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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您瞧,我们的婚姻纯属权宜。”

我让总督放心,我们都很想听,而比利时上校乘机再次客气一番。

“这倒是真的。”夫人说。“否认这个才蠢呢。但有时候,爱情是婚后而不是婚前才来,然后就比较好。比较长久。”

“但他们会感兴趣的,我的小甜心。”他总是这样称呼妻子,而这位仪表堂堂乃至威风凛凛的女士,被其小丈夫如此称呼,听来煞是有趣。“不是吗,先生?”他问我。“这是罗曼史,谁不喜欢罗曼史,尤其这样一个夜晚?”

我不禁留意到总督温柔地捏了捏她的手。

但她说这番话时,结实的大脸一副笑容,她的语调令人觉得,她很乐意再听一遍。

“您瞧,我一直在海军,我退役时四十九岁。我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很想找份工作。我到处找:我能找的门路都找了。好在我一位表兄政治上有点影响。民主政府的一大长处,就是你如果有足够的影响力,另外又能做到不知不觉,你通常就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瞧你,官人。”夫人说。“你就别用那些陈年旧事来烦我们的朋友了。你真让人受不了。”

“你本来就谨慎,我可怜的官人。”她说。

“你们可知道,今天是我与太太初次见面的纪念日。”他说,突然打破显然令他难受的沉默,因为我从未遇到比他更为健谈的人。“也是她答应做我妻子的纪念日。而且,你们会觉得吃惊,这都是同一天。”

“不久,殖民部长召见我,给我一份某个属地的总督职位。他们想派我去的地方很偏远,但我一生都是从一个港口漂到另一港口,我根本不觉得是一回事。我高兴地接受了。部长告诉我,我必须准备好一个月内动身。我告诉他这对一个老光棍来说很容易,除了几件衣服几本书,我在世上并没有多少东西。”

我见到小个子法国总督一直握着他那大个子夫人的手,这一景象既可笑又动人。

“‘什么,我的伙计。’他叫道。‘您单身?’

这餐饭吃得实在有趣。吃完饭,我们分别回船舱睡觉以打发下午的暑热。在这样一艘小船上,一旦与同船的乘客相识,当我白天不待在自己的船舱,即使我希望,也不可能不随时遇到他们。只有意大利男高音离群独处。他不与人交谈,而是一个人尽可能远地坐到船头,轻声拨弄着一把吉他,你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到。我们一直望得见陆地,海就像一桶牛奶。我们东拉西扯,看着一日将尽。我们一起进餐,然后又坐到甲板上星空下。两位商人在闷热的大堂玩皮克牌,比利时上校则凑进我们这一小组。他腼腆肥胖,开口只说客气话。不久,或许为夜色所动受暗黑怂恿,感觉自己独与大海相对,意大利男高音高坐船头,伴着吉他唱起歌来,他一开始唱得很低,然后稍高,没多久,他就沉迷其中,放声高唱。他有一副真正的意大利嗓,满是通心粉、橄榄油和阳光,他唱那不勒斯民歌,我年轻时在圣费迪那多广场听过,还唱《波希米亚人》、《茶花女》和《弄臣》的片段。他唱得投入,故意有所强调,他的颤音让你想起你听过的每一个意大利三流男高音,但是,在那迷人的夜空下,他的夸张只会令你微笑,你不禁觉得心中一阵惬意的慵懒。他唱了大概一个小时,我们都沉默下来;然后,他安静了,但他没有动弹,我们看到闪亮的夜空隐约衬出他的庞大身躯。

“‘当然。’我答道。‘我打算独身。’

“你真傻,官人。”她说。她转向船长。“您别理他。他就那样。”

“‘要是那样,我恐怕必须收回我的提议。因为这个职位要求您必须已婚。’

不一会儿,威金斯先生带他下去看动物了,又过了一会儿,我们聚在闷热的大堂午餐。总督夫人现身了,坐在船长右侧。总督跟她解释我们都是何人,她对我们礼貌一躬。她是一位高大结实的女人,大概五十五岁,穿了一件有些素朴的黑绸衣。她头戴一顶圆圆的大遮阳帽。她的五官大而周正,外形端庄优美,令你想起参加游行的高大女子。她应该很适合爱国巡游中的哥伦比亚女神或大不列颠女神一角。她高耸于她的小丈夫之上,就像一座摩天楼屹立于一间棚屋之上。他说个不停,活泼机智,当他说到有趣之处,她的厚重面容就绽开一大片深情的微笑。

“说来话长,概括说吧,因为我的前任惹出一桩丑闻,他是单身汉,让当地女子住在总督府,白人、农场主和公务员的妻子因此而有抱怨,所以决定下任总督必须是个可敬的典范。我反驳他。我跟他争论。我扼要说明我对国家的贡献,还有下届选举我的表兄可能担任的公职。

然后,总督比画了一大通,爆出一连串很是怪异的英语来,我需要动用自己所有的法语知识,才可明白他说些什么。

“‘我如何是好?’我沮丧地叫道。

“他以为我是哪儿长大的?那不勒斯?”

“‘您可以结婚。’部长说。

“他想知道你会不会讲法语,亲爱的。”

“‘可您看,部长先生,我一个女人也不认识。我不是爱跟女人厮混的男子,我四十九岁了。您怎么指望我找到一个老婆?’

“夫人,您懂法语吗?”总督客气地问道。

“‘再简单不过了。在报上登一个广告。’

“你签单吧,爱默。”她说。“那位叫什么的先生要是只摇得好一对三点,那他摇得一点都不好。”

“我不知所措。我不知说什么好。

我叫来侍者,我们叫了一轮饮品。

“‘好啦,仔细考虑一下吧。’部长说。‘您要是能在一个月内找到老婆,您就可以去,但没老婆就没工作。这就是我的结论。’他笑了笑,他也觉得这情形有些滑稽。‘您要是想登广告,我建议您登《费加罗报》。’

“告诉鬈毛狗脸,他叫埃格伯。”她看着大海说。

“我心灰意冷走出殖民部。我知道他们要派我去的地方,我知道我很适合住在那儿;那里的气候我受得了,总督府宽敞舒适。做总督的想法我非但根本不觉得不快,而且,我除了海军军官的养老金之外一无所有,这份薪水也不可小看。突然,我拿定主意。我走进《费加罗报》报馆,拟了一则广告,交给他们插进去。但我可以告诉您,当我后来走上香榭丽舍大街,我的心跳得比我坐的船出发时还厉害得多。”

“当然非常乐意。”总督说,仍是笑着。我拉了一把椅子给他,他对威金斯夫人鞠了一躬,坐了下来。

总督身子前倾,感人地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威金斯先生讲法语讲得就跟法国人一样。”威金斯夫人告诉远去的大海。

“我敬爱的先生,您决不会相信,但我收到四千三百七十二封回信。雪片般飞来。我本以为只有半打;我得叫一辆出租车把信带回住的酒店。我的房间堆满了信。有四千三百七十二个女人愿意分担我的孤独,做总督夫人。难以置信。她们的年龄从十七岁到七十岁。有身家清白、教养高贵的少女,有犯过一点小错、现在想过正常生活的未婚女士;有丈夫死得很惨的孀妇;有带着孩子可让我的晚年得到慰藉的寡母。她们有的金发有的黑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些能讲五种语言,有些能弹钢琴。有些要给我爱,有些渴望爱;有些只能予我相敬如宾的友情;有些很富有,有些前程似锦。我不知所措。我困惑不已。最后我发火了,因为我是一个性情中人,我站起来,跺着那些信和照片,我大声叫道:她们我一个也不娶。没希望了,我现在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法把手上的四千名候选人都看一遍。而我觉得要是不全部都看,我一生都会痛苦地想着我错过了命中注定要给我幸福的那个女人。我不抱希望只好放弃了。

“对,对。”他叫道。“窝(我),马戏班主。一小坯(杯)波图酒。对。对。不是吗?”

“我走出满是那些照片和零乱信件的可恶房间,为了驱除烦恼,我去到街上,到和平咖啡馆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见到一位朋友路过,他对我点头微笑。我想微笑,但内心痛苦。我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位退役的海军军官,必须靠着微薄的养老金在土伦或布雷斯特度过余生。糟糕!我的朋友停住脚步,向我走来并坐了下来。

总督突然明白过来,他爆出一阵煞是悦耳而且很有感染力的笑声。威金斯先生也笑了。

“‘什么事情让你这样闷闷不乐,我亲爱的朋友?’他问我。‘你可是最快乐的人啊。’

“我男婆的小女子。[2]”他说。

“我很高兴有人可以让我诉苦,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大声笑着。我后来想过,这事或许有滑稽的一面,但那时候,我向您保证,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我没好声气,跟我的朋友说起实情,然后,他尽量忍住笑,对我说:‘但是,我亲爱的朋友,你真的想结婚吗?’我一听这话就火了。

然后,由于我已忽略的一个原因,威金斯先生手臂呈铁圈状,比划着一只鬈毛狗跳过铁圈的动作。接着,他指了指威金斯夫人仍然抱在膝上的小猴子。

“‘你真白痴。’我说。‘我要是不想结婚,而且不想在接下来的两周之内马上结婚,你觉得我还应该花上三天时间去读我从没见过的女人写来的情书吗?’

“窝(我),马戏班柱(主)。您观看过。”

“‘你冷静一下,听我说。’他答道。‘我有位表妹住在日内瓦。她是瑞士人,而且,她家在国内极有名望。她的品行无可非议,年龄也适合,是个老处女,因为她十五年来都在照顾最近过世的生病母亲,她受过很好的教育,另外,她长得也不丑。’

那尊贵的法国人停了下来,有些困惑地看着威金斯先生。于是,威金斯先生轻轻拍着自己的胸脯说:

“‘听起来她好像完美无缺。’我说。

“荷兰人不喝。”威金斯夫人说,看了一眼大海。“他们除了荷兰金酒什么都不喝。”

“‘我没这么说,但她很有教养,适合你的要求。’

“先受(生),您喝什么?[1]”我无法再现他的古怪口音。“一小坯(杯)波图酒。”他转向我。“外国人,他们都喝波图酒。你十拿九稳。”

“‘有一点你忘了。她凭什么要放弃她的朋友和熟悉的生活,离乡背井跟着一位四十九岁而且长得一点也不帅的男人?’”

我忍不住笑了。总督先生是小个子,比常人矮得多,小模小样,有一张很难看的小脸,五官很粗,差不多跟黑人一样;他有一头毛茸茸的灰白头发,两道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一把毛茸茸的灰白胡子。他的确有点像一条鬈毛狗,并有一对鬈毛狗那般柔和、聪明和闪亮的眼睛。等他下一次经过,威金斯先生高声叫道:

总督先生中断他的话,转向我们使劲耸耸肩,脑袋几乎缩进双肩了。

“什么也别叫。”她说。“给他看一个铁圈,他就会跳起来穿过去。”

“我很丑。我承认。我的丑陋既不令人害怕也不令人起敬,只是令人嘲笑,这种丑是最糟糕的。人们初次见到我,他们不是因为害怕而退缩,若是那样,显然还有令人高兴之处,而是大笑。听着,今天上午,当令人钦佩的威金斯先生带我去看他的动物,珀西,就是那头猩猩,伸出了双臂,要不是因为笼子的栏杆,他就把我当做一位失散已久的兄弟搂进怀里了。说真的,有一次我去巴黎的植物园,听说有头类人猿跑掉了,我急忙向出口走去,怕他们误以为我是逃跑者,把我抓起来,不由分说将我关进猴子笼。”

威金斯夫人慢慢转过头,看着那法国人,他衣服的扣眼里别着荣誉军团的玫瑰花形勋章,正在踱来踱去。

“瞧你,官人。”他夫人用低沉缓慢的嗓音说。“你比平常说得更不像话了。我没说你是阿波罗,就你来说,你也没必要非得这样,但是你有尊严,你泰然自若,任何女人都会觉得你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这是船上的大人物。”威金斯先生说。“他是法国一个属地的总督,现在要去周游世界。他在曼谷看过我的马戏。我想我要问问他有何观感。我该怎么称呼他,亲爱的?”

“我继续往下讲吧。当我跟我的朋友讲完那番话,他回答说:‘女人从来说不准。婚姻有些东西很是吸引她们。问问她没什么坏处。毕竟,向一位女人求婚,她会视为对她的赞美。她充其量不过拒绝。’

就在这时,一直坐着的那位法国官员站起身来到处走动。船上陪伴他的有曼谷的法国公使、一两个秘书和一位王子。他们总在鞠躬握手,船驶离码头时,帽子和手绢挥个不停。他显然是位要人。我之前听船长称他为总督先生。

“‘但我不认识你表妹,我也不知道怎样结识她。我总不能去到她家要求见她,进到客厅就说:瞧,我来是要您嫁给我的。她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会大喊救命。而且,我是一个非常胆小的人,我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举动。’

“埃格伯很好。”她说。“埃格伯什么问题也没有。”

“‘我来告诉你怎么做。’我的朋友说。‘去日内瓦,替我带一盒巧克力给她。有我的消息她会很高兴,而且乐意接待你。你可以跟她聊一会儿,然后,要是不喜欢她的样子,你就告辞,什么坏处也没有。要是你喜欢,就可进入正题,正式向她求婚。’

威金斯夫人拿起另一枝吸管,若有所思喝着柠檬水。

“我很绝望。看来这是唯一可行的事情。我们马上去商店买了一大盒巧克力,当晚我坐上火车去了日内瓦。我刚到就给她去了一封信,说我替她表兄带礼物给她,很希望自己有幸亲自交给她。一个小时以内,我收到她的回复,大意为她很高兴下午四点钟见我。见她之前的那段时间,我都消磨在镜子前了,把领带反复系了十七遍。钟敲四点,我到了她家门口,马上就被领进客厅。她在等我。她表兄说她长得不难看。想想看,当我见到一位年轻女子,最终,一位依然年轻的女子,仪态高贵,有朱诺[3]的端庄,维纳斯的容貌,言谈有密涅瓦[4]的智慧,我是多么吃惊。”

“威金斯夫人很喜欢埃格伯。”她丈夫说。“对此你可别惊讶,他是她的小儿子。”

“你太荒唐了。”夫人说。“但是,这些先生现在都知道你的话不能全信。”

猴子吱吱叫了几声,她搂着他,给他一枝吸管。猴子吸了一点柠檬水,喝够了,就瘫回去靠着威金斯夫人丰满的胸脯。

“我向您发誓我没夸大其词。我太吃惊了,差点把那盒巧克力掉到地上。但我对自己说:士兵死也不放下武器。我呈上巧克力,我说起她表兄的消息。我发觉她和蔼可亲。我们聊了一刻钟。然后我对自己说:出击吧。我对她说:

“你想喝一口妈妈的柠檬水吗,埃格伯?”

“‘小姐,我必须告诉您,我来这儿不仅是为了给您一盒巧克力。’

威金斯夫人略微转过头,看着坐在她膝上的猴子。

“她笑了,说我来日内瓦显然肯定有比这更重要的原因。

“我猜埃格伯想喝一口你的柠檬水,亲爱的。”威金斯先生说。

“‘我来是请您惠允嫁给我。’她吃了一惊。

“他如果老是摇输,肯定很花钱的。”威金斯夫人对着海岸线咕哝道。

“‘可是,先生,您疯了?”她说。

侍者给威金斯夫人端来柠檬水,她丈夫要的是威士忌苏打,我要的是金汤力。我们摇骰子,我签了单。

“‘我求您先别回答,听我详细道来。’我打断她,在她开口之前,我把一切告诉了她。我告诉她我在《费加罗报》的广告,她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我再度提议。

“他不是亲戚。”她答道。“只是一位朋友。”

“‘您当真?’她问。

威金斯夫人没看我,她的蓝眼依然漠然盯着大海。

“‘我一生还从未这样认真过。’

“大象是什么亲戚呢?”我问。

“‘我得承认您的提议令我吃惊。我没想过结婚,我已过了嫁人的年龄;但是,对于您的提议,一位女人显然不该未经考虑就回绝。我受宠若惊。您让我考虑几天如何?’

“乖。他是笼子里最大的猩猩。一千块我也不卖。”

“‘小姐,我太惨了。’我答道。‘可是我没时间。您要是不嫁给我,我就必须回巴黎,继续读那一千五到一千八百封还在等着我的信。’

“珀西是我们的大儿子。有条飞鱼,爱默。他是猩猩。他今早吃饭乖不乖?”

“‘我显然不可能马上给您答复。一刻钟以前我还没见过您。我必须跟朋友和家人商量。’

“珀西是谁?”

“‘他们能做什么?您是成年人了。事不宜迟。我等不了。我一切都告诉您了。您是聪明的女人。仔细考虑对当机立断能有什么帮助?’

我不禁觉得自己太被忽略,不管怎样,这场谈话我也是话题之一,所以我问:

“‘您不是要我现在就说行或不行吧?这太过分了。’

“觉得他很好。”

“‘正是如此。几小时后我就坐火车回巴黎了。’

“他觉得珀西如何?”

“她若有所思看着我。

“我当然有。”

“‘您真是个疯子。为了您和大家的安全,应该把您关起来。’

“你带他看了动物没有?”她问。

“‘好啦,哪一种答案?’我说。‘行还是不行?’

她跟丈夫一样的身材,一样的胖,脸跟他一样的又圆又红,也是一头棕黄色的乱发。我很想知道他俩是否因为彼此酷似而结婚,还是多年来两人获得了这种惊人的相似。她没转过头,而是继续心不在焉看着大海。

“她耸耸肩。

“也决不会。你知道的。”威金斯夫人说。

“‘我的天。’她停了一分钟,我如坐针毡。‘行。’

“她还没习惯。”

总督对她妻子挥挥手。

“二十二年半。”威金斯夫人说,依然看着海。

“她就在这儿。我们两个星期之后结婚,我做了那个属地的总督。我娶了一位贵人,我亲爱的先生们,一位个性最最迷人的女人,千里挑一,一位才智不让须眉、温柔善感、令人钦佩的女人。”

“威金斯夫人觉得热。”她丈夫说。“她热了二十年了。”

“你静一静吧,官人。”他妻子说。“你把我说得跟你一样可笑。”

“哎呀,好热。”她咕哝道,摘下遮阳帽扇着。

他转向比利时上校。

威金斯夫人一副心不在焉不苟言笑的样子坐了下来,她看着蓝色的大海,令人感到她觉得自己理应来杯柠檬水。

“您单身一人吗,我的上校?如果是,我竭力推荐您去日内瓦。那里是最最可爱的年轻女子的温床(他用的是温床一词)。您会在那儿找到别处找不到的妻子。日内瓦还是一座迷人的城市。一刻也别耽搁,到那儿去,我会给您一封写给我妻子侄女的信。”

“这是威金斯夫人。”马戏班主说。“那是我们的小儿子。拉把椅子来,威金斯夫人,认识一下这位先生。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但他已经请我喝了两杯,他要是还摇不好,就会请你也喝一杯。”

这个故事由她来总结。

然后,一个穿白衣服的肥胖小女人牵着一只小猴子来到甲板上。它在她身旁走得一本正经。

“权宜之计的婚姻,你的期望实则较少,所以你的失望也较少。因为双方都没向对方提出毫无道理的要求,也就没有理由恼火。你不寻求完美,所以双方都能容忍对方的缺点。激情当然很好,但它不是婚姻的真正基础。看看你们,要想婚姻幸福,两个人必须能够彼此尊重,条件必须相同,兴趣必须相似;然后,两个人若是正派人,愿意相互容忍,彼此迁就,他们的结合就没理由不像我们这样幸福。”她停顿片刻。“但是,当然,我先生是一位非常、非常出色的人。”

“他不是很合群。”威金斯先生说。“他抽我给他的雪茄,但不愿意喝一杯。他要是不那么古怪我倒不好奇了。这家伙样子很讨厌,不是吗?”

[1] 本节的楷体字表示原文皆为法文。另:威金斯先生的法语讲得蹩脚,毛姆原著虽然摹仿精彩,但并无加注相关的正确用语。为了有助读者理解,括弧里面的单字俱为译者添加。

意大利歌手从我们身边经过,威金斯先生告诉我,他是那不勒斯人,要去香港与他的一众人会合,他因为在曼谷得了疟疾而被迫离队。他是个身躯庞大的家伙,很胖,当他猛地坐进椅子,椅子也会吱吱乱响。他摘下遮阳帽,露出一头拳曲油腻的长发,并用戴着戒指的粗短手指理着头发。

[2] 法语名词分阴性阳性,但威金斯先生把儿子说成阴性,妻子说成阳性,本意应为“我老婆的小儿子”。

我是一大早上船的,很快发现置身我所遇到的最为古怪的一群人中间。这些人包括两个法国商人,一位比利时上校,一位意大利男高音,一位美国马戏班主和他太太,一位退休的法国官员及其夫人。马戏班主是所谓善于交际的人,根据你的心情,这类人你要么避开要么欢迎,但我正好颇为满意人生,登船一小时前,我们已在一起摇骰子喝酒了,他而且带我看了他的动物。他很是矮胖,身穿白色但不太干净的斯丁格衬衫,显出便便大腹,但是衣领很紧,令你奇怪他怎么没噎着。他有一张刮得干净的红脸,一对快乐的蓝眼睛,一头又短又乱的棕黄色头发。他的后脑勺扣了一顶破旧的遮阳帽。他叫威金斯,生于俄勒冈州波特兰市。东方人看来酷爱马戏,二十年来,从萨依德港到横滨,威金斯先生带着他的动物和旋转木马一直在东方跑来跑去(亚丁,孟买,马德拉斯,加尔各答,仰光,新加坡,槟城,曼谷,西贡,顺化,河内,香港,上海,这些地名在舌头上转得津津有味,令想象充满阳光、奇怪的声音和五彩缤纷的活动)。他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不同寻常,你可能会想,这种生活肯定有机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奇特事情,但奇怪的是,他完全是个平凡的小人物,要是见到他在加州一个二流城镇开了一间修车行或是经营一家三流酒店,你不会感到出奇。实际上,我常常留意到,而且不知为何竟然总是令我吃惊的,乃是一个人的生活不同一般,并不会令他非凡,与此相反,要是一个人非凡,他会从乡村牧师那样单调的生活中创造出不同一般。在这里,我本希望自己可以适当讲讲那位隐者的故事,我是去托利海峡一个岛上见他的,他是遭遇海难的水手,一个人在那儿住了三十年,但是,当你在写一本书,你就被主题的四堵墙所限制,我现在虽然为了离题的乐趣把它写下来,但我最终应为自己的感觉所迫,即书中适合有什么不适合有什么,将之删节。不管怎样,长话短说,尽管跟自然和自己的思想有着长期的密切交流,这人最后就跟呆子一样无趣、麻木和粗俗,而他起初也肯定如此。

[3] 罗马神话中主神朱庇特之妻。

我们顺流而下,河面宽阔,河水缓慢,风光明媚,两旁的绿岸点缀着桩木支撑的水边小屋。我们穿越沙洲;蓝色宁静的大海在我眼前展开。看到海,闻到海的气息,我满心欢喜。

[4] 罗马神话中司智慧、艺术等的女神。

我乘一艘四五百吨的破旧小船离开曼谷。船上兼做餐厅的大堂又黑又脏,有两张窄台,两边摆着一溜转椅。客房在船舱内部,极其肮脏。蟑螂在地上爬来爬去,无论你的性格多么平和,当你去到洗手池洗手,看到一只大蟑螂不慌不忙地走出来,你都会吓一跳。