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郝小姐的嘴噘起来了,似乎艾琳哪里又得罪了她。
“是的,当然不像小年轻了,但对我俩来说这还是很新鲜、很兴奋的。因为我和他之前都没结过婚。”
“不管怎样,郝小姐,我都祝你事事顺心。我相信,往后的这些年月,你肯定已经计划好了,有很多事可做。”
这份礼物带来了感动与温暖。艾琳舍不得那美好的感觉顷刻又惨遭破灭。
郝小姐本可以感谢艾琳的善心祝福,本可以顺势含糊地说确实有很多事要做。但她没有那份美德,不会含糊婉转,也不会令人愉快。她嘴里冒出的是:“艾琳,你生活的那个童话世界,平凡庸碌,倒也很美好啊。凡事不用去多想,肯定能过得安宁吧。”说完,她拿上车钥匙走了。
“我的意思是说,也许,你所有的东西都齐备了,不像那些年轻人,要建立新家庭了,会兴奋激动。”
艾琳从窗户里望出去,看着奈尔·郝坐进那小车,看着她驶离了她多年来唯一知晓的生活,她仅有的生活。车子开出学校大门之后,艾琳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郝小姐今晚会做些什么呢?还有随后的日日夜夜,她有什么事可做?那冷冰冰的房间里,是否总会放着一个餐食托盘?有没有什么人会陪陪她,和她一起吃顿饭?
“对不起,你是说?”
欢送仪式上,在场的人里没一个是她的朋友或亲属。她就这么过了一辈子,却连一个可以邀请来参加自己荣休酒会的人也没有?
“呃,我希望这东西还算合适。真的,生活中会得到什么,谁也不知道。特别是结婚很晚的情况下。”
艾琳是个非常宽容大度的人。这个妇人曾侮辱她,最后临走的一刻甚至还要取笑她,她却不忍心也不愿只想到对方是多么坏。再怎么说,郝小姐毕竟还买了结婚礼物。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她那天不去郝小姐家打探,就永远没可能碰上“丁狗”——正是他给艾琳牵线,才找到了他的叔叔纳塞。
这是艾琳往日的效忠姿态。这份熟悉之感让郝小姐稍稍打了个激灵。
她叹了口气,搭公共巴士回家,手里紧紧抓着那装礼物的亮闪闪的花哨小包。
“那我今晚回家再打开吧。请允许我提前说声谢谢。你不嫌麻烦为我们选了礼物,我是打心底里感激。”艾琳全身都表现出诚意和真挚之情。
晚餐时分,他们打开了那包。是一块蕾丝镶边的茶盘衬布。上面还绣有小小的玫瑰花蕾。艾琳惊奇不已。她无法相信,郝小姐竟然去店里选购了这个。这根本不是讲究实用的那种东西,而且相当老式,但终归还是一片善意。
书都被搬走了,但那廉价的密度板书架还立在那里,上面空无一物。这东西过几天也要被清理掉,只是郝小姐对此不知情。没有任何痕迹能让你看出有哪个人曾在这里工作了如此之久。
然后,她发现小包底部有一张卡片,放在一只信封里。艾琳拈出卡片来看:“致郝小姐,感谢您督促我们的女儿认真学习,扭转了她的人生。”卡片上签名的是一个女生的父母,那姑娘最近被一所大学录取,还赢得了一份重要的奖学金。郝小姐没打开这赠礼就直接转送给了她。卡片上感激的附言,郝小姐想必也根本没读到。
“哦,请你,先别……”郝小姐的上身往后闪了一下,带有一种挑剔和嫌弃的意思,仿佛当场打开礼物会多少玷污了这空荡的办公室似的。
艾琳迅速将那卡片揉皱成一团。
“是的,那样再好不过了。再次感谢你送我礼物。现在我可以打开吗?”
“她说了什么呀?”佩姬对每个细节都感兴趣,每个心跳的瞬间都不愿错过。
“我非常希望,威廉姆斯夫人能看到有理由把你留下来。”
“就只是祝福我们一切都好。”艾琳敷衍过去。在心里,她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再去想郝小姐的事。她要把她彻底排除在自己的思维和生活之外。那老妖婆空有皮囊,没心没肺。哪怕再念叨一下,都不值得。
“郝小姐,我不会忘记为你工作的这些年月的。”
但一周之后,威廉姆斯夫人上任时,艾琳就被迫又一次想到了郝小姐。威廉姆斯夫人给校长室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使它看上去跟以前一点都不像了。
“根本谈不上费心的。只是一点小东西,让你能记得我。”
一台小巧的手提电脑取代了那粗大笨重的台式机。有手工雕刻花纹的桌子上,放着拉菲亚酒椰纤维编织的漂亮平底扁筐,颜色鲜亮的几个文件夹,还有已故的威廉姆斯先生的一张照片。新书架上已经放了书,但留下了空间,可用来放置装饰摆件和小花盆。威廉姆斯夫人甚至还弄了一只微型喷水壶在手边,以便那些植物能得到及时的照料。
她当即的反应是愧疚。欢送郝小姐去度假的那份礼券,她连一块钱都没捐。哪怕是一张告别卡片,她都没写,也没有表达任何美好祝愿。现在,她为自己感到羞耻。
原先硬邦邦的大椅子,都换成了软垫座椅,远没有那么令人生畏了。新校长已经建立起一套日常惯例,看上去比其前任的那一套要正常得多,也不至于让人有催迫感。她看来对艾琳挺满意,连声感谢这位助理的支持和高效。这样的经历对艾琳来说可是人生第一回,因为她此前都习惯了郝小姐那阴郁可憎的沉默——那已是你所能指望的最好礼遇了。
郝小姐递给她一个相当花哨的小包,上面有很多闪光饰件。这种风格的东西,根本不是你预期会从郝小姐那里收到的。艾琳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们一起商议每天的常规日程。讨论的间歇,威廉姆斯夫人抬起头看着艾琳说:“顺便问一下,你就要结婚了,怎么不告诉我呢?”
“郝小姐,你太好了。真是太费心了。”
“个人的那些事,我不想全都拿来烦你。要是说了,我恐怕会唠叨一阵子的!”艾琳回道,一边抱歉地笑笑。
这个情形,当然是她未曾预料到的。
“这个嘛,结婚这样的大喜事,如果都不唠叨唠叨的话,那我们还怎么去说道别的事情呢?”威廉姆斯夫人看样子是真心关注此事,“跟我说说吧。”
“艾琳,你等一下。我要给你一份结婚礼物。”
艾琳于是告诉她有关纳塞的情况,讲他在肉店上班的工作时间,还有他的计划——卖掉所住的公寓,搬过来与艾琳和丈母娘一起生活。他们打算在房子里再多弄一个卫生间……艾琳噼里啪啦地说着,满怀热情,期待着大喜之日会很棒,不会有什么无聊可笑的差错。
“我只是要确认一下,没有外人闯进来。”解释完毕,艾琳便开始往后退。
威廉姆斯夫人看着桌子上的照片,说她还记得自己的婚礼,仿佛就在昨天。一切都如愿以偿。
令她讶异的是,她听到了校长室那边的动静。于是她去敲门,看到郝小姐孤零零地站在她的办公桌后面,桌上空无一物,除了她的车钥匙。在她身后,厚重沉闷的暗棕色窗帘框在窗子周围。窗外是空荡荡的学校操场。
“那天有太阳吗?”艾琳好奇道。
艾琳回办公室拿自己的东西。她急切地想回家,告诉纳塞,学校的同仁们为他俩筹备了什么结婚贺礼。不仅仅有用燃气的那种烧烤炉,而且,一家园林公司会上门给她家搭建一个小露台,还要砌一堵矮墙把露台围起来。从此以后,他们一生中所需要的一切,就只是晴朗暖和的夏日,然后就可以享受户外烧烤的美味!
威廉姆斯夫人想不起天气怎样了,但那反正没什么要紧的。在场的每个人都很高兴,这才是最重要的。
在场的听众,包括那些竭尽全力让课程变得有趣的同时也要求严格的老师,那些欣慰于自家姑娘拿到好分数而被大学录取,同时又因反对唯成绩论而不免心怀愧疚的家长,那些等不及要放暑假的学生……每个人都在祈祷眼前的这一切能赶紧结束。
就在那时,直线电话响了。艾琳有些困惑,不知如何处置。这些年来,她都不知道有电话从这条线打进来过。这是为了方便校长使用,万一她想要尽快打个电话出去,就可以从这里直拨,而不需要经由内线电话系统。威廉姆斯夫人对她点点头,艾琳便拿起了话筒。
实际上,如果威廉姆斯夫人到场,大家反而会高兴一点。那尴尬痛苦的欢送会,以及随后红酒加奶酪的餐饮环节——虽然是简餐,也感觉漫长又难熬——假如她也来,多少能缓和一下气氛吧。那天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盯着手表看,乞求着时间能快点过,然后就可以开溜,而不至于显得失礼。时间何曾流逝得如此之慢?世间可曾有过如此无趣的演讲,絮絮叨叨地声讨和哀叹学校教育中的现代潮流,强调纪律约束的必要性和死记硬背的重要性,呼吁所谓的创造性培养千万也永远不可取代那些老一套但可贵的基本教学常规?
一个男人说要找奈尔·郝。
郝小姐的荣休仪式也邀请了威廉姆斯夫人出席,但她推辞了。她说,她不愿在那里喧宾夺主,那一天是属于郝小姐的。
“郝小姐已经从校长位置上退休,不再来这里工作了。现任校长是威廉姆斯夫人,你需要跟她通话吗?如果要的话,能否告诉我,你是哪位,有什么事?”
有几位老师读了他们的欢送稿,对郝小姐的成就表示认可和敬意。女生代表上台发了言。家长委员会的主席致辞,代表在伍德公园学校顺利成长、取得优秀成绩的全体学生表达感激之情,诚挚地向郝小姐致谢。没人提到,她多年操劳,理当安心休养了。也没人给她打气鼓劲,乐观断言说她真正的生活如今才刚刚开始。最后,为表对郝小姐的肯定和赞赏,作为大家的一份心意,一个信封被递交到她手上。里面是一张礼券,提供石头大屋开业那周的度假服务,那是爱尔兰西部一处新办的民宿。郝小姐没摆出任何姿态,让人以为她要感谢谁;礼物被宣布时,她脸上也没流露出任何表情。不过,除此之外,也没人真的指望她会有任何别的反应。
“请告诉我郝小姐住在哪儿。”对方询问。
全校员工会聚一堂跟郝小姐道别。就像过去每天早晨所做的那样,她站到了学校礼堂那高高的讲台上,仍旧穿着黑色的学位袍,头发用同样的条形发卡挽在脑后,脸上依旧冷漠,完全不动声色。
“这恐怕不行,我们从不泄露员工住址。”
新校长人选已经确定,是名叫威廉姆斯夫人的一位女士。这位寡居的夫人在英国负责运营一所规模挺大的女校,现在想回到爱尔兰的老家人身边。显然,她要把自己的办公家具搬进校长室;另外,也乐于保留学校现有的行政管理人员。七月和八月的部分时间,艾琳要继续上班,帮她安顿就位。她也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艾琳在那之后将休假三周,但新学期的第一天就将回到办公室。
“你刚说了,她已经是前员工了。”
很快,那种温暖亲善和兴奋热切的感觉又开始悄悄渗入艾琳的身心。门外,从那单人牢房般的办公室里,郝小姐所传递出的刻毒、冷漠和孤绝的气息,也逐渐退散了。
“我表示抱歉,但我没法帮到你。我们跟郝小姐没有保持联系。”艾琳还没说完,那人就挂断了电话。
是妈妈打来的,要和她报告好消息。中午的时候,纳塞来家里了,给她演示怎么上网,让她看网页上展示的新娘妈妈礼服。她打算选一件海军蓝加白色的长裙,还有相应的短上装小外套。这身衣服跟艾琳计划穿的婚纱相配吗?
艾琳和威廉姆斯夫人面面相觑,想不通那男人是怎么回事。
她坐在桌子边,气得浑身颤抖。手机响了,她差点就没力气去接。
距婚礼还剩一周,艾琳外出时看到奈尔·郝在街对面。她情不自禁就忘了怨恨,主动跑过去。
“谢谢你,郝小姐。我该回头去干活了,趁着我现在还有份工作。”艾琳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郝小姐,又见到你了,真好。”
“艾琳,这整件事上,你目光都太短浅了。”
奈尔冷漠疏远地看着她,然后,似乎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她平淡又生硬地回道:“哦,艾琳。”
“郝小姐,你喜欢写什么就写什么吧。随你的便。”
“是我,郝小姐。近来过得怎么样?我想着要联系你的。”
“那么,艾琳,如果想要我写一份好鉴定来推荐你,你就有必要管住自己的嘴,当心你的语气。我的继任者恐怕不必照单接收这样一个遗留员工的:遮遮掩掩隐瞒实情,而且态度还差。”
“是吗?那你怎么又没联系?”
“那是当然的。我爱这个学校,爱这里的教职工和学生。”
“我们去哪里喝杯咖啡吧,你觉得怎样?”艾琳提议。
“我离职之后,在你结那个……呃……结婚之后,你大概还是想继续在这里上班的吧?”郝小姐的眼中满是怒气。
“为什么?”这一邀请似乎过于熟稔了,让郝小姐吃了一惊。
“我一直认为自己有尊严,一直都是。认识我的每个人,也都认为我令人尊重。但话说回来了,郝小姐,你根本不算真正认识我,从来都没有。”
“有件事,我需要跟你说一说。”
艾琳真想不通,她怎么竟然能够为这个女人服务了二十年,更别提还找理由为她辩解,说她“就是那样的风格”。郝小姐没心肝,没有一丝温情。
“可是,附近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地方。”郝小姐对那里的位置环境嗤之以鼻。
“但这个纳塞会让你有了名分,得到尊严,是不是这样?”
“这里有个小咖啡屋,咖啡做得还挺好。郝小姐,请……”
“既然我没结婚,我就想着那样说会更慎重。”
仿佛碰上什么无法躲开的东西,不得不屈服让步似的,郝小姐总算同意坐了下来。品尝着浮满泡沫的意大利咖啡,艾琳跟郝小姐聊起了婚礼的筹办计划,还有已经决定了的蜜月行程。她问郝小姐,是否期待着冬季的那趟西部度假之旅。
“艾琳,请你冷静一下。你这样子已经是歇斯底里了。你的两个秘密都令人惊讶,我都是才刚刚得知。你以前总是给我看肯尼的照片,说他是你的外甥。”
“那么偏远的一个鬼地方,不管什么时候,也无论是什么人,有谁会想去呢?”这是唯一的回复。
“是的,他就叫这名字,而仁慈,用来描述他这个人也正合适。他人确实非常好。对我,对我儿子,对我妈,都好。他是个卖肉的,大概你觉得这也很好笑吧。”
艾琳转移了话题,说到打校长室电话的那个男人以及他的怪异行为。
“纳塞!”郝小姐差点就控制不住地爆笑了,“他叫这个名字?纳塞?圣徒伊格纳修斯!仁慈的上帝啊!”
“那可能是什么人,你有没有线索?”她问道,“他什么口信也没留下,连个电话号码也不愿给。”
艾琳迎视她的目光,但没有一丝笑意。“的确没那个想法,郝小姐。上帝保佑,我已经有个儿子了,如今都十八岁了。纳塞跟我都没想要更多的孩子。”
“那肯定是我的弟弟。”郝小姐毫不怀疑。
“那个,我估测,到了这个年龄,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你不会再打算开始建立一个家庭,来生养什么的吧。”想到这一点,她不禁感到挺好笑。
“你弟弟?”
但是,她并没有这样说。多年来“自虐教母”的习性把转折的可能踢到了一旁,所以,她又干笑起来。
“是的,我弟弟马丁。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
尽管这并不能严格说是失礼,但艾琳的语气中还是有些唐突冒失的东西让郝小姐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看。此刻,本应是她说这一类话的时候:很高兴得知艾琳要结婚,祝她幸福长久。这甚至是她挽回僵局的一个时机,只要能说一句,她事实上还是把艾琳当朋友和同事看待的。
“但那是为什么呢?”艾琳感到自己有些心悸虚弱。令人如此不安的,是郝小姐说话那种漫不经心的冷淡样子。
“呃,是没有。正如你说过的,我不是你的同事或者朋友,我只是在替你干活。还有,因为婚礼都是在放假期间才办,我实在看不出告诉你有多大的意义。”
“为什么?哦,那就说来话长了,要从很多很多年前说起。”郝小姐的脸上一副无动于衷、不置可否的淡然神态,“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关你的事。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全部都说完了吧?”她冷冷地点了下头,便离开了咖啡屋。
“你从未想过要告诉我吧?”她声音中有责怪的意思,也有一点悲伤。
婚礼这天,万事顺意。肯尼代表娘家人把新娘送到了男方身边;佩姬看上去非常开心,自豪之情简直要漫出来;“丁狗”穿戴整齐,一身新西服,担任伴郎。在致辞中,他说他感到很得意,因为是他牵线做媒,把这对幸福的新人撮合到了一起。
“是的,郝小姐,确实,就在八月底。”艾琳回答。
卡梅尔和里格尔特地安排了时间,来都柏林参加庆典。里格尔的妈妈,也就是纳塞的妹妹鲁拉,也来了。一整天,从早到晚,都阳光灿烂。威廉姆斯夫人到那个啤酒餐吧向艾琳道喜。她加入派对,跟老师们,跟马龙肉店里的伙计们,跟所有的亲友和邻居们,都打成了一片。哪怕再过三万年,可怜的郝小姐也无法像这样融入人群。
“艾琳,有个学生的妈妈告诉我,说你考虑要结婚了。”郝小姐说着,轻轻笑了一声,“她是当真的吗?”
新人要去西班牙度蜜月,然后艾琳将回到学校继续工作。伍德公园女校的生活,无疑会比前任校长在位的那些年头要轻松愉快很多。
终于,郝小姐跟艾琳说到了婚礼。
里格尔与卡梅尔一直跟舅舅舅妈保持着联系,通报石头大屋那边的最新进展。为郝小姐订制的那份礼券,让他们灵机一动,有了更多的主意:某杂志要举办一个比赛,洽商之后,在石头大屋度假一周被列为奖品之一。现在,客房预订的情况蛮不错。看起来,开业第一周,小鸡这里大概是要宾客盈门了。整个度假屋都洋溢着兴奋欢快的气氛。里格尔说,他妈妈很快就会去那里看看。除了从前还是做姑娘的年代,这将是她第一次回到石桥。
这可不正常。
她不愿住在大屋那边,但里格尔和小鸡都坚持那样安排。她这次回来,将受到热情隆重的款待。
他们相互通报情况。在学校停车场,很晚还能看到她的车,而且停得越来越晚;早上出现在那里,则越来越早。每天,郝小姐肯定只有七到八个小时不是在校园里面度过的。
艾琳自然没忘了提醒和警示他们:郝小姐不是“好”小姐,取悦她恐怕很难。
老师们注意到,这些天来,“自虐教母”比平时更加金口难开了。学年即将结束,长假就在眼前,大家兴高采烈,不免有些浮躁。对此欢乐情绪,她也显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不能容忍,更为苛责。她更关注学生的考试成绩,而不是这些孩子的未来。如果没弄错的话,她在各个方面似乎对自己也更严苛了——只要可能做到更严苛。
“我们能应付的。”里格尔显得挺乐观,“对我们来说,那将是很好的实战锻炼。之前的霍华德和芭芭拉,我们不也打发走了嘛。你那刁难人的郝小姐也不是问题,你等着看吧。”
“让我们扣起十指来祈祷吧,但愿你的校长大人不会住一夜就把那里搞得关门大吉。”纳塞边说边大笑着。然后,两人把心思又放到了婚礼的筹备上。
郝小姐搭乘的火车到达时已经挺晚了,所以是里格尔去接她。他看到一个神色严厉的高个妇人,只带了个小拉杆箱,不耐烦地在站台旁东张西望。这一定就是那一位客人了。
“我会跟他们建议的。这也许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艾琳答应了。
他上前自我介绍,接过她的行李箱。
“也许,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她人没那么坏吧。我是说,她可以在那里散步休闲,也不至于惹恼很多人的。”纳塞是个乐天派,他不会把艾琳的老板想得有多可恶。
“有人告诉我,说斯达尔夫人会来接我。”这女人指出这一点。
“可是,既然她那么可怕,脾气那么臭,我们把她送过去,不是祸害他们吗?”
“她在大屋那里,正忙着招待其他客人。我叫里格尔,是她的经理。我也住在那个地方。”他回应。
“那个郝小姐,你为什么不把她给弄到那边去呢?”纳塞兴致盎然地提议。
“那好吧。你的名字,你刚才跟我说过了。”从她的语气能听出,她对安排的变动相当有意见。
“这样吧,”艾琳帮着出主意,“我们让里格尔邮寄一些宣传册或广告单页过来,然后我拿去学校散发。这种民宿,有些老师可能会喜欢的。”
“郝小姐,我祝你能在这里度过美好的一周。大屋还是非常舒服的。”
“在石头大屋那边,他们有点心虚慌乱。开业的时间是定了,但第一周的客房,到现在还没有一间明确预订出去。里格尔和小鸡担心会出师不利,白白辜负了他们付出的辛苦努力。”
“我所期望的,并不会比这更少。”她说。
纳塞说,这事他会动动脑筋的。同时,他也有消息要通报。外甥里格尔打过电话来了。
里格尔希望能赶紧向小鸡发出预警:从现在开始,得系紧安全带了。
他们不断问艾琳,要她决定应该给离任校长送什么。面对催迫,她显得无所谓的样子,说送啥都一样。但她心里清楚,为了老师和学生们,她不得不给出一个什么答复或方案。她不愿让大家失望。晚上,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能对纳塞唠叨唠叨,倾诉一切,真是太好了。
这个预警,小鸡根本不需要。单是看肢体语言,就足够让她警醒起来,意识到这个郝小姐刁钻古怪,并非善类。愉快明亮的大厨房中,大家已经欢声笑语不断,而她就僵直生硬地站着,倨傲顽固地杵在人群当中。给她雪利酒或一杯红酒,她都拒绝,偏偏只要一杯冰镇柠檬奎宁水。主人向同期客人介绍她,她招呼都不打一个,只无言地点点头。
而郝小姐退休,该赠送什么,他们还没有半点主张。
她说,她不需要先去看房间,也不必梳洗更衣。既然她属于最迟到达的,她不愿因为自己上楼收拾而推迟了集体用餐的时间。她有一种“诀窍”:说几句话就能让对话即刻终结。
艾琳如此随和通融,礼物自然也好办。不管什么,她都会欣然接受的。可以是一趟西班牙假期,一个花园阳光棚屋,一幅康尼马拉地区的风景油画,某处城堡酒店的一个浪漫周末,一套带轮子的旅行箱,一组门球槌杆,一个装饰富丽的大镜子——镜框上有胖乎乎的小天使……这些都没话说。不管是其中哪一个,艾琳都会把礼物夸上天的。
小鸡给客人们规划的游玩路线和项目,她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兴趣。一个接一个地,大家也就先后放弃了她。
艾琳戴着订婚戒指去上班。郝小姐对此不予置评,艾琳也就一字不提。不用说,老师们全都注意到这个了。于是艾琳告诉他们,自己的妈妈将会担当首席伴娘,纳塞的外甥里格尔会从石桥过来庆贺婚礼,那个侄儿“丁狗”则给叔叔当伴郎。还有,八月的最后那个周六,他们将在一间啤酒餐吧备好三明治和蛋糕之类的食品,热诚欢迎全体老师届时光临。他们立刻就闹腾起来了,兴奋地讨论要置办什么样的结婚礼物。
那个美国人问她是做哪行的。她回答说,跟美国不同,这里的人们可不是根据对方现有或曾经的职业来判断别人的。
整整十八年,艾琳都在恐惧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她必须把事实真相告诉肯尼。而现在,这事就这么解决了,几乎波澜不惊。生活也真是奇怪。
那瑞典年轻人告诉她,这是自己第二次来爱尔兰旅行。但他还没来得及把第一句话给说完,这老女人就清楚地传达出了厌烦的情绪。
“难道我看不出来吗?晚上,你们打三人桥牌时,那样子可带劲了。看你们打牌,比在拉斯维加斯还精彩。”他说,他很高兴纳塞要住过来,因为他希望能外出旅行,有可能会去美国走一趟。现在,他觉得可以自由制订出行计划了。
一位名叫温妮的护士问郝小姐,以前是否来过西部。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说不记得有过那样的事。两位英国医生礼貌地跟她寒暄,说这里风景壮美,令人叹为观止。郝小姐回道,她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目前为止还没看到什么特别之处。
“只要你不反对就行。”艾琳说,“他跟你外婆相处得很融洽。”
奥拉负责给大家上菜,随口问了问郝小姐对餐食是否满意。她答道,如果不满意的话,她当然就会说出来的。不说出心里真实的意见,对这个民宿并无好处。
“他会搬过来住吗?”
晚餐结束,小鸡领着郝小姐去房间。家私陈设漂亮,床上是崭新的亚麻布寝具,托盘中放有精美的瓷器茶具……这样的客房,所有其他人都喜出望外,对此赞不绝口。小鸡简单介绍了一下,指望着这老小姐也能称许两句,稍稍表示欣赏。
“知道,我提早跟他坦白了。他说,你很可能都已经猜到了。真是想象不到,他竟然说对了。”
郝小姐呢,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纳塞知道这些吗?”
“远道而来,我想你一定累了吧。”小鸡咬咬牙,把失望咽回肚子里,努力去原谅对方不近人情、难以伺候的臭脾气。
“有点儿吧。但是,你知道吗,他当时没法出来。你父亲那时已经结婚了。如果跟他闹,要他放弃所拥有的一切,那也不太公平。然后,你的莫琳姨妈不巧在英格兰去世了,于是我们就假称你是她的孩子。也是为了外婆着想。她从此有了个外孙,我也有了儿子——我们都过得还不错。”到这时,艾琳模糊的泪眼中已经露出欣慰的笑意。
“谈不上。只是从都柏林来这里,一路都在火车上呆坐着。”郝小姐毫不留情,扫兴到底。
“那时候,你是不是又害怕又孤独?”他在艾琳身边坐下,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头。
接下来的几天,一众客人当中,唯独郝小姐发现不了任何值得夸赞的东西。旷野风景毫无乐趣,奥拉和小鸡每晚奉上的餐食也得不到她的赏识或褒奖。
“你就没有什么事想问问我吗?”她的声音低低的,接着就开始哽咽起来。
小鸡特意坐在这金口难开、脾气古怪的妇人身边,好让其他客人省却那份折磨。出于礼貌,还要设法跟她闲扯两句。哪怕是对小鸡而言,尽管有在纽约那间包餐小旅店工作数年的经验——餐厅里全是建筑工地上干活的男人,被繁重的劳动搞得倦怠又沉闷——眼下的这种局面也够她受的。
“那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你总会陪在我身边。”
郝小姐从不问什么,什么见解也不提。她这一生中,不管是什么出了差错,反正肯定错得不轻。
“你怎么从来都没提过?”她惊呆了。
第四天上午,郝小姐对散步闲逛、探索附近海岸的建议再次置若罔闻,小鸡只好求里格尔,让他带她去镇上的市集转转。
“我早就知道了。”他简洁地回应,“九岁那年,我就知道了,你是我的生母。”
“哎呀,小鸡,我必须带她去吗?上帝啊,就她那德行,好好的牛奶,都会被她搅馊的。”
“肯尼,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艾琳笨嘴拙舌,难以启齿。
“拜托了,里格尔。否则她只会坐在那里,整天死盯着我看,而我有很多饭菜要准备的。”
然后,就在学期结束前,经过六个月的追求和交往,纳塞向艾琳求婚了。一场小型婚礼摆上了议事日程。当她告知肯尼时,那孩子提出充当娘家人,把这位姨妈交给新郎。但艾琳心里还压着一件事。她一直等到了佩姬上床睡觉之后才说。
眼下,里格尔情绪还不错,对此也还能容忍。开业的这一周进展挺顺利,只有郝小姐除外。其他全部客人想必都要把这地方夸上天了。正如他们一直坚信的那样,石头大屋的事业将会成功启航。跟郝小姐周旋一天,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肯尼也欢迎纳塞来串门,加入自家的生活。如果那两只爱情鸟——他这样指称艾琳和纳塞——要出门逍遥,去找点乐子,肯尼总是有求必应,他会守在家里照看外婆。
来这里度假感觉怎样?喜欢这里吗?问郝小姐这一类的问题,等于是跟砖墙说话,里格尔便转移话题,愉快地聊起了他自己的生活。他当然说到了家里的两个孩子,双胞胎罗茜和麦肯,一边自豪地指着贴在小货车仪表板上儿女的照片。
纳塞来自爱尔兰西部,独自在都柏林谋生,几乎没有家人在身边。他有一个侄儿和一个外甥。侄儿“丁狗”是艾琳已经见过的,开一辆厢式小货车,为人家拉拉货,帮着干点杂活。外甥叫里格尔,是纳塞的妹妹鲁拉的儿子。不幸的是,里格尔以前的生活脱离了正道,有很多时间是在少管所里度过的。他被送到西部的老家去了,如今看来,他好像踏踏实实,已经站稳了脚跟。他找到了一个好姑娘,在那边种蔬菜,还养鸡。他有一份听上去还像样的工作,是给刚刚搞起来的一个旅店当经理之类的。那地方过去本是大户人家的房子,虽不是豪华大庄园,但说小也不小,相信你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房子是在一处海边陡崖上面,那里一望无际的风景会让你把眼珠子给看呆的,之后你就看不上别处的海滨了。纳塞承诺,将来有一天要开车载着艾琳和她妈妈一起去那里看看。她们肯定会喜欢的。
“两个都长得像妈妈。”他感到满足又开心,“我就希望,他们也能遗传她的头脑!他们老爸这一边,可是没多少头脑的。”
“奥康纳太太,这个我清楚。你都不必向我推销她,我自己已经上钩啦,叫我跑也跑不掉的。”听他这一说,佩姬感到心花怒放,喜气洋洋,脸上都泛出了红光。
“你父母呢,也不聪明?”郝小姐问。她声音冷冷的。但这毕竟是她仅有的一次,似乎终于对某个话题有了点兴趣。实在难得。
他很快就开始时不时到艾琳家拜访,每次都带上最好的羊排,或者是一块上佳的猪排肉。艾琳的妈妈佩姬很中意这个卖肉的,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时机来夸艾琳,说女儿多好多贤惠。
“我妈不笨。我爸,我就从没见过。”他实话实说。
不过,艾琳现在有了另外的社交活动,那是郝小姐一无所知的。纳塞打电话给艾琳了,说他那个侄子虽然傻不棱登的,但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对她的评价就很高,也许,偶尔有空的时候,不知艾琳是否愿意跟他一起看场电影什么的。然后,两人就约会了,他们去打过保龄球,也泡过有唱歌娱乐的啤酒馆。他的本名是伊格纳修斯,简称为纳塞,他解释说,至少,这总比伊格要好——从前上学时有另一个男孩子就叫伊格,可总被人家喊成“蚁哥”。他在一间肉铺工作,店主是姓马龙的一位先生。在古往今来所有活过和活着的人当中,他可说是最正直宽厚的大好人。
听到这个,绝大部分人会说很遗憾,或者说真不该提到这个,但郝小姐却没反应。
艾琳继续做她的事,一如既往地可靠,但没有丝毫热情或积极性了。即使郝小姐注意到了这个,也不露声色,没表示她看到了什么不对头的地方。那些场面尴尬生硬的会谈,艾琳不再送茶水和糕点进去。那株小伽蓝菜被她移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施些植物肥料,侍弄侍弄,很快就生机焕发了。她以前总有关于自己生活的有趣的故事可讲,那种日子似乎已经一去不返。
“郝小姐,你的父母,他们都很聪明吧?”里格尔反问。
“说真的,我认为那都无所谓。”这样说一句之后,她紧接着就转变了话题。她很有可能是在忧虑会失去饭碗吧,大家这样猜测。说不定新任的校长会自己雇请一个助理。
她迟疑了,似乎是在斟酌要不要回答。最终,她说道:“不,一点也不聪明。我母亲是那种极不适合养孩子的人,最好都别靠近孩子。我十一岁时,她走掉了。我父亲应付不了,只能糊弄。他失去了工作,酗酒,然后喝死了。”
接下来的那几周,伍德公园学校的老师们注意到,艾琳在某些方面发生了变化。他们试着去讨论可以为郝小姐组织怎样的一种欢送仪式,还有应该选择怎样的礼物,每当此时,艾琳不再显得热切,而是不屑和厌倦的样子。
“噢,上帝啊。郝小姐,那样的人生开局可真糟。有哥哥姐姐照看你吗?”
等到坐下来吃晚餐的那一刻,他们也完全不知道,给艾琳找个丈夫的行动已经努力张罗开了。“丁狗”跑去见了叔叔纳塞,通报消息说,这婚恋市场上有个性格很好的女人,只是年龄稍大,四十九了。他传达的回音非常明确,非常令人信服,说纳塞叔叔很感兴趣,迫不及待地想对艾琳有更多了解……
“没有,我只有一个弟弟。恐怕他日子过得不好。他一辈子一事无成。”
艾琳回到家中,照常做晚饭。这天发生的事情,她在妈妈或肯尼面前提都没提。艾琳为郝小姐效劳这么多年,却被残忍无情、冷冰冰的一句话打发掉了。这是他们无法理解的。
“没人管他吗,给他点拨点拨之类的?”
“好,我会马上告诉他的,耽搁太久就不好了。”“丁狗”很认真的样子。
又是一阵迟疑。
“差不多。”艾琳如实作答,“但明年就别问我这个了。那时我只能说不是了。”
“没有,很不巧,就是没有。”
“我的叔叔纳塞也是同样的情况。他说,他很多年前喜欢过一个人,但错过了机会。他老是让我留意看着,有四十来岁的女士,就可以介绍给他。奥康纳小姐,你大概就是四十多吧?”
“那岂不是很悲哀吗?你那时也太小了,不可能为那小家伙做什么的。我就挺幸运。我犯过浑,陷进泥潭了,但总是有妈妈在那里照料我。哪怕在我被关进管教所的那些日子,她每周都给我写信。她尽其所能地帮我,甚至不惜一切地要把我送到这里来找出路。读和写这些老一套,你明白的,我以前学得太差。这要花很多工夫才能补上的。我也不考试啊升学什么的,但我脑袋总算清醒过来了,走回了正道。”
“丁狗”继续开车,对此似乎毫无觉察。
“你妈为什么不要你去升学考试?”
“是的,‘丁狗’,我没结婚。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机会,但他是个赌鬼,我就害怕了。后来妈妈又需要我照顾,就这么单身直到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很沮丧,有强烈的挫败感。通常,她的情绪不会如此低落。这都是拜郝小姐所赐。
“这个嘛,她知道我永远也成不了专家教授的。郝小姐,我妈整天辛苦干活,为的是能让桌子上有吃的,能养活我,但是,看到别人个个都有钱,而我自己连五毛都没有,心里还是不舒服。”
“没有,我单身,一直都觉着做个独行侠更明智。”他立场鲜明,“相信我说的,奥康纳小姐,并非所有婚姻都能像菲奥娜和迪克兰的那么美满。你也见过的吧,有些夫妻简直像雷公电母,吵起来凶神恶煞的。你也没结婚?”
“你就又去惹麻烦了?”郝小姐抿紧的嘴唇噘起来,仿佛已经预计到里格尔会去学坏。
“这真是个快乐幸福的家庭。”艾琳在小货车里坐定,便跟“丁狗”寒暄起来,“你呢,你是不是也有家有口?”
“我跟以前结识的那帮家伙又碰头了。他们混得都不错,但干的不是正经事。我猜,你能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的。他们说,活儿容易得要命,你也不可能被逮到的。但是,舅舅纳塞让我知道了害怕,要去敬畏上帝。他认为我应该去乡下,重新开始。那是我压根儿都不想要的生活。我害怕奶牛和绵羊。跟都柏林相比,乡下也很无聊,闷死人。但我妈年轻时在乡下住过,她说她爱这个地方。”
对此提议,“丁狗”绝对赞同,还很高兴。
“那她为什么会离开?”郝小姐反对任何暧昧不明的说辞。
“奥康纳小姐,‘丁狗’会把你送回家的。”菲奥娜热心张罗,“他正好顺路。”
“她有麻烦了,那个男的不肯娶她。”
艾琳觉得,你不能在做某人助理的同时又向其他人说这个人的坏话。于是,在郝小姐住处的令人心烦的遭遇,她一个字也没提。她让菲奥娜放心,说感到体力恢复了,现在完全可以搭公共巴士回家。但就在那一刻,一个叫“丁狗”的人来到了门前卸货,是种花草的表土和用来装花坛植物的底盘。卡罗尔一家这个周末要搞园艺,他们告诉艾琳。两个小男孩每人将得到一个小花坛来照料。
“她带你回来过吗?”
终归是旧习难改。
“没有。她自己一直都没回来过,但现在就要回来了。按照约好的,很快就回。”
她始终是个谨小慎微又忠诚的人,内心里在抵抗着那种冲动诱惑——对这位善良可亲的菲奥娜吐露真相,纾解内心的委屈,而她肯定知道那位难以相处的邻居,甚至或许会对她深表同情,来劝慰安抚艾琳。
市集上很热闹。郝小姐就在那看着里格尔卖鸡蛋和羊奶做的奶酪。后面货箱里已装袋的蔬菜,也是出售给人家的。他把菜卸下来,然后搬了很多肉放进车里——回去存在冷柜中,随时可用。他买了两只小鸭子,说那是给孩子玩的宠物,而不是小鸡餐桌上的美味。
艾琳开始觉得好多了。
他似乎认识遇到的每一个人。人们跟他打招呼,说两句近况,自然也问到小鸡、里格尔的孩子,还有奥拉。然后,里格尔要在岳父母家门口停一下,送些鸡蛋和奶酪进去。郝小姐说,那她坐在车上等一会儿就好了。
“请进,奥康纳小姐,我来给你弄一杯茶。”菲奥娜搀扶着她的胳膊。艾琳感激地看到自己进了一栋与郝小姐家截然不同的房子——相隔不远但差异巨大,简直是来到了另一个星球。菲奥娜和她的两个小儿子一起招待客人,拿来了热茶和巧克力蛋糕,还给艾琳带来很多的鼓励。
“他们会要我喝杯茶,吃一块苹果馅饼的。”他提醒她。
“有人能说我好,说我有点用处,这让我感到高兴。”艾琳叹息一声。
“那也一样的,里格尔,你只管去喝茶、吃东西吧,把我留在这里就行,我想想事情。”她注意到有人从农舍的窗子里往外看着,但她没有兴趣下车,走入一间又小又闷气的厨房,跟陌生人没话找话说地拉家常。
“哦,是的,我知道了。我叫菲奥娜·卡罗尔。佩姬总是说起你,说你对她是多么孝顺。”
按出行短游的标准衡量,这次的市集观光很难说成功了,但小鸡对里格尔倒是很感激。
“我陪妈妈去的,她叫佩姬·奥康纳。”
“关于她,你有没有了解到什么?”她问。
“是啊,你是那里的病人吗,不是吧?”
“一点点吧,但我那小车被搞得差不多就像个忏悔室啦。她大概后悔告诉我那些事了。”
“我认识你的。”艾琳费劲地喘了一口气,“你在圣布丽吉德医院的心脏病理疗所工作。”
“那就先把这事放一边吧。”小鸡安慰他。
“那进来坐下,歇一歇。顺便告诉你,我是个护士。”
第二天,郝小姐去花园顶头的里格尔家拜访了卡梅尔。卡梅尔知道是怎么个情况,于是很热情地欢迎这位来客——哪怕她是无亲无故、孤苦无依地活着,遇上有人来看望,最多也只能热情成这样了。她让两个小宝贝向郝小姐问好。小家伙们可爱地微笑着,开心地咕咕哝哝学说话。他们一起去看兔子,看乌龟,还有那新买回来的鸭子——已经有了名字,分别叫作“公主”和“小土豆”。
“应该还好。我就是觉得有点头晕。”
郝小姐端起大茶杯喝茶,始终拒绝陷入女主人的“诱导”,去对石头大屋或这次假期笼统地夸上几句。卡梅尔尽力避免崩溃,即使当郝小姐开始说教,给她宣讲死记硬背学诗歌是如何善莫大焉,她也挣扎着附和。
“你没事吧?你脸色不好,苍白得像一张纸。”
突然,郝小姐提出要看一看卡梅尔两口子的书房里有哪些书。
她扶住路边人家的栅栏门,好让自己不至于瘫倒。一个年轻女人从屋内出来,关心地看着她。
“我们实在算不得是家里有专门的书房或图书角的那类人。”卡梅尔有些羞于启齿。
自己之前怎么会那么眼瞎呢?对自己的角色怎么会那么确信?
“那样的话,对孩子来说,你们该会是多糟糕的一个示范啊。”郝小姐牙尖嘴利地抛出这一断言。
这么多年来,她鞍前马后地为郝小姐效力,怒气冲冲的家长、牢骚不满的老师、叛逆捣蛋的学生,她都为这位校长推挡着。但今晚,郝小姐却面对面地明确通告,让她不要想当然地自以为是她的朋友或同僚。她只是为校长大人干活的一个雇工。
“我们会竭尽全力的。”
艾琳努力迈稳步子,走向外面的花园门。直到沿着外面的主路走了一小段,她才感到双腿是那样地虚弱无力。
“如果家里没词典,没诗集,连地图册也没有,那就不是好榜样。如果家里没有丝毫学习的迹象,孩子们怎么会明白学习的重要性?”
“艾琳,我没把眼镜忘在桌上。我从来都没有把任何东西遗忘在桌上。”郝小姐这样强调。
“他们会去上学的。”卡梅尔为自己辩护。
“郝小姐,我该走了。不能打搅你耽误你吃晚饭了。我只是想把眼镜拿给你,就是这样。”
“是的,都是这种想法,把所有事情都扔给学校,等到出问题了就来指责学校。”
她拿起自己的包,朝门口走过去。
郝小姐的语气中满是威吓和训斥的意思。仿佛在她面前的是自己学校里一个不守规矩的学生,而不是一个诚心希望她能享受假期的友好少妇。
以前,老师们在员工办公室里骂郝小姐来解气,称其为“自虐教母”时,她都站出来为这个女人辩护。现在,她真想不通那是发了什么傻。千真万确,郝小姐是个不近人情、毫无暖意的人,没有朋友,连半点兴趣爱好也没有。让大家给她随便买个什么好了,野餐篮或吸尘器,都行,那都没关系。艾琳已经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我们不会责怪学校的。我们不是那样的人。”
艾琳的嘴张开又合上,如是反复了几次。
“可是,你们能给孩子提供什么呢?除非是下一代能有一个良好的基础,一个恰当的人生起点,否则不管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你肯定不想让他们最终成为缺少教养的人吧,就像你丈夫那样,给关进少管所去。”
“可是,艾琳,你不是朋友或者同事。”她终于抛出结论,“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关系。要你了解我,弄清楚这类问题,那些人没道理这样指望的。”
卡梅尔再也无法忍受了。
郝小姐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对不起,郝小姐,我可不允许你这样来侮辱我的老公。如果他对你讲了他的过去——这肯定是他自己讲的,因为小鸡不会告诉你这些——他这样做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是跟你推心置腹,而不是要让你拿这个来羞辱我们。”卡梅尔意识到了,她的声音大概像尖叫一样刺耳,但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这个老妖婆是发了什么癫?
“我估摸着,协助工作了二十年之后,如果我还说不出你可能喜欢什么样的送别礼物,他们肯定会认为,我是个糟糕的朋友和同事。”
“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下逐客令了。请你走吧,现在就走。我太生气了,别怪我说话难听,哪怕会后悔我也要说。对你,对你的生活,我都一无所知,但你为什么要这个鬼样子呢,跟每个人都作对?应该有人朝你吼一声‘你打住吧’才对,早就该有人吼你了!”
“那你呢,艾琳,你是怎么看的呢?”
毫无征兆地,郝小姐的脸痛苦地皱缩起来。猛地一下子,她把头埋到桌上放声大哭,哭得全身都在抖动。
“不是那样的,郝小姐,他们不是这么想的。”
卡梅尔很惊愕,她被吓呆了。有那么一会儿,她完全不知所措,然后才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安抚地拢住郝小姐的肩头。
“如果他们真的尊重我,那么就不用管我,不用再老想着搞什么伤感的欢送仪式。”
僵硬而又固执地,郝小姐把卡梅尔的手推开。她那苍白瘦长的脸都哭红了。
“因为他们珍视你。”
卡梅尔新煮了一壶茶,然后在这个不速之客对面坐下,沉默无语地看看她。
“为什么?”
起初还有犹豫,但慢慢地,郝小姐开始诉说起来。
“可是,郝小姐,重点不是这个。大家都想给你一点礼物,合适的什么东西。”
“那是在一九六三年。我十一岁,马丁八岁。家里只有我们两个。这一年,肯尼迪总统到访爱尔兰,我们都跑上街头凑热闹,沿路边站着想亲眼看他。”
“艾琳,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听来感觉很不真实,郝小姐竟然在讲她五十年前的私人经历。
“是的。老师和学生家长都要我告诉他们,今年夏天你退休的时候,什么样的送别礼物才比较合适。大家都希望,送给你的东西会是你真正喜欢的。因为我每天都在你旁边,同事们就误以为我知道该送什么好。但实际上并非这样。我也一片茫然,郝小姐,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你能不能指点我一下……”
“我想起来,我们没有扣好家里楼下窗户的锁扣。那是派给我的职责。又没人在家。爸爸在上班,妈妈去她姐姐家了。他俩总是非常严格地要求我外出时一定锁好门窗。所以,尽管我满心不情愿,我还是不得不放弃自己占据的那个极好的位置,跑回家。在屋子里,我听到声音,像是什么人受伤了在叫。于是我到了楼上,看到我妈和一个男人在床上,赤身裸体。我以为他在打妈妈,要杀了她,便拼命去拖开那人……然后,我妈对我跪下来,恳求我不要把那事告诉爸爸。她说,只要我能保守这个小秘密,不跟别的任何人讲,那她就会一辈子对我好。那男人在一旁穿衣服,我妈反复地对他说:‘别走,拉里。奈尔已经懂事了。她是个十一岁的大姑娘了,她知道该怎么做的。’我跑出了房子,找到电话给上班的爸爸打过去,说要他快点回来,因为有个叫拉里的男的在伤害妈妈,而妈妈却想让我保守秘密不说,然后他就回家了……”
“你有问题?”郝小姐的声音冷如冰霜。
“你当时毕竟只是个孩子。”卡梅尔宽慰她。
“郝小姐,我有个问题。”她开口道。
“不,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妈所做的是错事,我认为她必须受到惩罚。我不想保守什么秘密,不想参与欺骗,我要她受到惩罚。我也不知道拉里竟然是爸爸的好朋友。但就算我知道了,我还是会告诉爸爸的。这两人犯了错,谁都清楚的。”
但既然事已至此,都迈出了这么大一步,艾琳也不愿就此放弃。
“你爸爸怎么做的呢?”
屋内光秃秃空荡荡的,如同诊所,跟学校里的那间办公室风格一致。墙上没有挂画;有一个简陋的旧书柜,几乎要散架了;还有一台老古董样式的小电视机。桌子上放着晚餐托盘,里面已经准备好了一块奶酪、两只番茄和两片面包。而在艾琳的家中,他们今晚要吃的是香辣番茄汁配意大利面。艾琳已经教会了肯尼做饭,今天他将做个甜食,是奶油拌水果泥,加上大黄叶梗。他们三个会一起玩玩拼词游戏,然后艾琳陪着妈妈看电视剧,而肯尼,如今已经十八岁了,则跑出去找朋友玩。跟这个冷冰冰、凄凄惨惨的地方相比,那个家是多么温暖快乐。
“我们一直不知道,但等我和马丁在街边向肯尼迪挥手致敬完了回到家,妈妈就走了,我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当然可以。”郝小姐终于把门完全打开来。
“她去哪里了呢?”卡梅尔努力掩饰自己声音中的忧虑和恐惧。
停顿了片刻。
“我们从未听闻过她的音信,爸爸随后就照料着我们,但他做这个实在不行,然后他就酗酒了。他动不动就对我说,感谢我给他揭露了真相,让他知道那老婆是个婊子货。他还无缘无故地揍马丁。在学校里,马丁跟一帮小流氓混在了一起,什么也不学。我只管双手捂住耳朵,上帝赐予我的所有时间,我全用来埋头学习。我一路都拿到了奖学金,等到父亲因酗酒去世的那年,我已经勉强能独立生存了。马丁抱怨说,我毁了他的生活,而且是两次。第一次是把他的妈妈赶走了,现在又让他失去了父亲。”
“郝小姐,我可以进去坐一下吗?”有勇气问出这一句,艾琳几乎紧张得要晕了。
“他一直都不原谅你?”
“不会的,我家里有很多,可替换用的。但还是要谢谢你。你真是好心。”
“是的。他自己一事无成。我有很多年没见到他了。不久前,他给我在学校的办公室打过电话,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我不想再见到他。”
“可是,我担心你今天晚上没法看书看报。”艾琳笨嘴拙舌,吐词艰难。
“那么,从那以后,他就跟你的生活没关系了?”卡梅尔伤感地问道。她现在所能期望的最大好事,就是在听到其他秘闻之前,能逃离这个尴尬处境。她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个郝小姐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刚才失控的表现的,连带着也不会原谅卡梅尔的——谁让她目击了那一幕呢。卡梅尔看上去肯定是急于结束谈话的样子,因为郝小姐已经觉察到了这个。
“没这个必要的,艾琳。”她语气很冷淡。
“好了,就这些了,你之前说要我现在就走的。我这就离开。我无所谓的!”
郝小姐开门看到她,毫无热情欢迎的意思。
卡梅尔伸出手跟她握别:“请允许我跟你道别,我也祝福你未来一切都好。”
艾琳决定,她必须更勇敢一些,她要看到房子的内部。带着这份心事,第二天上午,她将郝小姐的老花镜悄悄放进了自己的手提包,然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去上门送还,假称是在办公桌上看到了眼镜。
“你跟我道别,是跟我说永别吧,应该就是这个意思。”郝小姐冷笑一声,“这真够老套的。这样的陈词滥调,你还要教给你那些不幸的孩子们。我为他们感到担忧,为他们的未来痛心悲泣。”
然而,郝小姐的花园中什么装点也没有,只有两棵到季开小花的灌木和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栅栏门、屋门和窗檐的油漆都很旧,需要重刷了。外表上看,这屋子并未被弃之不顾了,而更多是被忽视了。看不出有任何线索可表明主人的喜好。
“那你就去痛心悲泣好了。我们会一直爱他们,照顾他们,给他们最快乐的生活。”卡梅尔无可奈何地回应。
她知道郝小姐的住址,所以她首先做的就是去那里看一看。那地方叫圣加拉斯弯月道,郝小姐的家就在那连成一圈半圆的房舍当中。这些房子都不大,最初被认为是适合工薪阶层的平价居所,后来被地产业美其名曰联排镇屋。而现在,因为经济衰退,这类住宅的价钱又回落了。大部分房子前面的小花园都照料得挺好,很多人家还弄了条形的窗台盆栽,或者是色彩缤纷、姹紫嫣红的花坛。
“我估计,不用等到明天天亮,你和你老公大概就会把这事抖搂出去,弄得全乡都知道。”郝小姐悻悻然的口气。
家长委员会也向艾琳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他们想对校长离任有所表示,但又不知如何是好。艾琳决定不负众望,拿出勇气,来对老板的个人生活打探一番。
“不,你搞错了,郝小姐,那可不是我们的做派。里格尔跟我都是正派人,有尊严、有分寸的人,不是那种爱嚼舌根的货色。你告诉我的那些,只是你自己的事,不会从这里传出更远的。”
但艾琳说,她脑袋里也是一片空白。郝小姐这人,绝对公私分明,独来独往。私人的事情,她从来都是不愿谈论。
郝小姐走之后,卡梅尔坐在餐桌边,还是忍不住气得发抖。里格尔会火冒三丈的,小鸡也会生气恼火。自己刚才为什么就没能管住脾气呢?既然得知了对方的家丑,郝小姐八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你每天都跟她见面,一直都跟她说话。她可能喜欢什么,你肯定知道一点眉目吧。”她们向她求告。
“我不想要那个郝小姐再到咱家来了。”里格尔回家后,她告诉他,“她说我们是愚昧无知的父母,她为罗茜和麦肯感到悲哀,还要痛哭呢。”
老师们拜托艾琳来想办法。
“得了吧,她是唯一一个说那种废话的。”里格尔不以为意,“其他每个人都为我们的宝贝高兴还来不及。那老娘们胡说八道,见鬼去吧,有谁当真啊?”
可是,这个女人把一辈子都献给了伍德公园女校,究竟拿什么来祝贺她荣休呢?邮轮旅游,或者在温泉水疗中心享受一周,或者一套沃特福德水晶器皿,或者是制作工艺精良的什么小家具,这些想都不用想,因为郝小姐的品位和价值观大家早就看到了,是完全功利主义的:任何东西,只要能用就行了。
卡梅尔对他报以微笑。确实也是这么回事。她要梳梳头发,然后跟里格尔一起去海滩散步。他俩将沿着潮湿的沙滩往前走。咸咸的海风吹拂着面颊,而他们要弯腰捡起一些漂亮的贝壳。他们将竭尽所能,给儿子和女儿最好的生活。
不过,暂时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欢送郝校长。她的兴趣关注点到底在哪里?对此,谁都一脸茫然,连一丝头绪也没有。学期开学时的寒暄闲谈,甚至也不能提供任何的线索。郝小姐没有度假见闻跟大家讲,类似这样的常规话头,她从未提过。家庭亲友团聚?房屋维修?挖坑弄园艺?一概都跟她不沾边。最终,他们都绝望了,不再试探或追问。
这一天晚些时候,里格尔悄声告诉小鸡,说还是应该提醒她一句为好,卡梅尔跟郝小姐之间有过口角。
改变即将到来。他们害怕改变。
“没关系。”小鸡安慰他,“我不指望她会给我们介绍生意的。她完全不是那种热心人。她刚才跟我说过了,今天晚上要回都柏林。过不了一会儿,她就要走了,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你告诉卡梅尔,别往心里去。”
对艾琳的前景,他们也心存疑问。她会留守原位,为那个新沙皇效力吗?下一位校长和她的为人德行,艾琳还会找托词来辩护吗?假如,新来的这人不要艾琳干了,怎么办?
“小鸡,你太棒了。”
郝小姐退休之前的这一年间,关于她的继任者,人们有过很多猜测。现有的员工当中,没有谁具备足够的资历或威信可以来接替她。那也是郝小姐掌管学校的方式——从来都不授权和委任下属代为行事,于是谁也没得到职能锻炼。估计新校长的人选是要来自外面了。对此前景,教职员们也不喜欢。他们已经习惯了“自虐教母”。他们知道怎么去对付她。他们还有艾琳来缓和局面。谁料得到那新人上任之后会出什么幺蛾子呢?与其要面对一个硬塞过来的、你一无所知的全新魔鬼,那还不如继续跟老魔鬼玩玩算了——至少你已经熟知对方。
“不,并没有。我只是运气好。你也是。郝小姐就不是。”
郝小姐被大家戏称为“自虐教母”,这倒也合情合理——她的大敌就是她自己。这一绰号够机智,老师们提起来就不禁咯咯傻笑。而莫名地,这也似乎驯服了郝校长。既然他们可以背着她喊她这个,她就显得没那么可怕了。当然咯,所有人必须严格保密,绝不能走漏一丝风声,让学生们听闻他们对校长的“昵称”。
“我们也做了一点努力,才争取到好运。”
老师们私下里议论,说像艾琳那样的人,在这世上总会成为郝小姐之流的受害者。“她就是那样的风格”,艾琳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一个人是什么风格,是什么德行,就决定了这人是谁。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去判断一个人?
“大概是吧。至少,有人要帮我们时,我们是听人家意见的。她就不听。”
“不,不,她就是那么个人,就是那样的风格。”她会帮着自己的老板开脱,“她其实有着金子般的心,而这又是我梦寐以求的工作。请你们理解。”
晚餐前,小鸡帮着把郝小姐的小行李箱提到货车旁。
教师办公室里,大家都惊叹于艾琳的耐心和无限的好脾气。有时候,他们对她感到同情甚至怜悯,但艾琳却不想听到对郝小姐的反对意见或声讨,一个字也不肯听。
“郝小姐,我希望这里有些东西还是能让你喜欢的。”她总是那么殷勤周到、彬彬有礼,“也许,等气候更好些的季节,你说不定能回来再光顾我们这里吧?”
每天午饭时,艾琳都要回家,因为她的妈妈病弱无法自理,另外,她还有一个外甥,名叫肯尼,是她去世的妹妹的遗孤。艾琳跟母亲一起,给了肯尼一个温暖的家。这孩子正成长为一个好小伙子。
“我想不会吧。”郝小姐禀性难移,“这不算是真正适合我的假期。这一辈子,我花了太多时间对人说话了。我发现那也挺累人的。”
她在校长室外侧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办公。那里满是体现她个人性格的东西,而她跟人交谈时也是个性鲜明。小房间里有垂挂拖曳的天竺葵,有艾琳的全部好友寄过来的风景明信片,用大头针钉在公告板上;桌上的小相框里嵌着她和亲友的照片;她的书架上放着去西班牙度假带回来的纪念品,还有她自己的留影——在当地一个民间节日期间,她穿上了褶边裙装,还戴着一顶大大的宽边帽。这里,你看到的是一份实实在在的生活记录,忙碌而又快乐,与隔壁那灰暗惨淡的“牢房”构成鲜明对比,而那“牢房”却寄托着郝小姐的骄傲和乐趣。
“那,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平静又安宁,你会感到高兴的。”小鸡懒得抬杠。
郝小姐的办公室里没有任何花草,于是艾琳就在一个铜罐中养了一点伽蓝菜。这种植物基本上不需要打理,结果郝小姐就从未给这个盆栽浇过水,或者表面上看来,她甚至压根儿没注意到有这么个东西。艾琳穿颜色鲜艳的T恤,外面配深色短上装和裙子。似乎她是在尽力平衡——要给那丧礼般死气沉沉的办公室带来一抹亮色,同时要避免招惹到郝小姐。艾琳的美德都快赶上圣人了,她在有生之年大概就可以被奉为圣徒吧。
“对,某种程度上是的。”
郝小姐有个助理,叫艾琳·奥康纳,在学校也好多年了。艾琳身形圆胖,乐呵呵的。在教师办公室,大家都说她是“拯救校长室的笑脸”。她似乎都没注意到,郝小姐每次对她讲话,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叫嚷。不管做了什么工作,郝小姐差不多从未向她道过一声谢。经常地,这位校长与人会谈搞僵了,甚或是争执起来,艾琳便端着茶水和饼干进去打圆场。而每当此际,郝小姐看上去却总是一副略感惊讶和几乎恼火的样子。
这个女人极端实诚,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这正是她的失败之处。
室内的一面墙边竖着便宜的搁板架子,放着很多教育方面的专业书。那里没有手工制作的温馨小书架。对于一生中几十年都在教书的一个女人来说,有那种工艺书架是很自然的事。另一面墙上满是时间表和待办事项、近期活动的日程,还有各种值勤名单和计划事务的细节。两个大大的铁质文件柜里大概就保存着学校历届女生的学籍记录,还有一台笨重的老旧大电脑,占据了主要空间。窗子旁挂有严肃沉闷的棕色窗帘。墙上一幅画也没有。四面墙壁之外的生活,在这里一点踪影都看不到。没有照片、摆件、装饰物,或者任何迹象,来表明郝小姐,伍德公园学校的校长,可能对什么东西有点兴趣——只除了这座学校。这间办公室是她会见各类来客的地方:申请入读的学生及其家长,应聘的新教师,教育部来的巡视员,偶尔到访的往届毕业生——这些人有了成就,就会回母校捐建一个图书室或者一处带棚顶的小游戏场。
“你在这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客人们总说他们在这里有新发现。”
女生们讨厌去郝小姐的办公室。首先,去那里总是意味着犯了某种过错,要被训斥或惩罚。但还不止于此。校长室是个没一丝人气的地方。郝小姐的办公桌非常实用,桌面上总是空空的:她是个无法容忍丝毫混乱或杂物的人。
“我发现,生活是很不公平的,而我们又无能为力,只好听之任之。你同意吗,斯达尔夫人?”
从任何人能记得的时候起,郝小姐就一直在那个学校了。她高高瘦瘦的,头发从前额这里直直地往后梳过去,用一个式样古板的条形发卡挽在脑后。她总穿深色衣服,外面罩上一件学位袍。过去,她教过这些女生们的妈妈,教过她们的三姑六姨,但近些年来,身为校长,她已经很少出现在教室中,主要是在办公室里忙活。
“不完全同意,但你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吧。”
郝小姐退休时,伍德公园学校的女生们认为她大概已经九十岁了。但她实际上才六十。不过也没什么差别,反正都已经老了。她们想都没想一下,从此往后,她的每一天、每一周、每一月,要怎么过。老人嘛,无疑只会继续发号施令,叨叨咕咕,看不惯东也看不惯西。她们根本就毫无概念,她是多么害怕这一天,多么恐惧这第一个九月——四十年来第一次,她将无法照旧开始一个满是希望、规划和目标愿景的新学年。
郝小姐点点头,似乎满意了。即便是要走了,她还坚持投下一片阴影。她将孤零零地坐在回都柏林的火车上,然后换乘巴士回到她那冷清孤寂的房子里。里格尔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她直挺挺地坐着,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