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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读书

“我和爸爸一起住。对,在巴克利。”

有一天,在沙滩上,读着山雀午餐吃什么,她问:“你和家人一起住在巴克利小湾镇吗?”

基娅没有问他是不是以前有更多家人,但现在都走了。他的妈妈肯定也离开了他。她想触碰他的手,一种奇怪的渴望,但手指做不到。不过,她记住了他手腕内侧淡蓝色的血管,复杂如黄蜂翅膀上的纹路。

趁帮爸爸干活和打棒球的间隙,他一周会来基娅这儿几次。现在,无论她在做什么——给园子除草,喂鸡,找贝壳——都会留神听泰特的船开上水道的声音。

晚上,她坐在餐桌旁,就着煤油灯复习学过的东西,柔和的灯光透过窗户落在橡树较低的枝丫上。这是数英里黑暗之中除了萤火虫之外唯一的光亮。

接下来几天,坐在阴凉的橡树下或是阳光下的海边,泰特教她读书上的文字,那些赞美鹅和鹤的文字,而他们四周正围着真正的鹅和鹤。“如果再也没有鹅叫了,会怎么样?”

她仔细地、一遍遍地读写每个单词。泰特说,长单词就是短单词串在一起,所以她并不怕长单词,直接一起学sat(坐)和pleistocene(更新世)。学习阅读是她做过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但她不明白泰特为什么要教她这样的穷白垃圾,为什么他最初会来呢,还带着精美的羽毛。但她没有问,她担心自己的问题会引发他的思考,把他赶走。

他笑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句子。不是所有文字都包含这么多。”

终于,基娅可以标记她所有珍贵的标本了。她在妈妈的书里查阅怎么拼写那些羽毛、昆虫、贝壳和花朵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写到她画在棕色纸袋上的画旁边。

“不只这样,”她几乎是在耳语,“我不知道文字可以包含这么多。我不知道一个句子可以这么丰富。”

“二十九之后怎么数?”有一天她问泰特。

“你会阅读啦,基娅,以后你再也不是文盲了。”

他看着她。她了解潮汐、雪雁、鹰、星星,比大多数人这辈子所能了解的还要多,却数不到三十。他不想让她感到羞耻,所以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情。她太擅长读眼神了。

“啊,”她说,“啊。”

“三十,”他简单地说,“我来教你这些数字,然后做一些基本的算术。很简单的。我之后给你带些书来。”

慢慢地,她解密了这句话的每一个单词:“There are some who can live without wild things, and some who cannot.(有些人可以远离荒野生活,而有些人不能。)”

她四处找东西来读——粗玉米粉袋子上的说明、泰特留的字条,还有她一直拿来装模作样看的童话书。一天晚上,她“哦”了一声,从书架上拿下那本旧《圣经》。她坐在桌旁,小心翼翼地把薄薄的书页翻到写着家人名字的那页,在最底下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那儿,她的生日:凯瑟琳·丹妮尔·克拉克小姐,一九四五年十月十日。沿着名单往上看,她看到了哥哥姐姐们真正的名字:

后来他说:“你还需要下很多功夫学字母。记字母会花一点时间,但你已经能读一点了。咱们来看看。”他没有语法书,所以基娅的第一本书是他爸爸的《沙乡年鉴》,作者是奥尔多·利奥波德。他指着开篇第一句,让她念给他听。第一个单词是there,她不得不回看字母表,练习每一个字母的发音。但泰特很耐心,解释了th的特殊发音。基娅终于念出了这个单词,高兴得挥舞手臂,哈哈大笑。泰特微笑着看她。

杰里米·安德鲁·克拉克少爷,一九三九年一月二日。“杰里米,”她大声说道,“乔迪,我从没想过你是杰里米少爷。”

“不知道也不用担心。让我们接着学,很快你就能写出一个你知道的单词了。”

阿曼达·玛格丽特·克拉克小姐,一九三七年五月十七日。基娅用手指触碰那个名字,重复了好几次。

“什么是cab?”她问。他知道不能笑。

她继续往下看。内皮尔·墨菲·克拉克少爷,一九三六年四月四日。基娅轻柔地说:“默夫,你的名字是内皮尔。”

“c-a-b。你现在可以写cab。”

名单最顶上是年纪最大的孩子,玛丽·海伦·克拉克,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九日。她的手指又一次摩挲着这些名字,眼前浮现出他们已变得模糊的面容,但她能看见大家一起挤在桌旁喝炖汤、递玉米面包甚至大笑的情形。她很羞愧忘了他们的名字,但现在,她找回来了,永不再忘。

“什么意思?”

在孩子的名单上方,她读到:杰克逊·亨利·克拉克娶朱丽安娜·玛丽亚·雅克为妻,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二日。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爸爸妈妈的全名是什么。

几分钟后,他说:“看,你已经能写出一个单词了。”

她坐了几分钟,《圣经》摊在桌上。她的家人就在眼前。

她从乔迪和妈妈那里学到了一些字母,但完全不知道怎么把它们组成单词。

时间让孩子永远无法认识年轻时的父母。基娅永远看不见,一九三〇年,英俊的杰克招摇地走进阿什维尔一家冷饮店,看到了来自新奥尔良的玛丽亚·雅克,一位鬈发黑亮、双唇红润的美人。他喝着奶昔告诉她,他们家拥有一座种植园,而他高中毕业后将学习法律,成为一名律师,住在有立柱的宅邸里。

“咱们坐这儿吧。”他指着潟湖阴影深处的一处橡树根膝说。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褪色的字母书和一本画线写字本。他小心地、慢慢地在线之间写下字母aA、bB,让基娅学着写,并在一旁耐心地纠正她发音时舌头的位置。她写的时候,他大声读出相应的字母。语调轻柔而缓慢。

但是经济大萧条越来越严重,银行拍卖了克拉克脚下的土地,他的爸爸把他从学校里接了回来。他们沿着大路搬到了一栋狭小的松木屋,不久前那里还住着奴隶。杰克在烟草地里劳作,和黑人男女一起堆叶子,那些黑人背上用彩色披肩绑着孩子。

“你好,泰特。”

两年后的一个晚上,没有道别,杰克在天亮前离开,尽可能多地带走了高档衣物和家族财宝——包括他曾爷爷的金怀表和奶奶的钻石戒指。他搭车去了新奥尔良,发现玛丽亚和家人一起住在海滨一座考究的房子里。他们是一位法国商人的后裔,拥有一家鞋厂。

“你好,基娅。对不起,我没法早点过来,我得帮我爸爸干活。不过我们很快就会让你学会阅读的。”

杰克典当了传家宝,用换来的钱请玛丽亚去挂着红色天鹅绒窗帘的高级饭店吃饭,说会为她买下一栋带立柱的宅邸。当他在一棵木兰树下单膝跪地,她同意了他的求婚。一九三三年,他们举行了一场小型教堂婚礼,婚礼上,她的家人沉默不语。

隔天,发动机的轧轧声从水道传来,基娅跑到潟湖边,站在灌木丛中,看着泰特走下船,手里拿着一个帆布包。他环顾四周,大声喊她,她慢慢走过去,穿着合身的牛仔裤和系错扣子的白衬衫。

至此,杰克的钱已经花完了,他接受了岳父鞋厂的一份工作。他认为自己会被任命为经理,但雅克先生,一个不容易被骗的人,坚持让杰克从底层学起,和其他员工一样。所以,杰克开始干切割鞋底的活儿。

她提着果酱走回小船,开船回家。她想,她可能再也不会去拜访他们了。

他和玛丽亚住在一套车库改的小公寓里,屋里摆了几件她嫁过来时带的高档家具,还有在跳蚤市场买的桌椅。他报名读夜校,好完成高中课程,但常常逃课打牌,喝得醉醺醺的,半夜才回家陪新婚妻子。仅仅三周后,老师就把他除名了。

基娅在灌木丛里追他们,超过他们之后,紧盯着在灌木顶上跳动的帽子。有一丛厚实的灌木紧贴着小径,她埋伏下来,几秒之内他们就会经过这里,离她只有不到一英尺的距离。老跳在前面,已经看不见了。她把装果酱的口袋拧紧,包住果酱瓶。当男孩们来到跟前时,她抡起沉重的袋子,用力甩向最近的那个男孩的后脑勺。他向前扑倒,摔了个狗吃屎。基娅尖叫着,冲向另一个男孩,准备也给他的脑袋狠狠地来一下,但他逃跑了。她跑了大概五十码,进到树林里,看到第一个男孩站了起来,正扶着头骂骂咧咧。

玛丽亚求他别再喝酒了,对工作多点热情,这样她父亲就可以提拔他。但是,孩子接二连三地来了,酗酒却不曾停止。一九三四年到一九四〇年之间,他们生了四个孩子,而杰克只被提拔了一次。

“一个老黑鬼走去镇上。小心啊,黑鬼,别摔着了。”他们嘲弄老跳,而他只是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趾。一个男孩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老跳的后背。石头砰的一声砸中了老跳的肩胛骨下方,他踉跄了一下,继续向前走。看着老跳消失在转角处,男孩们哈哈大笑,捡起更多石头跟上。

对杰克来说,和德国开战是一个找回尊严的机会。当所有人都穿上同样颜色的制服,他可以藏起自己的耻辱,再一次抬起头来。然而,一天晚上,当他们坐在法国一处泥泞的散兵坑里,有人大叫说中士中枪了,在二十码外流着血往前爬。他们都还只是孩子,本该坐在棒球赛替补席上等待上场的机会,因投手投出的快球而紧张。但听到消息后,他们还是立刻跳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跑去救伤员——除了一个人。

他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基娅非常生气。她知道黑鬼是个很过分的词——爸爸每次都用它来咒骂。老跳本可以拎起这些男孩,把他们的脑袋撞到一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但他快步走开了。

杰克缩在角落里,吓得动不了,但一颗迫击炮弹恰好在洞外爆炸了,冒出黄白的烟,击碎了他的左腿骨。当战友们拖着中士爬回战壕,他们以为杰克在协助营救战友时受伤了。他被宣布为英雄。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除了他自己。

“我们运气不错,有个黑鬼正要去黑鬼镇呢。”基娅看向小路,老跳正走过来,准备回家过夜。离得那么近,他肯定听到了那些男孩的话,但他低下头,走进林子给他们让路,然后接着往前走。

他戴着奖章因伤退伍,被送回了家。杰克决定不再去鞋厂工作,只在新奥尔良待了几个晚上。玛丽亚沉默地站在一边,看着杰克卖了她所有的高档家具和银饰,然后把家人打包塞上火车,搬到了北卡罗来纳州。他从一个老朋友那里打听到他的父母都死了,这为他的计划扫清了道路。

一个男孩指着小径:“看那儿。”

他说服玛丽亚,说住在他爸爸建的用来钓鱼度假的北卡罗来纳海滨小屋将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不用交房租,他也可以读完高中。他在巴克利小湾镇买了一条小捕鱼船,驾船在湿地水路上开了几英里,家人们坐在船上,所有家当都堆在周围——几个高级帽盒放在最顶上。当他们终于驶进潟湖,看到的却是橡树底下一个破破烂烂的棚屋,装着锈透了的纱门。玛丽亚紧紧地抓着她最小的孩子乔迪,忍住没有落泪。

在路的一个转角附近,基娅听到有人正走过来。她停下来仔细听,然后迅速离开小路躲进林子里,藏到桃金娘灌木丛后面。一分钟后,两个白人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工装裤,出现在转角处,手里提着渔具和一条有她胳膊那么长的鲇鱼。她僵在灌木丛后面,等待着。

爸爸向她保证:“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把这里弄好。”

她穿着牛仔裤和粉色衬衫,都是玛贝尔给的。麻袋里装着两品脱自制罐装稀黑莓果酱,用来回报老跳和玛贝尔的好意。与人相处的需求,以及和一个女性朋友交谈的机会,驱使着她去找他们。如果老跳还没回家,或许她可以和玛贝尔坐下来聊一会儿。

但是,杰克从来没有修缮过棚屋,也没有读完高中。到了这里不久,他便开始去沼泽几内亚打牌喝酒,试图把散兵坑的耻辱淹没在酒杯里。

她没有停靠在老跳那儿——不想被看到。她把船藏到南边的一个小湾里,带上麻袋,沿着荫蔽的小路走向黑人小镇。那天大部分时间都下着小雨,此时太阳接近地平线,林子里升起了雾气,飘过湿漉漉的空地。她从没去过黑人小镇,但知道它在哪里,想着到了那儿就能找到老跳和玛贝尔的家。

玛丽亚尽力布置这个家。她在清仓特卖时为放在地板上的床垫买了床单,还买了独立的浴缸。她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面洗衣服,还独自弄明白了怎么种菜,怎么养鸡。

某个下午稍晚些的时候,她开船出去了。“我不能就坐着等。”

到这里后不久,她给孩子们穿上最好的衣服,带他们去巴克利小湾镇注册入学。然而,杰克提到教育就嗤之以鼻,还常常让默夫和乔迪翘课去抓松鼠或者钓鱼当晚餐。

好几天过去了,泰特没有回来给基娅上课。在羽毛游戏之前,孤独已成为她的一部分,就像胳膊。现在,孤独扎根到她心里,压迫着她的胸膛。

只有一次,杰克带玛丽亚月夜泛舟,结果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了,一个名叫凯瑟琳·丹妮尔的女儿,后来昵称为基娅,因为这孩子第一次被问叫什么的时候,她说出了“基娅”。

1960

有时,头脑清醒的时候,杰克会梦想着完成学业,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但散兵坑的阴影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曾经自信骄傲、英俊强健,然而再也回不去了,只有借酒消愁。加入湿地逃亡者之列,斗殴、酗酒、谩骂,这是杰克干过的最简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