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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一本书

“这块地没有被卖出,所以,孩子,我想它现在属于你了。不过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有一些税款要补缴。克拉克小姐,为了保住这块地,你必须补缴。事实上,小姐,按法律规定,任何人来缴了这笔税款都能得到这块土地,即使他没有地契。”

“那是我爷爷。”基娅说。她翻开《圣经》薄薄的书页,在生日和忌日页中找到了纳比尔·墨菲·克拉克。如此宏大的名字。和她哥哥的一样。她告诉书记员她爷爷去世了——这很可能是事实。

“多少?”基娅还没开银行户头,重新装修棚屋后剩下的钱都装在背包里,大约三千美元。但现在面临的是四十年的税款——成千上万美元。

“好了,就是这个,”他说,“这块地经合法调查于一八九七年被纳比尔·克拉克先生买下。”

“看看这里,它被列在荒地类里,所以大部分年限的税金是五美元左右。我来算算。”他走到一台臃肿笨重的加法机旁,输进一些数字,每次输完都拉一下曲柄,发出搅拌的声音,仿佛真的在叠加什么东西。

从老跳那儿一回到家,她就把旧《圣经》拿布包起来,带着它去了巴克利小湾镇政府。书记员一头白发,宽额头,窄肩膀,拿出一卷巨大的用皮革包着的记录本、一些地图和航拍图片,摊开在桌案上。手指滑过地图,基娅指出了自己的棚屋并大致勾出了她认为属于自己的那块地的边界。书记员查了检索号,然后到一个旧木头文件柜里找地契。

“看来一共是八百美元——然后这块地就清清爽爽归你了。”

基娅不知道自己家是拥有这片土地,还是只是占了它,就像四个世纪以来大多数湿地居民干的那样。几年来,她为了寻找关于妈妈的行踪线索,读遍了屋里每一片纸头,但从没见过类似地契的东西。

基娅走出政府,拿着完整的地契,上面写着她名字,共计三百一十英亩,有苍翠的潟湖、闪亮的湿地、橡树林和北卡罗来纳州海岸线上一处长长的私人沙滩。“荒地类。黑暗沼泽。”

我的朋友,荒地。

黄昏时分,她开船回自己的潟湖,和苍鹭聊天。“好啦,那儿就是你的地盘了。”

你在孩子面前死去。

第二天下午,信箱里有一张来自泰特的便笺,这有点奇怪,有点正式,因为他之前只在羽毛树桩上给她留下过信息。他感谢了她的邀请和赠书,还说当天下午就来。

你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拿着一本自己的新书——出版商送了她六本,在他们以前阅读时常坐的那根原木前等他。大约二十分钟后,她听到了泰特的船开进水道的声音,站起身来。他渐渐从树下灌木丛中浮现。他们互相挥手,微笑。两人都有点拘谨。上一次他来这儿,还被她往脸上扔了石头。

叶子连着叶子

系好船,泰特走向基娅。“基娅,你的书是一个奇迹。”他微微前倾,似乎想拥抱她,但心脏坚硬的外壳让她后退了。

翅膀挨着翅膀,

她把书递过去:“给你,泰特,这本送给你。”

分享灵魂。

“谢谢,基娅。”他说,打开书,一页页翻过去。他没提自己早已经在橡树海书店买了一本,每一页的内容都令他震惊。“从没有人出版过类似的东西。我敢肯定这对你来说仅仅是一个开始。”

我们一体成长,

她只是低下头,微笑着。

眼睛到眼睛

翻到书名页,他说:“哦,你还没签名呢。你得给我写点什么,求你了。”

从孩子到孩子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之前没想到这一点。她能给泰特写什么呢?

阿曼达·汉密尔顿有一首诗写得很明白:

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支笔,递给她。

一天早上,老跳告诉基娅,开发商来了这里,计划抽干这片“黑暗沼泽”,兴建一些酒店。去年一整年,她不时看到有大型机器在一周内砍光整片橡树林,然后挖出水道,抽干湿地。结束后又去新的地方,留下干涸、变硬的土层。显然,他们没有读过奥尔多·利奥波德的书。

她接过笔,几秒钟后,写道:

如从前一样,棚屋外面没有刷漆,风化的松木板和铁皮屋顶覆满了灰色和锈色,用垂在屋顶的橡树上长的西班牙苔藓刷了一遍。棚屋不再那么摇摇晃晃,但还是和湿地的景观融为一体。基娅继续睡在门廊上,除了冬天最冷的那几天。但现在她有自己的床了。

致羽毛男孩

接下来一周,她雇了一名装修工杰瑞,在屋里装了自来水、热水器,还在卧室后面装了完整的浴室,里面有一个爪形底座的浴盆。一个贴了瓷砖的小房间里装了水槽和抽水马桶。屋里也通了电。杰瑞接好电线,装了一台新冰箱。基娅坚持留下旧的烧木头的炉子,柴火堆在旁边,可以用来取暖。但主要是因为妈妈在这个炉子上用心烤了不计其数的饼干。万一妈妈回来了,炉子却不见了,怎么办?杰瑞用松木给基娅打了一套新橱柜,装了新的前门和门廊纱门,还有放标本的书架,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基娅还从西尔斯-罗巴克百货订购了沙发、椅子、床、床垫、地毯,但留下了厨房的旧桌子。现在,她有了一个真正的密室来放一些纪念品——她那四散的家人留下的小衣柜。

谢谢你

她在便笺末尾附了两句话:“下次你来我家附近的时候进来坐一坐吧。我想送你一本我的书。”收件地址写了他的实验室。

来自湿地女孩

老跳告诉她,泰特在橡树海附近的新实验室里做生态学家,有一条漂亮的新实验船。她不时远远地看到他,但每次都避开了。

泰特读着这些文字,转过身去,远远地看着湿地,因为此刻,他没法拥抱她。最后,他抓起她的手,握紧。

她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起草了一封给泰特的感谢信,但通读完,她心里顿了一下:一个便笺似乎不够。因他的善意,她对湿地的爱才能够成为她一生的事业。这是她的生命。她收集的每一支羽毛、每一个贝壳、每一只昆虫都可以与人分享,而且再也不用从泥里刨食,也不用每天吃粗玉米粉。

“谢谢你,基娅。”

接下来几个月,北卡罗来纳州、南卡罗来纳州、佐治亚州、弗吉尼亚州、佛罗里达州及新英格兰各州沿岸的礼品店、书店都在橱窗里或者展示台上摆了基娅的书。版税支票每六个月寄来一次,他们说,可能每次都有几千美元。

“我应该谢谢你,泰特。”她说,然后想到,一直都是你。她的心,一半在火里,一半在水里。

她抚摸着书页,想起每一个贝壳和如何找到它们的故事。它躺在哪一片海滩上,当时的季节,日出。这是一本家庭影集。

他站了一会儿,看她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便准备转身离开。但上了船后,他说:“基娅,下次你在湿地里看到我,请不要躲到草丛里,跟一只被发现的小鹿似的。和我打个招呼,我们可以一起探索,好吗?”

现在,最终版就在她手里——画中的每一笔,每一种深思熟虑的颜色,每一个关乎自然历史的词,都印在这本书里。还有关于生活在贝壳里的生物的图——它们如何进食、移动、交配——因为人们忘却了那些生物。

“好的。”

坐在自己的沙滩上,她翻看着每一页。在泰特初次接洽后,基娅给出版商写了信,提交了更多图片。出版商寄来了合同。因为所有贝壳标本的图和文本在几年前就已经完成了,她的编辑罗伯特·福斯特先生写信说这本书可以在规定时间内出版,而第二本关于鸟类的书也将很快出版。他随信附上五千美元预付款。爸爸看到这么多钱,估计会被自己的瘸腿绊倒,把那根拐杖甩出去。

“再次感谢你的书。”

但在她二十二岁那年,蔡斯和珀尔宣布订婚一年多后,她每天都会走上沙路去查看邮箱。太阳晒得人身上要起泡。终于,一天早上,她看到一个很大的马尼拉纸信封,里面的东西滑出来,躺在她手上的是一本新样书——《东海岸贝类》,作者是凯瑟琳·丹妮尔·克拉克。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可以分享这消息的人。

“再见,泰特。”她看着他消失在灌木丛中,“我至少可以留他喝个茶。这没什么不好的。我可以做他的朋友。”然后她想到了自己的书,带着罕见的骄傲自言自语道:“我能做他的同事。”

爸爸削的一根棍子上支着一个生锈的邮箱,立在一条无名之路的终点。基娅唯一的邮件是发给所有居民的订购目录。她没有要付的账单,没有女友或老阿姨寄来的幼稚甜蜜的字条。除了多年前妈妈寄来的那封信,她的信箱就是个空壳,有时候她接连几周不去查看。

泰特离开一小时后,基娅开船去老跳的码头,背包里放着另一本自己的书。码头越来越近,她看到老跳靠在他那风吹日晒的店铺墙边。他站直身子,朝她招手,但她没有回应。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他安静地等她上岸。她走向他,抬起他的手,放上自己的书。一开始他没明白。基娅指着书上自己的名字说:“我现在能自立了,老跳。谢谢你,谢谢玛贝尔。感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

1968

他看着她。在另一个时间和地点,一个老黑人和一个白人女孩本可以互相拥抱。但不是这里,不是现在。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然后转身离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不说话。她继续在老跳那里买汽油和补给,但再也没有从他们那儿接受施舍。每次她来这儿,都能看到自己的书立在小窗里,每个人都能看到,就像一个父亲在炫耀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