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掉吧!它没有用处。”
父亲只说:
长大了他才知道,谎花若不摘掉,后来越开越多。那时候他不知道。但也同父亲一样的把谎花一朵一朵地摘落在垄沟里。小时候他就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那块瓜田上,长大了仍旧是在父亲给人家管理的瓜田上。他从来没有直接给人家佣工,工钱从没有落过他的手上,这修铁道是第一次。况且他又不是专为着修铁道拿工钱而来的,所以三天的工钱就买了一对野鸡。第一,可以使父亲喜欢;第二,可以借着野鸡撒一套谎。
“这谎花为什么要摘掉呢?”
现在他安安然然地睡着了,他以为父亲对他的谎话完全信任了。他给日本人修铁道,预备偷着拔出铁道钉子来,弄翻了火车这个企图,他仍是秘密的。在梦中他也像看见了日本兵的子弹车和食品车。
陈公公的儿子没有去打猎,没有加入义勇队。那一对野鸡是用了三天的工钱在松花江的北沿铁道旁买的。他给日本人修了三天铁道。对于工钱,还是他生下来第一次拿过。他没有做过佣工,没有做过零散的铲地的工人,没有做过帮忙的工人。他的父亲差不多半生都是给人家看守瓜田。他随着父亲从夏天就开始住在三角形的瓜窝堡里。瓜窝堡夏天是在绿色的瓜花里边,秋天则和西瓜或香瓜在一块了。夏天一开始,所有的西瓜和香瓜的花完全开了,这些花并不完全每个都结果子,有些个是谎花。这谎花只有谎骗人,一两天就蔫落了。这谎花要随时摘掉的。他问父亲说:
“这虽然不是当义勇军,可是干的事情不也是对着小日本吗?洋酒、盒子肉(罐头),我是没看见,只有听说,说上次让他们弄翻了车,就是义勇军派人弄的。东西不是通通被义勇军得去了吗……他妈的……就不说吃,用脚踢着玩吧,也开心”。
睡在他旁边的儿子,和他完全是隔离的灵魂。陈公公转了一个身,在转身时他看到儿子在微光里边所反映的蜡黄的脸面和他长拖拖的身子。只有儿子那瘦高的身子和挺直的鼻粱还和自己一样。其余的,陈公公觉得完全都变了。只有三天的工夫,儿子和他完全两样了。两样得就像儿子根本没有和他一块生活过,根本他就不认识他,还不如一个刚来的生客。因为对一个刚来的生客最多也不过生疏,而绝没有忌妒。对儿子,他却忽然存在了忌妒的感情。秘密一对谁隐藏了,谁就忌妒;而秘密又是最自私的,非隐藏不可。
他翻了一个身,他擦一擦手掌。白天他是这样想的,夜里他也就这样想着就睡了。他擦着手掌的时候,可觉得手掌与平常有点不一样,有点僵硬和发热。两只胳臂仍旧抬着铁轨似的有点发酸。
“××××××××××××××××,××××”一想到这个,他就怕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是小日本枪毙义勇队。所以赶快把思想集中在纸窗上,他无用处地计算着纸窗被窗棂所隔开的方块到底有多少。两次他都数到第七块上就被“义勇队”这三个字撞进脑子来而搅混了。
陈公公张着嘴,他怕呼吸从鼻孔进出,他怕一切声音,他怕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偏偏他的鼻子有点窒寒。每当他吸进一口气来,就像有风的天气,纸窗破了一个洞似的,呜呜地在叫。虽然那声音很小,只有留心才能听到。但到底是讨厌的,所以陈公公张着嘴预备着睡觉。他的右边是陈姑妈,左边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对野鸡的莫名其妙的儿了。棉花籽油灯熄灭后,灯芯继续发散出糊香的气味。陈公公偶而从鼻子吸了一口气时,他就嗅到那灯芯的气味。因为他讨厌那气味,并不觉得是糊香的,而觉得是辣酥酥的引他咳嗽的气味。所以他不能不张着嘴呼吸。好象他讨厌那油烟,反而大口的吞着那油烟一样。
陈公公想要证明儿子非加入了义勇队不可的,一想到“义勇队”这三个字,他就想到“小日本”那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