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对三岁五岁的小孩子说的,因为不大会用筷子,弄了满嘴的饭粒的缘故。
“扒拉扒拉饭粒就去吧!”
别人若问他:
更可笑的他有的时候还说:
“你儿子呢?”
“擦擦汗就去吧!”
他就说:
陈公公从这一天起可再不说什么“老的完蛋了”这一类话。有几次儿子刚一放下饭碗,他就说:
“人家修铁道去啦……”
第七天上,儿子又回来了,这回并不带着野鸡,而带着一条号码:381号。
他的儿子修了铁道,他自己就像在修着铁道一样。是凡来到他家的:卖豆腐的,卖馒头的,收买猪毛的,收买碎铜烂铁的,就连走在前村子边上的不知道哪个村子的小猪倌有一天问他:
“可不是么……人也是这样……个人家的孩子,撒手就跟老子一般高了。”
“大叔,你儿子听说修了铁道吗?”
陈姑妈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她一边梳着头一边答应着:
陈公公一听,立刻向小猪倌摆着手:
“新的长过老的了,老的就完蛋了。”
“你站住……你停一下……你等一等,你别忙,你好好听着!人家修了铁道啦……是真的。连号单都有:381。”
所以当他看到陈姑妈的小瓦盆里泡了水的黄豆粒,一夜就裂嘴了,两夜芽子就长过豆粒子,他心里就恨那豆芽,他说:
他本来打算还要说,有许多事情必得见人就说,而且要说就说得详细。关于儿子修铁道这件事情,是属于见人就说而要说得详细这一种的。他想要说给小猪倌的,正像他要说给早晨担着担子来到他门口收买碎铜烂铁那个一只眼的一样多。可是小猪倌走过去了,手里打着个小破鞭子。陈公公心里不大愉快。他顺口说了一句:
“人小,胆子也小;人大,胆子也大……”
“你看你那鞭子吧,没有了鞭梢,你还打呢!”
陈公公一进房门,帽子撞在上门梁上,上门梁把帽子擦歪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一辈子就这么高,一辈子也总戴着帽子。因此立刻又想起来儿子那么高的身子,而现在完全无用了。高有什么用呢?现在是他自己任意出去瞎跑,陈公公的悲哀,他自己觉得完全是因为儿子长大了的缘故。
走了好远了,陈公公才听明白,放猪的那孩子唱的正是他在修着铁道的儿子的号码“381”。
春天的黄昏是短的,并不因为人们喜欢而拉长,和其余三个季节的黄昏一般长。养猪的人家喂一喂猪,放马的人家饮一饮马……若是什么也不做,只是抽一袋烟的工夫,陈公公就是什么也没有做,拿着他的烟袋站在房檐底下。黄昏一过去,陈公公变成一个长拖拖的影子,好像一个黑色的长柱支持着房檐。他的身子的高度,超出了这一连排三个村子所有的男人。只有他的儿子,说不定在这一两年中要超过他的。现在儿子和他完全一般高,走进门的时候,儿子担心着父亲,怕父亲碰了头顶。父亲担心着儿子,怕是儿子无止境的高起来,进门时,就要顶在门梁上。其实不会的。因为父亲心里特别喜欢儿子也长了那么高的身子而常常说相反的话。
陈公公是一个和善的人,对于一个孩子他不会多生气。不过他觉得孩子终归是孩子。不长成大人,能懂得什么呢?他说给那收买碎铜烂铁的,说给卖豆腐的,他们都好好听着,而且问来问去。他们真是关于铁道的一点常识也没有。陈公公和那卖豆腐的差不多,等他一问到连陈公公也不大晓得的地方,陈公公就笑起来,用手拔下一棵前些日子被大风吹散下来的房檐的草梢:
黄昏的时候,陈姑妈在檐下整理着豆秆,凡是豆荚里还存在一粒或两粒豆子的,她就一粒不能跑过的把那豆粒留下。她右手拿着豆秆,左手摘下豆粒来,摘下来的豆粒被她丢进身旁的小瓦盆去,每颗豆子都在小瓦盆里跳了几下。陈姑妈左手里的豆秆也就丢在一边了。越堆越高起来的豆秆堆,超过了陈姑妈坐在地上的高度,必须到黄昏之后,那豆粒滚在地上找不着的时候,陈姑妈才把豆秆抱进屋去。明天早晨,这豆秆就在灶门口里边变成红乎乎的火。陈姑妈围绕着火,好像六月里的太阳围绕着菜园。谁最热烈呢?陈姑妈呢!还是火呢!这个分不清了。火是红的,可是陈姑妈的脸也是红的。正像六月太阳是金黄的,六月的菜花也是金黄的一样。
“哪儿知道呢!等修铁道的回来讲给咱们听吧!”
“这不是命是什么!算命打卦的,说这孩子不能得他的济……你看,不信是不行呵,我就一次没有信过。可是不信又怎样,要落到头上的事情,就非落上不可。”
比方那卖豆腐的问:
春天的黄昏,照常存在着那种静穆得就像浮腾起来的感觉。陈姑妈的一对红公鸡,又像一对小红鹤似的用一条腿在房前站住了。
“我说那火车就在铁道上,一天走了千八百里也不停下来喘一口气!真是了不得呀……陈大叔,你说,也就不喘一口气?”
“这也是命呵……命里当然……”
陈公公就大笑着说:
陈公公应付着他自己的痛苦,是非常沉着的。他向陈姑妈说:
“等修铁道的回来再说吧!”
第二天,他的儿子照着前回的例子,又是没有声响的就走了。这次他去了五天,比第一次多了两天。
这问的多么详细呀!多么难以回答呀!因为陈公公也是连火车见也没见过。但是越问得详细,陈公公就越喜欢。他的道理是:“人非长成人不可,不成人……小孩子有什么用……小孩子一切没有计算!”于是陈公公觉得自己的儿子幸好已经20多岁;不然,就好比这修铁道的事情吧,若不是他自己主意,若不是他自己偷着跑去的,这样的事情,一天五角多钱,怎么能有他的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