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客厅里的绅士 >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皇帝身穿一件刺绣华丽的黄绸袍,头缠一条黄巾。他三十五岁,比多数安南人高得多,很瘦。他的脸异常光滑。他看来很是孱弱,但仪表极为高贵。派对给我的最后印象,乃是他随意靠着一张桌子,吸着香烟,与一位年轻的法国人聊天。他的眼光不时短暂而漠然地落在笨拙起舞的征服者身上。

本地的娱乐节目到此结束,外国人聚到自助餐那里。宫廷侍从开始用欧洲乐器演奏一曲单步舞。外国人跳起舞来。

夜深了,拂晓我将坐车前往河内。上床睡觉似乎不太合算,当我坐人力车回酒店,我问自己,我为何不去河上消磨剩下的夜晚。我只要及时赶回去洗个澡、换衣服并在出发前喝杯咖啡就行了。我跟人力车夫说了我的想法,他带我去到河边。桥下正好是个栈桥,我们看到五六条舢板泊在一旁。船主都在里面睡觉,但至少有一位睡得不沉,因为听我走下石阶,他就醒了,将头伸出裹着的毯子。人力车夫跟他说了,他爬了起来。他叫醒睡在船里的一位女人。我上了船。女人解开缆绳,我们滑入河中。这些船有个竹编的低矮圆篷,人正好可以在里面坐直,而船板也铺着竹席。你可以放下帘子,但我让男人把前面敞开,这样我可以看看夜色。群星在高高的天上闪耀,仿佛那儿也有一个派对。男人给了我一壶中国茶和一个茶杯。我斟了些茶,燃起烟斗。我们一路慢行,只有桨声打破寂静。想到有眼前这些时辰来享受安宁之感,我很高兴。我想,当我再度置身欧洲,关在那些石头城市里,我将多么怀念这个美好的夜晚和令人陶醉的孤独。这将是我记忆里最为永恒的东西。这是独一无二的时刻,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把逝去的时光贮存起来。我一刻也浪费不起。我是在为自己贮存财富。我想着所有我要思考的事情,还有我要细心品味的忧郁,就像你品尝一年之中第一批香喷喷的草莓;我要想到爱,我要编故事,我要沉思艺术与死亡这类美丽的事情。船桨轻轻击着河水,我正好可以感到船在滑行。我下定决心,要留意和珍惜自己体会到的每一丝细微感觉。

晚上我赴皇宫一个派对。皇帝和法国专员坐在谒见室中门的镀金大扶手椅上,来宾聚在周围。院子里点着无数的小油灯,一支本地乐队在起劲演奏。三个有趣的人,就跟中国戏曲中的人物一样,穿着华丽的中国服装登场,跳起一种怪诞的舞步。接着是皇家舞蹈团,很多青少年身穿美丽的老式服装,令人想起十八世纪关于远东的绘画,开始载歌载舞。他们肩负灯笼,里面是点燃的蜡烛,他们以复杂的图形走来走去,组成一个个中国字,祝愿皇帝吉祥如意。它更像操练而非舞蹈,但是效果奇特而漂亮。他们随后让位于其他舞者,男子扮成大公鸡,嘴里喷出火焰,或是扮成水牛和怪龙,他们蹦来跳去,怪相百出;最后是焰火表演,院内满是烟雾和爆竹的喧响。

突然,我感到一阵颠簸。怎么回事?我望出去,天已大亮。颠簸来自船与栈桥的相撞,桥就在我的上方。

法国专员致辞,皇帝念了答辞。他的嗓音很尖,有点单调,听来就像念经。欧洲人退到大殿一侧,皇帝坐了下来。宝座前方有个矮坛,皇帝的伯父,一个灰白胡须稀稀疏疏的小老头,现在站在上面,就像两本书裹在红绸里。然后,皇帝的两位兄弟在矮坛前就位,不是面朝皇帝,而是彼此相对,与此同时,院内一直静立着聆听讲话的高官,依次上到为他们准备的竹席。他们也是彼此相对而非面朝皇帝。乐队开始演奏,歌队唱起歌来。这是表示两位王子与院内高官将要转身面对皇帝。合唱停止了,王子与高官跪了下来,前额触地。他们举动如一。皇宫门上的塔楼,一面大锣响起,歌队又开始唱歌。然后,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众高官齐刷刷俯伏在地。这一动作重复了五遍。皇帝漠然坐着,对此礼拜无动于衷。他就像一尊金装偶像。前天看来还是非常俗艳的谒见室,现在却因这些锦衣绣服的衬托,有了一种即使不能叫做华丽但至少可以称为粗野的壮观。随后,所有高官三鞠躬并随意散开,王子们面带微笑,与他们的法国朋友握手,抱怨穿着长袍太热,皇帝则不太体面地走下宝座。他快步走进像是前厅的地方,朝臣和外国人跟着他。那里站了两排手执御伞和各类旗杆的士兵,一队绿衣听差击着鼓吹着横笛并且起劲敲锣。甜香槟与点心、甜品和雪茄一道四处派发。没一会儿,皇帝就坐着他那又矮又圆的镀金轿子,由十二名红衣轿夫抬走了。典礼结束了。

“天哪。”我叫道。“我睡着了。”

可是,越南春节的典礼蔚为大观。这是中国新年的庆典,皇帝再度效仿天子,接受高官朝贺。我收到一封请柬,在清晨七点,尴尬地穿着礼服和硬邦邦的衬衫,与一群装束跟我相类的法国文官和很多军官来到皇宫门口。法国专员驾到,我们随他进宫。广庭之中,身穿光鲜奇异军服的士兵排列成行,他们前面是依照官阶排列的两行高官,文臣在右,武将在左。下面一点,则是太监与皇家乐队,两边各有一头盛装御象,并有一人手执一顶御伞罩住象舆。高官穿的衣服为满人样式,脚蹬白色厚底的高靴,身着华丽刺绣的广袖绸袍,头戴镂金的黑帽。号角吹响,我们这些欧洲人拥进谒见室。里面很暗。皇帝坐在台上。他身穿金袍,陷入宝座以及宝座上方华盖幕布的一片金光之中,所以乍看之下,你很难发觉有个活人在那儿。他站了起来。台上每个角落都站着一位手执御扇的蓝衣人,宝座后面站了一排深蓝衣服的仆役,拿着御用的器具、盛有槟榔子的盘子、痰盂以及我说不出来的物件。稍稍靠前,两名士兵身穿华丽的橙色衣服,将一柄金剑在身前握得笔直;他们立如雕像,目不斜视。皇帝也像一尊雕像,站得纹丝不动,蜡黄的细长脸上毫无表情。

我睡了一夜,在我身旁,茶杯里的茶早已凉了。烟斗从我嘴里掉了出来。我错过了那些珍贵的时刻,结结实实睡了几个小时。我怒不可遏。我可能再没机会在东方一条河流的舢板上度过一个夜晚了,而现在,我再不会有自己指望的那些奇思妙想了。我付了船资,依旧一身晚装,跑上台阶去到酒店。我雇的车正在门口等我。

安南长久为中国藩属,它的皇帝向天子进贡。它的文化是中国的,它的庙堂供奉的是孔夫子而非乔达摩。皇宫很大,为一条城濠与一道宫墙环绕。它是中国式的,却是赝品与二手货;它陈旧而有些沉闷。你途经一条栽了小树的整洁道路,两旁是些花园亭阁。但是,花园里杂草丛生;有凌乱的灌木,就像受到虐待的儿童,还有矮小的树木。它们如此荒芜,你觉得很难相信在后面某处,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为女人、太监和高官簇拥,住着一位在法国势力下虚幻地统治着国家的皇帝[1]。你觉得那是在装点门面,他维持统治几乎不费气力。你经过色彩俗艳金碧辉煌的谒见室,摆放皇帝祖宗牌位的昏暗长廊,以及陈列皇帝有时收到的礼物的房间,有法国的时钟,塞夫勒的瓷器,中国的陶瓷和玉器;但是,正如你的朋友结婚,他们若非贫穷并有所需要的人,而是什么也不缺的有钱人,你反倒送他们一件更为贵重的礼物,所以,送礼者在这里的慷慨都有精明掂量。

[1] 一八八三年,安南成为法属印度支那一部分,但安南的君主政体依然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