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厄姆只得慢慢坐下,一脸的困惑。何塞一边剔着牙,一边朝车厢那一头看去:“你弄不明白,嗯?”
“她会回来的。”何塞说,“你还是坐下来等她吧。”
“我甚至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事。”
她走到门外的走廊里,顺手把门拉上了。他走过去,又拉开了门。
何塞看看自己的拇指指甲,伸出舌头舔了舔,继续拿拇指指甲剔牙:“你喜欢乔塞特,是吗?”
“可是……”
“当然。可是……”
“不明白?何塞会解释给你听。我马上就回来。你跟何塞谈吧,亲爱的。”
“她长得很漂亮,但没有脑子。她是个女人。她不懂生意。这就是为什么我,她的丈夫,总是替她照看生意。我们是搭档。你明白吗?”
“一点也不明白。”他实话实说。
“这很简单。你是什么意思?”
“不,亲爱的。你得与何塞谈谈。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擅长。我不喜欢做生意。你明白吗?”
“我在乔塞特身上下了本钱。就是这样。”
“何塞?与他有什么谈的?我只想与你谈谈。”
格雷厄姆好好想了一下他的话。他明白了,再明白不过了。他说:“你有话就直说,好吗?”
她盯着他。在那阴森可怖的光线中,她的脸上显得毫无表情。她向车厢门口走去。“我想,”她说,“你与何塞单独谈谈吧,那样更好。”
看何塞的样子是做出了决定。他不再剔牙,在座位上扭动了一下身子,转过身来面对着格雷厄姆。“你是个商人,嗯?”他轻快地说,“你不能期望不劳而获。很好。我是她的经理,我可以付出,但不能一无所获。你想在巴黎找乐子,呃?乔塞特是个很好的姑娘,很会逗男人开心。她的舞也跳得很好。在一个很好的夜总会,我们一个星期至少能挣两千法郎。一个星期两千法郎。这很不错了,嗯?”
他说:“我想单独与你谈谈,乔塞特。”
格雷厄姆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个往事片段。阿拉伯女孩玛丽亚说:“她有很多情人。”科佩金说:“何塞?他只为自己着想。”乔塞特自己也说过,只有当她不顾生意、只顾取乐的时候,何塞才会嫉妒她。格雷厄姆还想起无数别的只言片语和别人说话时的表情。“怎么说?”他冷冷地说。
“你会吗,亲爱的?”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尖厉了。
何塞耸了耸肩:“如果你想给自己找乐子,那么我们就不能去跳舞,一星期就挣不到两千法郎了。所以,你想想,我们必须从别的地方得到这笔收入。”在微弱的光线中,格雷厄姆看到何塞黑黑的嘴角一歪,掠过一丝微笑,“一个星期两千法郎。这很合理,嗯?”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是位身穿天鹅绒衣服的猿猴哲学家的声音。“我亲爱的酋长。”正在为自己的理由辩解。格雷厄姆点点头:“相当合理。”
乔塞特把叼在嘴里的那支香烟扔到地上,还用脚使劲一踩。“你是在阿斯蒂上的火车,”她淡淡地说,“你怎么等到现在才来看我?你可真有礼貌。”她停了一下,慢吞吞地加了一句,“到了巴黎,你不会再让我那样瞎等了吧,亲爱的?”
“那就这么定了,嗯?”何塞语气轻快地说,“你很有经验,是吗?你知道这就是规矩。”他咧嘴一笑,引用了一句别人的话,“Chéri, avant que je t’aime t’oublieras pas mon petit cadeau.”(法语,意为:亲爱的,在我爱你之前,你不会忘记我的小礼物。)
两人一时无语。他们刚才一直在说法语。这时,何塞扑哧一笑,舒舒服服地坐在角落里,用拇指指甲剔起了牙齿。
“我明白了。我该把钱付给谁?付给你还是付给乔塞特?”
“不。是阿斯蒂。”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付给乔塞特,但那样做不太时兴,呃?我每个星期去见你一次。”他俯身向前,拍拍格雷厄姆的膝盖,“这不是开玩笑,嗯?你会守信用吗?比如,如果你现在就……”
“你开到了巴东内基亚!不可能!”
格雷厄姆站了起来。他对自己的镇定感到惊讶。“我想,”他说,“我应该把钱付给乔塞特本人。”
“我在热那亚没能赶上火车。我开着车一路猛追,这才追上。”
“你不相信我?”
“你出了什么事?”她问,“你到哪里去了?我和何塞一直等着你,我们一直等到最后一刻,你都没有来,但你说好要来的。我们等啊等。何塞会告诉你,我们等得有多心焦。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当然相信你。你要去找乔塞特吗?”
他一推开车厢门,乔塞特就转过头来,看着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他走进车厢顶灯发出的蓝光中时,她惊叫一声,呼地一下站了起来。
何塞迟疑了一下,耸耸肩膀,站起来,往走廊那边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乔塞特回来了。她微微一笑,看上去有点紧张。
除了几盏暗淡的蓝色安全灯,所有车厢一片漆黑。他慢慢地朝三等车厢走去。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乔塞特和何塞,整个车厢没有别人,就他们两个人。
“你和何塞谈好了,亲爱的?”
格雷厄姆走出包厢,来到走廊上。
格雷厄姆愉快地点头:“是的。不过,我对你说过,我只想与你谈。我想跟你解释,我想直接返回英国。”
火车停在莫丹似乎不走了。法国护照检查员终于完成了工作,火车又开动了。
她茫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他看到她的两片嘴唇凶恶地一闭,不见了刚才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她突然转向何塞。
服务员走了。格雷厄姆吸着烟,心想等火车开出莫丹之后再去找乔塞特吧。
“你这个下流的西班牙傻瓜!”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把唾沫都喷在了他的脸上,“你以为我为什么留你吗?因为你的舞跳得好?”
“在火车的前部,先生。”
何塞的眼睛闪着凶光。他随手把门拉上。
“三等车厢在哪里?”
“好了,”他说,“我们走着瞧。不许这样对我说话,不然我把你的牙齿打碎。”
服务员看看钱:“好办,先生。”
“脏畜生!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她的右手往前移动了一两英寸。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发光。她把右手戴着的钻石手镯从手腕上取了下来。
格雷厄姆给了他一些钱:“我想要一瓶啤酒和几块三明治。你能在莫丹帮我买到吗?”
今天格雷厄姆看了够多的暴力场面。他赶紧说:“等一下。这不能怪何塞。他把事情解释得很巧妙,很有礼貌。我刚才也说了,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我得直接回英国。我还想请你收下一件小礼物。就是这个。”他掏出钱包,拿出一张十英镑的钞票,举到有亮光的地方。
“不会有的,先生。”他耸耸肩,“因为战争。”
她瞥了一眼那张钞票,气呼呼地盯着他:“呃?”
“我们过边境的时候,会有餐车吗?”
“何塞说得很清楚,我欠他两千法郎。这张钞票只值一千七百五十法郎多一点,所以我还得拿出二百五十法郎。”他从钱包里拿出几张法国钞票,折好,夹在十英镑的大钞票里面,递给乔塞特。
“先生?”
乔塞特从格雷厄姆手里一下子拿过钞票。“你想拿这个买什么?”她恶狠狠地问。
他按了铃,服务员马上来了。
“什么也不买。很高兴能和你谈话。”他拉开了车厢的门,“再见,乔塞特。”
火车猛地一晃,开出了站,隆隆地向莫丹驶去。
她耸了耸肩,把钱塞进了裘皮大衣的口袋里,然后在角落里坐下:“再见。如果你自己犯傻,可不要怪我。”
他痛苦地打了个哈欠。他全身僵硬,止不住地颤抖。他站起身,穿上大衣,往外一看,车站里积起了厚厚的雪——他真傻,竟然那样睡着了。带着肺炎回家可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已经过了意大利护照检查站。他打开暖气,坐下来抽了支烟。一定是那顿丰盛的午餐和酒惹的祸。可是……他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乔塞特的事。马蒂斯也一定在这趟火车上。
何塞哈哈大笑起来。“如果你想改变主意的话,先生,”他装腔作势地说,“那么我们……”
格雷厄姆把护照放回口袋,服务员灭了灯,关上了门。没事了。
格雷厄姆猛地拉上了门,朝走廊那边去了。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到自己的车厢。他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马蒂斯,差一点儿要与他撞个满怀。
“没有。”
马蒂斯退后一步,让格雷厄姆过去。一看是格雷厄姆,马蒂斯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立刻俯身向前。
“谢谢,先生。你有意大利钞票吗?”
“格雷厄姆先生!是你吗?”
一名警察看了看护照,点点头,拿图章在护照上轻轻盖了一个章。
“我在到处找你。”格雷厄姆说。
他身体一惊,猛地坐了起来,手在口袋里乱摸着:“我的护照?好的,好的。”
“我亲爱的朋友,见到你,我太高兴了。我一直在寻思……一直很害怕……”
他抬头看到卧铺车厢的服务员正俯在他身上。他意识到自从火车离开阿斯蒂,他就一直在睡觉。门口站着两名身穿意大利铁路警察制服的男子,因为外面越来越黑,所以他只看到他们的身体轮廓。
“我在阿斯蒂赶上了这趟火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左轮手枪,“我想把这个还给你,还得谢谢你。我没有时间擦干净。我开了两枪。”
“巴东内基亚到了,先生。请出示你的护照。”
“两枪?!”马蒂斯瞪大了眼睛,“你把他们俩都杀了?”
他觉得有人在摇晃他的胳膊,于是睁开了眼睛。
“只杀了一个。另一个死于车祸。”
“对不起。”格雷厄姆向领事先生道了歉,“你一定要原谅我。你看,说起来很有趣。我原先与一个人约好了,两点钟在火车上见面。她见到我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车祸?!”马蒂斯咯咯地笑了,“这倒是杀死他们的新方法!”他深情地看着左轮手枪,“也许我也不会擦它。或许我会让它保持原样,留作纪念。”他抬起头来,“你的口信我转达得还行吧?”
领事先生扬起了眉毛。
“转达得很好,再次谢谢你。”他迟疑了一下,“火车上没有餐车。我的车厢里有几块三明治。如果你和你的夫人愿意和我一起……”
格雷厄姆突然感到有点头晕。他大笑起来。
“你真客气,但不了,谢谢。我们在艾克斯下车。很快就到了。我的家人住在那里。分别了这么久再见到他们,一定会有奇怪的感觉。他们……”
“我亲爱的格雷厄姆先生!我太愚蠢了!吃点东西。当然当然!我们可以在诺维吃。我来请你。要是有香槟,我们一定要喝一点。你心情不佳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香槟更让人安慰的了。”
他身后的包厢门打开了,马蒂斯夫人探出头来,看着走廊。“啊,你们在这里!”她认出了格雷厄姆,不以为然地点点头。
“我想先吃点东西,那对我会有好处。”
“什么事,亲爱的?”
格雷厄姆把护照递给领事先生。领事迅速翻看了一下护照,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还给格雷厄姆。“你的过境签证,”领事先生说,“要求你从热那亚入境意大利,从巴东内基亚离境。如果你很想坐飞机回英国,那我们可以让他们改一下签证,但这需要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而且你还得返回热那亚去。还有,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他们有可能发现库维特利的尸体,这样的话,你最好不要修改签证,以免引起意大利警方的注意。”他看了一下手表,“下午两点钟有一趟从热那亚开往巴黎的火车,三点多一点儿停靠在阿斯蒂车站。我建议你去阿斯蒂车站上车。我可以开车送你去车站。”
“那个窗子。你开了窗,出去抽烟了。我快要冻僵了。”
“飞机?啊!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护照吗?”
“那你就关上窗子啊,亲爱的。”
“库维特利说过飞机的事情。”
“白痴!窗子太紧,我关不上。”
“很好。从各方面的情况看,你马上动身是最为有利的。”
马蒂斯叹了口气,感觉有点累。他伸出了手:“再见,我的朋友。我会守口如瓶的。你放心好了。”
“能旅行的。我有点擦伤,还有点头晕,不过很快就会好的。”
“守口如瓶?”马蒂斯夫人满心狐疑地问,“有什么事需要守口如瓶?”
“我们可以让司机自己去解释。你说你的手提箱被大火烧掉了,如果真是那样,那你和这起事故就没有任何牵涉了。你身体还好吗?还能旅行吗?”
“啊,你问得好!”他朝格雷厄姆眨了眨眼睛,“这位先生和我策划了一个阴谋,我们要炸毁法国银行,占领众议院,枪毙两百户人家,建立一个新政府。”
“那辆汽车怎么办?”
她不安地环顾四周:“即使是开玩笑,你也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确实想不到。太令人伤心了。”领事先生说。他显然很想马上转入正题。他思维敏捷,紧接着说道:“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在你离开这个国家之前,他的尸体被发现的危险每时每刻都在增加。目前意大利当局对我们不是很友好,如果在你离开意大利之前他的尸体被发现了,你可能会被他们滞留好几天,我们可能没有能力从中斡旋。”
“玩笑?!”他没有什么好意地对她皱起眉头,“等我们把那些资本主义爬行动物从他们的大房子里拖出来,用机关枪把他们扫成碎片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这是不是一个玩笑。”
“谢谢。我很幸运。”他不假思索地说。祝贺一个人活下来?这听上去好像有点怪。格雷厄姆说:“一天晚上,库维特利对我说,他曾为‘加齐’组织战斗过,还说他随时准备为土耳其献出生命。话是这么说,但你怎么能想到他这么快真的就死了呢?”
“罗伯特!要是有人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当然够了。”领事略带歉意地咧嘴一笑,“我要告诉你,格雷厄姆先生,今天早上我收到你托人转来的口信时,我立即给哈基上校发了电报,说你很可能已经死了。现在请允许我向你表示祝贺。”
“让他们尽管听!”
“还不够吗?”
“罗伯特,我只是想让你关上窗户。要不是这窗子这么紧,我早就自己动手关上了。我……”
“都讲完了?”他问。
他们身后的包厢门关上了。
领事先生长得很瘦,办事利索,说起英语来给人感觉好像在英国待过。他先是认真地听格雷厄姆讲,然后才发表自己的看法。格雷厄姆讲完了,领事先生又往苦艾酒里倒了些苏打水,背靠着椅背,吹了一声口哨。
格雷厄姆站在那里,望着窗外远处的探照灯。低垂在地平线上的云层中间,有灰色的东西在不安地移动着。他想到,这样的天际线,与他从英国家里卧室窗户看到德国飞机在北海上空盘旋时的天际线没什么两样。
格雷厄姆走到村里咖啡店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他找到了一部电话机。当土耳其领事馆的汽车到达村庄的时候,他已经洗过脸,喝了白兰地,有点精神了。
他转过身,走回自己的包厢,那里有啤酒和三明治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