽屉锁上,托起半朱的脸,像被吸引似的把嘴唇贴上去。达吉仿佛在被慢慢引向一个既深又远的洞穴,深深的吻融入了半睡半醒的半朱的嘴唇。达吉的脸颊深深地凹下去,封住眼睛的睫毛看上去甚至像突然出现恶寒症状的人的睫毛那样痛苦;在那个暮色已经开始游动的房间里,在透进窗户的光线被床背遮住的影影绰绰的黑暗中,他的睫毛、眉毛周围模模糊糊地映出了一个醉死在爱情之酒中的男人的脸。
半朱低下头时用虚握的右手抵住下巴,看上去就像按住喉咙一样。他身穿领口紧紧的黑衬衫和浅灰色夏季西装,小指上有一枚订婚戒指微微发光。他的眼帘像睡着了一样垂着,眼角和唇边带着畏惧之色,从鬓角到脸颊,尤其是鼻翼一带仿佛残留着泪痕。昨天下午,杉村达吉带来的精神打击让这个年轻人成了不安与恐惧的俘虏。
半朱的手无力地搭在达吉肩上,随即落了下来。达吉的脑袋偶尔会变换角度,它与半朱的嘴唇的结合面则随之变化。
他宽阔的、有点突出的额头下那双透明的褐色眼睛一动不动,人们从旁边看会感觉小鸟变成青年就是这样。他的皮肤白皙,像女人的皮肤一样漂亮,不过还是比女人的皮肤稍稍粗糙一点,令人略感遗憾。
漫长的时间流逝了,周围更暗了。时间意味着永恒。达吉平时经常说那种话,如今却什么都不想。不过,达吉和半朱接吻的时间意味着永恒的时间,它进入了自然状态。
他的脸有巴掌大,如雕刻般美丽,而即使从侧面看,眉毛之间、眼睛之间的距离也有点宽;纤柔的鼻子翘着尖儿,嘴唇也呈微微噘起的形状。头发呈褐色,宽阔的额头和浓密的鬓角有很多细毛,眼睛上方眉梢处仿佛沾上了煤烟子;鬓角后面露出的耳垂像女人的耳垂那样厚实柔软,下巴短小。
最后,达吉抬起头来,亲了亲进入梦乡的半朱的额头,把他的手放进被单里,站了起来。
半朱由于耽误了时间而一路赶了过来,他一见摄像机就怯怯地停下了脚步,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他平时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半朱的淡褐色的眼睛像玻璃一样仿佛可以映出东西,只有瞳孔颜色略深,这双眼睛就躲在垂盖下来的茂密的长睫毛“外套”下。
达吉关上两边的窗户,绕过床坐在写字桌前的转椅上,从香烟罐里拿出一支埃及香烟点燃。他靠在椅背上,目光转向映在窗上的天空,嘴唇冒着爱情的余焰。他叼着埃及香烟,一团浓烟从他的嘴唇溢出来,在桌子上流动。他的右手取下香烟,落在椅子扶手上。
《东日画报》的摄影师来到海因里希·卡哈涅电影《处女》的试映现场进行拍摄,他为作家杉村达吉拍完两三张照片后,镜头“逮住”了正好进来的杉村的得意门生伊藤半朱。
达吉的面容燃起了不知何时才会熄灭的爱的火焰,它在一瞬间征服、粉碎了隐藏其后的寂寥与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