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叙事选择两个女性的叙述方式,她是把前现代的女性在一个后现代的女性眼中去呈现出来。这里她们交织在一起,呈现了一副中国从前现代进入现代的一种困境。而这种观看的视角是后现代的。是从柳璀这个从事基因工作的后现代生产力(或生产关系)中的女性来看的,她看到现代性的巨大力量。
然而,草民有历史吗?什么才是草民的真正的历史呢?小说叙事展开了历史寻根,她回到中国现代革命的历史中,陈阿姨、红莲、和尚……这些人,这些芸芸众生,被卷入那个巨大的现代性的革命史,他们被历史轻易地淹没了。柳专员用暴力革命常见的方式轻而易举理所当然就否定红莲、和尚这些人。
柳璀的视角也是虹影的视角,这是一种价值观的角度,更重要的在小说文本中是一种叙述的视角。她不经意就把后现代性的叙述视角加入进来了,或者说隐藏于其中,最后才让人恍然大悟,隐匿了这么一个折叠于其中的视角。
作为一个前现代的女性,陈阿姨是一个草民,书写关于草民的历史。在现实的层面上,这个草民历史正在被淹没,被现代性的大坝矗立起来大水所淹没。这正是虹影写作的首要动机,她所忧虑之所在。
小说好像要把后现代性的叙述淹没前现代的历史,但她越不过历史,后现代淹没不了那样的前现代历史。过去我们把后现代看成批判性的,其实后现代的批判性,同时也是在谋求建设性的方案,也是对现代性去寻找一个更加富于人文的东西,后现代的这一思想在我们十多年的叙述和传播当中是表述的不够,同时也被攻击者严重歪曲和丑化的。
这里有两个主线,陈阿姨的视角非常重要,柳璀的视角也非常重要,这两个女性的视角共同推进这个故事。这两个历史是完全不同的历史,他们在这里交织,在这里互相寻求他们的过去与未来的一种关系,这个关系在这里最后是陷入了一种困境,陷入了困境的根源在哪?一个是前现代的女性——乡村中国的妇女;另一个柳璀是一个后现代的——她从事基因生物工程研究,这个可以看成后工业化社会的典型标志,其相关的伦理正是未来人类最根本的困惑。
其实后现代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文化的这样一种思想,而不是洪水猛兽的,它是孔雀,而不是雄狮子;它是草民,而不是霸权。所以这点我觉得恰恰是我们要把握的。我就说,这本身是两个女性的对话,但是这个历史的跨度是这么大,半个世纪的事情,而中间突然间是中国现代性的历史,这个非常激进的、革命的、暴力的,对历史本身并对生命进行摧毁性的历史,就像一个大坝武断地横竖在长河上一样。这个现代性的大坝,又具有了某种后现代的功能,所以这个大坝迎来了中国社会的巨大的发展。
在我们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可以看到非常具体,非常个人经验化。虹影用非常平易的方式切入,但是里面的东西非常复杂,单纯中可以透示复杂,也可见其叙述上非同寻常的能力。
对这个大坝我们能够说什么呢?我们感觉到所有的言论撞击到这样的大坝都被弹了回来,因为它确实是非常的巨大,它把我们那么长远的历史突然间就阻隔了。
只有“转世”,可是“转世”——这个迷信的软弱的,难以令人置信的历史变化,就像中间横亘着一个巨大的历史大坝一样,虽然这是一个无形的大坝,但我们并不能进入那个历史。虹影就这样坚决而徒劳地进入那个历史。这种叙述真让我惊奇,她就是这样把两种历史,奇特而巧妙地联系在一起。
这里所包含着它可以提升当地的经济,使当地的经济据说是往前提升了25年,那么对当地(西部)GDP的增长,西部开放的促进将有多么重大作用,这都是有很多的数据,都有很多的说法。这个大坝创造了一个省份,它带动了相关的产业。在对现代性的大坝进行怀疑的时候,我们又不得不面对中国的现实,庞大的剩余劳动力集中在西部,这点我们又不得不说,它的存在有它某种合理性,整个西部的那些准现代的制造业都依赖这个大坝生存。中国要成为现代化的国家,要非常紧迫的进入后现代的市场化的国家,付出的代价也是非常昂贵的。
虹影试图从现在迈入历史,但她怎么能进入另一个历史,甚至是另一个世界呢?那个转世的世界呢?确实,那个巨大的现代性的暴力革命历史,怎么与现在的这个大坝的历史连接起来呢?
大坝既是一个阻隔,又是一个天堑变通途,又是一个便捷之路——它是这样一个桥梁,是前现代直接通向后现代的桥梁,所以它的象征意义非常巨大。
事实上,这个“大坝”——这个巨大的大坝在小说中并不常见,几乎没有多少正面的描写,它实际上是缺席的。但你时时感觉这个大坝的存在。这个不在场的大坝是一种象征物——它把历史与现实连接起来。一方面是现在的“大坝”,这个触发了作者反复思考,忧心如焚的大坝;另一方面是历史,巨大的现代性的中国历史,那个我的出生之谜,或者说那个关于“转世”之谜。
虹影在这里对这样一个写作确实熔铸了对中国很复杂的历史的叙述,这些问题是通过两个女性对她们自身命运的呈现和反思,特别是从事基因工程的女科学家,面对陈阿姨,前现代农村的妇女,她们的历史是怎么被现代性的压抑改写来进行一个思考。这个历史如何转化为当代的历史?我说过陈阿姨其实是一个视角,陈阿姨的故事真实包含的是红莲的故事。这是陈的叙述坚持要表达的真实内核。这个内核以一个前现代的女性,她生命的存在,她的被蹂躏的肉体和命运,如何被卷入了这样一个庞大的现代性的历史,她被草率、轻易地消灭了。
然而,小说叙事是如何处理这些故事的呢?像虹影这样的小说家是如何呈现作她的内心呢?
这个历史很有意思,它颇有点后现代式的折叠重复。柳璀的父亲就是柳专员,那个无情枪毙可怜的妓女和尚的干部。现在谁在为他赎罪?没有。柳璀也没有。她又面对着那个据说是转世的陈月明。这个倒霉的人是唯一对长江文化遗产,对自然之美存有留恋的人。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利益所吸引。
历史是如何被淹没,这些草民的历史,这些不断被涂改的历史将被淹没。虹影一直在书写草民的记忆,原来是河的女儿,这次是面对大坝,写大坝绝不是简单的去迎合市场,而是作为河的女儿,在大坝的面前,应该去表达她的声音。
读者会发现,虹影这个构思很有意思,看上去不经意,而你仔细分析下去,发现这些东西是千丝万缕的勾连在一起,它里面的东西甚至像打开魔方一样,从那个方面看,它都折射出几个东西能够联在一起的关系网络。
这部小说的直接叙述动机来自修建三峡大坝引发了作者的忧虑情绪而要写出她的内在感受。这在这部作品的封底,以及虹影自己为研讨会做的说明文字都可以看出。175米的大坝将淹没移民100万,高峡将大半落入水中,举世闻名的风景区,无数的文化遗产将不复存在,这是令作者最为痛心的事。
这里相互联系和纠缠是非常多的,我要说的就是说,在一个前现代的历史、草民的历史,它是如何被淹没的,而且在用后现代的视角去看它的时候所陷入的困境。
虹影这本书可以从不同角度去读解,可以从很大的,“离散文学”、全球化、平民意识、反市场的“新左派”策略等等方面去阐释;也可以从非常平实的阅读感受和审美经验角度去理解。但是,在这里,我想从她的文本中隐藏的叙事关系去理解这部作品。
很显然,女主人公自己也陷入了一种迷惑,这就出现了另一个问题,也就是关于基因与轮回的问题。轮回是一个前现代的希望,所有的希望是寄托在轮回上,它是没有别的希望。所以在小说的叙事中,这个红莲就转世为陈月明。转世这种希望,确实和基因放到一起,这个构思很有意思,在后现代的时代看起来,她作为一个后现代的基因生物科学家,她去反观父母的命运的时候,结果她陷入了关于轮回的故事里。
这次她对三峡大坝进行发言,我觉得是她过去写作延续至今不得不应对的一个难题,所以《孔雀的叫喊》是一个很真实的喊叫,是她发自个人经验的、内心的喊叫。有快乐就喊,有悲哀也要喊,这就是文学,也许是文学更真实的状态。
这样一个反思现代性革命的历史却怎么又夹杂着轮回的观念呢?这是虹影在耍的诡计。她知道那个历史与现在这个历史的连接非常困难。除了轮回,怎么能连接在一起呢?然而,轮回在这里是这样的虚假,小说也并不想说得一清二楚。除了这是一个预设的观念,这个轮回没有更有效的思想的和叙事的功能。
实际上,在国际图书市场上,虹影是以“河的女儿”的形象受到关注。她的那本在海外图书市场上的成名作,在国内的书名叫“饥饿的女儿”,在国外的英语本和其他语种的译本都称作“河的女儿”。1998年中国长江流域发大水,当时我在德国,看到英国和德国的报纸都开出醒目的版面,采访虹影,请这位“河的女儿”对中国的水情发表高论。可见“河的女儿”之有象征性。
但这种象征意义却起到作用。这样使这个从事基因高科技工作的人,这个重新创造人类生命的神话的主人公,陷入了困境,到底这样一个科学技术能不能使我们转世。现代性通过暴力转世——一种很值得怀疑的转世;而后现代的基因克隆技术也是转世的另一种形式,它又如何呢?
在国内文学界,虹影主要是以一个备受争议的前卫小说家和情爱故事高手的形象引人注目。她的小说总是虚构色彩浓重,这一次,她居然要对国内少有人问津的三峡大坝展开小说叙事,这颇有些令人费解。
我们生长于这样一个历史中,从前现代到后现代,是被强行的改变了,你发现从一轮回的这样一个故事,在我们现代性的革命暴力,民族国家的巨大的叙事当中,这个轮回没有生存下来,它变成了一个草民——一个叫做陈月明最无用的人,他与那个历史记忆已经无关。历史依然重复如故,现代性的历史却蓬勃旺盛,一条巨大的大坝变成了历史的通途。而历史(文化的革命的)与草民的历史已经被淹没,历史记忆被抹去,只有无望的轮回寄寓可有可无的希望。
虹影在2003年伊始,突然出版《孔雀的叫喊》,这确实令人吃惊不小,吃惊的不只是因为她惊人的写作速度;同时也是虹影如此面对中国当下现实的直接态度。
虹影并没有想把现代与后现代的叙述对奏展开到底:她也遇到现代性的大坝,她不能全然否定和怀疑它的权威性,它的历史功效。那些“三峡草民”也不是无可指责,虹影一再批判了他们的可悲近利毛病。女主人公也没有洞悉全部生活的奥秘,她只看到了那个若有若无的丈夫的情妇,她就垮了,而她能在精神上复活,则又只能寄望于情爱,一种世俗的家庭伦理。她回到现代性的世俗秩序中,正如虹影最终没有试图让基因与轮回进行对话一样。后现代式的叙述不可能淹没前现代的历史,因为中间横亘着现代性的大坝。
陈晓明
我们都热爱现代性,在审美经验上,我们都未能超越现代性经验。因为我们一直在指望现代性的大坝成为超度之桥,这使我们只能生存于大坝之下,就如我们的全部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